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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遍地开

第五章

  一

  梅山城说大不大,不过就是个县城,楼房高不过三四层,两条大街十字交叉,路是碎石路,中间铺着青石板。马蹄踏在上面,火星直迸。

  骑在马背上,唐春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自从落脚在天茱山麓,一二五团的日子每况愈下。当初陆安州之战,齐装满员的新三师都没有顶住,他这个杂牌一二五团岂有回天之力?再说,一二五团也不是他的部队,说起来他也是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生,也是委员长的弟子,就因为他多说了几句“国难当头应不计前嫌一致对外”的话,被上司看成异己,便被发配到一二五团来收拾残局。既然当了一二五团的团长,势必就同一二五团荣辱与共,如此,渐渐自己也就成了杂牌了。

  这次栗统飞召见唐春秋,不是商量打鬼子,而是商量怎么限制霍英山。唐春秋之所以不痛快,不仅因为栗统飞忠实地秉承上司的不良旨意,又要做那种挖墙脚的事情,更因为栗统飞的傲慢。

  他栗统飞算是哪路神仙?想当初他唐春秋在军部当处长的时候,栗统飞才是个军需官,压根儿就不会打仗,硬是靠克扣军饷喂肥了长官,这才买了个中校团长。陆安州一战,他的部队一枪没放就撒丫子了,反而因为齐装满员升任了旅长。老子倒好,黑起屁眼儿打,要不是队伍素质差,老子以身殉国也是完全可能的,你栗统飞能做到吗?你花那么多的大洋买官肯定不是为了卖命的。可是,老子打了仗,却给老子安了个作战不力、军纪涣散的帽子,这样有眼无珠,谁还敢打仗啊?鬼子再来找麻烦,老子也带着队伍一溜烟地跑,我不作战也就不存在作战不力的问题了;我不把我的队伍往死路上带,军纪自然就不涣散了。等着瞧吧!

  在梅山城西头的天茱山抗日独立旅旅部里,栗统飞向唐春秋和一二四团继任团长劳玉军、安丰自卫团团长伍文模、山炮营营长宋雨露等人传达了侯先觉军长的绝密指示,中心内容是要限制霍英山游击支队的行动。一是不能让他们随意出击,二是不能提供资助,三是要尽量想法让日本人明白,霍英山的游击支队挂靠在新四军序列,同中央军是两回事。

  栗统飞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还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起话来也是文质彬彬的。据说此人家族世代为商,颇擅钻营。作为黄埔出身的正统军人,唐春秋自然有理由对其蔑视。唐春秋说,“霍英山的游击支队也是抗日的,这样以邻为壑的事情能做吗?”

  栗统飞笑笑说,“唐团长此言幼稚!这些年来跟他们打交道,你应该知道谁更难对付。眼下霍英山的队伍以抗日为名,占据天茱山一隅,招兵买马,眼看坐大。要是放任自流,等抗战结束,那就该你我向霍英山点头哈腰了。老兄同霍英山为邻,恐怕还要好自为之,不要授人以柄。”

  栗统飞说这话的时候面带温和的微笑,但是唐春秋从那两片眼镜的背后看见了阴沉沉的光波。

  唐春秋的脑子发热了——公然,这个小商贩公然在众人的面前用这种教训的口吻跟我说话,公然就教训开了,公然如此居高临下!可是唐春秋把一肚皮不痛快咽了下去,因为从栗统飞嘴里说出来的话毕竟不是栗统飞的言论,这个小商贩只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前段日子有消息说,上峰对于他放走并帮助彭伊枫护送新四军北上干部的行为很不满意。但是唐春秋对此并不在乎。唐春秋说,“少来往可以,但是我总不能跑去告诉日本人,说霍英山跟你们作对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本部概不负责吧?这事要是传出去,跟汉奸还有什么两样?”

  栗统飞说,“长官的意思诸位慢慢领会,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至于怎么做怎么说,你唐老兄是国军栋梁,比我更清楚。但作为天茱山最高军事长官,我还是要提醒唐老兄,也提醒诸位,国难当头,重任在肩,我们这些服务军中的中坚骨干,说话做事,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大家好自为之吧!”

  散会之后,唐春秋觉得更加郁闷,这还不仅仅是同栗统飞打了一场嘴皮子官司,更重要的是,这场嘴皮子官司他没有占上风。他想他是过低地估计栗统飞了,过去他只知道栗统飞不会打仗,他有理由认为没有打过仗的人是驾驭不住他们这些指挥官的。岂料栗统飞不卑不亢,而且言之有物,点穴很准,这就让唐春秋感到难受了。

  不会打仗怎么啦?不会打仗不等于不会当官!你唐春秋倒是会打仗,但你在上司的眼睛里,是个不堪重用的赳赳武夫,甚至可能还是个不能重用的异己。

  彭伊枫曾经跟他说,当年在川陕根据地,有一个红军师政委,是大知识分子,有一次给他们讲课,分析“一·二八事变”的时候说过,在“淞沪抗战”中,十九路军是积极的,指挥官的决心是大的,官兵是英勇顽强的,还出现了八百壮士,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可是最后还是含恨撤退。除了政治和外交上的问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各开各的炮,而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则是当局者各算各的账。中国的哲学特别丰富,搞了几千年,但是那都是斗心眼儿的哲学,而且主要是中国人自己跟自己斗,跟他国斗没有经验。所以说是大而无当,多而不精,华而不实。而他国虽然斗心眼儿斗不过中国人,但是他发展坚船利炮,他不跟你斗心眼儿,他用炮弹跟你说话。尤其是日本人,国家小,心眼儿小,道德文化也就言简意赅,就是要发展,要使自己强大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团结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国的军队都是“八百壮士”,亿万中国人众志成城,哪怕脑袋顶着铁锅,也能冲入敌阵踏他个人仰马翻。

  他想那位红军师政委的话实在太精辟了,太深刻了。仅就陆安州而言,不正是这种状况吗?

  唐春秋就从这天开始,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对栗统飞横竖看着不顺眼了。在旅部的宴会上,他甚至不惜屈下高傲的头颅,主动向小他三岁的栗统飞敬酒,并且恭恭敬敬地称呼栗统飞为“旅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忽然有一天,三营营长严楚汉向他出示了一个东西,看得他心惊肉跳。那是一张密令,发令人指示受令人:“鉴于霍英山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擅自出击,嫁祸中央军,危及天茱山根据地的安全,应伺机假日军或‘皇协军’之手,予霍部以痛击,若能确保绝密,将其一举歼灭之。”

  唐春秋看完这份密令,后背一阵发凉,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怎么能这样呢?现在是统一战线一致对敌,煮豆燃萁相煎何急啊!这要是真的下手,那天茱山就天翻地覆了,抗日还抗个鬼啊!

  严楚汉说,“这就是敌人能够在陆安州长驱直入的原因。”

  唐春秋警觉起来了,惊问,“你是什么人?这份密令如何在你手里?”

  严楚汉说,“团座,为了保护你,请你不要在意我是什么人。我和你一样是中国人,而且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我请团座再看一个东西。”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交到唐春秋的手里。唐春秋疑疑惑惑地接过来,看着看着,脸上的肌肉就僵硬了——

  陆安州之战,天茱山阻敌,一二五团鼎力支撑,唐团长爱国之心日月可鉴。目前抗日斗争已进入僵持阶段,国军长官应深明大义,实行抗日之举措,传播抗日之思想。封建之朝廷,腐败之政府,专制之军阀,卖国之蠹虫,都将成为过眼烟云。而国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园永存,人民永存。鉴此,我以中国政府陆安州最高行政长官和最高军事长官的名义命令你们,严格治军,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日军。我陆安州全体民众和抗日武装团结一心之日,即是日军松冈联队覆灭之时。

  落款是一个唐春秋不太熟悉的名字。

  唐春秋看完第二份密令,感觉浑身有一种异样的燥热,这份文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那样铿锵,那样锐利,发人深省,振聋发聩。唐春秋看着严楚汉,严楚汉回以平静的目光。唐春秋问,“在侯先觉长官之外,陆安州还有特别长官吗?”

  严楚汉说,“这份文件已经非常明白了。”

  唐春秋说,“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这是真的呢?”

  严楚汉说,“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密码,它会帮助我们进行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唐春秋沉吟一会儿,点点头说,“好,老严,我不多问。目前我们该怎么做?”

  严楚汉说,“根据‘严格治军,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日军’的方针,我们当前有几项工作要做,一是搞好爱国信念教育,要把这份密令的精髓灌输给每一个官兵,激发爱国信仰。第二个是战术,我听说新四军那边霍英山的队伍正在搞针对敌军战术训练,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搞,把鬼子的那一套搞透。”

  唐春秋不以为然地说,“那个霍瘸子能搞出什么名堂?”

  严楚汉说,“人不可貌相,再说,霍瘸子的队伍有本事的人还是有的。据说研究敌军、针对敌军战术训练,是彭伊枫的主意。”

  唐春秋看着严楚汉,没有吭气。

  严楚汉说,“根据团结友军的要求,绝不能干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必须跟霍英山携手,否则就唇亡齿寒。第三,争取伪军技术性很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中国人——包括所有的汉奸在内,都不是我们的打击目标。说明白点,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不打汉奸,尽量回避同汉奸正面接触。”

  唐春秋愕然问道,“一个都不打?”

  严楚汉说,“就是这个意思吧。”

  唐春秋还是不明白,问道,“一个都不打,这是什么意思?”

  严楚汉说,“也许,这是出于战略考虑。我们不打汉奸,专门打鬼子,鬼子就会打汉奸。”

  唐春秋愣了半天,突然站起来,击掌叫道,“好,好,实在是高明。一石二鸟,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手笔啊!这是上头的意思吗?”

  严楚汉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一个驾驭全局的谋略,我这个营长只负责落实具体的小环节。”

  不久严楚汉就得到一个情报,在陆安州和桃花坞之间,经常有日军和“皇协军”人员来往。严楚汉制定了一个小计划,唐春秋觉得可行,便批准执行,让特务连长孟秋带领十个身怀绝技的狙击手,从天茱山后山沿北路绕到桃花坞附近,潜伏在小蜀山里,只要有日军出现,就动手狙击。

  这支狙击队伍的情报异乎寻常的灵通。往来于陆安州和桃花坞的日军,先是三五一伙零星人员难逃厄运,后来日军警觉了,三五一伙螳螂在前,大队人马黄雀在后,企图引诱狙击手暴露。但是每逢这种情况,狙击队伍都是按兵不动。不久日军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是日军同“皇协军”一起行动,一般来说是安全的,即便是遭到狙击,也是“皇军”倒霉,而“皇协军”仍然安然无恙。

  后来情况就传到松冈那里,松冈听原信把情况介绍完,眼珠子瞪得老大。过了两天,松冈就让原信再往宫临济的“皇协一师”增派三十名“亲善员”,这次是从华北“自治政府”里调过来的。方索瓦还向松冈进言说,“光控制‘皇协军’恐怕还不够,因为狙击手显然是天茱山的抗日部队,‘皇军’不能再让他们这么嚣张了,得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原信非常同意方索瓦的看法,对松冈说,“杀鸡给猴看,猴子就老实了。”

  方索瓦说,“这样做的意义还不仅仅是杀鸡给猴看的问题,除掉那些同‘皇军’作对的人,对于拥护‘亲善共荣’的人,都是一个安慰,不然我们这些人总是提心吊胆的。”

  现在,在松冈的心目中,除了“皇军”,身边信任度较高的就是方索瓦和董矸石,就连宫临济和夏侯舒城这样的“皇协”军政要员,松冈也是用一半疑一半。见原信和方索瓦都是这个态度,松冈也就动心了,暗暗思忖,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虽然松冈联队的主要任务是为南下西进部队供给粮食,一再强调“亲善稳定”,但是这不等于“皇军”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松冈心里冷笑——你们不要搞错了,不要把“皇军”的忍让当作懦弱。松冈联队杀人放火不比任何部队逊色,到我开杀戒的那一天,你们就知道水深火热了。

  二

  彭伊枫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情,等冰雪消融,就派人到后山,寻找一种叫做蓝茱的药材,据说这种药材是天茱山特产,一般存活在开春后的天茱树根下,为治疗肺痨特效。

  自从年内皮货商最后一次从杜家老楼消失之后,彭伊枫就感到有一种隐隐的疼痛埋伏在心里。那样大的雪,那样尖利的北风,那样羸弱的身体,却承担着那样重大的任务,包裹着那样绝对的秘密!他的脊梁又是那样的坚硬。彭伊枫甚至从他那平静和从容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种鼓舞,一种昭示——这才是中国人啊!那咳嗽甚至吐血的身躯里,包含着的是炸药一般的热情。他觉得他应该为皮货商做点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他只能从他那里获取对敌斗争的方针、政策,还有具体的任务。

  不久,李广正等人就找回一些草药,经过白塔畈程家药铺的老先生鉴定,挑拣出不少蓝茱,有一斤分量。老先生说,“这种草药属于半草半虫性质,春夏为虫,进入秋冬,在冬眠中成草,与藏域虫草有点相似,当年的蓝茱配以蜂蜜煎熬炮制,治疗肺痨三剂见效,五剂病除。一斤蓝茱可以治愈三个病人。”

  自从有了这一斤蓝茱,彭伊枫就盼望皮货商再次出现。可是,等了半个月,皮货商也没来。

  终于有一天,白塔畈交通站又领来了一个交通员,却不是皮货商,而是一个脖子上有疤痕的汉子。那疤痕像是刀伤,同脖颈处的青筋血管纠缠在一起,宛若一条绷直了的蚯蚓。不知道是否同这条疤痕有关,这汉子的眼睛还不停地眨巴。对上接头密码之后,眨眼汉子就向彭伊枫口述“老头子”的命令:为了争取伪军反正、孤立日军,形成全体中国军民对侵略者合围的规划,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近期开展政治攻势,并掌握有利时机,同“皇协军”中良心未泯的下层军官接触,宣传抗日道理,为其分析出路,保护后路。同时,从即日起,避免同“皇协军”交战,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而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对日寇的打击上。

  彭伊枫问,“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是什么意思?也包括汉奸头子?”

  眨眼汉子说,“请严格执行命令。”

  眨眼汉子传达完命令,也像皮货商那样,没有在杜家老楼停留,急匆匆地要走。彭伊枫几次想问问皮货商的情况,但是又三缄其口。既然眨眼汉子没有主动说起,额外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理解是保密的。眨眼汉子离开杜家老楼的时候,望着他的背影,彭伊枫还是忍不住了,追了上去,同眨眼汉子并肩而行说,“以往到天茱山来的那位同志,他……病得很厉害,我们这里有一种药,治疗他的病非常对症,能不能把这种药捎过去,请……”

  眨眼汉子侧脸看了看彭伊枫,目光黯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句,“多谢了,用不着了。”

  那一瞬间,彭伊枫看见了,眨眼汉子的眼窝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闪烁了一下。

  彭伊枫明白了,停住脚步。

  眨眼汉子转过身来,彭伊枫把手伸了过去,眨眼汉子没说话,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彭伊枫说,“同志,多保重啊,我们等待你!”

  眨眼汉子这次没眨眼,看着彭伊枫说,“胜利,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彭伊枫向霍英山传达“老头子”的指示的时候,仍然说是江淮军区的命令,并就“开展政治攻势”和同“皇协军”下层军官接触提出了一些想法,霍英山都没有表示异议,但是对“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表示不理解,问彭伊枫,“罪大恶极的汉奸也不杀?像宫临济、董矸石那样的,还有那个汉奸市长叫夏什么猴子的,还有桃花坞那个认贼作父的方索瓦,这些人也不杀?”

  彭伊枫停顿了一阵子才说,“要我们严格执行,那就是一个不杀。”

  霍英山说,“这里面会不会有诈,是汉奸捣的鬼?”

  彭伊枫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情况不明,不能乱动。这恐怕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深远的考虑。”

  霍英山说,“那个‘老头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能不能见一面啊?”

  彭伊枫说,“非常时期,非常举动,没有命令,不能接触。”

  霍英山说,“可我心里没有底,总是不踏实。”

  彭伊枫说,“司令员放心,这盘棋我越看越清楚了。”

  霍英山就不再追问了,松弛了眉头说,“只要你心里有数,那就好。”

  彭伊枫的小算盘又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嘁里咔嚓,欢快得就像唱歌。彭伊枫现在计算的东西很明确,单纯就是在陆安州日军有多少,抗日武装有多少。算盘左端是日军,右端是抗日武装,中间是汉奸部队和伪职人员。

  彭伊枫似乎已经触摸到一根敏感的神经。是的,就是这个“皇协军”一师,在平衡着陆安州的局势。算盘上一目了然,他也就更能体会出“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日军”的良苦用心。

  三

  过了中国的大年,松冈也就算过了个关。这段时间松冈喜忧参半,喜的是自从“亲善政府”成立之后,“亲善怀柔”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了着落,夏侯舒城等人的实业日益兴隆起来。现在,粮食问题基本上已经解决了,所有的工厂都以各种名目大力收购,尤其是古井坊老号,粮食的需要量异乎寻常地增大了几十倍。

  松冈的账是这样算的:第一,能够以收购的方式搞到粮食,就没有必要以其他的,比如说用武力的方式去搞粮食;收购粮食投入的成本,能用纸钞或银元,就不要用“皇军”士兵的性命。第二,用于收购的货币用不着从天皇那里支付,在陆安州花的钱,实际上就是从鲁南或者淮北“征集”的,那些商行钱庄里的钱有的是;除了金银财宝,“皇军”没有打算把那些奇奇怪怪的钞票带回大日本帝国去。第三,能以工业或贸易的形式出现,就不以军用的形式出现;这样不仅可以避免刺激占领地老百姓的感情,还可以保密。搞粮食是一件长期的事情,稳住老百姓是很重要的。

  在这中间,夏侯舒城等“皇协官员”发了大财。宫临济向松冈告发说,“皇军”以每块大洋五十斤稻谷的价格支付给“亲善政府”,但是“亲善政府”是以每块大洋八十斤稻谷的价格征收。仅此一项,“亲善政府”每月可得大洋七千五百块,夏侯舒城本人每月渔利两千余元。加上搭乘“皇军”征粮这条大船,强买强卖,低价进粮,高价出酒,这一项夏侯舒城每月渔利至少又是两千余元。再加上“皇军”给他的薪水,夏侯舒城每月收入在六千块银元以上。这简直就是半个皇上的收入。

  松冈听了笑笑,未置可否。

  宫临济提醒松冈,“夏侯舒城这笔钱来路清楚,去向不明,他要这些钱干什么?”

  松冈说,“他是一个生意人,你把天下的钱都给他,他也不嫌多。”

  宫临济说,“我听说他派人到南方买车床,难道他想办工厂不成?”

  松冈警觉了,眉头一皱,背着手踱了两圈,自言自语地说,“这倒是个新情况。可是他办工厂,在哪里办呢?难道在地下?”

  宫临济说,“说不定他跟天茱山有来往呢,如果真的是这样,可能就有大动作了。”

  松冈突然抬头,目光尖锐地看着宫临济,看得宫临济心里直发毛。看了一会儿,松冈说,“宫君,你们都是‘皇军’的盟友,要精诚团结,说话要有依据,互相拆台的事情少干。”

  宫临济说,“太君……”

  松冈挥挥手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不过,你们可以秘密监视,明白吗?”

  宫临济顿时腰杆一挺说,“明白,太君!”

  春节前后,武汉外围李宗仁的部队又同日军大战了一场。石原次郎向松冈催逼粮食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松冈联队向武汉方向提供了两批将近四百万斤粮食,另有一批鸡鸭鱼肉和烟酒糖茶,受到了石原次郎的嘉勉。当然,松冈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受到嘉勉,他连升官的想法也没有。大日本帝国正在进行“东亚圣战”,松冈联队所做的一切,都是职责范围的事情。只是,在欣慰之余,又有很多事情让松冈心里非常不痛快。首先一个就是袭击日军士兵事件,近一个月来,在“亲善模范区”桃花坞和安丰、庐苏等地,不断出现狙击日军官兵事件,零星地打,成群结队也打;日军单独行动的时候打,同“皇协军”一起行动的时候还打。“皇军”是不怕死的,但是也被这种不明不白的类似恐怖行动的狙击搞得风声鹤唳,这实在是对“皇军”的极大伤害和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皇军”军官向松冈反映,是“皇协军”出了问题,因为“皇协军”在同“皇军”一起行动的时候总是安然无恙。

  松冈并不轻信,对于中国兵法上的“用间”,松冈是有研究的。但是,松冈也不排除“皇协军”内部有抗日分子,不是全部,也不是部分,而是少数。因此松冈并没有对“皇协军”采取什么大动作,只是交代原信,暗中注意。

  过了两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松冈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满洲国亲善团”团长、现任陆安州伪警察署长的董矸石向松冈报告说,在江淮“皇协军”一师,发现有不少官兵私藏中国抗日分子的传单,这些传单宣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日本鬼子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号召“皇协军”官兵弃暗投明,回到爱国抗日战线上。

  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传单是怎么说的,而在于许多“皇协军”官兵把抗日分子的“爱国证”藏了起来。也就是说,只要有机会,“皇协军”的官兵就可以凭着这些“爱国证”倒戈。这种行为潜在的危险是巨大的,松冈不能对此无动于衷。

  四

  春天是从淠水河里来到陆安州的。

  冰床解冻了,空中就有鹭鸶盘旋而来,船帆也就出现在河面上。河岸绿了,岸边的人就多了。摩青塔下由青砖铺就的广场,现在也成了渔人和农人交易的市场,鱼虾莲藕,米面茶油,丝绸棉布,竹木桐漆,这里的东西还算丰富。即便是春荒季节,小城的居民还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

  这一切,在松冈大佐的视野里都是赏心悦目的。日军进入陆安州已经大半年了,基本上实现了“王道乐土”建设的战略方针。原先担心的筹粮任务,基本上不是问题了。这里的景象再一次证明松冈大佐的怀柔政策是行之有效的。松冈有点庆幸,当初幸亏自己脑子清楚,向石原次郎将军提出了保持陆安州小城完整的建议,要是像占领南京那样把这里炸成一片废墟,粮食从何而来?倘若按照派遣军长官部那些赳赳武夫的愚蠢想法,拿枪炮去征粮,那“皇军”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春天来了,松冈大佐的脚步又出现在陆安州的青石路面上。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甚至喜欢上了中国的长袍马褂和江淮布鞋。这种装束使他感到轻松,穿着这身简朴的装束走在陆安州的大街小巷里,他甚至有一种超然世外隐身田园的闲情逸致。

  心情委实好极了。

  这天在摩青塔下,松冈又看见了夏侯舒城。一如第一次在这里邂逅那样,夏侯舒城在塔下的广场上向远处眺望,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颀长的身躯在晨光的笼罩下,像是一个剪影。这情景让松冈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松冈示意便衣后退,然后自己走近夏侯舒城,轻声问道,“夏侯先生,你在看什么?”

  夏侯舒城连忙向松冈致意,掀掀礼帽说,“我在看陆安州的春天。”

  松冈说,“夏侯先生祖籍何处?”

  夏侯舒城说,“世世代代的陆安州人。”

  松冈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吗?在这个美丽的小城,在这个美丽的时候,有两个人又在同一个美丽的地方相遇了。夏侯先生,半年之后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里邂逅,夏侯先生如此深沉,不知正在作何感想?”

  夏侯舒城看了松冈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一会儿才说,“松冈先生,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感想?”

  松冈说,“从国家的角度,我们是合作伙伴;从个人的角度,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夏侯舒城说,“那好,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在想,如果我这个市长不是松冈先生撮合的所谓‘亲善政府’的市长,而是由中国政府委任的市长,那该有多么好。那时候,我会制定一个长期的规划,把这个地方建设成富庶之乡,把这座城市建设成一个美丽的花园。”

  松冈愕然问道,“你是说,你对当‘亲善政府’的市长感到不愉快?”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松冈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是我们中国军队打进日本,由我而不是贵国政府来指定你担任某个市的市长,你会感到愉快吗?”

  松冈正在作微笑状的脸皮“刷”地一下绷紧了。夏侯舒城似乎并没有在意松冈的态度,继续说,“在我们中国,你们委任的市长是不作数的。我在想,如果日本人离开中国,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松冈克制了自己的暴怒,冷冷地盯着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们大日本皇国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是一件长治久安的事情吗?”

  夏侯舒城说,“你松冈先生当然会这么想,但是我不能这么想。中国最终是中国人的中国,不可能由日本人来建立任何秩序。”

  松冈忍无可忍了,并且情不自禁地攥起了拳头,他极想朝夏侯舒城那张冷峻的、自以为是的脸上砸去。但最终,他把拳头松开了,只是恶狠狠地对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夏侯先生不会不解其意吧?”

  夏侯舒城平静地看着松冈,笑笑说,“难道松冈先生不想听到真实的想法吗?如果我把这些话埋在心里,而把它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恐怕松冈先生就更不能接受了。”

  松冈怔了一下,目光长时间落在夏侯舒城的脸上,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很好,夏侯先生不愧是君子,君子之交诚为贵。我理解夏侯先生。每当置身在这摩青塔下,凝视着这浩渺的河面,眺望着远处的云天,夏侯先生的心里一定涌动着某种情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敝人乃商人,唯利是图而已。不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伤确实是有的。”

  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商人不错,在为‘皇军’服务的同时,也发了不少财啊。”

  夏侯舒城说,“敝号是正经的实业。当了这个‘亲善政府’的市长,使我不仅在国格、人格上有许多有口难辩的污点,连商德也受到了损害。可是松冈先生也认为敝人是借机发财,真是里外不是人啊!”

  松冈说,“你误会了。我从来不认为夏侯先生有中饱私囊之嫌疑,即便确有其事,也是应该的。我想说的是,夏侯先生是有学问的商人,中国的读书人忧国忧民之心始终难以释怀,其实是很让我们日本人钦佩的。”

  夏侯舒城说,“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是有志之士,而有志之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忧国忧民也不过是一腔幻想。不能改变国家民族的命运,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吧,这才是中国多数读书人的选择。”

  松冈沉默了一阵,深沉地看了夏侯舒城一眼,笑笑说,“每当和夏侯先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是会产生很多联想,联想到一些特别的人物和事物,譬如煮酒论英雄……”松冈不说了,目光却像两道绳索,始终套在夏侯舒城的脸上。

  夏侯舒城双手仍然叠在胸前,目光投向远处。一只白鹭正从水面上掠过,犹如旋风,旋起几束浪花。白鹭忽高忽低,远去一只,又飞近一只,雪白的身躯在橘红色的阳光下面流金溢彩,画出了舞蹈般的彩练。

  松冈看着没有表情、没有语言的夏侯舒城,终于也把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淠水河面的粼粼波光。

  夏侯先生,“陆安州的早晨真是美哉壮哉。”

  夏侯舒城扭过头来,迎着松冈的目光,笑笑。

  松冈说,“如果把陆安州比作一本书的话,那么,在这个城市里,真正能够读懂这本书的人并不多,也许夏侯先生应该是把这本书读得最透彻的人了。”

  夏侯舒城说,“是啊,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或许还将败于斯。故土难离,家园难舍,我对这块土地至少比松冈先生熟知得多。”

  松冈说,“我说的煮酒论英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两个有玄、孟二德之分,而在于对于陆安州这块土地的了解。因为我对陆安州也是熟知的,我阅读过地方志,走过大街小巷,同陆安州百姓数人攀谈。”

  夏侯舒城说,“区别在于,松冈先生只是了解它的过去,而本人则对它的未来更感兴趣。”

  松冈说,“那么,夏侯先生想象中的陆安州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呢?”

  夏侯舒城说,“它首先应该是富庶的,秩序的,文明的。天空应该是明朗的,河水应该是清澈的,鲜花应该是盛开的,歌声应该是纯净的,陆安州的百姓应该是自由的。”

  松冈哈哈大笑说,“夏侯先生果然是一个地道的陆安州人,对于陆安州的远景有着诗意的遐想。”

  夏侯舒城似乎有点陶醉,朝松冈笑笑说,“因为身上有一个市长的虚衔,所以难免产生一个市长的想法。松冈先生见笑,你看,敝人还假戏真做了。”

  松冈说,“假戏真做比真戏假做要好。不过,夏侯先生的想法并非海市蜃楼,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夏侯先生所憧憬的诗意的陆安州,距离现实并不遥远。”

  夏侯舒城说,“但愿如此。”

  松冈说,“我想我的话夏侯先生已经听明白了,如果你想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市长,你想按照你的美好愿望去建设一个富庶和文明的陆安州,那么前提就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具体地说来就是要协助‘皇军’完成一切神圣的任务,包括稳定民众和征集粮食。”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也一直是按照松冈先生的要求去做的。尽管我非常讨厌汉奸这个骂名,但是为了我的家业,也为了陆安州的百姓,我还是忍辱负重了。不知道松冈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松冈说,“最近一段时间,陆安州出现了不少奇怪的事情,一是‘皇军’官兵屡屡惨遭杀害;二是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不再袭击‘皇协人员’;三是‘皇协军’内不断出现抗日宣传品;四是‘皇军’行动屡屡为城外的抗日部队掌握。”

  夏侯舒城背起手,微微上仰下巴说,“当初敝人答应出任陆安州‘亲善政府’市长,曾经同松冈先生有约,我这个市长只负责工商联络协调,至于政治和军事事宜,概不负责,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

  松冈说,“我没有追究夏侯先生的意思,而是讨教,有何良策?”

  夏侯舒城说,“如果松冈先生诚心问计,敝人也就以诚相待献上一计,很简单:杀!”

  松冈眯缝起眼睛看着夏侯舒城,“杀谁?把‘皇协军’都杀光?”

  夏侯舒城说,“如果我说把‘皇协军’都杀光,松冈先生同意吗?”

  松冈又问,“那么杀谁?先杀宫临济?”

  夏侯舒城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松冈先生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松冈说,“那么先从‘皇协军’的几个团长开刀如何?”

  夏侯舒城说,“投鼠忌器,这样的事松冈先生同样是不会干的。”

  松冈似笑非笑地说,“那杀谁,夏侯先生不会提议先杀你们‘亲善政府’的人吧?”

  夏侯舒城说,“‘亲善政府’徒有其名,杀之徒落一身血腥,留之尚且装点门面,松冈先生当然不会把惨淡经营的门面给砸了。”

  松冈说,“那么,夏侯先生的意思是……从外面杀起?”

  夏侯舒城笑而不答。

  松冈说,“那么,天茱山地区的抗日武装有好几拨儿,何处下手是好啊?”

  夏侯舒城说,“擒贼先擒王,既然动手,当然要拣危害最大的杀。”

  五

  自从桃花坞住进了“皇协军”军官眷属,这个地方就变得异乎寻常地繁荣起来,每日方索瓦派出小船,运载眷属们在淠水河里观光游览。

  兵荒马乱之年,这些军官眷属过的也是颠沛流离的日子,家里有个行武,福没享上多少,担惊受怕倒是日夜不离心口。这次被接到桃花坞,也算是开了眼界,这才知道外国的军官都有休假一说,还有军官眷属可以集中享福这一说。眷属们多数没有职业,在此成群结伙,可以串门拉呱,可以推牌九抽大烟,还可以游山玩水,倒也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但有一条,方索瓦说了,为了老爷老太太夫人小姐少爷公子的安全,大家只能在桃花坞内活动,倘若进城下乡,得由桃花坞自卫团统一安排保障。

  宫临济自幼丧母,只有老父一人跟随长兄生活,哪料想松冈老鬼子屁股眼儿一热,没找到宫临济的妻子儿女,就把老父亲接到桃花坞来了。老父亲是清末秀才,一肚子之乎者也。宫临济幼时,老秀才一心想让他金榜题名,无奈宫临济不是读书的料,见书脑袋就大,学了两年,一本《幼学琼林》还认不到一半。老秀才只好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随他个人喜好去了习武堂,学了一身杀人放火的本事。原听说儿子当了协统(旅长),还摇头晃脑地人前人后风光:大丈夫纵也天下,横也天下。男儿何不带吴钩,不破楼兰终不还……云云。

  突然有一天,一伙人冲进家里,说是抗日军队的除奸队,缉拿汉奸眷属,老爷子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二儿子当了“皇协军”的师长。官是不小了,却是个给鬼听差的官。

  老爷子一气之下,一口痰没上来就晕了过去,这口痰反而救了他一命。除奸的队伍一看老爷子当真蒙在鼓里,而且对儿子的汉奸行为深以为耻深恶痛绝——痰迷心窍就是证明——说明老人家爱国之心未泯,不仅没有伤他毫毛一根,反而肃然起敬。

  除奸队临走的时候请宫临济的大哥转告老爷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虽然宫临济卖国投敌,但我们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请老人家训诫宫临济,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身为六尺男儿中国军官,应该同倭寇浴血拼杀,不惜马革裹尸报效国家。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充当民族败类,为虎作伥,前途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有余辜。

  老爷子苏醒之后,宫老大把抗日除奸队的话跟老爷子转述了一遍,老爷子怔怔地看着门外阴沉沉的天,老泪纵横,嘴里念念有词,“作孽啊作孽!我堂堂炎黄子孙,岂能做那践踏人格辱没祖宗丧尽天良的勾当?我儿速速回头,跟老父山中耕织,粗茶淡饭也不枉清白一生啊……”

  在鲁南和淮北相继失陷的日子里,老人每日坐在宫家圩子吊桥旁的大柳树下,向南眺望,向东眺望,向西眺望……那一天终于被他盼来了,一身戎装的儿子策马而来,滚鞍下马,给老父亲磕一个头,春风满面地秉告老父,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图谋驱倭报国之长久大计,现倭寇已除,儿功勋卓著,特来向老父报喜……他心头一惊一喜,双手拉起儿子,声泪俱下,“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总算没有辜负老父养育之恩,你没有当汉奸,没有给鬼子帮凶,你在抗日,在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倭寇啊……是不是啊我的儿子?”

  儿子已是泣不成声,拉着老父的手说,“是啊父亲,儿子是在抗日啊,儿子身经百战杀得鬼子丢盔卸甲。父亲您请放心吧,有儿子在,鬼子就不能在咱中国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他说:“那就好啊那就好。起来儿子,咱爷儿俩去宿阳城头走一遭,去淮河岸边遛一圈,为父的要让乡里乡亲们看看,我宫秀才的儿子是英雄好汉,不是你们传说的那样去当了汉奸,我的儿子是抗日驱倭的功臣,是国家栋梁干城。你们这些长舌妇饶舌汉,你们嚼蛆喷粪就不怕口齿生疮……”

  朦胧中,老汉当真拉着儿子走上了宿阳大街,走上了淮河岸边。淮河岸边风吹杨柳春光明媚,一轮热辣辣的太阳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莺飞草长,花卉摇曳,百姓载歌载舞,街坊敲锣打鼓,孩子们雀跃欢呼……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那个驰骋沙场奔突驱倭的英雄……突然,老汉感到自己的手被抓紧了,扭过头去,他看见儿子的脸色苍白,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呼啸,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滚滚洪流汹涌而来。人们狂奔着呼喊着,打汉奸啊,别让汉奸跑了……他说:“儿子你别怕,你是抗日的大英雄啊。”儿子说:“父亲你快放手吧,他们就是要抓我啊。”他惊呆了,他说:“儿子难道你不是抗日驱倭的大英雄?”儿子说,“快救救我吧,我是汉奸师长宫临济啊,父亲你要是不救我,他们抓住我会把我碎尸万段的啊……”

  老汉在巨大的惊悸中醒来,泪水在满脸皱褶间爬行。

  陆安州失陷之后不久,又有一伙人找到了宫家圩子,说是宫临济当了陆安州的大官,来接老父到陆安州吃香喝辣的享清福。

  老爷子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个大官是哪家的大官,来人就含含糊糊地说,朝廷不是一个朝廷,军队不是一个军队,老人家年近古稀,已经到了国事家事不问事的年纪,管他呢!

  老秀才身居乡村,不知道世事更替沧桑变化,再说儿子数年未归,究竟是人是鬼心中无数,横下一条心想,哪里黄土都埋人,这把年纪了,还怕他个甚?去看看也好。好了,老父就享他两年清福;孬了,一头撞死在儿子面前,给他个收尸的机会。不能为国尽忠,就让他为老父尽孝吧。

  哪想到来到了桃花坞,竟是这样一副光景。一个大院子,装了三十多户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喳喳,犹如市井。这日子过得倒也有声有色,烟酒糖茶自然不缺,隔三差五还有戏班子前来犒劳。老少爷们吃酒品茶,谈古论今,三皇五帝,稗史轶闻。有人说话,心头的那点疑惑疙瘩也就暂时束之高阁了。这里是莫谈国事的地方,大家说话谈笑风生,却都忌讳提到汉奸两个字,因此耳朵眼儿里煞是清静,再也没有人辱骂他宫秀才养子不教父之过了。

  在这里老爷子眼睛里看到的是谦卑,耳朵里听到的是奉承。久而久之,也就心安理得了。物以类聚,聚则更类,要知道,在这个特殊的院子里,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他知道这地位不那么光彩、不那么硬朗,但毕竟风光啊!

  “皇协军”的军官来桃花坞休假,多是冲着老婆孩子来的。松冈联队驻屯陆安州之后,定了一个令“皇军”和“皇协军”均不满意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无论是日本兵还是“皇协军”,一律不许在陆安州城内搞女人。这对于日本兵来说是个重大损失,对于“皇协军”来说更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情。战乱中的男人对于女人有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需求,生还的渴望和死亡的恐惧在女人的肚皮上都能得到短暂的缓解,女人的肚皮因此也就成了男人栖息的绝妙温床。在交易或者雇佣似的兵役或曰匪役制度下,军人们理所当然地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在诸多利益中,搞女人则可以看成是一种名列前茅的利益。这些军汉们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的妙处,女人不仅可以充饥,也可以取暖,还可以像罂粟那样让人暂时忘却人间的苦难。女人是粮食,是泉水,也是灵丹妙药。而松冈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不让大家搞女人,这比砸掉“皇协军”军官们的饭碗还要让他们伤心难受。好在有了个“归园”,明明知道松冈不怀好意,但是这话没法往明处说,毕竟女人们来了,多少也是个安慰。

  宫临济是个有妻室的人,但是连宫秀才都说不清楚他的儿媳妇现在在哪里,他只在儿子大婚的时候见过那位儿媳妇一面,后来儿子在鲁南占了一套宅院,儿媳妇自从搬到那里,老爷子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次兴师动众地把“皇协军”眷属动员到桃花坞,老爷子之所以没有强烈反抗,还有一层心思起了作用,那就是来见见儿媳孙子,哪怕儿子附逆,老子也可含饴弄孙啊。可没想到,儿媳妇和孙子竟然没有来,据说早在宫临济决定投降日军的时候,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江苏娘家去了。另有两个小老婆,一个遣散了,一个被秘密安置在“皇协军”师部里。

  自从宫秀才被接到桃花坞,宫临济也来探视老父两次,每次来都是前呼后拥,马弁卫兵一群,吃饭自有这个团长的婆娘来请,那个团副来陪,门庭若市熙熙攘攘,闹得老秀才都不知道这红火是真红火还是假红火,只得端出老太爷的架子,应酬敷衍,渐渐地真有点像侯门员外了。只在人去楼空之时,院中置两把竹椅,一壶新茶袅袅飘香,父子相对,除了喝茶,话题不多。老子想劝儿子,附逆路短,回头是岸。儿子则是长吁短叹,反问老子,这年头哪条路又是通衢大道?这话反而让老父语塞。老父说,“说一千,道一万,卖国的事情千万不能干。”

  儿子说,“父亲有所不知,儿子从戎二十年来,能够活到今天,能够有此富贵,全凭着四个字,保存实力。有实力,你想跟谁走就跟谁走,想当英雄就当英雄,想当狗熊就当狗熊。这个乱世,弱肉强食,没有实力,你光有一条命,不光当不了英雄,连狗熊都当不上,那条命连条狗都不如。”

  老秀才半天作声不得。儿子的话不是道理,但也不完全没有道理。就说当汉奸吧,有大汉奸,有小汉奸,有耀武扬威的汉奸,有衣食无着的汉奸,有吃里爬外的汉奸,也有朝三暮四的汉奸。老百姓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当兵的说,手里有枪吃遍天下。不管当什么,打铁得自身硬啊!

  儿子说,“成则为王败则寇,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势不妙拔腿跑。我们这支队伍,吃的是千家粮,穿的是百家衣,打的是胡乱仗,靠的是心眼儿活。有奶便是粮,有枪就是草头王。话糙理不糙,这些都是弟兄们从死人堆里熬炼出来的道道。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些杂牌军靠枪吃枪。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三千人马,你让我去跟鬼子拼命,那我当然不会干。你看中央军,齐装满员的新式部队,一打起来照样逃之夭夭,跑得慢的两腿一软,白旗就举起来了。我这个杂牌部队为什么要充那个大头?把我的部队打光了,你的儿子就是囫囵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个叫花子,还不如躲在太阳旗下,今日有酒今日醉,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老秀才说,“吾儿所言虽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父也讲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儿暂时附逆,也是暂栖虎穴,历来与虎为伴图谋报国者不乏其人,大业竟成更显其赤胆忠心。黄盖巧施苦肉计,孔明借风烧战船;关公不幸落难时,身在曹营心在汉;貂蝉从贼为杀贼,苏武牧羊闻羌笛……”老秀才渐入佳境,说着说着就摇头晃脑,似乎自己的儿子当真是剑胆琴心大智大勇的抗日分子,热泪滚滚也像是为自己和自己的祖宗所感动。

  这个时候,宫临济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是与不是,不是这个迂腐老父所能料定的。杂牌军的生存之道就是见风使舵,躲过惊涛骇浪和漩涡暗礁,大船才敢扯满风帆。这些诀窍,跟老父这样的穷酸秀才是说不清楚的。

  六

  宫老秀才住在桃花坞,谈不上安逸也谈不上造孽。树老皮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鸡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可以不负责任,可以装聋作哑。人老了难免糊涂,即便不糊涂了,需要糊涂的时候也可以假装糊涂,装起来浑然天成。

  但宫老秀才眼花耳不聋,老人家不是个糊涂人,前呼后拥也好,毕恭毕敬也罢,老人家心里一本清账,这都是儿子当了汉奸师长的结果。师长是个多大的官,老爷子不甚了了。老爷子只知道,儿子的这个师长是日本人封的,是给日本鬼子跑腿的干活。这样的师长当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错,当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没准哪天抗日部队来了,真的把儿子五马分尸,老爷子那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日分子拼上老命,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车裂儿子?

  老人家常做噩梦,梦里醒来,次日一天都是惊魂不定。

  方家老爷方蕴初的墓地坐落在桃花坞东头的长冈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面是浩浩淼淼的淠水河,背后是长冈山峰,东边是一尊古塔,山脉连接小蜀山,西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苍松翠柏呈弧形环绕墓后和两侧,像一把绿色的太师椅,圆顶石墓犹如安放在太师椅中,颇有瞻前顾后吞吐山河之雄浑气势。宫老秀才既不喜欢同女人们插科打诨,也不屑于同“归园”的老头子和老太太推牌九吸水烟。宫老秀才喜欢方蕴初的这块墓地。

  第一次到这里来,宫老秀才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羡慕。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前无遮拦,活水坦荡;后有依傍,根基牢固;左右皆有拱卫,草木葳蕤,生机勃勃;顶上天高云淡艳阳高照。这委实是一个好地方,别说给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这里,也无异于人间仙境。

  宫老秀才好生羡慕躺在石墓里的方蕴初。作为一个乡村秀才,宫老秀才不理解方蕴初当年怎么就和法国人狼狈为奸,怎么就在火轮船上挂起了法国国旗,怎么就靠这法国国旗当了尚方宝剑,把生意做得日龙日虎的。宫老秀才更不理解的是,这个有钱人怎么能在弥留之际交代后人当汉奸挂日本国旗。要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怎么能做出这样有损人格和国格的事情呢?

  方蕴初的墓修得很气派,这让同样身为汉奸之父的宫老秀才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谁说当汉奸不得好死?像方蕴初这样的著名汉奸都能享受这样的好墓地。看来人生无常,盛衰枯荣确实难以预料。当然,宫老秀才也知道方蕴初的墓地经常被人扔些臭袜子烂鱼头的事情,心里就难免冷飕飕的,揣摩方蕴初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何以面对。

  墓地经过了一个秋天,又经过了一个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开始泛绿,白天细碎的花朵星星点点簇拥着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视着石墓,这让宫老秀才心里涌出许多感慨,“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诗句也常常在老爷子的心头闪现。宫老秀才百感交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间到底有没有一条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为乱世的离愁别绪而感慨。“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是,人死了,还能悲得起来吗?

  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宫老秀才照例到方蕴初的墓地,来同这位不曾谋面的亡者会晤。他觉得他和这位亡者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是同病相怜,只不过他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位长眠地下的老哥儿们,已经无可挽回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就在那个清晨,他意外地发现了墓地上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头戴礼帽,身穿青灰色长袍,背对着上山的路,宽阔的脊背梁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

  他是在凭吊那个死去的汉奸吗?

  宫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里有些发怵。他想不明白是谁会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来看望一个遗臭万年的汉奸。也许,他是来扔臭袜子烂鱼头的?显然不是。那个人伫立在墓前,看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他站立的样子,虔诚而又庄重。他无语的身躯似乎正在吟诵一篇祷文。后来宫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清癯的面孔,微微眯缝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的下巴略微突出,显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见了宫老秀才,缓缓地把目光转移过来,疑问地投向宫老秀才。

  “敢问先生,是方家的亲戚吗?”宫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腰。

  那人没有回答,向宫老秀才掀了掀礼帽,算是致意。他的目光又落在墓地右侧那块高大的石碑上:

  富甲一方恩泽一方辉映江淮流芳千古

  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王道乐土锦上添花

  “字写得太差,据说是松冈的手迹。”宫老秀才讨好地看着那人说。那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对仗也不甚工整,牵强附会,堆砌斧凿。”宫老秀才又说。

  那人朝宫老秀才点点头说,“看来老先生国学功底深厚,说得是啊!”

  “请教先生,为何夜行拂晓来看一个人人唾骂之人?”

  那人神情凝重地说,“松冈大佐的这副挽联,上联句句属实。至于下联嘛,那就是松冈先生的一厢情愿了。”

  宫老秀才诧异地看着那人,“怎么,难道方先生他……不是汉奸?”

  那人断然说,“为日本鬼子效劳,自然就是汉奸了。”然后转身,向墓地掀了掀礼帽说道,“方老先生,你当真死心塌地为日本鬼子效劳?”

  墓地无语。

  宫老秀才好生纳闷,拄着拐杖看着那人,不再说话。

  那人说,“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听说桃花坞有个方大善人,用恩泽一方来概括实不为过。这样一个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面对日本人的枪炮刺刀,你让他怎么办?登高一呼,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同日本人殊死一搏?倘若真的那样,令郎宫临济那样的军人岂不无地自容羞愧跳河?”

  宫老秀才吃了一惊,捋起袖子擦擦老眼,看着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何以得知老夫犬子?”

  那人平静地说,“老人家不必惊慌,本人和令郎一样,都是被人称作汉奸的人。”

  宫老秀才木了一会儿,问道,“如此说来,先生认为方老先生之死,死得其所?”

  那人说,“方老先生不得已出此下策,意在拯救桃花坞无辜百姓于倒悬,良苦用心也是日月可鉴。他那个汉奸,有其名而无其实啊!”

  宫老秀才看着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苍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很信赖地看着那人说,“请问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汉奸也有是非之分?”

  那人说,“浊者自浊清自清。汉奸就是汉奸,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是非之分。但是,汉奸的路是不同的。”

  宫老秀才眼巴巴地看着那人说,“请先生赐教。”

  那人说,“有人踏上汉奸路,也就踏上了不归路,有人错上汉奸路,只要不断后路,就有退路。君不见,自古卖国下场悲,卖国哪能卖出好价钱呢?国家都没有了,仰人鼻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宫老秀才愣住了,愣了许久,才颤巍巍地向那人张了张手臂,问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老夫铭记心中,以此训诫犬子。敢问先生,像犬子这样的迷路人,是否还有归路?”

  那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得失,但凭萧何。”

  说完,那人向宫老秀才掀掀礼帽说,“新的一天又来了,对不起老人家,失陪了。”

  说完,拱手而去。

  七

  江淮“皇协军”二团团长常相知有一天终于想起来他为什么老是看着夏侯舒城面熟了。

  在前年的枣儿庄战役中,由于守军师长石得法畏敌,作战不力,麒麟河阵地失守,造成全线被动。为了严肃军纪、建立死战决心,战地一名沈姓少将执法官带着督战队,抱着机关枪,四处追缉石得法。石得法恐慌至极,最后逃入李宇煌官邸,李夫人也出面说情。但姓沈的执法官绝不通融,率领督战队将李宇煌官邸包围起来,架起了机关枪,声称不将石得法绳之以法,绝不离开。后来李宇煌只好亲自出面劝解,向姓沈的讲了许多好话,说石得法放弃麒麟河阵地固然失职,却也是因为日军攻势太猛,若不撤退,将全军覆没,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姓沈的执法官余怒未消,手擎一把大刀喝道,“身为国军将校,危难之际,应与阵地共存亡。长官赋予我战地执法之责任,今遇临阵脱逃者,正可以石得法之血祭我执法之器,长官姑息养奸,既然不能斩杀石得法,沈某失职,无颜人间,以死谢罪!”

  那时候常相知还没有投降日本人,还在李宇煌的部队里当营长,当时也在李宇煌官邸外围。他亲眼看见了那位沈姓执法官把一柄战刀横向自己的脖颈处,是李长官亲自扑上去夺下了沈姓执法官的战刀,并喝令卫兵扭住沈姓执法官。扭斗中姓沈的大呼,“人人苟且,国家安在!石得法不死,勇者无楷模,懦者无顾忌,官无借鉴,军无斗志!今不除之,沈某难消心头大恨!”说完,又拔出佩剑,刺向自己的喉咙。卫兵再次同执法官扭成一团。

  最后李长官只好皱着眉头向执法官表态,打完枣儿庄战役,一定把石得法交出来,执法官这才悻悻住手。

  那天动静很大,石得法的残兵败将虽然在李长官的官邸附近,仍如惊弓之鸟。常相知只是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因为此后不久常相知等人就投降了日军,至于石得法到底有没有伏法,那位执法官到底有

  没有追究到底,常相知就不得而知了。

  常相知终于明白自己在疑惑什么了。他越来越觉得,日本人扶植起来的汉奸市长夏侯舒城很像当年那位战地执法官。每每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潸然。一种可能是,连执法官那样坚决抗日的人都成了日军的鹰犬,那么,这个国家还有救吗?第二种可能是执法官隐蔽了身份,打进了日酋身边。果真如此,陆安州势必就埋下了一颗巨大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坍半壁河山。

  常相知觉得夏侯舒城像那个姓沈的执法官,主要是从身材形状上的大致判断,因为姓沈的追缉石得法那天,常相知并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而是远远地见过他的身影,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凛然的正气。他甚至连执法官的脸部都没有看清,但是几年来他的脑子里却始终储存着一双眼睛,那目光深沉、锐利、坚硬,有很强的穿透力和杀伤力。

  这以后,常相知开始留意夏侯舒城了,譬如到模范区桃花坞参观的时候,或者松冈组织鬼子和“皇协人员”一起行动的时候。

  自从把“皇协军”团以上军官的眷属“保护”在桃花坞之后,常相知也经常到桃花坞去,他的父母和妻子都在那里。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如今过起了被人照顾的日子,使唤起了丫环佣人,却又诚惶诚恐。父亲读过两年私塾,明白一些事理,常常告诫常相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卖国求荣的事情不能干,日本人在中国长不了,做事不能做绝了。这些话听着刺耳,但是越刺耳也就越能触到常相知的痛处。常相知说,“我何尝不知道当汉奸没有好下场,可依眼下情形,斗不过日本人,也只能顺其自然。”

  老父听了,每每不语,眼睛里却闪烁着惶惑神情。

  常相知的妻子宫钰梅是宫临济的堂妹,出身苏北书香门第,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她也常常劝常相知,不能跟鬼子一条黑道走到底,遭人唾骂,生不如死。常相知每来到桃花坞一次,也就增加了一分惶恐,天伦之乐没有多少乐头,反而搞得心乱如麻。这个汉奸是越来越难当了。可是如果马上反正,他又找不到出路,不知道像他这样的汉奸军官最后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不久,“皇协军”部队里传出各种传说,说松冈大佐为了防止“皇协军”兵变,已经作出一个名称为“网雀”的计划,军官们分析,这是取意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显然是要层层防范“皇协军”了。同时,在基层官兵中,越来越多的人手里有了抗日的宣传品。那篇署名“陆安州人”的《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更是不胫而走——

  封建之朝廷,腐败之政府,专制之军阀,卖国之蠹虫,都将成为过眼烟云。而国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园永存,人民永存。我陆安州中央军部队,新四军部队和一切地方武装部队,也包括栖身在日寇魔窟里的伪职武装,无论政见如何分野,无论过去多少前嫌,无论当前几许困苦,应谨记炎黄子孙中华民族之第一身份,精诚团结,一致对外,共赴国难,抵御倭寇。我陆安州全体民众和抗日武装团结一心之日,即是日军松冈联队覆灭之时……

  这些油印的宣传品就像安了翅膀,在“皇协军”部队的各个角落里飞来飞去。宫临济心惊肉跳,一筹莫展。搜吧,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日本人的各种“亲善”组织和形形色色的“亲善人员”就像鱼网的网坠隐蔽在营区,那些鹰隼一样的眼睛和猎犬一样的鼻子正在亢奋地四处搜寻。如果“皇协军”自己查了,则正中其下怀,给他们以口实,他们就能趁机把“皇协军”翻个底儿朝天。不查吧,这些宣传品极有煽动力,有些士兵和基层军官不仅收藏传播,而且转抄复制,如果任其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为此,宫临济专门召集营长以上军官开了一个绝密的会议,专门研究对付抗日宣传品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很不一致。有的认为既然已经投降,就应该向日本人示忠,否则爹不养娘不抱,前途凶险;有的认为人心难收,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不要激怒基层官兵,给自己留条后路;有的认为眷属多在日本人手中,凡事还得看日本人脸色,现在军营大量流行抗日宣传品,这件事情倘若被松冈大佐和原信少佐知道了,凶多吉少;有的认为,不如自行解决,抓住复制和传播宣传品的骨干分子,交给日军处置,以争取主动,等等。

  这个会开了一个上午,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开到最后也没有开出个结果。宫临济现在已经感到,他的这支队伍已经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现实,那就是人心散了。这是过去很少遇到的问题,想当初拉队伍的时候,何其艰难,只要有口饭吃,有裤子穿,就能把弟兄们招呼到一起,当官的说跟谁打就跟谁打。现在不光有饭吃,还有肉吃,不光有裤子穿,还有褂子穿,可是弟兄们也比过去动脑筋了。毕竟,当汉奸跟当军阀还是不一样的。宫临济掂来掂去,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捂住不说,采取内紧外松的办法,暗中控制,表面则不见波澜。但是宫临济又说了,如果有可靠的投奔对象,可以采取分期分批的办法,将部队陆续拉走一部分,在彼处稳住阵脚之后,再图大计。

  因为这个绝密会是在农历二月二十七日开的,所以后来日军宪兵大队在对“皇协军”秘密调查的时候,就把这次会议命名为“二·二七会议”,作为“皇协军”哗变的最早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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