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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遍地开

第九章

  一

  王凌霄迎风而立,在苍茫的暮色中,久久凝视即将沉没的夕阳。

  她经常在傍晚登上杜家老楼西边的红石山,披一身金色的余晖,眺望山那边的世界。

  自从那次审问河田大尉负伤之后,她就没有参加战斗行动了。除了头骨有两处裂伤之外,晕眩也就伴随着她了,那次搏斗给她留下了轻微的脑震荡。这是从中央军医院里请来的军医诊断的。彭伊枫嘱咐她休息,并且给她调来了最好的米面,还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兵,充当她的勤务员,照料她的生活。

  可是,她怎么能闲得住呢?

  这个叫叶子的女孩是个农家姑娘,今年刚刚十七岁,长得健康漂亮,前不久部队扩编才从河口集招收过来。把她分给王凌霄当勤务员,是因为她伶俐乖巧,而且手脚麻利。但是,她却成了王凌霄心中的疼痛,每每看到叶子蹦蹦跳跳,唱着歌干着活,王凌霄就想起了乔乔。

  啊乔乔,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农家女孩,又是一个多么聪慧善良的姑娘,可是,她竟然死在她的手里,或者说是因为她的原因,害死了乔乔。

  她记忆中的川陕根据地旺苍龙溪镇的那幢农家小院,同杜家老楼相比,要寒酸得多。灰瓦黑砖,高高的走廊,简陋的门楼,低矮的厢房,但那却是她和他的爱情殿堂。那时候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她也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在红军的队伍里,有着他们那样漫长爱情经历却一直未成眷属的,就算稀奇了。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在那个农家小院东边的耳房里,军政委当着他和她的面说,“我们就这一个大知识分子,再也不能让他打光棍了。现在条件好了,瓜熟蒂落,你们结婚吧。”她的脸颊绯红烫热,偷眼看着他,他却看着窗外。房檐上的雨水嘀嘀嗒嗒,像一支单调而又拨人心弦的山歌。他向军政委笑笑,笑容里掩藏着不易觉察的忧郁。他说,“再等等。”

  那一瞬间,委屈涌上了她的心头,热泪涌上了眼窝,但是她控制了自己,她也向军政委赧然一笑。她说,“那就再等等。”

  她想他的心一定是转向了。自从那个乔乔参加红军之后,他的眼神就变得迷离了,行为也有一些怪异。军政委好几次提出来,要把她调到红七师师部当报务员,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而更多的时间,他是和乔乔在一起。

  乔乔的身份是红七师政治部的组织干事,也住在那个农家小院里,同师部另外两个女同志同住一间厢房,但乔乔的工作是由他直接布置和领导的。她有好几次到那个农家小院去,乔乔都在他的房间,而且屋门经常是关着的。

  她知道她爱他已经不能自拔了,因为她开始妒忌了,她的心里十分痛苦,但是他却浑然不觉。那天傍晚,雨过天晴,她留在七师,在他那里吃的晚饭。她几乎没有吃进东西,他却呼呼啦啦喝了两碗稀饭。她幽怨地看着他喝完稀饭,然后说,“我想和你谈谈。”

  他似乎有些意外,盯着她问,“谈谈?谈什么?”

  她说,“谈谈你和我。”

  他说,“你和我有什么好谈的?”但他很快就有点明白了,说:“那好吧,我们去散散步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上乔乔和同宿舍的两个女同志从大伙房吃完饭回来。乔乔看见她,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还说她分到了两块洋胰子,正准备送给她呢。她笑笑说,“谢谢了,你留着自己用吧。”乔乔说,“我什么都能用的。”又说,“要不我给你留着,等你搬过来再给你吧。”她又是勉强一笑,未置可否。这时候他把乔乔叫到一边,比比划划,很神秘的样子,居然还在乔乔的手心里写字。她的心又被伤了一次。

  他们从农家小院后面的一条小路上山,山里的空气新鲜极了,被雨水洗过的霞光从树林的缝隙里筛过,落下一地斑驳。整个山坡都是汩汩的流水声。山道弯弯,红泥路面留下了两双脚印,他的宽长深陷,两行平行,她的娇小浅薄,东一个西一个。

  他的兴致渐渐高了起来,走到一个坡上,回过头来等着她说,“吃川菜走蜀道听巴山夜雨,真神仙也。”

  她向他笑笑,苦笑,没说话。

  他说,“你看这山坳,风停雨过,溪流纵横,晚霞普照,平地生虹,漫山遍野,鸟语花香。等革命成功了,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盖一所大学,这个地方最适合莘莘学子们忧国忧民了。”

  她说,“那时候你还会到这里来吗?”

  他说,“那当然,我来当教授,要是发展了,文化跟不上了,我就当门房。”

  她不走了,看着山下,幽幽地问,“那我呢?”

  他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奇怪。他说,“你什么你?我来当教授,你就是师娘。我来当门房,你就是门房夫人。”

  她正视着他,“你说话算数?”

  他哈哈大笑,往下走了一步,拉上她说,“我说话当然算数。我这么大个师政委,还能逗你这个千金小姐?当然了,那时候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统统完蛋了,中国人平等了,男女也平等了,你也可以当老师,或者当门房。但有一条,我们两个必须在一起。”

  她的心里热了起来。这时候她困惑了,凭她对他的了解,他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爱她的,她为什么要疑神疑鬼呢?在这个山上,她竟然产生了自责,她想她肯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叶障目,疑邻盗斧。但是思路换个方向,他也确实有一些不好解释的行为。

  “可是,可是……”她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他终于警觉起来,“你是说结婚这件事?”

  她沉默。

  他说,“我跟你说,这件事情我想过无数次了,我真想让你天天呆在我的身边,饭后散步,夜半赏月,读书作文,其乐融融。可是不行啊,我们都是负有重要责任的。”

  她说,“红四军里,像你我这样年龄的,还在各自独守的,只有我们两个了。明明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在一起?”

  他把下巴仰起来了。他在高处的一个坎子上,她在略微偏下的地方。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是那样的高大,落日的余晖几乎是平行地照射过来,舞台灯光一样打在他的下巴上,他那突出的、坚毅的下巴就像一块熠熠闪光的金子。在葱郁的背景下,他面向天空的表情是那样的凝重,他眺望远处的眼神是那样的深沉,他像一个虔诚的圣徒在朝拜心中的神圣。

  她被他的这个雕像般的剪影深深地打动了。

  良久,他说话了。他说,“凌霄,你要明白,我和别人不一样。”

  她没有回应,她在等待他说说,为什么他和别人不一样。

  她感觉过了很久,他才从坎子上走下来,拉起她的手说,“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但是,请你等着我,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爱你的。”

  那天雨后散步归来,回到军部,躺在干草铺垫的床上,她辗转反侧,找了千百个理由,阐释他和乔乔的关系,确认他和她的关系。她想他和乔乔的关系是纯洁的,也许他们之间存在着资助和报答的承诺兑现,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革命的领路人和追随者的关系,也许他们的来往是纯粹的工作需要……

  以后的事情如果能够按照这天的轨道往前行驶,也许就是花好月圆了,可是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次散步之后的第六天,当年动员她到川陕根据地的堂姐和任广琇找到她,跟她说沈政委身边那个乔乔身份不明,组织上怀疑乔乔是国民党军谍报机关派来的特务,让她当晚到龙溪镇去,借故留宿在乔乔身边,查看动静。堂姐当时在军团保卫局当副局长,任广琇在保卫局锄奸队当队长。

  堂姐的话让她震惊不已。但紧接着,她就茅塞顿开。关于乔乔的种种回忆,都充满了神秘色彩,这种神秘色彩和某种使命联系在一起,怎么琢磨怎么像。再往后,她还有一丝庆幸,有点痛快,倘若乔乔真是敌人,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

  堂姐交代她,这件事情必须瞒着沈政委,这是铁的纪律。这时候她才有点疑惑,难道他也有问题?

  她不敢多问,但是心里替他肯定,他不会有问题的,他是那样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他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他怎么会成为革命的敌人呢?一定是那个乔乔,在他和她到川陕根据地的那段日子里,被敌人发展为谍报人员,潜入他身边,伺机搞破坏。

  她想,事情一定是这样的。这样想,她就掂量出堂姐和任广琇交给她的任务的重要性和及时性了。不仅是为了保卫革命,也是为了保卫他啊!

  那天下午,她依计到了龙溪镇,结果发现乔乔的住处只剩下乔乔一个人了,这时候她没有往别处想,只是担心乔乔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他们私自相处的机会就更多了。但是,按照堂姐的叮咛,她不动声色。晚上,她还热情地请求他把乔乔留下一起吃晚饭,饭后一起到房前的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她突然腹痛,乔乔把她搀到自己的住处,后来房东大嫂过来,给她端了一碗红糖水,说这是女人的常见病,歇歇就好了。就这样,她顺理成章地留宿在乔乔的房间。

  夜里,乔乔睡得很香。半夜时分,她翻开乔乔的军装,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她意外地发现了两个硬壳本本。就在她犹豫不决是不是将本本拿走的时候,乔乔翻了个身,还嘟囔了一句梦话。她来不及多想,飞快地穿好衣服,出了房门。拉开门楼门闩的时候,她的手抖得厉害,尽管响动不大,他的警卫员还是倏然警醒,问了一声,谁?同时擎枪在手,已经虎虎生威地逼到了她的面前。那一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差点儿就退回去了,但是,警卫员的高度警觉也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这是根据地啊,为什么要这样如临大敌?她镇定了情绪,理了理鬓发,从容回答,“是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她说的有事,就是解手。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她不习惯使用房东家的茅房。

  警卫员看清是她,哦了一声,收起手枪,打了个哈欠,回到偏房,头刚挨上枕头,鼾声重新响起。

  离开农舍,她心里扑扑通通跳得厉害,大约走了一百多米,她又停住了。她突然想,我这是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万一这件事情真的跟他有关怎么办?

  她在原地停了有五六分钟。一个声音对她说,革命是严肃的事业,我们每个革命者都不能徇私情。另一个声音跟她说,他是那样爱你,你可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一个声音说,知道吗,他是和敌人勾结在一起,他已经成了革命的敌人,对于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另一个声音大声呼喊,不,他不是敌人,为什么不先去问问他?听他说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她把那两个硬壳本本捧在手上,可是怎么也看不清。她在那块山坡上,就像一只迷途的小鹿,一会儿向南,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向北,就这样反反复复,把那块地都踏平了。

  后来,她拿定了主意,是啊,为什么不把情况搞清楚?为什么不先去问问他?即便他真的跟这件事情有关系,也应该同他当面对质。终于,她装好本本,车转身子,又踏上了返回的小路。

  然而,为时已晚。按照约定,任广琇是在山坡的路口等待,她踏上这条小路的时候,就进入了她的视野,她在焦急地等待,也目睹了她反复犹疑的身影,后来她判明她回头了,便飞快地钻出了树林,并且抓住了她。她一边挣脱一边说,“不行,我要先让他说清楚。”任广琇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说,“你糊涂,你要是告诉了他,你就没命了。斗争是残酷的你知道吗?”

  她和她扭打了一阵子,终于没有挣脱,她松了手,任广琇也松了手,她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硬壳本本,任广琇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把手电筒,揿亮了,照在那两个硬壳本本上,她只看了一眼,便如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恐怖、愤恨,加上心力交瘁,她终于晕倒了。

  那是两个军官证件,那上面提供的事实是,他的身份为国民党陆军上校,乔乔是中尉。

  二

  狙击方索瓦的行动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使唐春秋大为光火。事后检点分析,他把责任算在了江淮七支队的头上,一口咬定是七支队的人乱开枪。

  霍英山开头有点心虚,知道自己的队伍新兵多,训练不够严格,很有可能就是哪个包在关键时刻沉不住气,稀里糊涂地扣了扳机。但是查了几次之后,霍英山的底气就足了,专门跑到船儿冲跟唐春秋说,“狙击方索瓦不利,我和你一样恼火。但是,说我的部队乱开枪,毫无道理!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再说就是破坏统一战线。”

  唐春秋见霍英山说得斩钉截铁,又拿不出证据是人家乱开枪,只好给霍英山赔笑脸,说:“霍司令不要生气,唐某也不是故意栽赃。一句话说到底,不是你的部队,就是我的部队,都得加强作战训练。”

  霍英山说,“不管是你的部队,还是我的部队,都是抗日的部队,你老唐以后不能歧视我们新四军了。打仗出了问题,屎盆子光往我们身上扣,那怎么行呢,以后还能配合吗?”

  唐春秋心想,这个霍瘸子,现在说话也是高调门了,看来他们学文化那一套,还真的往霍瘸子肚子里灌了二两墨水,不能小看呢。唐春秋说,“霍司令说得好,失败乃成功之母。这次没有配合好,咱们都好好总结一下,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借此提高部队。”

  唐春秋始终低调,霍英山才心满意足,大手一挥说,“老唐我跟你说,我们江淮七支队是对得起你的。为了给你买官,我送出了十万斤粮食你知道不知道?我的队伍现在又开始断粮了,你说我们新四军仁义不仁义?”

  霍英山一说这话,唐春秋就尴尬了。根据“老头子”的部署,天茱山江淮七支队拿出十万斤粮食,还有一千多块洋钱,连同“老头子”另外筹集的一万多块银元,集中在严楚汉手里,到侯先觉的军部打点,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知道后心里很是腻味了一阵子,心想这真是下策,下下策!

  干吗要动用霍瘸子啊,这下好了,我这个官还没当上,就被他攥住了话柄。转念一想,这也是为了抗日,也不是为了我个人一步登天。唐春秋说,“霍司令的情我领了,说真的,要不是为了抗日,我也不会接受这项安排。既然是抗日,这件事情还得保密,请霍司令以后不要再说了。脸上挂不住啊。”

  霍英山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你老唐知道就好。反正是为了抗日,个人情分就不提了。”

  “不过,以后你们独立旅的日子过好了,不能让我们吃糠咽菜了。”

  唐春秋苦笑着说,“我这旅长不是还没有当上吗?当上了再说吧。”

  不久就从军部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奏了栗统飞一本,检举栗统飞借夫人生日、亡母忌日以及职务补缺等机会,大肆铺张,卖官鬻爵。侯先觉长官十分气愤,指令要员调查,估计很快就有好消息。

  唐春秋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踌躇满志,要在近期大干一场,把一二五团队伍梳理一番,作为升任旅长之后的嫡系力量。

  当然,清理门户是当务之急。

  唐春秋现在已经基本上搞清楚,本团的军饷为何屡次空亏,一是旅部军需处雁过拔毛。这一点在国军内司空见惯,上级权力部门揩油,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二是本团长官勒索。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当官不扣饷,讲话没屁响,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把戏。问题是事情总得有个度,有个底线。

  又过了十多天,好消息果然来了,栗统飞被撤职,回到军部供给部,唐春秋接任旅长。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原一二五团政督员邡逍同时升任独立旅政督员。对此,唐春秋解嘲地说,这大约是让老邻居看住新光棍吧。

  为了体现清廉精神,交接的时候,没有搞什么就职仪式,只是把各团团长和独立营营长叫来,栗统飞还声泪俱下地发表了离职演说,说:“我千错万错,但是保证了弟兄们在天茱山安然无恙,没想到落得这么个下场。以后,天茱山的抗日就全靠春秋兄了。请大家多多支持春秋兄,精诚团结,夺取抗日的最后胜利。”

  唐春秋心里一阵冷笑,早干吗去了?这会儿才作出一副坚决抗日的样子给谁看?自从进入梅山,我一二五团今天打鬼子,明天反扫荡,白天护粮,半夜锄奸。那时候别说支持了,不给老子小鞋穿就是好的。这些话自然不会拿到桌面上说。唐春秋说,“栗长官对我们这支抗日部队其情之深,其望之重,其嘱之殷殷,令人潸然。我等当牢记,旅长可更换,人事可调整,职务可升降,但是我们的抗日之使命之决心绝不改变!”

  寥寥数言,既顾全了大家的面子,也表达了同栗统飞之思想和行为分野。

  不久,唐春秋就把祝道可和林用树邀到梅山,开诚布公地说,“今天请二位袍泽来,是要问罪的。”

  祝、林二人面面相觑。

  唐春秋不动声色,把几十封信函摆在祝道可和林用树的面前,不紧不慢地说,“不瞒二位,这都是检举二位贪赃枉法的,有克扣军饷的,有盗卖军用物资的,有同汉奸暗送秋波的。怎么样?要不要派员深入地查一下?你们二位给我说实话,如果有,我就不查了,只要不影响抗日大局,有则改之,二位还是我的患难兄弟。”

  祝道可的脑门上露出冷汗,说,“这,旅座,有些事情啊,弟兄们可能有点误会……”

  唐春秋以拳击案,厉声说,“那好,如果二位心中踏实,我就派人查他个水落石出,也可以还我弟兄清白!”

  祝道可看看林用树,林用树看看祝道可,彼此的眼神都在闪烁。

  唐春秋说,“其实查起来很简单,但是,既然查了,兴师动众,鸡飞狗跳,是人皆知,那我就要考虑如何收场怎样交代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林用树说话了,“旅座,老话说,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腐败并非一家,兄弟也是凡人,我们这一层军饷并非寒酸,可是架不住层层盘剥,光孝敬上面都是捉襟见肘,更别说养家口了。说真的,我们跟你不一样,我和祝团副都是苦出身,全靠个人支撑。如果一点外快没有,我这个准团军官连个戒指都买不起,在婆娘面前都是体面扫地啊!”

  唐春秋问,“那你的意思是,就不查了?”

  祝道可说,“这世道,只要他是个官,只要你有权查他,你查谁谁翻船,一查一个准。何必拿弟兄们开刀呢?”

  “好!”唐春秋哈哈大笑,又是一拳砸在案子上说,“这话我爱听。大丈夫敢作敢当,只要你不跟我掖着藏着,我唐某也不是无情无义。今天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既往不咎,但前车之鉴,二位当时时警醒。”

  说着,当着祝道可和林用树的面,点火把那一堆真真假假的告状信烧了,边烧边说,“这是曹操的伎俩。曹操收买人心是为了夺取天下,唐某收买二位仅仅是为了竭诚携手,共同抗日。”

  祝道可和林用树唯唯诺诺。祝道可说,“旅座放心,你这一手厉害,虽不及曹操图谋至大至远,却是至善至诚。兄弟在这里向旅座发誓,精诚团结,倾力相助,共同抗日,死而后已!”

  唐春秋拉起了祝道可和林用树的手,朝门外喝道,“备酒!”

  三

  不厌其烦的审问对河田大尉没有起太大的作用,但是自从同他心目中那个美丽优雅的女人有了一场殊死搏斗之后,沉默了两天,终于开口说人话了,这就意味着他投降了。

  河田大尉要求见彭伊枫,首先供出了进山的任务。河田说,他们进山,是为了标定天茱山抗日武装的重要目标,松冈大佐计划在完成粮食征集任务之后,撤出陆安州之前,命令炮兵将这些目标全部摧毁。

  彭伊枫盯着河田大尉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们的目的不仅是这些。是不是另有企图?”

  河田耷拉眼皮说,“仅此而已。”

  彭伊枫说,“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你们从潜入天茱山,到你被俘,前后共有九天时间。前些天你们都在干什么?”

  河田说,“在侦察路线。我们不敢在有人迹的路线上行动。”

  彭伊枫说,“露馅了。你们从隐贤集西北进山,即使是在山沟里爬,爬到平安岙也用不着三天,而你们竟然在山里活动了八九天。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河田见抵赖不掉,这才吞吞吐吐地把最初的任务说了一遍,说是松冈得到情报,在天茱山腹地老林子内有一个秘密的军事基地,活跃着上千人的特别部队。石原次郎中将和松冈大佐对此都十分恐慌,部署迅速查清位置,动用重兵将其消灭。

  彭伊枫暗暗惊异。这个供词说明了“老头子”的判断是正确的,鬼子的行动果然有更大的企图。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在天茱山腹地,当真有一个隐蔽的军事基地,隐藏着一支部队。那么这支部队是谁的,只能理解是“老头子”直接指挥的,也许它就是“老头子”的杀手锏呢。

  开春以来,江淮七支队进一步扩大,兵力扩编为两个野战独立团,整编后由许成哲和李广正分别担任团长,另有一些以游击战见长的地方武装,总兵力达到两千余人。以文化教育为手段,官兵的思想信仰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战术技术也有了很大的提高,这将是同松冈联队决战的重要部队。同时,上面对国民党军的抗日强化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老头子”不惜使用贿赂和离间的手段,将一批抗战消极、畏敌不战的军官撤换,栗统飞被侯先觉以“作风腐化、治军无能”为理由罢免,唐春秋升任国军天茱山抗日独立旅上校旅长,正在加紧步伐进行内部整肃。地下组织安插在国军内部的严楚汉升任一二五团团长。一二五团团副祝道可和参谋长林用树分别当了副旅长和一二六团的团长。至此,天茱山国军的部队已经牢牢地控制在抗日骨干手中。现在,仅天茱山上这两支部队,如果能够有效联手,也就足以同松冈联队及其“皇协军”抗衡了。

  但是,彭伊枫清楚,仅仅抗衡是不够的,仅仅抵御也是不够的。他不会忘记那句掷地有声的话,“我陆安州全体民众和抗日武装力量团结一心之日,即是日军松冈联队覆灭之时。”在“老头子”的一盘棋上,最终是要同松冈联队决战的。

  四

  方索瓦大难不死。他的身上一共挨了六枪,其中四枪分别打在大腿和臀部等无关紧要的部位。但是有两枪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一枪居高临下,从他的右脸腮部穿过,斜着穿透下颚,从左胸前擦掉一层皮,再斜一点就是心脏。还有一枪打在腹部,穿肠而过。

  以后天茱山上国共两军和“皇协军”里参加狙击方索瓦的士兵都说,方索瓦气数未尽,多亏了那匹枣红色的战马,那马太神奇了。有的士兵神秘兮兮地说,即使没有人提前开枪,那马也警觉在前。大家一起回忆,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当枪声响起之后,方索瓦的马队共有四个单骑在火网杀伤之内,每个单骑平均承受五十多条火舌的吞噬,唯有一个单骑腾空而起,几乎是凌驾于火网之上,如飞翔一般,冲出火网。后来那马跌落下来,还昂首嘶鸣,像一座城墙,替主人遮挡子弹。

  士兵们越传越玄,传到最后,就像神话了。后来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七支队的冯存满和一二五团的孟秋不约而同地都让人去拖那匹死马,拖马的士兵惊骇地数了一遍,那匹马的身上,前后左右,共有一百多处枪眼。冯存满想把马拖回去煮肉吃,霍英山背着手,一拐一蹦地围着那马转了两圈,黑着脸说,“吃个卵子,浑身都没有好肉了,要煮熟,恐怕能煮出一锅子弹头。还是埋了吧。”

  士兵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把那匹马埋了。霍英山站在马坟旁边,还流下了眼泪。后来唐春秋也到了现场,听说马的故事,仰天长叹,“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马,竟然让汉奸享用了,畜牲无知,救主卖国。”

  方索瓦的确是被没进入伏击圈的两骑卫士拼死命抢回桃花坞的。两名卫士及两匹马身上都有多处枪伤,但都没伤及要害。好在桃花坞有松冈装备起来的医院,还有几个医术高超的外科大夫。据说给方索瓦做手术,光清理伤口就清理了四个小时。整个手术过程,没有用麻醉药,因为方索瓦始终处于高度昏迷,抢救的过程中几次停止呼吸。

  在抢救方索瓦的一天一夜里,方明珠就守在手术室外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的同学翟维新和宋诗芩都在忙乎,顾不上她。松冈派来两个日本军官的夫人陪伴她,被她冷冰冰地赶走了。她那时候的想法很多,首先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不到一年,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父亲他为什么在临死的时候说出那样的话,二哥他为什么要当汉奸,难道果真像民间议论的那样,桃花坞方家有当汉奸的血脉?她一遍遍在心里回忆从前的二哥,她记得二哥当初之所以放弃了航运公司继承人的优裕条件,到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就是为了打倒军阀,打倒腐败政权。那时候二哥说,中国人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了,我们不能老是靠挂法兰西国旗来保护自己,我们一定要让自己的国旗成为保护我们的盾牌。我们要打倒军阀列强,建立一个民主的、平等的、科学的政权。到那时候,我们的国旗不仅能够保护我们,而且能够保护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中国人——那时候的二哥,志向是那样远大,决心是那样坚强。据说他在黄埔军校特别班,成绩始终都在前茅。从特别班毕业的时候,别人都是少尉实习军官,而他已经是中尉了,并且立即被派到前线带兵作战。

  后来的事情,家里就不知道了。都知道他在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时失踪了。可是失踪之后他到底做了什么?难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到越南受训去了?或者像别人传说的那样,他是因为轮流受到国共两军的清洗和摧残,才对抗日军队恨之入骨的?那个说法是,他在共产党军队的监狱坐了两个半年,因饱受折磨而逃脱;结果回到国民党军队,又坐了两个半年,受到了更大的折磨,几乎丧命。是日军攻陷宿阳之后,他才趁乱逃脱的。所以他对日本人的恶感,远远小于国共两军,这才促成了他当汉奸。

  方明珠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她也没有办法澄清这些事实。然而方家当了汉奸,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一天一夜,方明珠感到至少像度过了二十年,开始是默默流泪,手术室每出来一个医生或护士,她的心就要往上提一提,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人家,从他们口罩上方露出的两只眼睛里,从他们行色匆匆的步履上,判断二哥的安危。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二哥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了。二哥的行为将受到全体中国人的鄙夷、厌恶、痛恨,而且日本人在利用完二哥之后,也会把他一脚踢开。二哥的最后命运就是被这个世界抛弃,并且遗臭万年。可是他毕竟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只要他能活着,她一定会劝说他,离开桃花坞,离开陆安州,找一个能够活命的地方,兄妹相依为命,度过可耻可悲的余生。如果二哥死了,那她也不可能活下去了,就算她有活命的空间,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她没有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对那些抗日的人们助一臂之力;作为一个医科学院的学生,她没有运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百姓救死扶伤;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摆脱汉奸之女、汉奸之妹、甚至本身就是汉奸的污名,她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爱情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活着?她还有什么脸活着?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她不会很快死去,她还要做几件事情。她已经藏好了一笔钱,这笔钱将在二哥死去之后,用于迁移父亲的坟墓,用于修建二哥的坟墓和自己的坟墓。它们的位置一定要远离陆安州,她不能让父亲、二哥和她的墓地继续蒙受臭鱼头和烂袜子的羞辱。不能。她要躲开!她没有别的力量,没有办法弥补或者改正,那么,她只能选择躲开!

  泪水流干了,不再流了。

  一天过去了。手术仍在继续。据说中间出现几次险情,都被翟维新挽回了。

  方明珠的内心对翟维新充满了愧疚。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因为爱她而流落在桃花坞,因为爱她而屈身成为汉奸医院的院长,因为爱她而放弃了自己的追求甚至家庭。可是,她给了他什么呢?除了一个汉奸的名分,她什么也没有给他。她不配给他什么。如果二哥这次能侥幸回到人间,那么她就嫁给翟维新吧,既然汉奸的名分已经背上了,那么我们就相依为命吧。我们带上二哥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地老天荒,给二哥娶一个南方的陌生女人,我们在南方的海岛上,终生行医,终生行善,终生赎罪。这也不失为余生残存的理由和最好的结局……

  终于,手术在第二天的凌晨结束了。从手术台上下来,翟维新一看见她,两眼一黑就晕倒了。后来她听说,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两个助刀都是轮流休息的,唯有主刀翟维新,中间只喝了两杯牛奶,十多个小时没有离开手术台。翟维新晕倒的那一刹那,她上去抱住了他,她把两行热泪洒在翟维新明显憔悴的脸上。她说,“翟维新啊翟维新,你挺住啊,我们还要在一起,结婚,生儿育女……”

  翟维新躺在她的怀里,睁开眼睛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可是我太兴奋了。明珠,我救活了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你二哥是一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男人,他帮助我们建立了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宫琦医生说,方索瓦死而复生的奇迹,将成为日本医学界一个重要课题……”

  方明珠说,“别提宫琦,我二哥不能继续为日本鬼子效力了。我们结婚吧,我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需要我们的地方,甚至可以到深山老林里面去。我们在那里男耕女织,我们再也不能帮日本人做事了,如果我们不能为国家做事,就让我们为自己做事好了,我们远走高飞……”

  翟维新吃惊地看着她,并且摸了摸她的脑袋。“明珠,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怎么啦?”

  方明珠仰着脸,目光斜着向上,眼神儿直直地一动不动。翟维新骇然地想从方明珠的怀里挣开,但是方明珠紧紧地抱住他,他仰脸看她,两行溪流般的热泪洒落在他的脸上。

  五

  松冈大佐在方索瓦养伤期间,三次来到桃花坞。第一次来的时候,方索瓦说话还不是很清楚。松冈拉着方索瓦的手,老泪纵横地说,“方君,你是日本帝国最亲密的朋友,你所受到的伤害,‘皇军’一定要让他们加倍补偿。”

  方索瓦的下巴被绷带紧紧地缠着,不能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松冈,轻微地点头。

  松冈第二次到桃花坞来的时候,方索瓦不仅可以说话,而且已经可以下地。松冈说,“为了替方君报这一箭之仇,我决定集中五千人分两个波次对船儿冲和杜家老楼进行讨伐。”方索瓦对松冈说,“要我命的人就在‘皇协军’内部,看来‘皇协军’是靠不住的。”松冈说,“这一点我们清楚,但是主谋李伯勇和叶家季已经逃匿船儿冲,这次讨伐也有缉拿李伯勇等人的考虑。”

  方索瓦不说话了,眼睛有点走神。

  松冈又说,“方君如果有什么设想,不妨明说。”

  方索瓦说,“我听说在我重伤期间,‘皇协军’的军官们到桃花坞来闹着要将家眷接走。看来家眷们是引起他们对我下手的主要祸根,要么将他们放了,要么……”方索瓦又不说了,手托着负伤的半边脸直吸冷气。

  松冈瞪大了眼睛问,“要么怎么样?把他们……”松冈横起手臂,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眼睛探询地看着方索瓦。

  方索瓦没有回答。

  松冈说,“杀之固然能解你我心头大恨,但是那样就怕把‘皇协军’彻底逼反了。方君不能为一己之仇,陷‘皇军’于孤立之地。”

  方索瓦笑笑说,“这个利害关系我怎么能不清楚?但是如果借刀杀人呢,可能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松冈没有马上答话,看着方索瓦,后来嘴里就喃喃嘀咕起来,“你是说利用天茱山?如果天茱山能够下手,那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怎样才能让他们下手呢?”

  方索瓦说,“如果想做,总是机会,没有机会,也可以创造机会。因为这件事情存在着很大的可能,天茱山国共两军对汉奸都是恨之入骨,一旦掌握汉奸眷属信息,方便下手之日必然下手。”

  松冈沉吟道,“方君之计,本人也曾数次筹划。如此一来,既转移了‘皇协军’的仇恨,也断了他们的后路,一石二鸟,实乃良策。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担心。如果他们把这些眷属生擒而不是杀死,那就麻烦了。人质到了他们的手里,‘皇协军’还能靠得住吗?”

  方索瓦说,“太君深谋远虑。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是,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绝,我自有办法。”

  松冈说,“事关重大,还要从长计议。”

  方索瓦说,“我会安排周全的,万一出了岔子,可以把责任算在桃花坞自卫团身上,太君把我交给他们,仍然可以保持稳定。”

  松冈摇头道,“那怎么可以,‘皇军’怎么能做那种出卖朋友的事情?这件事情容我再考虑考虑,确保万无一失。”

  松冈离开之后,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过了几天,“皇协军”里出了一件事情,常相知手下的一名中队长带领一个排哗变了,直奔豫南投奔抗日游击队去了。与这件事情同时发生的,是松冈收到了一封密信,揭发年初农历二月二十七日,宫临济组织秘密会议,商讨对付“皇军”控制和脱离“皇军”的对策,甚至提出了“分期分批,站稳脚跟,里应外合”的策略。

  “皇协军”一个排哗变,松冈只是感到震怒,但是这封密信却让松冈倒吸一口冷气。他派人把“皇协军”一团团长马甫金秘密找来,给马甫金三点承诺,一是如果“皇协军”发生变化,将由马甫金取宫临济而代之;二是一旦由马甫金统率“皇协军”一师,师、团、营、连军官的薪水,按照八百、六百、四百、二百的比例增加,排长月薪一百五十块大洋。松冈并且当场让人给马甫金封了三千块银元。三是绝对保证马甫金本人和眷属的安全。

  有了这三条,马甫金没有太费多少踌躇,就把今年春上团以上军官秘密商议的情况一五一十向松冈抖搂出来了。松冈嘱咐马甫金,这段时间加强对宫临济以及二团和三团的监控,同时要把一团营连军官中的动摇分子摸清楚,想法换成忠于“皇军”的人。松冈还另外给了马甫金两千块银元作为秘密活动经费,收买营连军官。

  这项工作做完了,松冈才把宫临济叫过去,倒是和风细雨。松冈说,“自从‘皇协军’一师随松冈联队行动之后,‘皇军’对一师天高地厚,补充装备,恢复建制,提拔军官,保护家眷,等等。可是‘皇协军’对‘皇军’怎么样呢?殴打‘皇军’优秀士兵荒木冈原,殴打联队参谋长原信少佐,私藏传播抗日传单,公然有人背诵《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公然不断有人同天茱山抗日分子秘密接洽,公然狙击‘皇军’亲密盟友方索瓦,这些难道都是你们应该做的吗?”

  松冈本来是克制自己的,但是在列举上述事实的过程中,嗓门不断提高,大约是这些事实激起了他的愤怒,甚至还有委屈——“你‘皇协军’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对不起‘皇军’的事情!”

  宫临济耷拉着脑袋,内心恐惧到了极点。松冈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那些事情千真万确是他的手下干的。自从跟随松冈联队驻屯陆安州以来,他的部队好像从来就没有消停过。新四军和国民党军队不厌其烦地派人到军营渗透,官兵的手里出现了传单,“爱国证”屡屡清除不尽,《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家喻户晓。前天拉走的那个排,就是新四军策反的结果。更严重的,是同“皇军”对抗甚至动手,还差点儿把汉奸之最方索瓦干掉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板上钉钉,松冈一笔笔都给他记着呢。

  可是,宫临济也有宫临济的难处。在桃花坞看望老父,老父老泪纵横,跟他探讨当汉奸的意义和结局。老父说,“卖国哪能卖出好价钱呢?国家都没有了,仰人鼻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用得着你,把你当个小人;用不着你,小人都当不上,那就是狗。儿啊,别说为国家了,就说为自己能有个安稳的窝,老父有个不被人家扔烂袜子臭鱼头的坟地,这个汉奸师长咱就别当了。”

  老父是老了,虽然说在桃花坞享清福,但是老父的日子是在惶惑和惊恐中度过的,老父刚刚七十岁的人,就像沧桑苦海里泡出来的耄耋老人。老父在说那一番话的时候,眼神是那样浑浊,那样无助,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不能不考虑后路,人生苦短,他既然已经达到了拥有三千人马的地位,那么他就有条件选择往后的路。是跟日本鬼子一条道走到黑,还是伺机反戈,一举由人人不齿的汉奸而成为民族英雄。人的历史往往就是在一瞬间、一个关键的环节改变的。在最后的选择确定之前,无论是加害抗日分子还是得罪松冈,都是不明智的、浅薄的,都是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的。他还要等等看。

  宫临济说,“太君息怒,‘皇协军’出了一些问题,主要是抗日分子渗透得太厉害。我听说不光是‘皇协军’,‘皇军’部队里也出现了污蔑天皇陛下的传单,这些东西防不胜防啊。”

  松冈更生气了,说,“‘皇军’有携枪叛逃的吗?你要认真查处,该果断的要果断。”

  宫临济说,“哈依!”

  松冈当面敲打宫临济,实际上也是为了观察宫临济的表情。这个人越来越不可信了,自从把他们的家眷接到桃花坞,姓宫的对“皇军”的态度就有点暧昧。这说明什么?说明心虚,说明包藏祸心。

  松冈这次没有提密信的事情,他也需要时间观察。但是他给方索瓦下了一道命令:可以启动“抛砖”计划,近日拿出详细方案,待“皇军”批准后执行。

  六

  这段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荒木冈原和岩下走了两天。两天之后,荒木冈原绝望了。就像有一个无形的磁场,始终在排斥他们接近目标。目标就像圆心,而这两公里就像半径,他们就在这个距离上做弧线运动。在他们和目标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那是在两座陡峭的山峰之间的一个近一公里宽的峡谷。荒木冈原最初判断,附近会有一条通向目标的道路,哪怕是羊肠小道,或者是山洞,但是没有。根据山势坡度,荒木冈原分析通道可能是在西边的淠水河岸,他幻想出入口是在临河的石壁上,是树木掩盖着的山洞。

  岩下认为,出入口应该在东边,因为上次看见的马队,像是驮运什么物资,是从东往西去的,而回来马背上却是空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最后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但显然不会从东边绕个圈子再跑到西边去。

  荒木冈原看着西边的天空,看了很长时间才说,“岩下君你是对的。我们在山的内侧行动,很容易暴露。还记得那个山洞吗,我们再退回去如何?”

  岩下心里一阵欣喜,荒木冈原能够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说明他在荒木冈原的心里,位置有了提升。岩下说,“我们应该返回陆安州,把这个情况向松冈大佐阁下报告,派部队来袭击。”

  荒木冈原说,“岩下二等兵,你错了。我说的退回去,并不是要退到陆安州,而是要找到一条相对平缓的路线,向南,再向南,直到摸清出入口。我们不能向太君报告一个似是而非的情况,不能把‘皇军’主力带到一个进不去出不来的地方。为此,我们还要继续辛苦,为‘皇军’主力进山扫清一切障碍。”

  岩下吃惊地看着荒木冈原,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个魔鬼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的脑袋,到底受着什么力量的支配。岩下说,“可是我们的粮食,药品,还有体力,都已经耗尽了,我真是走不动了。”

  荒木冈原说,“岩下君,你还可以呼吸,一个仍然可以呼吸的士兵是不可以放弃战斗的。我命令你,站起来,跟我走!”

  他们终于又找到了那个山洞,退了出去,从西往东,从北向南,开始了第二轮跋涉。

  第二天,他们摸到了隐贤集西北约五公里的一个山冈上,感觉上已经返回人间了,因为他们看见了山下有一个小村庄。再也不敢往下走了,便在山上找了一个便于隐蔽的地方,观察山下的情景。透过清晨的薄雾,可以看见袅袅炊烟。岩下的喉结不停地蠕动,咽着口水说,“下士官阁下,太想吃点东西啦,有碗热汤就好了。”

  荒木冈原盯着小村庄不吭气。

  岩下说,如果山下有行人就好了,可以把他打死,行人身上总是有吃的东西。

  后来他们看见了一个女孩,挑着一副空水桶,看样子是到村后河边汲水。那条河不到一百米宽,可能是淠水河的分支。早晨的阳光照在女孩的身上,像一副流动的油画。岩下又说,“真想喝点热汤啊!”

  荒木冈原说,“是想看那个女孩吧?我警告你,你要管住你的生殖器,在这里是绝对不可以的,不能发生任何暴露目标的事情。”

  岩下说,“真饿啊!饿得根本就没有性交的欲望,只是想喝一口热汤。”

  荒木冈原说,“看看你的样子,蓬头垢面,野人一样。你会让她尖叫的。”

  岩下说,“夜里摸进去行不行?”

  荒木冈原说,“绝对不可以。”

  岩下说,“夜里进去,让他们给我们做一顿饭吃,可以给钱啊!”

  荒木冈原说,“闭嘴,他们会向抗日分子报告的。”

  岩下说,“我们吃饱了饭,就把他们干掉。”

  荒木冈原扭头看了看岩下,笑了说,“岩下君,你总算懂得什么叫战争了。这很好。但是,你的想法是错误的,即便把他们杀了,还是会暴露目标。”

  岩下不吭气了,望着挑水的女孩出神。看了一会儿说,“她走路的姿势真好看,腰肢扭得像是舞蹈。”

  荒木冈原突然说,“也许,也许她就知道出入口啊。是啊,为什么不可以试试呢?可是,这副样子不行,再说也不会说中国话,暴露了就危险了。”

  岩下说,“还是回去向松冈阁下报告吧!”

  荒木冈原狠狠地瞪了岩下一眼,突然吼了起来,“那是懦夫行为,懦夫行为,知道吗?懦夫是不配当天皇陛下的臣民的,明白吗?”

  岩下吓坏了,赶紧闭嘴,点头哈腰。

  这天早晨他们吃了一点肉干,这还是在圣泉营的时候用蛇肉晒制的;从山上找了一个洼处,用手掬着喝了点水,就算是一顿早餐了。然后荒木冈原开始检查装备,长枪两枝,手枪一枝,望远镜一个,匕首两把,指南针一个,子弹三十二发。

  “好,还可以打一场像样的战斗。”荒木冈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就出现了自信的微笑,吩咐岩下擦枪,突然问岩下,“想和那个女孩性交吗?”

  岩下咧嘴,冲着荒木冈原傻笑说,“嘿嘿,那是只能想想,不能做的事情啊!”

  荒木冈原说,“不,我改主意了。今天晚上,就袭击这户人家,首先要让他们弄吃的,然后让他们带路。如果找不到出入口,就把他们杀了,然后回陆安州。”

  岩下喜出望外,“那太好了,荒木阁下,您的决定是正确的。”

  荒木冈原说,“这样就可以满足你性交的欲望,但是你必须记住,这是天皇陛下的恩惠,你应该报答天皇陛下。”

  岩下说,“一定,啊一定!”

  荒木冈原擦着枪说,“我们还要做好意外的准备,不知道那户人家有多少人,会不会是抗日武装安排的暗哨。所以,也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岩下的脸色立马就灰了起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荒木冈原说,“岩下君,你怎么啦,你在恐惧吗?”

  岩下说,“是,我不想死。”

  荒木冈原说,“什么,你不想死?你太贪生了。难道为天皇陛下捐躯,你也舍不得吗?”

  岩下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想过。”

  荒木冈原把匕首拿出来,对着阳光擦了几下,擦得纤尘不染,然后放在胸前比划说,“岩下君,你知道武士是怎么结束自己生命的吗?看,就是这样。一个高贵的武士,在把匕首刺向自己胸腔的时候,脸上一定要带着微笑。他的微笑坚持的时间越长,他的人格就越高尚。然后,他会向下划开自己的腹部,尽量地拉成直线,刀口不要弯曲,弯曲就说明手在颤抖,而规则的直线伤口,才是高尚武士追求的完美线条——岩下,你愿意当我的助手吗?”

  岩下看见荒木冈原已经把匕首锋尖扎进肋骨处,大骇,嘴里惊呼,“荒木君,下士官阁下,请你住手,请你放下匕首。”

  荒木冈原说,“不要大惊小怪,我并没有打算自戕。我现在还没有资格做这样高尚的事情。我们必须完成天皇陛下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一定要找到出入口,消灭抗日分子的秘密军事基地,明白吗?”

  岩下仍然惊恐不定,嘴里说,“可是,血,血,你已经流血了……”

  荒木冈原说,“没有关系,我在确定进出口的位置,就像我们寻找敌人的秘密军事基地。一个高贵的武士,当他不能战胜敌人的时候,他必须选择伟大的死亡方式。腹部应该尽量完整地切开,刀口应该尽量地规则,必须带着微笑。最重要的是,在最后的瞬间,他必须向前扑倒,而绝不能仰到后面。如果是正式场合,还应该有一个助手。还记得源义清吗?在他扑倒之后,他的助手一跃而起,手起刀落,源义清顿时身首异处。他完成了一个贵族最后的辉煌,他的灵魂得到了升华,像彩霞一样永远飘扬……”

  岩下目瞪口呆,看着荒木冈原。荒木冈原双手合掌,平于胸前,两眼眺望无限晴空,充满了神往之色。

  “下士官阁下,我们还是回到现实吧。”岩下几乎是哀求了。

  “好的,那就照我说的去做。今天夜间行动。”

  七

  关于方索瓦逃脱的传说,在国共两军内部流传了很长时间。王凌霄没有目睹那次战斗,但是她内心有一根敏感的弦被拨动了。她觉得蹊跷,每当天茱山乃至陆安州出现了重大的事件,她都会联想到他,似乎他就站在这些重大事件的背后,俯瞰并操纵。

  后来王凌霄就形成了这样的认识,他本身就是重大事件。凡是他所从事或参与的,都是重大事件,而这些重大事件又往往是绝密的,因为绝密而异乎寻常的重大。

  可是她却亲手破坏了他的秘密,把他推向黑暗。

  七年前的那天夜里,当任广琇和堂姐看到了他和乔乔的国军军官身份证之后,他们紧张而又兴奋。他们反复告诫她,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任何人都不能以个人感情取代组织原则。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甚至要求她返回住处,稳住乔乔,以避免被觉察。她坚决地说,“我做不到。”她的心跳得厉害。慌乱,气愤,悲伤,茫然,恐惧,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有镇定。他们终于答应送她回军部。那一夜,她几次起床,想回到旺苍,回到龙溪镇,回到他和乔乔的身边,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让他们逃走。可是,巨大的恐惧慑住了她,使她终于没有迈出脚步。第二天她疯了似的赶到旺苍龙溪镇。那家农户依旧,可是再也看不到他和乔乔了。农户一家人都躲在堂屋的门后,伸头探脑,像窥探一个稀罕动物。她转身赶回军部,到保卫局去找堂姐和任广琇,可是他们也不见踪影了。

  后来的故事是听说的。当天夜里,保卫局锄奸队就逮捕了他和乔乔,把他们秘密关押在旺苍县城的一家豆腐坊里,严加审讯。他说,“请同志们相信我,我们没有投敌,这是一场误会。”但是保卫局认定这是叛变行为,并且指认他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叛徒。他说:“同志们,你们为什么不能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这么幼稚?斗争是复杂的,斗争的手段也是多样的,我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红军指挥员,如果真的要投敌,你们是不可能发现的。”她的堂姐说,“你们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苦笑着说,“你们打算把我们怎么办啊?”堂姐说,“你必须交代,还有哪些同谋,谁是你们的上级,谁是你们的下级。”他火了,他说徐向前总指挥是我的上级,“你们都是我的下级!你们把我放了,我请徐向前总指挥来跟你们解释。”但是他们根本不听他的,任广琇还上去踢了他几脚。以后她才知道,任广琇因为暗中恋她,对他更加义愤填膺,下手也很重。当然,都是以革命的名义。

  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任广琇还发明了一种“背靠背”的捆绑法,把他和乔乔的双手和双脚都捆在一起。但是他们还是在夜间磨断了绳子,乔乔身体小一点,从窗户的铁栏杆钻了出去。被发现后,后腰挨了一枪。乔乔在那一夜拖着带伤的身子,潜入对面的树林,开始还是一拐一瘸地小跑,后来是艰难地走,再往后就是爬了。天快亮的时候,总部的巡逻人员发现了她,她报出了一个密码,说要见徐向前总指挥。等见到徐总指挥之后,她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就断气了。

  后来,后来的事情又是一波三折。听说徐向前总指挥亲自带人到旺苍县城那家豆腐坊,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地血迹。保卫局的解释是,由于他们磨断了绳子,保卫局的三名干部赶到现场,他突然发起攻击,情急之下,一名干部向他开了枪。

  那以后,她就生活在一种难以言状的情境之中了。最初她被调出了机要科电台队,到红军被服厂当会计,后来又被调到供给部,当粮秣员。从此她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没有要好的同事,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没有娱乐和社交,当然更不会有爱情。组织上还曾经跟她商量,说部队越来越艰苦了,可能还要转移,一部分老弱病残可以疏散到地方去,问她有没有回苏州老家的想法。

  她那时候真的动心了,她想离开这个梦魇之地,一了百了。可是她不甘心,因为她一直没有听到组织上对他的结论,也没有接到组织上对她的勉励或者处理意见。一句话说到底,她一直没有搞清楚,那件事情她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朦朦胧胧中,她感觉到她做错了。尽管后来方面军总部宣布,他的性质是叛逃,但是她觉得在组织上的这个结论的背后,还隐匿着更深层次的东西。

  果然,长征到延安之后,一位熟悉他的同志有一次悄悄地告诉她,她不仅错了,而且错大了。她把总部的一个重大计划破坏了,否则他就把国民党军的一个师拉过来了。

  她惊呆了,看着那个同志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后来才喃喃地说,“可是,保卫局,可是还有保卫局……”

  那位同志说,“你糊涂,那时候你们四军的保卫局是干什么的?挖墙打窟窿找反革命,找特务,找叛徒。这下可好,抓了一个大特务大叛徒,那他们还会松手啊?可是,他的任务是总部直接下达的,归徐向前总指挥直接领导,根本就不让保卫局沾边。保卫局那些猪脑子,两只眼睛看见的全是敌人。”

  她问,“他和乔乔真的死了吗?”

  那位同志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她说,“后来徐向前总指挥亲自赶到旺苍了,他应该不会死的。”

  那位同志说,“但愿刀下留人,可是就怕那声喊来迟了。”

  这些年,她的脑海里是有疑点的——既然他的行动是受徐向前总指挥直接领导的,那么徐向前总指挥后来赶到旺苍,他的命就应该保下来了。假使没来得及保住他的命,那就应该为他恢复名誉。可是一方面宣布他被打死了,一方面又宣布他是叛逃,这两条中间至少有一条是假的。既然死了,正常情况下,就应该恢复名誉了,就不应该隐瞒事实真相了。既然还需要隐瞒事实真相,那么就有可能是他还活着,并且真的“叛逃”了。

  每每想到这里,王凌霄心里就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她想,今生今世,她应该再见到他。她不一定向他表白,也不一定要听他解释,只要他们再次重逢,只要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她才坚持没有离开队伍,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还有重逢的日子。包括后来主动要求到江南工作,在潜意识里都有一份期盼,因为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他每年都要回到陆安州“做生意”。她想,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在陆安州出现,她还是想离他近一点……

  只是,如果那位同志的话是真的,她就太对不起乔乔了,那个像映山红一样朝气蓬勃的女孩子,那个心地纯洁如一泓清泉的村姑,仅仅是因为她的狭隘,就断送了美好的年华。是她杀了乔乔啊!

  只要不是战事紧张,每到傍晚,王凌霄总是喜欢到杜家老楼西边的冈峦上散步,在那里眺望天穹。云海苍茫,日落霞飞,天幕下就像一座辉煌的宫殿,一座海市蜃楼。多少次她望着西方那变幻无穷的天际,心里隐隐地便响起奔驰的马蹄,恍恍惚惚就看见了那匹矫健的雪青马。马背上的他,披一袭红色的战袍,英姿焕发,纵横在天壤之间穿云而过……

  有一次她问叶子,“天茱山里是不是有一个云舒庄园?”叶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没听说有什么庄园,只是听说老林子里面有大片大片的粮田。不过那是古代的事了,如今那里是无人区,瘴气大,也没有路,进不去……”

  她说,“既然古代都有人进去,而且里面还有粮田,怎么会没有路呢,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人进去过?”

  叶子又歪起脑袋想了一阵说,“那谁知道呢?不过以后总会有人进去吧,那么多粮田呢!”

  八

  听说眨眼汉子送来了“老头子”的紧急命令,霍英山和彭伊枫三步并作两步往司令部作战室跑,路上霍英山蹦蹦地对彭伊枫说,“估计是要动真的了,‘老头子’跟鬼子纠缠了这么长的时间,方方面面都准备停当了,要攻打陆安州了。”

  彭伊枫说,“哪有那么简单啊,真的下手,至少要开个联席会吧?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搞清楚‘老头子’到底是谁了。我分析八成是川陕根据地红四军的那个沈政委。”

  霍英山愕然地瞪着彭伊枫说,“那个人不是说被处决了吗?难道借尸还魂?”

  彭伊枫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司令员,别忘了,兵不厌诈啊!”

  霍英山又往前蹦跶两步,斜眼看着彭伊枫,“你是怎么知道的?”

  彭伊枫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从指挥风格上就能看得出来。”

  霍英山说,“那我们就等着见证吧,如果真是,那真说明你料事如神,以后七支队的指挥,全部由你拍板。”

  彭伊枫说,“还是民主一点好,免得你以后又抵制我。”

  霍英山哈哈大笑说,嘿,“又揭老排长的疮疤。”

  到了作战室,见到眨眼汉子,眨眼汉子把任务不紧不慢地传达了,霍英山和彭伊枫都有一点发愣。自然不是攻打陆安州,甚至不是正经八百的战斗,而是要彭伊枫亲自率领抗敌剧社去“皇协军”里演一次节目。原则是小分队行动,人不要多,节目精干,但声势要大。“老头子”亲自点的节目是《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

  霍英山蹦到眨眼汉子的面前,手指着眨眼汉子的鼻子说,“你不是开玩笑吧?到汉奸部队去演戏,还让政委亲自去,有这么打仗的吗?”

  眨眼汉子说,“执行命令吧,这不是开玩笑,这是对敌斗争策略。”

  霍英山还想说什么,被彭伊枫制止了。彭伊枫说,“良将用兵,出其不意。既然‘老头子’部署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霍英山说,“演戏可以,怎么能让彭政委亲自去呢,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彭伊枫脸一板说,“司令员你怎么如此小看我,什么肉包子打狗,难道我是泥做的吗?”

  霍英山见彭伊枫拉下脸了,声调马上降低了,讪讪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全嘛!”

  彭伊枫说,“司令员,看来‘老头子’要安排一场文戏,一定是有深远考虑的,要上升到陆安州抗战全局的高度来认识。不能光考虑个人的安危。”

  又对眨眼汉子说,“请转告首长,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眨眼汉子说,“越快越好。”

  彭伊枫说,“最迟明天晚上,最早今天晚上。”

  眨眼汉子说,“那好,我这就回去报告。”

  当天上午,彭伊枫点将,人员有田红叶、晋薪、曾见湖、刘庆唐和小侉子等,只让冯存满带了一个排远远随行。田红叶提出,《一条腿》是王凌霄创作的,她也参加排练了,是不是请王凌霄一起去?

  彭伊枫思忖片刻说,“王凌霄同志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这样风风火火地跑,她恐怕受不了。另外,这次演出是执行一项非同寻常的政治任务,同志们要做好战斗准备。”

  演出的地点是隐贤集东南的颜庄,那里驻扎着“皇协军”二团的三大队。这也是“老头子”指定的,据说三大队的基础比较好,安全相对能够保证。霍英山坚持至少要带一个连的兵力,彭伊枫认为不妥。“老头子”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就是要在“皇协军”和鬼子之间制造猜疑,如果带上战斗连队,万一误会,反而把“老头子”的初衷弄拧了。

  杨家岭做梦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委彭伊枫,居然轻车简从,就这么六七个人,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颜庄三大队的驻地。杨家岭甚至怀疑这是疑兵计,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位天上来客。

  彭伊枫倒是不见外,到了就一屁股拍在大队部唯一的一张楠木太师椅上,谈笑风生,说,“杨大队长,别来无恙?在日本人手下当差,食有鱼否?”

  见彭伊枫如此从容不迫,杨家岭料定新四军已经把三大队包围个水泄不通,所以就格外谦恭。给彭伊枫递烟点火的时候,两只手一起颤抖,以至于洋火划了三四根才把彭伊枫的烟点着。杨家岭说,“彭长官体恤我们这些没有血性的人,其实龟孙才想给鬼子做事,这不是为了弟兄们活命,曲线救国吗?我向彭长官保证,每次跟鬼子到天茱山‘清剿’,我们三大队都是枪口朝天的。”

  彭伊枫煞有介事地点头说,“枪口朝天?哦,这么说你还是中国人咯?”

  杨家岭说,“彭长官见谅。当这个汉奸,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要是心甘情愿当汉奸,天诛地灭!”

  彭伊枫本来不怎么抽烟,杨家岭敬上一根东洋烟卷,他就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式,跷起二郎腿,悠悠自得地吐着烟圈儿,乜着眼睛问杨家岭,“怎么样,鬼子的饭还能吃饱吧?”

  杨家岭稀里糊涂地回答说,“还好,还好,军饷是有着落了。”

  彭伊枫冷笑一声说,“哦,军饷有了着落,狗有了骨头就摇尾巴。啊,是不是啊?比太监强多了。”

  杨家岭顿时面红耳赤,低眉垂眼的不再说话。

  彭伊枫说,“不过,你三大队确实还有些义举。我听说在桃花坞跟鬼子一起栽秧的时候,你们就揍了鬼子少佐,了不起啊!”

  杨家岭的腰杆顿时挺了挺说,“承蒙长官夸奖,这都是弟兄们路见不平。”

  彭伊枫说,“还有,狙击方索瓦,贵部出了不少力,可歌可泣。”

  杨家岭这回不吭气了,因为狙击方索瓦的事情,他和常相知都被关了禁闭,罚钱不说,有消息传来,原信正在搜集他们的情况,不知道还有什么横祸呢。

  彭伊枫说,“你们曲线救国,难得啊难得!我们直线救国,也不容易。今天我带来了几出小戏,犒劳一下曲线救国的弟兄们,不知杨大队长是否有兴趣?”

  杨家岭愕然问道:“就在颜庄?”

  彭伊枫把茶碗一放,笑笑说,“难道是在杜家老楼?弟兄们方便吗?”

  杨家岭回过神来,看见冯存满和刘庆唐的手都按在枪柄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生怕这两个金刚似的家伙发出什么信号来,赶紧说,“那好那好,我这就去张罗。”

  一场突如其来的宣传演出就这样开始了。这次就演了三个节目,两个活报剧《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另有一出是田红叶的独角戏《打个明白仗》。演《汉奸的下场》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曾见湖扮演勇敢抗日的大哥,刘庆唐扮演观望犹豫的二哥,小侉子扮演投敌求生的汉奸,田红叶扮演受敌侮辱而又英勇抗争的小妹。节目演得有声有色,三大队的官兵起先不知道今天是从哪里来的好事,平白无故地就有好戏看。看着看着明白了,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没有人捣乱。演到最后,小妹挣脱鬼子,弟兄三人联手把鬼子打死,“皇协军”的士兵里还有人大声叫好。

  田红叶的独角戏就是打算盘,一把算盘当道具,演得满场都是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节目的内容就是算账,陆安州的鬼子有多少,中国人有多少,汉奸有多少,抗日武装有多少。开始把“皇协军”都算作敌人,敌强而我弱,后来“皇协军”觉悟了,反正了,中国人团结起来,每人头上顶着三只铁缸冲向敌阵,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小鬼子淹死了。

  虽然三大队的官兵没有叫好,但不断有人发出惊叹。演出期间秩序井然,说明节目对于众多的“皇协军”官兵还是很有触动的。

  在演出过程中,杨家岭一直忐忑不安,只有他没能好好看戏,眼睛骨骨碌碌四处张望,还不时起身场前场后乱转。冯存满也很紧张,跟彭伊枫嘀咕,“这狗日的进进出出,莫非是想暗算我们?”

  彭伊枫不动声色说,“我料定他不敢,他进进出出,是为了安全呢,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也是为了他的安全。”

  快要结束的时候,杨家岭的神色稍稍平静下来了。回到彭伊枫的身边,耳语道,“长官,卑职已经备了酒席,请长官宵夜。”

  彭伊枫微笑四顾,然后说,“我看不必了吧,我们抗日队伍向来是勒紧裤带打鬼子,不搞排场。”

  杨家岭说,“有人想见长官,恭候多时了。”

  彭伊枫收敛笑容,“谁啊?”

  杨家岭说,“此处不便禀报,一会儿长官就知道了。就是他在亲自布置保证长官的安全。”

  九

  夜幕终于降临了,半个月亮浮上树梢。

  岩下从东边的树丛下面爬过来,低声说,“下士官阁下,真想喝一口热汤啊!”

  荒木冈原说,“再等会儿,一定要等村里的人都睡觉了才能下去。把粮袋拿给我。”

  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线,他们在山根下找到了一条小路,傍着小路,顺利地接近了离村庄有五百米左右的那个独立院落。目标是白天就观察好的,这段路面的人不多,一个早晨挑水的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天又赶了一群白鹅在河边放牧。一对中年夫妇,白天在山下出现,差点儿就靠近荒木冈原和岩下栖身的山林了。他们在山下的一块红薯地里忙碌了一个上午,荒木冈原和岩下的晚饭也来自那块红薯地。可是岩下吃了红薯之后恶心得要命,又吐了出来,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除了那对中年男女和那个女孩,还有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白天在院子前面的大柳树下跟黑狗玩,其他就再也没见到有人进出了。荒木冈原判断,这家大约就是四五个人,充其量还有一两个老人,对这样的人家下手比较安全。

  挨近那家农舍,果然有一只黑狗卧在院子的外面,好像有所警觉,懒洋洋地动了动前爪,吠了一声,就像咳嗽。荒木冈原扔过去一团儿蛇肉干,黑狗又吠了一声,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望,然后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向蛇肉干,闻了一下,再拿舌头舔了两下,刚想喊叫,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倒下了。蛇肉干里有荒木冈原本来准备用于“玉碎”的剧毒药物。

  荒木冈原用匕首拨开院门,开门的时候吱呀响了一声,惊动了主人,一阵沉寂之后,东厢房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不久堂屋的门就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廊台上,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声,“哪个?”

  荒木冈原就在旁边,猛然扑了上去,胳膊像钢钳一样将男人的脑袋钳住,再一拧,男人就软绵绵地倒下了。荒木冈原扯出绳子,只用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就将男人的手脚捆利索了。接着,荒木冈原冲进亮灯的内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张土炕。果然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和一个瘦小的男孩。

  女人刚想喊叫,荒木冈原飞身跃上土炕,抓起被子把女人捂住了,同时低声喝令岩下动手。岩下感到浑身突然涨满了力量,也冲上前去,把女孩和男孩的手脚捆住了,并且用破布塞紧了他们的嘴巴。

  灯光下,荒木冈原和岩下面对的是六只惊恐的眼睛和三具缩成一团抖动不已的身体。荒木冈原搬过一条板凳,坐了下去,然后命令岩下说,“看看屋里,有没有食物。”

  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

  荒木冈原挥手给了岩下一个耳光,“混蛋,什么时候了,还想喝热汤,赶快寻找食物!”

  岩下翻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只找到了几只红薯,同时找到了一个鹅蛋。荒木冈原不认识白鹅,但知道是江淮的家禽,对岩下说,“地下走的大鸟,到院子里去找。”

  结果仍然没有找到。荒木冈原走到女孩的面前,拿着匕首向她比比划划,意思是说,“不许喊叫,喊叫死拉死拉的。”女孩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拼命地摇头挣扎,床上的女人也开始反抗,脚蹬头撞,发出呜呜的声音。只有那个男孩,被彻底吓傻了,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

  荒木冈原说,“混蛋,就吃这个。”

  岩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旧不堪的厨房,黑咕隆咚的只有一只铁锅,而且岩下没法生火,只好把女孩身上的绳子解开,拖了过来,比划着让她煮鹅蛋。女孩路过门口的时候显然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嘴里呜噜一声,就瘫倒了。荒木冈原冲了过来,左右开弓,把女孩打醒,让岩下继续往灶房里拖。后来女孩总算清醒过来了,岩下擎着匕首,在自己的嘴上吹了一下,做了个动作,告诉她只要喊叫,就会一刀结果了她。她领会了岩下的意思,点了点头。岩下这才扯掉塞在她嘴里的破布。

  女孩一声不吭,连动作都是轻轻的,找出了火镰和火绒,把火燃着了。那一瞬间,岩下看清了女孩的模样,身体瘦小,头发干枯,但是,眼睛大而明亮,居然出奇地平静。在火光下,她也看了岩下一眼,那一眼看得岩下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此刻在想什么,也许正在寻找机会逃脱,也许正在想法杀死他。

  水很快就沸腾了,女孩把鹅蛋放进锅里,囫囵着煮,开水的气味让岩下嗅到了久违的人间气息。灶火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岩下不禁有些迷醉,有些幻觉,居然用哀求的声音对女孩说,“我想喝口热汤。”

  就在这时候荒木冈原过来了,他已经把女孩的母亲和弟弟紧紧地捆在一起。荒木冈原说,“快点,迅速就餐!”

  女孩捞起鹅蛋,扔进水缸里。荒木冈原恶狠狠地看着女孩,抬手就将女孩的嘴角打出了血。荒木冈原吼道,“混蛋,找死吗?”

  女孩还是一言不发,看了荒木冈原一眼,弯下腰去,把鹅蛋抓出来,放在缸沿上轻轻一碰,再轻轻一剥,顿时,小小的灶屋像升起了一颗太阳,立即荡漾了温馨的香味。荒木冈原接过鹅蛋,停了一下,把它交给了岩下说,“岩下君,感谢天皇陛下,赐给我们食物,好好干吧,为天皇陛下效忠。”

  岩下明白了。女孩在讨好他们,尽管她一言不发,但是她屈从了,她希望她的讨好能够得到回报,免除伤害。女孩的眼神和无声的行动,就像一个被放在屠案上即将被宰割的动物在做最后的乞求。岩下的心动了一下,恐惧又重新袭了上来。

  吃完鹅蛋,荒木冈原向岩下诡秘地笑笑说,“岩下君,现在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了。给你十分钟时间,十分钟足够了。”说完,荒木冈原就离开了灶房。灶膛里还有余火,一闪一灭,坐在灶台后面的女孩,脸蛋被火烤红了,像一开一合的花朵。

  岩下明白了荒木冈原的意思,他注视着女孩,想象着女孩花蕾一样的乳房和处女的下体。女孩不漂亮,但她是女孩。岩下这样想,他想象着他插入女孩身体的时候,会怎样的竭尽全力,是怎样的酣畅淋漓。他渴望女孩的惨叫,那叫声将会把他的血液煮得滚烫。自从三十岁之后,他就一直渴望再次刺破一个处女,可是他一直未能如愿。他通过商业的手段接触的那些女人,或者是军部分配过来的女人,全都像干涸的古井,不仅空荡荡的,还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这个中国乡村的女孩,她的一切都是纯净的,未经污染的,她的肉体娇嫩且韧性十足,她一定会让他品尝到一顿来自山野的美味。

  然而奇怪的是,任凭岩下拼命地幻想,想象出最淫荡最刺激的画面和声音,可他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不仅下体软绵绵的,他的心甚至也变得软绵绵的。他觑了女孩一眼,女孩也忽闪着明亮的眸子在看他,目光是惊恐的,悲伤的,而在惊恐和悲伤的背后又隐藏着仇恨。

  终于他说,“请原谅,我只想喝口热汤。”讲完这句话,他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可以请敌人原谅呢?难道我真的病入膏肓了吗?可是我分明没有生病啊!她怎么会是敌人呢?她只不过是占领区一个贫穷的无辜女孩,为什么要把她当作敌人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太没有道理了。难道天皇希望看到我们伤害一个羊羔一样柔弱无助的女孩吗?

  “岩下君,你在磨蹭什么,完事没有?”

  岩下没有回答。

  荒木冈原又喊道,“快点,一次就行了。我们要保持体力,让她带领我们去寻找。她一定知道那个出入口。”

  岩下清醒了,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骤然闪烁了一下,她显然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显然从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看出了他内心的渴望和焦灼,她显然已经从荒木冈原的叫喊声中明白了他和他对她的不同态度。他从她投来的惊恐的哀求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一丝期望,也许是在万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他和这个异国农家女孩的心灵碰撞出了火花。

  荒木冈原一头冲了进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想象中的情景绝不是这样的,他想象中的这里已经血流遍地,那个女孩已经昏迷或者半昏迷,而岩下正光着屁股像齐步走那样,节奏分明地向女孩的身体挺进。他想象中他还朝岩下丑陋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大喝一声,“起来吧,为了感谢天皇陛下的仁慈,让我们行动吧,像打开这个女孩的下体一样打开他们的秘密的军事基地,把‘皇军’的精液发射在天茱山的纵深。”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唯一发生的是女孩见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骤然闪过的、见到魔鬼一样的惊骇和绝望。

  “怎么,你没有干啊?”荒木冈原的脸上出现了阴森的困惑。

  “对不起下士官阁下,我不能。”

  “为什么!”荒木冈原咬牙切齿地问。

  “对不起下士官阁下,我只想喝一口热汤。”

  “八——格!”

  岩下顿时眼花缭乱,金星飞舞。荒木冈原的拳头暴风骤雨一般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荒木冈原一边教训他一边怒吼,“太丢人了,太有损‘皇军’的体面了,面对敌国的女人,居然毫无战斗激情,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太羞耻了!”

  荒木冈原至少打了岩下二十多下。岩下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就那么昂首挺胸地任凭荒木冈原发泄。打完了,荒木冈原摸了摸自己的裤带,拍拍肚子,然后对岩下说,“滚出去,警戒!”

  岩下满脸是血,眼睛肿得只剩下极小的一条缝隙,但是他从这极小的缝隙里看到了女孩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感谢,女孩已经把脸仰起来了,女孩的眼睛里还有焦灼。女孩的眼神分明是在求救——求救?向他?向他这样一个被他们称作鬼子的人求救?怎么会呢?

  但他分明看到,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的就是求救的光芒。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求救,是一个女孩向一个男人求救,而不是一个中国人在向一个鬼子求救。

  女孩下意识地向灶膛里一根一根地添加柴块,她的脸被火光映得更亮了。

  “滚出去,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吗?”

  荒木冈原又向岩下的脑袋上打了一拳。

  “是,下士官阁下!”岩下抹了抹额头,再也不看女孩,转身走了。岩下走到院子里面,脚下哧溜滑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站稳,咣当就坐在地上。双手一撑地,顿时僵住了,把黏糊糊的双手伸到月光下面一看,一股血腥扑鼻而来。

  岩下赶紧爬起来,看见草屋东厢房的灯火跳了一下,他定定神,小心翼翼地迈动步子,跨越流淌了半个院子的血迹,走进草屋。那里的情景让他更加毛骨悚然,土炕上女人的喉咙被挑断了,还在咕咕噜噜地冒着血泡,小男孩被齐刷刷地拦腰斩断。屋内血流成河。

  岩下在草房内呆了大约有一分钟,后来居然就不再害怕了,居然就异常镇静了。觉得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窜来窜去,有些晕眩,然后就开始呕吐。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隆隆的雷声,咕咚,咕咚,哗啦,咔嚓……

  他站直身体,然后转身出门,向灶房走去。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呼呼哧哧的喘声夹杂着低沉的怒吼,还有呜呜哇哇的胸腔的低鸣声。一只歪歪扭扭的小木桌被踢翻了,几只粗大的陶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女孩的嘴巴被重新堵住,手脚也被捆上,但是身体上仅有的可以活动的部位还是在顽强地挣扎着,尤其是两只膝盖,像羊头那样不停地拱动,她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扯得只剩下褴褛几片,裸露的部分被灶火映照出玫瑰般的颜色。荒木冈原用脑袋将女孩的上体抵在灶台后面的墙上,正在吃力地,一次比一次勇猛地掰着她的双腿,但是女孩的挣扎使他始终无法顺利地开展自己的行动。

  岩下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突然她看见了他,她在一次比一次绝望的挣扎中,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也许根本就没有闪,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但是,在那个时候,岩下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向他闪了一下,并且似乎看见了她的泪水。

  “下士官阁下,请放开她吧!”

  这个声音就像沉重的滚雷,岩下自己都被这声音吓坏了。荒木冈原的动作倏然停止了,一切都沉淀下来,只有灶膛里毕剥作响的柴火。荒木冈原回过头来,向他报以莫名的微笑,“你是说,让我放开她?”

  “下士官阁下,我们需要她,我们要完成天皇陛下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啊,请放开她吧!”

  “你后悔了吗?”

  “不是,下士官阁下,我只想喝一口热汤。我们去履行‘皇军’的神圣职责吧,我愿意跟着你赴汤蹈火,直到找到那个秘密的出入口。”

  荒木冈原又笑了,“你能保证,你有办法让她给我们带路?”

  “可是,我们试试吧。”

  “好——吧!”荒木冈原松开了手,站了起来,系好裤子,转身,突然一拳打在岩下的脸上,接着,只听一声脆响,荒木冈原的皮带解开了,皮带在空中银蛇一样飞舞,发出嘎嘎的响声,皮带落在岩下的脑袋上,额头上,胳膊上……

  岩下倒下了,但是皮带没有停止,皮带仍然快速地飞舞,嘹亮地歌唱,它在岩下倒下的身体上欢快地舞蹈……

  皮带是在骤然间停止舞蹈的。

  荒木冈原的脑袋突然向上仰了一下,眼睛在顷刻间睁大,像是质问苍穹,为什么,为什么,天皇陛下,你在哪里……但是他已经等不及回答了——在他的脑袋和肩膀的连接处,发出咔嚓一声断裂的响动,接着,他的脑袋就向右一偏,脖颈处咧开一张大嘴,瀑布一般的血浆以极快的速度飚射到对面的墙上。

  那个过程不会超过十秒钟,但此后在岩下的感觉里,却是很长的一段经历。岩下当时对于背上的鞭打已经没有感觉了,他用双手搂着脑袋,甚至有空从胳膊与脑袋的缝隙里偷偷地观察女孩。他先是看见了一双赤足,它们被捆绑在一起,他还感叹于这双赤足恐怕至今没有穿过袜子,他想中国农村的女孩子实在太苦了,她们中有许多人可能到死都没有见过袜子。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那双赤足在向他移动,两个拇指夹着一把菜刀。他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坚定而湿润,她的眼睛在向他恳求,使用它吧,那样你就不会再挨鞭挞了,那样你就是一个正义和勇敢的男人了!

  其实他并不想杀死荒木冈原,挨打并不是反抗的理由。而且就算他想反抗,也用不着使用那把菜刀,他的腰间有匕首,只要他顺手一抽就出来了。可是当那把菜刀出现之后,尤其是菜刀后面女孩那双幽幽的眸子出现之后,他突然有了冲动。他想起了中国的一个成语,借刀杀人,过去他只是片面地理解借刀杀人就是玩弄手腕的意思,现在他突然体验出更深的内涵,原来与借刀同时借来的还有胆量和快感。他的心突然狞笑起来了,“哈哈,下士官阁下,你已经揍我一年多了,就让我揍你一次吧。”

  当菜刀把荒木冈原的脖子砍断之后,岩下才意外地发现,原来他的力量并不小。

  十

  松冈大佐的心脏突然痉挛了一下,接着就出现了绞痛症状。这种猝不及防的感觉,使松冈大佐一下子就陷入惶惑之中,他不知道这是身体内部的原因还是身体以外的原因。从一定程度上讲,松冈大佐是相信宿命的。人的任何感觉都是有来历的,哪怕仅仅是咳嗽。

  松冈宁肯这次心悸是来自于体内的原因,但是,他自己否定了这个判断。他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陆安州的上空呼风唤雨,凝云聚电,鼓荡雷霆,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捶打他的软肋。

  他把目光投向夜空,皓月当空,幻影遍地。小城就像一艘停泊的巨轮,浸泡在月色的海洋之中。

  人在暗处,心在明处。

  他突然想,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陆安州的“支那人”都在做些什么呢?难道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眠?会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夜不能寐,临窗远眺,思接千古,神游八荒?他想一定会的,一个丧失了主权、被异族占领的民族,无论如何是睡不踏实的。他们每天夜里都在做着同样的梦,那就是让自己成为坚不可摧无往不胜的勇士,让自己的心和臂膀一样坚强起来,然后战斗。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很想独自一人走上陆安州的街面,穿巷而过,看看陆安州夜的景色,触摸陆安州夜的脉搏,聆听陆安州夜的呼吸。最好是能够登上西边的天茱山,在突兀的岩石上,俯瞰梦幻般的山坳,倾听草木覆盖下群山的天籁之音。

  这个突然的灵感使他激动起来了,他想他一定会这么做的。作为陆安州驻屯军司令官,他绝不能连天茱山都没有去过就悻悻离开,那就太有损“皇军”的脸面了。他要在撤离之前,不,最晚也要在撤离之时登上天茱山,让大日本帝国的优质军用皮靴,在天茱山的主峰,在抗日分子鲜血浸染的土地上,踏上深深的痕迹。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他,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勾勒的轮廓,那个“死而复生”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忘记这个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他最强大的敌人。如果把陆安州比作一个独立王国,把沈轩辕看成是流亡的陆安州君主,那么他松冈则是篡位的乱臣贼子。如今乱臣贼子君临陆安州,而它的真正主人却东躲西藏人鬼皆非。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故事的作者就是战争。

  战争有许多功能,主要显示在物资的争夺和拥有方面,因此人们往往忽视战争的更深层次的功能,那就是战争书写的人间艺术。两个没有任何交往,从来不曾相识的人,完全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就成了敌对的双方。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和栖身的空间,勘察对方,研究对方,谋阵布局,调兵遣将。陆安州就像一副盲棋的棋盘,那上面的每一次动荡和每一个事件,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总体棋局中的一个步骤。

  松冈的苦恼在于,他无时无刻地不在感受对方的力量。自从驻屯陆安州,他常常会感到有一股力量平地而生,在聚集,在运动,向他步步紧逼。

  开春之后,“亲善怀柔”工作繁荣一时,然而好景不长,“皇军”的粮食辎重不断被劫,“皇军”和忠于“皇军”的“皇协职员”经常被杀,据点哨所不翼而飞;天茱山抗日武装眼看坐大,训练装备编制不动声色地节节升高,蓄势待发;原先睚眦必报的中央军和新四军,似乎已经进入蜜月状态,多次联手对付“皇军”,彼此协调越来越默契;“皇协军”同“皇军”的关系,由主仆关系渐渐变成了等级关系乃至平等关系;就连宫临济那样的狗腿子偶尔也敢对太君说“不”了,居然殴打“皇军”的下士官,围攻原信少佐,进而狙击“皇军”股肱方索瓦,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更有甚者,在陆安州城市和乡村,都在流行一个口号,叫做:“把拳头攥起来!”

  这才是松冈真正恐惧的事情。似乎有一双大手凌空挥动,煽风点火,耕云播雨。从天茱山到大蜀山,从淠水河到莽莽山林,伸出无数双手,男人的,女人的,年轻的,苍老的,这些手像森林一样呼应着空中的那只大手,成纲成目,成线成块,编织着一张如同黑云一样铺天盖地的大网。这张大网的名称就叫做全民抗战,在陆安州,它将由两百多万双中国手组成。

  可是,他是谁呢?

  从陆安州这些微妙的变化上看,他的突破口是准确的,思路是深远的,节奏是循序渐进的,效果是明显的。在陆安州中日角逐的这盘棋上,他不仅是精神领袖,也是政治旗手,还是军事统帅。他的麾下不仅是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也不仅是陆安州城内的地下人员,甚至还包括了“皇协军”、“皇协职员”乃至“满洲国亲善团”。他企图统驭的队伍包括了行走在陆安州境内的所有的中国人,他的最终目的已经非常清楚了,那就是“以夷制夷”,利用血浓于水的民族情结,通过宣传、离间、蛊惑的战术,瓦解剥离“皇军”身边所有的中国人,使“皇军”孤立起来,而使陆安州所有的中国人“把拳头攥起来”。

  如果他的目的真的达到了,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到那时候,夏侯舒城的预言就将得到印证——全体陆安州的中国人同时行动,哪怕脑袋顶着铁缸向前冲,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皇军”寥寥两千兵马淹没。

  尽管皓月当空,但松冈的心里却是一团乌云。

  这天傍晚,董矸石手下的特工向松冈报告了一个令松冈十分痛苦的消息,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治委员彭伊枫居然带领几个人的小分队,潜入“皇协军”二团三大队进行抗日宣传演出,居然还受到了“皇协军”的喝彩,“皇协军”的大队长居然还设宴共饮。联想到前不久

  刚刚发生的围攻原信事件,狙击方索瓦事件,哗变事件,还有所谓的“二·二七”会议,这样的“皇协军”还能用吗?答案是再清楚不过了。

  但是,松冈不是一个头脑轻易发热的人,他不会把问题孤立起来看。因为他了解“皇协军”,仅仅是“皇协军”作怪,谅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皇军”军官,松冈把开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件一一在脑海中过滤,透过现象看本质,从手段的背后分析目的,从事件发生的空间和当事人的身份等等细微的地方入手,渐渐地他就看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有人在跟他争夺“皇协军”,而且已经成功地争夺了一大半,从思想到队伍。“皇协军”再也不是在鲁南淮北时期的“皇协军”了,“皇协军”越来越不像“皇军”的走狗而越来越像中国人了。这个动作可以看成是“攥拳”行动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

  按照马甫金的密奏,“皇协军”师长宫临济是墙头上的草,风吹两边倒。二团团长常相知排日情绪严重,部属跟随紧密,随时有可能反水。三团团长翟向贵视财如命,全部心思都在捞取钱财上,部下多是烟鬼、毒贩、嫖客和强盗,他的部队根本就不能打仗。自从“皇协军”里出现抗日宣传品,收藏“爱国证”最多的不是二团,而是三团。不同的是,二团的官兵收藏“爱国证”,多数是为了反戈一击,而三团官兵收藏“爱国证”仅仅是为了活命。尽管如此,也够可恶的了,吃着“皇军”的粮,拿着“皇军”的饷,嫖着“皇军”征集的“花姑娘”,不思为“大东亚共荣圈”报效沙场,居然满脑子临阵脱逃。这样的部队还有用吗?聊胜于无?不,甚至还不如没有。

  按照马甫金的计算方法,情况就不妙了,也就是说,“皇协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三个团,常相知的团有一天会站在对面,翟向贵的团会逃之夭夭,而只有马甫金的团站在“皇军”的一边。而如果以兵力而言,这个团能不能抵挡常相知的团还是未知数,乐观地估计,就算马甫金团同常相知势均力敌难解难分,可是如此一来,这个一向为松冈倚重的“皇协军”一师,实际的战斗力就抵消成了一个零字。

  这太危险了。没有了“皇协军”,两千名“皇军”还能做什么事情?真的“相当于两万”?不能那样计算。那是一种战略估算,而不能作为战术依据。征集粮食需要兵力,护送辎重需要兵力,守城扼要需要兵力……捉襟见肘那是好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天茱山抗日武装来攻打陆安州,那就是猛虎下山势如破竹了。

  接到董矸石的报告,松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餐的时候,问原信有没有听到南方的消息。原信回答说,好像进展不太顺利,“皇军”在江西和湖南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松冈吃了一个鸡蛋,就抹嘴不吃了,问原信,“你对于陆安州的局势怎么看?”

  原信说,“较之宿阳、鲁南等地,陆安州的‘亲善怀柔’工作是最出色的,我们总共已经向派遣军缴纳粮食两千多万斤,支撑二十万部队的需要,还有其他物资。虽然没有消灭抗日武装,但是牵制了敌人约六千兵力,成绩显著。”

  松冈点点头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危险正在向我们逼近?”

  原信说,“危险一天也没有离开我们。”

  松冈说,“不是一般的危险,而是灭顶之灾。”

  原信瞪起眼珠子,吃惊地看着松冈。松冈说,“即便按照你的计算,我们牵制了约六千抗日武装,可是这六千抗日武装难道仅仅是无动于衷地任凭我们牵制?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发起大规模的战斗了,那么他们在干什么呢?”

  原信说,“他们慑于‘皇军’的威力,能够应付‘皇军’的扫荡和清剿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挑衅呢?”

  松冈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了。‘皇军’刚刚进入陆安州的时候,士气正旺,敌人一触即溃,军心涣散,不敢以卵击石。那时候我的确认为两千‘皇军’至少可以等同于两万中国军队。可是现在呢?进入春末夏初,怪事接连发生。天茱山的抗日武装招兵买马,战术训练紧锣密鼓。而我们的身边险情不断,抗日宣传品屡禁不止,‘爱国证’充斥了‘皇协军’的各个角落,‘皇协军’思想动荡,反叛行为屡屡发生。好像有一股暗流在我们的脚下运行。‘亲善怀柔’的局面当初就像是你我建树的一块坚冰,曾经牢不可破,而在这种暗流不动声色地冲击下,它已经开始融化了。”

  原信说,“好像没有这么严重吧?在中国境内,‘皇协军’内部有点骚动,这是正常的。总的看来还是平静的。”

  松冈从餐桌上翻开一张油印小报,打开后指着那篇《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让原信看,“这几个字你认识吗?”

  原信说,“认识,‘把拳头攥起来’,就算不认识,这上面还有配图呢。”

  松冈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原信说,“这像中共的风格,喊口号,鼓斗志,虚张声势而已。”

  松冈冷笑一声说,“这是我半年前的想法。你的思维足足落后了半年!我告诉你,这不是喊口号,不是虚张声势。‘把拳头攥起来’,这是一项具体的战略方针。谁是拳头?你以为仅仅是为了提高天茱山抗日武装的斗志,这仅仅是精神鼓动?不,远远不止这些。‘把拳头攥起来’,就是要把陆安州全体中国人,包括明火执仗的抗日部队、民间武装,甚至还有‘皇协军’、‘皇协政府’乃至‘亲善团’,更乃至二百万老百姓,意志和力量全都聚集在一起。每一个部分就是一个手指,他们全部凝聚起来,那是个什么概念?那就是洪水猛兽,那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原信怔怔地看着松冈大佐,脸上突然堆上了鄙夷的笑容,“太君,也许我们过于高看敌人了。从东北到华北,再到鲁南,太君见到过全体中国人团结抗战的局面吗?各路军阀尔虞我诈,诸侯党派之争永不消停,内耗之热情远甚于抗击‘皇军’之热情;老百姓对政府恨之入骨,民不聊生,望风逃难;军官敲骨吸髓,士兵厌战求生。‘皇军’不正是凭借这些,一路西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的吗?太君不要太多虑了。”

  松冈仍然满面阴云地说,“原信君,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可是圣人之言。作为军人,不仅要居危思危,更要居安思危,何况我们现在的平安只是短暂的表面的。我再说一遍,我们的脚下有一条暗河!有一句话你说对了,纵观陆安州的态势,确实有一个非常讲究战略和效率的指挥体系,而这个体系的最高决策者,很像是中共的风格,很像人民战争原则。挑拨离间,瓦解对手;开展政治攻势,开展信仰教育;发动百姓,扩大武装,等等。循序渐进地把散乱的、各自为战的甚至互相对立的各派势力凝聚在同一面旗帜下,把拳头攥起来!”

  原信说,“以卑职之浅见,把所有的中国人都集结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中国内部矛盾重重,就连陆安州也是危机四伏。就像中共说的,政府是老百姓头上的大山,政府和百姓是对立的;军官欺压士兵,军官和士兵是对立的;富人盘剥穷人,富人和穷人是对立的。他们怎么会为压迫和欺负自己的人而战呢?不会的,他们每个人只会为自己的小算盘而战。”

  松冈叹了一口气说,“原信君,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他们都是中国人,当‘皇军’打进来之后,一旦他们的思想教育得体,组织方式有效,那么如你所说的上述诸多矛盾都会得到缓解,中国同大日本帝国的矛盾就会上升到第一位。过去我们看不到这一点,是因为围绕我们身边的都是变节了的中国人,可是他们并不代表中国精神,并不代表中国民族素质,他们只是小小的,走狗而已,不能以偏概全,把他们就理解为中国人,那样要吃大亏。”

  原信说,“那么太君,我们该怎么办呢?”

  松冈说,“一定要找到那个沈轩辕!”

  原信吃了一惊问,“谁,太君说的是谁?”

  松冈说,“沈轩辕,中国政府任命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我的直觉告诉我,除了国民政府的公开身份,他还应该是中共的高级指挥人员。他没有死,他就在陆安州,有可能就在城内,也有可能就在我们的身边。他在观察我们,分析我们,有时候指挥天茱山的抗日武装偷袭我们,有时候在内部煽风点火离间我们,有时候公开跳出来戏弄我们。他已经伸出手掌了,已经开始收拢五指了,他的关节在嘎嘎作响,陆安州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热血正在向他的手腕上凝聚。我们绝不能让他把拳头攥起来,我们要先下手,一个一个地剁掉他的手指,让他攥出一手断骨烂肉。”

  原信一言不发,等待松冈的进一步指示。

  松冈说,“一、命令董矸石收网,‘皇协军’内和‘亲善政府’内部的一级嫌疑分子统统抓起来。二、请方索瓦启动‘抛砖计划’。”

  原信说,“哈依!”

  松冈说,“收网不要收得太紧,‘皇协军’内团以上的不要动,‘亲善政府’内,署长以上官员不要动。”

  原信说,“可是,宫临济、夏侯舒城和常相知,全都在‘一级’的范围啊!”

  松冈说,“现在还没有确定沈轩辕的行踪,还需要他们表演。”

  原信说,“如果他们逃脱怎么办?”

  松冈眼睛一瞪说,“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

  原信说,“这真是养虎为患,如果当初太君能够当机立断,把他们都喀嚓了,也用不着这样费神劳心了。”

  松冈吼道,“原信君,请你说话注意一点!”

  原信立马缄默。

  松冈说,“原信君,你知道从鲁南到宿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皇协人员’为我们服务吗?”

  原信知道松冈又要挖苦他,苦笑说,“不明白,请太君明示。”

  松冈说,“就是因为松冈联队是我这样明智、清醒而且有谋略的军官担任联队长,而像你这样一脑子杀人放火、浅薄无知的军官,只能当参谋长。如果我们两个人换个位置,他们一定会溜之大吉。”

  原信说,“是!”

  松冈说,“养虎自有养虎的道理,不养起来怎么知道他是虎啊!把虎养起来,只要不放虎归山,就可以拉大旗作虎皮,就可以狐假虎威。知道他是虎了,为什么还不杀呢?是因为你不道这虎是否成精了,这虎有没有把山里的虎都吆喝起来,那些虎们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当然,今天不杀不等于明天不杀,不让你杀不等于不让他杀。明白吗?”

  原信说,“明白!”

  其实是半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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