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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遍地开

第二章

  一

  陆安州地处江淮之间、天茱山东北麓,春秋属楚,三国归吴,唐代属淮南道,清初设江南行省,始名陆安州。辖霍苏、庐西、寿颍、安丰、梅山等五县。境内有淮河支流淠史河、淠水河两大水系贯穿其中,河滩面积广大,寻常河面坦荡平缓,每当丰水季节,山洪暴发,河床陡然升高,周边洼地汇河成湖,逐浪排空,气吞万里。

  此地在三国时期便是魏、吴屡次鏖兵的战场,战争遗址遍布五县各处,东吴大将周瑜曾在安丰境内东河口一线布下连环兵阵,陷曹魏名将曹典于河湖沼泽,致使曹氏两万大军流水细沙一般灰飞烟灭。至清朝末年,这里又是张乐行捻军活跃的根据地,曾一度集结数万兵卒在庐西、霍苏境内同清军展开决战。双方激战七昼夜,血流成河,日月无光。张乐行因缺乏后方依托,加之部将中有人为清军诱降,终致全军覆没。但是其血战七昼夜的战绩,也使江淮清军锐气大减。陆安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珠碎玉一般埋藏着人间战争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日军打下陆安州之后,根据攻武汉、破南昌、取长沙的总体战略,采取定点蚕食、巩固相持的方针。主力东进,留下松冈联队和一个宪兵大队,约两千名日军作为驻军屯守陆安州,并控制附近地区,松冈大佐为陆安州驻屯军司令。

  这座古城和古城挈领的五县约一万八千平方公里的地面,又开始了一个新的战争时代。基本上以陆安州南侧的隐贤集和颜庄一线为分界,划分出日军占领区,即东北部的庐西、霍苏。这两个县多属丘陵或平原,城镇相对集中。寿颍、安丰、梅山三县,除安丰县城以外,多数地区为国共抗日武装共同占领。天茱山群峰绵延数百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其中还有被称为无人区的西北老林子。所以双方都没有在这里驻兵,只是松冈在安丰县城留下一个中队,修工事,筑碉堡,建立伪政权,同陆安州呈掎角之势。以保护淮西、豫东公路干线和水上交通,为继续南犯西进扼守通道。

  日军江淮派遣军司令部很清楚,单靠松冈手下这两千名日军,要想牢固地控制陆安州,完成为南下日军长期提供粮食的任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委任倒戈的原军阀师长宫临济,为“皇协军警备司令”,汉奸部队共有三千人马,兵器精良,给养充足,从理论上讲,作战能力是很强的。

  陆安州易手的半个月后,松冈大佐的案头终于出现了一份让他心旷神怡的密电,这已经是关于“沈氏行动”的第四份情报了。此前的三份情报都不那么吉利,每一份都像毒蛇,一份比一份距离更近地向松冈大佐逼近——

  江淮谍报皋字一号:截获华东敌报,国民党苏鲁皖战区长官兼江淮省主席李宇煌近日委任原作战部副部长沈轩辕(字文远)少将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该沈氏系坚定之抗日分子,沈率随员日前已由鲁南潜入江淮……

  江淮谍报皋字二号:截获华东敌报,沈氏轩辕一行进入宿阳地区受阻弃车徒步,沿途联络匪众,预计不日即由庐苏进入陆安州……

  江淮谍报皋字三号:截获沈之随员密报,沈氏一行在小蜀山地区遭遇我军特别分队之阻击激战甚猛,我军伤五亡三,沈氏之随员十之亡三逃五,沈与副官汪寅庚乱中逃遁,沈匪负伤甚重,销声匿迹七日……

  虽说第三份情报声称“沈匪负伤甚重”,但松冈大佐不这么看,负伤甚重不等于伤而亡之,销声匿迹七日不等于永远销声匿迹。

  不知是何缘故,即便七十七军几个师拱卫陆安州,松冈大佐也并没有放在眼里,但是出现“沈氏轩辕”这几个字眼,他便很放在心上了。他已联络华东情报机关,尽其可能地搜集沈氏轩辕的情报,虽然早期的无从查询,但是从报纸上剪贴的,在当年的“上海事变”和去年的枣儿庄战役中,关于沈轩辕的报道,就足以触目惊心了。这是一个铁面冷血的中国人,也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中国人,你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将来,而只知道这个人“负伤甚重”、“销声匿迹七日”,这显然是很不够的。

  松冈有一次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突然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在陆安州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被敌手占领,而恰在此时又被自己的政府任命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的倒霉蛋。他想这个倒霉蛋一定很清楚这项任命意味着什么,既然知道了还接受了任命并且跋山涉水顶着炮火前来上任,这个倒霉蛋就不是一般的倒霉蛋。这是一个既有城府、又有勇气的倒霉蛋。松冈对这个人既同情,又惋惜,但这毕竟只是个人的一种好奇,是一种隐秘的私人念头。

  作为一名军人,尤其是这个城市占领军的最高长官,松冈对于这个人的倒霉,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甚至还有恐惧。在进入陆安州最初的几天里,这种恐惧非常明显,甚至非常严重,曾经使他在夜半从噩梦中醒来,曾经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是阴险的眼睛。“销声匿迹七日”,这是多么可怕啊,谁能担保这个人不会突然出现在陆安州的大街小巷里,或者出现在“皇军”的面前?

  现在好了,现在总算了结了。

  江淮谍报皋字四号:截获沈之随员密报,沈氏在赴任途中遇我军特别行动之分队阻击,重伤后逃遁至小蜀山藏匿,因无医药身亡,尸骨已运往华东。沈氏之随员汪寅庚损毁武器电台,弃残骸于小蜀山,只身潜入淠水河回逃,为我巡逻艇武装人员击毙……

  看了这份情报,松冈的内心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说不清楚是庆幸、松弛还是悲哀。在原晚清州衙门宽大而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坐在雕龙镌凤的花梨木太师椅上,松冈大佐良久不语,只是轻轻地击掌嗟叹,像是为这位不曾谋面的异国对手举行独特的吊唁。

  松冈在帝国军人中向以汉学底蕴深厚而闻名,幼时曾在中国上海读书十年,同各种中国人打过交道,深谙一般中国人心理。江淮派遣军长官部赋予他率部驻屯陆安州,为南下西进日军筹粮送粮的重任,也算知人善任。

  尽管搞粮食有很多困难,但是松冈还是很有章法的。按照石原次郎的要求,松冈联队于九月份就必须向派遣军长官部交纳七十万斤粮食。本来松冈心里并没有底,但是首次任务完成得有点让人喜出望外。因为日军攻占陆安州之后,在城南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粮库,里面足有四百万斤粮食,其中有四分之一是稻谷。这真是天皇保佑!

  这个粮库是陆安州城南一个中国人向“皇军”告发的,因为这个小业主被“皇协军”勒令缴纳一千斤粮食或者一百块大洋。于是这个小业主就告诉了“皇协军”,为什么要从我们的牙缝里抠呢?城南的粮库里有的是粮食。当他带着“皇协军”去城南粮库找粮的时候,由于找遍仓房而没有发现粮食,差点儿被“皇协军”毙了。但是这个小业主在生死关头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地下。因为江淮人有在地下埋藏东西的习惯,即使是乡村,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土匪来了,房前屋后,灶底树下,只要有耐心,总是能够挖出一些财物来。

  “皇协军”把这个情况报告了日军,联队参谋长原信少佐亲自组织挖掘,嘿嘿,果然是一座地下宝藏。

  松冈这时候甚至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那样死乞白赖地跟石原次郎讨价还价。早知道中国军队连粮食都没来得及运走,就应该爽快答应长官的要求,没有必要在石原次郎的面前落个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不良印象。

  为什么中国军队把粮食留下来了呢?松冈感到不可思议。要是日军,在撤走之前,粮食即使运不走,也一定会放火把它烧了。但是不久松冈似乎就悟出其中的原委。中国军队舍不得烧粮食,对于中国人来说,粮食既是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需要。他们之所以把这些粮食掩埋在仓房下面的地窖里,是因为他们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日军不会挖地三尺。但是他们忽视了一个情况,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日本人亲自动手,日本人不懂得怎样做的事情,往往有中国人帮助他们做。要是没有中国人的帮助,光靠日本人自己,恐怕连饭都很难吃饱。

  发现了地下粮库,使得松冈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粮库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粮库。地下粮库的发现,说明了陆安州在易手之后,并不是一座空城,你不知道哪里会藏着粮食,甚至有可能藏着更值钱的东西。

  很快,松冈就喜欢上了这座江淮小城。即便在刚刚占领的时候,松冈也竭力注意保护小城的建筑设施和风俗民情。这里和南京不一样,石原次郎和作战指挥部遵守了诺言,部队是从外围防线打进来的,炮弹大都落在了从大蜀山到小蜀山之间中国守军的三道防线上,所以攻城战斗对城市破坏不大,像样一点的建筑物仍然保持了原样。

  按照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攻城掠地,占据城池,是要大大犒赏兵卒的。“皇军”从关东到华东,一路征战,两年浴血,终于有了一个如锦似绣半南不北的城市,砸砸店铺,抢抢东西,搞搞女人,都是很正常的。在当初占领南京的时候,甚至是受到鼓励的事情。但是这次松冈却明确作出规定,并贴出告示,在周边城镇有些行为可以,但在陆安州不许放火,不许杀人,不许强买强卖,不许强奸妇女。

  所有物资及其他交易,包括性交之事,均应建立在自愿自觉公平合理的贸易基础之上,不得扰民以损害皇军荣誉……

  打了胜仗的部队就像吃了激素的狼群,既然给了大家三天轮流狂欢的机会,岂能是这一纸空文所能制约的?但是松冈珍惜小城的意思却表达清楚了,“怀柔”的态度也充分体现了。

  松冈对于陆安州渐渐生发的喜爱不仅是审美意义上的,也有经济意义的。粮食问题已经不那么迫切了,尽管有四百万斤,但松冈还是留了心眼,第一次向派遣军长官部交纳,严格按照七十万斤的标准,多一斤都没有交。松冈的计划是,在把粮库的粮食交完之前这一段时间内,他可以从容地考虑怎样挖掘陆安州的地下财富和耕耘陆安州的地面财富,而不至于让“皇军”士兵们像狗一样成天在乡村东奔西跑地搜刮粮食。这几个月足够了,几个月后,他将会有更可靠和更巧妙的办法弄到粮食或者比粮食更重要的东西。

  小城位于中国南北之间,历史悠久,可圈可点的典故和轶事比比皆是,街头上随便找一座白墙青瓦的建筑,即可看出江淮山水特色和明快而实用的风格,显示出农耕时代此地百姓殷实自足的生活状况。

  这些风格和特色让松冈感到亲切。走在小城街心的青石路面上,沐浴着江淮上空泉水一般纯净的阳光,浏览着街道两边的绸布、竹器、药材、果蔬和各种饭馆、茶楼,聆听着招徕生意的吆喝声,松冈的心情会像天空一样晴朗。随着“亲善政权”的初具雏形和百姓情绪的稳定,古城的生活开始恢复了以往的秩序。这时候松冈就开始思考一个比较长远的计划,那就是要竭尽全力地把天皇陛下“大东亚共荣”的旨意在这里得到最完美的实现,力争把陆安州建成一个“亲善”的模范城市,让这里的百姓效忠天皇。那时候就不仅仅是粮食的问题了,粮食算什么?陆安州有比粮食更值得运往日本本土的东西。松冈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军事战略意图暂时淡忘一阵子,而为着陆安州贯彻“怀柔亲善政策”的前景激动不已。

  陆安州现在至少有两个司令,一个是松冈大佐,另一个是“皇协军”警备司令宫临济。松冈不像多数日军军官那样蓄着仁丹胡子,松冈的长相跟中国人没有太大的区别。有时候两个司令会同时出现在陆安州的某个路口、某个街道或某座建筑物的前面。这时候的松冈既不会佩戴军刀,也不会穿高儿马靴,而往往是身着长袍马褂,或者穿当时流行在中国官场的中山装,再或者是西服革履。总而言之,出现在陆安州街面上的松冈大佐,是个绅士。

  这样,“皇协军”司令宫临济就不得不备上好几套服装。宫临济穿惯了军装,不管是用灰土布制作的军装,还是用青麻布制作的军装,或者是酱黄色的“皇协军”军装,做工都不是很考究。变来变去地穿在宫临济的身上,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得劲。但是自从跟在松冈的后面,来来回回地更换长袍马褂或者中山装之后,宫临济就感到很别扭。特别是西装革履,简直就他妈不是人穿的,穿上了脚脖子酸疼不说,脖颈子更像上了枷锁。但是松冈大佐那么穿了,他得跟上时尚。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难受也得受。

  松冈对于宫临济奇形怪状的服装并不介意,只是偶尔会淡淡一笑。一旁的原信少佐马上就会提醒宫临济,西装应该成套的穿,最好不要上面着西服而下面穿马裤,更不要上面是黑的下面是黄的。穿西服尽量穿皮鞋,不要穿布鞋,更不能穿草鞋,穿马裤最好配马靴,如此等等。宫临济虽然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原信的建议,但有很多技术问题难以处理。

  有一天上午去城南观赏摩青塔,松冈站在塔腰眺望,但见淠水河面辽阔,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鹭鸟翱翔,不禁诗兴大发,摇头晃脑,信口吟咏:“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

  宫临济听了半天,不得要领,估摸着说,“好诗,好诗!”

  松冈笑笑,点点头算是肯定。

  宫临济马上又说,“这样的好诗一定是大日本帝国的李白写的。大日本帝国的李白这个——”他伸出了大拇指,“中国的李白这个——”他又伸出了小手指,并且把手腕朝下翻了一下。

  松冈又朝他笑笑。这回宫临济看出来了,他的马屁拍得非常好,松冈大佐笑得非常开心。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亲善团”团长董矸石给松冈大佐送来了一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董矸石是从“满洲国”来的,奸龄比宫临济长,所以就比宫临济吃香。这让宫临济的心里很不平衡,同样是汉奸,居然还有个三六九等,妈妈的岂有此理!

  董矸石向松冈大佐呈报的名单上有糖茶公司老板王月凤,“瑞丰”钱庄大少爷秦永宏,中草药老号“康茱堂”二老爷谢三德,白酒老号“古井坊”大少夏侯舒城,棉麻行董事长王进业等等,一共三十多人。几乎囊括了陆安州工、商、运、贩等各个领域的大小头面人物。

  因以上工商行业的掌门人多数在陆安州失陷之前就逃之夭夭,现在陆续回来的并被名单囊括的,除了糖茶公司、棉麻行的人是原掌门人以外,多数都是家族指定的代理人和临时经理人。这些人之所以回到陆安州,有的是亲友通报了陆安州局势渐趋平静的消息,有的则是当地的亲日分子受董矸石雇用,前往这些富翁避难的地方送去了松冈大佐的“安民告示”,怀着试探的心理回来的。

  但是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瑞丰”钱庄的大少爷秦永宏,一个是白酒老号古井坊的大少夏侯舒城。这两个人都是长年离家,一个在宿阳办分号,一个在上海搞经销。但是,他们的身份都是确实无疑的。

  松冈问,“粮食呢?为什么没有粮食行业的人?”

  董矸石说,“陆安州最大的粮食市场是‘食为天’粮栈,老板田亦任在‘皇军’进攻陆安州之前,被江淮保安团绑架了,至今去向不明。剩下的都是小商小贩,不成气候。”

  松冈皱着眉头问,“怎么又出来一个江淮保安团?什么性质?”

  董矸石说,“江淮保安团是江淮省官商集团的地下武装,负责强买强卖。不光老百姓恨之入骨,正道上的生意人也畏之如虎。”

  松冈笑笑说,“这个地方,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董矸石说,“因为这个江淮保安团无恶不作,民愤极大,所以有很多地方军队和军阀,干坏事也打着江淮保安团的旗号。我们也利用了一下,上次桃花坞行动就是……”

  哦,松冈明白了,笑了。然后抖抖手里的名单说,“董君,除了那个田亦任,还有谁对粮食行业的情况比较熟悉?”

  董矸石想了想说,“那就只有夏侯舒城了。夏侯家族是酒业世家,对于粮食的品种、成色、储期和价格,都应该是比较了解的。但是这个夏侯舒城长年在外经销,不知道对于原料情况是否掌握。”

  松冈说,“近期要抓紧对陆安州工商人士的背景调查,对那两个长年在外的人,不能放过任何环节,要搞清楚他们这些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尤其是对夏侯舒城,要进行重点调查,争取为我所用。”

  董矸石领命而去。

  “亲善”工作是松冈十分关注的事情,它将关系到松冈履行陆安州驻屯军司令职责的优劣。董矸石走后,他就把原信叫了过来,商讨成立陆安州“亲善商会”事宜。

  “中国人的事情还得中国人牵头去干,这件事情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松冈对原信这样说。

  按计划这天晚上在明月楼听堂会,与陆安州民众同乐,听豫剧名角柳红芬的《指鹿为马》。但是松冈突然决定不去了。宫临济老是参照中国官僚的一些习性来揣摩松冈的好恶,其实松冈感到很厌烦。当宫临济兴致勃勃地赶来请松冈莅临的时候,松冈非常冷淡地向宫临济摆了摆手。松冈指了指原信说,“你派个人去。”

  宫临济一看松冈要变卦,顿时就傻眼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老鬼子,又拿老子开涮!”

  兵荒马乱时节,治安问题防不胜防,宫临济成天提心吊胆,出门身前身后要跟二十多个护兵。可松冈偏要做出神闲气定的样子,屁股眼儿一热要尝尝中国的野菜,屁股眼儿一凉要看看陆安州的普德祠,屁股眼儿再一热要接见商会代表。现在,宫临济费了很大周折,花了一千多块大洋才把柳红芬的戏班子从河南境内请来,花酒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这狗日的屁股眼儿一凉,又不去了。

  宫临济说,“太君,柳红芬的,美人的,大大的,水灵的,唱功一流的。这堂会,太君您的不参加,可惜了的!”

  松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好说中国话!”

  宫临济心里又骂,老鬼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想把腔调变回来说中国话,岂料一紧张还说不好了,“是的太君,我的,中国话的不行,太君的行,太君中国话的大大的好!”

  松冈闭上了眼睛,算是下逐客令了。宫临济还想说什么,原信在一边粗暴地挥了挥手,冲着门外,把头一偏。

  宫临济一见鬼子官儿这个态度,心里很是悲凉。想想老子为的是什么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狗日的高兴吗?老子好歹也是个师长,对老子居然就像对一条狗!你们以为我投降了就没有退路了是不是?就非得死心塌地地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是不是?惹急眼了老子照样打你的黑枪!老子打从扛枪吃粮,投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子想投降谁就投降谁!

  二

  松冈大佐散步的习惯坚持下来了,而且在散步中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他在散步中巡视小城的变化,体验“怀柔亲善”政策的成效,感觉到这个小城正在沿着“皇军”确定的方向运行,老百姓从行为方式和生活习惯上已经逐步开始接受了“王道乐土”的思想。这让松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稳定意味着“皇军”在陆安州建立战略物资中转基地的宏伟计划初步成功。

  自从开展“亲善”活动以来,陆安州的秩序逐步走向正常。松冈及其助手就像一群慈祥的救世主,双手伸在陆安州的头顶上,使劲向上煽动,鼓动着“怀柔亲善”的春风。逃难的居民陆续返回,几家不大的工厂,诸如纱厂、铁器厂、木器厂、水厂和食品加工厂等等也运转起来,市面上又出现了小商小贩,粮食、畜禽、茶叶、油盐等贸易也逐步活跃起来了。小城的日子又平和起来。松冈散步数日,阅人无数,那些中国人见到他,全是谦恭的、诚惶诚恐的,隔着老远就闪到一边让路。尽管并不是所有的陆安州人都知道他是松冈大佐,但是他们从他走路的风度上,从他周围前后的气势上,能够感觉出他是一个大人物。

  这种景象让松冈大佐的内心很有成就感,也增添了不少安全感。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只要老百姓安下心来过日子,敌对情绪就会逐步减少,“皇军”的安全系数也就相对增加。否则,你很难想象,一支只有两千人的部队,生活在有二百多万敌对的人群中,能够相安无事。

  老百姓是很容易对付的,老百姓只想过平安的日子,如果能让他们过上富庶的日子,那他不仅不敌视你,久而久之,反而有可能对你感恩戴德。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煽风点火,不能有人挑头闹事。现在,在西部天茱山的抗日武装已经偃旗息鼓了,也许他们在默默地准备着,蓄势待发。但是,他们并不可怕,他们在松冈大佐的眼睛里,不过是一群装备低劣、营养不良、战术糟糕、士气低下、各怀异志的乌合之众。比起二百多万老百姓,他们简直微不足道。

  当然,松冈大佐也很清楚,老百姓的平静是暂时的,暂时的平静是因为他们缺乏组织,缺乏思想,缺乏装备。一旦他们被组织起来,被鼓动起来,被点燃起来,后果仍然是十分可怕的。占领军永远是孤立的,永远是海洋中的一座小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淹没。

  陆安州需要一个既能够贯彻“皇军”意图,又能够收拢民心的精神领袖和行政长官。这个人只能是中国人,而且应该是一个体面的、深孚众望的绅士。最好在当地树大根深,有盘根错节的根基,有一呼百应的感召力。这个角色旧官僚不行,黑势力不行,“皇协军”更不行。

  此后的一段时间,寻找一个代言人,一个向陆安州二百万人灌输“皇军”的“怀柔亲善”思想的人,以便帮助“皇军”建立以“王道乐土”为基础的、安全的、稳固的军事战略支撑基地,就成了松冈大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呢?当然不能寄希望于大街上撞一个,更不能指望天上掉下来一个。

  董矸石的调查工作卓有成效。现在已经搞清楚了,上次搞的那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基本上是名副其实的,而且多数没有排日倾向。这一点松冈理解,生意人嘛,最看重的莫过于一个利字,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利欲熏心,说的都是商人。松冈当然不会只听董矸石的,又密嘱原信,让江淮派遣军谍报机关再组织一次调查。结果同董矸石调查的情况大同小异,证明这些人确实只是生意人,而没有其他政治背景。唯有夏侯舒城,早年曾经读过江淮学堂,攻读法律,但是由于国共开战,此人对于中国法制心灰意懒,很快又弃法从商了。作为古井坊上房长子,这些年一直是古井坊驻外经销总管。

  情况是搞清楚了,但是靠这些人来维持“亲善商会”,能不能撑得起来,能不能打开局面,松冈的心里还不是很有数。如果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光会做生意是不行的,那样他们反而会利用为“皇军”征粮的机会,中饱私囊。所以,必须找一个既有生意路数又能深谋远虑的骨干,哪怕他并不忠诚于“皇军”,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是利用,用完了再处理。再说,在这个国家里,你别指望谁会真正忠诚于“皇军”,你只要搞清楚谁能为“皇军”所用、能派多大的用场、能用多长时间就行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是,越是忠于“皇军”的人,越是背叛他们的祖国。与之相悖的是,他们越是可以背叛祖国,他们也就越有可能背叛“皇军”。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松冈就开始留意了。他打算等陆安州的局势再稳定一段时间,就开始一一接见夏侯舒城王月凤之流。不管怎么说,“亲善商会”还是要早一点成立,粮食嘛,能够通过商业手段搞到更好,真正要动武力,那就麻烦了。

  松冈对那个夏侯舒城更感兴趣一些。一是因为夏侯舒城是酒业家族的老大,二是因为他曾经读过高等学堂,而且学过法律,比起单纯的商人,更适合做“亲善怀柔”的招牌。当然,有从军从政经历的,背景也就更复杂一点,但是没关系,反正又不是让他们管军队。

  有一天清晨,松冈照例散步。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城多了一张面孔。小城有将近十万人口,松冈不可能记得所有的面孔,这些面孔出现不出现并不重要。但是,有一张面孔,只要出现了,就不能不让他注意。

  在城南淠水河边的摩青塔下,松冈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人。他无法估算那个人的年龄,也许是三十多岁,也许更年轻一点。他引起松冈注意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在思考,他在塔下的广场凝望,凝望霞光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黑色的长衫下摆款款飘动,逆光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剪影。松冈向身后示意,让那些环绕前后、拱卫四周的幽灵们敛步,然后独自一人靠了过去。

  早晨的阳光很好。微风清爽,河面上白色和灰色的水鸟欢快地舞蹈。广场上人很少,这个时候的人们都在忙活自己的营生,在松冈的感觉上,他们也是在享受“王道乐土”的安宁。但是这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却拥有如此闲情逸致,在这里风雅信步,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走近了。在距离黑袍人五六步远的地方,松冈停下脚步。黑袍人侧过头来,看了看松冈,眼睛里有一丝诧异,似乎对有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不安。但随即恢复了正常,继续凝望河面,并移动步子,沿河岸向东边走去。

  “先生——”松冈在后面轻轻地喊了一声。

  黑袍人站住了,回过头看着松冈。

  松冈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小城,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两个人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地方相遇了。先生,你认为这是一种巧合吗?”

  黑袍人看了松冈一眼,微微一笑说,“我不明白先生说的是什么。”说完又要走。

  松冈跟上去说,“我是说,如果这个城市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思考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就是两个人——你和我。”

  黑袍人笑了,说,“哦,是吗?可是我想,我们思考的并不一定是同一个问题。”

  松冈说,“何以见得啊?当然,我们的身份决定我们思考的内容。先生你在想什么问题呢?”

  黑袍人说,“我在看淠水河的水。”

  松冈也把目光落在水面上,然后问,“不知道先生都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在看这水来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松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你看这河面,应该是帆过船往,渔舟晓唱,可如今却空空荡荡,徒有一泓碧波东流远逝。不知先生在观赏河面的时候,是否想到了一句成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黑袍人说,“我只是一介草民,更多地关注这水的作用。具体地说,就是它给我带来的利益。”

  松冈作不解状,“利益,什么利益?”

  黑袍人说,“在这地下,有一道我们看不见的暗渠,这来自深山的甘洌清澈的泉水,就从这暗渠里汩汩流向我的脚下,然后它会变成火一样的液体,那就是我的财富。”黑袍人似乎很动情,目光闪烁着投向很远的水面。

  松冈这回真的有点惊讶了,说,“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敝人的身份是大日本‘皇军’中国陆安州驻屯军司令松冈龟尾大佐。请问先生您……”

  黑袍人也惊讶了一下,脸上马上严肃起来说,“不知道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松冈大佐,失敬失敬!”说着向松冈掀了掀礼帽——“敝人乃陆安州市民,古井坊传人夏侯舒城。”

  松冈眯起眼睛问道,“是古井坊老号吗?”

  自称夏侯舒城的黑袍人说,“正是。松冈先生莫非对敝号有所耳闻?”

  松冈高兴地说,“岂止耳闻,敝人正想拜见夏侯先生呢!”

  夏侯舒城似乎有点意外,轻轻地哦了一声。

  松冈解释说,“‘皇军’体恤陆安州百姓深受战乱涂炭,有心解民众以倒悬,携手建立东亚‘王道乐土’。本司令一再呼吁,恢复发展陆安州工商,其中贵号历史悠久,品牌驰名,畅销江淮,正是我要重点开辟之实业。不料今日得见先生,看来你我有缘啊!”

  夏侯舒城仍是一脸茫然说,“兵荒马乱,举家迁徙,我也只是代父打理老号,而且未作长久打算。承蒙松冈先生温和政策,得以返乡清理盘点,不日也另迁他处,不知能为松冈先生做点什么?”

  松冈说,“我听说夏侯舒城先生本来并不在陆安州经营,只是近日才返回故里,意欲重振家业。为什么又要说走呢?”

  夏侯舒城无语,停了停才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松冈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说,“那这样,夏侯舒城先生既然已经回来,何不体会一下‘皇军’的‘怀柔亲善’政策?我和诸君可以重建陆安州之文明,达成州泰民安之境界,形成道不拾遗之风气,岂不是给生意人创造了公德天地?到那个时候夏侯先生再作定夺。若是合适,则留下,生意是有的做的;若是不合适,再说走也不迟啊。”

  夏侯舒城想了想说,“陆安州乃我古井坊发祥地,树大根深,何尝忍心舍弃?如果真如松冈先生所说,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那自然好了。”

  松冈立即展开笑容,一高兴,中国话就不地道了,吆西吆西,大大的良民,中日友好提携的干活,“王道乐土”的有功之臣,等等。

  夏侯舒城倒是宠辱不惊,好奇地看着松冈说,“松冈先生过奖了,生意人,不过图个财源茂盛而已,未尝有那么高的境界。况且,我只是在观望,并没有说不走啊。”

  松冈说,“那也很好,事情嘛,既然有了开头,也就一定会有结局。”

  分手之后,回到驻屯军司令部,松冈立即把原信叫来,布置对夏侯舒城进行严格的调查。不仅调查他的家族,而且调查古井坊的所有归来人员,尤其是在陆安州易手前后半年,夏侯舒城及其古井坊佣工的足迹行踪。

  这项工作持续了半个多月,经华东谍报机关调查,夏侯家族系江淮酒业巨擘,祖上为亳州曹氏旁系,清代为红顶商人。夏侯舒城系夏侯家族第十六代嫡孙,大房长子,曾就读于江淮大学堂,常年驻沪经销。夏侯舒城身份确凿无疑。

  松冈大佐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人,这种看法源于夏侯舒城的平静状态和由此表现的平常心态。在这个小城里,能够保持平常心态的人不多。松冈大佐身边不乏中国人,他们像众星捧月般地环绕在松冈的周围,谦恭,谨慎,阿谀,奉承,以松冈的喜怒哀乐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松冈需要他们,但松冈轻视他们。他需要同体面的、有主见的,甚至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国人交朋友。因为这样的中国人更有影响力和号召力,而夏侯舒城基本上具备了这种品质。

  三

  天茱山在江淮底部向西拐了弯,便拐出了两个天地。西南山根的梅山城里驻扎着七十七军新三师栗统飞的一二四团,梅山城外船儿冲是七十七军四师唐春秋的一二五团,这两个团现在都直属天茱山长官部长官侯先觉的指挥。东北山根下同一二五团比邻的是霍英山的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以白塔畈为根据地,支队部设在杜家老楼。

  由于游击支队在陆安州保卫战中助了唐春秋一臂之力,陆安州失陷之后,为加强地方抗日力量,加之唐春秋的斡旋,国军苏鲁皖长官部勉强认可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番号,不过只发一个营三个连队并营部共三百二十人的军饷。鉴于抗战需要,对于游击支队的其他杂牌和地方部队的存在,不发军饷也不取缔,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这一时期,日军因兵力所限,为了实现其长期固守陆安州战略要地之企图,很少主动挑衅,国军苏鲁皖长官部也给属下各部下达了“驻守对峙,保存实力,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为大胜”等战略指导原则,在这样的背景下,战争形势相对平静。

  不久,通过陆安州地下组织,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接到一份密函——

  日军自占领陆安州之后,即将该城确定为南下西进战略中转之物资基地,意欲建立长久秩序,保障中南战场军粮,因此近期无意出战。应抓紧这一有利时机,进行休整补充。今后之作战方针为:学习文化,强化思想;动员民众,扩大武装;补充装备,积累军需。指挥员应以主要精力研究战术,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仓促应战之被动仗应尽量避免之。

  各级指挥员应牢记,没有文化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战斗力。我们要充分利用文化宣传武器,揭露日军侵华本质和残酷暴行,激发民众觉悟,陷敌于陆安州民众之海洋……

  密函是一个自称皮货商的中年汉子送上山来的。在彭伊枫的住处,由皮货商口述,王凌霄记录。彭伊枫拿到这个指令就明白了,“老头子”开始动作了。

  这份指令太及时了,不但针对性强,有政治,有政策,有措施,而且还有具体的办法。显然,这个思想出自深谙对敌斗争艺术的行家里手。

  ——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

  这句话唤起了彭伊枫脑海中的某种记忆,似乎在某个特定的环境里,他的思维曾经被这句话激活过、点燃过。随着回忆的深入,他的脑海里甚至一度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然而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稍纵即逝,捉摸不定。

  皮货商在完成任务之后就不再说别的了。彭伊枫老想从皮货商那里多了解点情况,尤其是那个已经成为陆安州抗日行动总指挥的“老头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但是他没有说出口。非常时期的原则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彭伊枫亲自把皮货商送到莲花村,路上彭伊枫发现他不停地咳嗽,就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有条件到城里医院瞧瞧肺。又说,“诊断出是什么病告诉我,天茱山有很多中药,我们为你备一点。”皮货商笑笑说,“老毛病了,彭主任心里想着大事,就别为我操心了。”

  直到分手的时候,皮货商才告诉彭伊枫说,鉴于陆安州抗日斗争形势复杂,情况特殊,今后由“老头子”直接指挥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并负责协调陆安州所有抗日武装行动,江淮军区不再插手。他是“老头子”的联络员,同彭伊枫单线联系,“老头子”的所有命令、指示、情报仍然以江淮军区的名义出现。如果他牺牲了,密码即行作废,“老头子”会以另外的方式同彭联系。

  皮货商的话说得很自然,却让彭伊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从这个联络员诡秘的行色和这份密令的传送方式上,他能够感觉到陆安州的抗日斗争形势严峻到了何等程度。彭伊枫问,“如果我牺牲了呢?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由谁接受‘老头子’的指示?”

  皮货商笑笑说,“彭主任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皮货商走后,彭伊枫的心情很乱,回味“老头子”的指令,觉得十分亲切。那里面的好多意思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几句,“没有文化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战斗力。”耳熟能详,简直就像是“老头子”在向熟悉他的人发出的暗示,告诉他的部属们:同志们不用担心,我来了!

  彭伊枫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天夜里,他终于想起了一个场景,不禁有些激动,半夜里披衣下床,并让警卫员到霍英山那里,把水烟借来,抽了两筒。

  他想起了红军时期的一件事情。

  那是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形势稍微缓和一点,部队常常组织讲课。他记得有一次讲的课题是《文化与战斗力的关系》,讲课人是一位瘦高个师政委,看样子接近三十岁,扎着绑腿,神采奕奕,耳朵根上夹着半截铅笔头。他讲课的时候微微仰起下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动着,极富煽动力和感染力。当时第一次淞沪抗战刚刚结束不久,瘦高个师政委痛心疾首地历陈日军的残暴和中国军队指挥的混乱。在讲到十九路军含恨撤离、八百壮士被围困孤岛而中国政府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痛楚的光芒。他引用了前美国驻华公使杨约翰在鸦片战争之后说过的一段话,令彭伊枫至今难忘,“中国如果愿意与日本和好,不在条约而在自强,因为条约可不照办,自强则不敢生心矣。中国之大害在‘弱’之一字。国家譬之人身,人生一弱则百病来侵,一强则外邪不入。”

  彭伊枫记得,他当时还提问了,中国之弱到底是什么原因产生的?瘦高个师政委略一沉吟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弱,首先表现在军事和外交上,而军事和外交的弱,是由经济实力决定的;经济能否繁荣,又是靠政治制度决定的;而政治制度,则是由文化决定的。我们都知道晚清政府腐朽透顶,可是就这么一个腐朽透顶的朝廷,也能够指挥我们这么大的国家走向愚昧和落后。皇帝再坏,他也只是一个人,可悲的是大臣们跟着坏,官吏们也跟着坏,更可悲的是老百姓往往逆来顺受容忍了并接受了坏的政治。当然,我们不能把国家落后的账算在老百姓的头上。我们这个国家,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统治,仁义理智信,三纲五常,都是强调礼仪等级忠君良民。各级官员只知道爵位等级权利好处,只培养奴性,不提倡个性,更谈不上创造了。所谓的大国文化,如果不能同世界先进文明融合,那就是自欺欺人。我国的道德文化发展到近代,越来越虚化,在我看来不过‘三而’:大而无当,多而不精,华而不实。因空泛而缺乏实际的教化意义,因不着边际而变成清谈废话。说我们泱泱大国文化底蕴最丰富,其实我们中国的老百姓最没有文化,因此导致信仰模糊,士重官轻德,商重利忘义。更有甚者,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明哲保身,天塌下来大家都希望别人顶着,结果谁也没有顶住。一句话说到底,中国之弱,根子在于文化的虚妄。军事也好,经济也好,政治也好,仅仅都是表现。只要大家有了正确的信仰,有了爱国之心,有了报国之责任感,一切军事、政治、经济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联系到具体工作,瘦高个师政委还说,“怎么来改善我们的文化?就是要教育。首先要靠我们这些指挥员教育部队掌握基础的文化知识,要让部队懂得,没有文化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为国家而战不惜牺牲的精神。技术需要文化,战术需要文化,战略思想还是需要文化。没有文化,只凭借匹夫之勇,是不可能取得持久的胜利的。一句话说到底,我们搞武装斗争,就是要充分运用文化,文化就是军队,文化就是机关枪,文化就是迫击炮。要通过文化的手段,激发我们官兵对敌人的仇恨;要通过文化的手段,教会我们的官兵怎样打敌人;要通过文化的手段,让我们的官兵都成为思想上的先进者、战斗中的勇敢者……”

  让彭伊枫印象最深的,是瘦高个师政委讲课时的表情。他的目光像燕子一样在听课者的眼前掠过,上下翻飞。讲到起劲的时候,他会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手指伸张,手掌在空中挥舞。激动的时候,他会倏然把五指收拢,胳膊在眼前有力地抖动。他仰望天空,大声地,一遍一遍地说,有了信仰,就能把力量凝聚起来;把拳头攥起来,就是长城;把拳头攥起来,无坚不摧……

  这些话在长征的路上,在离开陕北的日日夜夜里,已经被彭伊枫在心里咀嚼了无数遍。难怪听起来那么耳熟,它已经成了革命斗争的经典教材了。

  四

  王凌霄把那份由皮货商口述的指令写好之后,眼看着彭伊枫默读指令时的表情,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恍恍惚惚,她觉得这个神秘的指令同她有某种关联。指令中的行文风格、语气和思维方式,似乎都在唤醒蛰伏在她心中的某种记忆。有一会儿工夫,她竟然把这个指令同他联系在一起了。

  但是她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他已经死了。她曾经得到过肯定的答复,他已经被保卫局的同志“代表党和人民”处决了,那么,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出现呢?仅凭几句话,仅仅凭借这几句话的语气和风格,就判断是他,似乎有些荒谬。她想这或许是她背的包袱过于沉重的原因。她太渴望有一天能够见到他,从而把这些年来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和她的愧疚向他倾诉。这或许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产生了幻觉。

  来到天茱山之后,王凌霄一直告诫自己,要克服一切困难,褪去资产阶级娇小姐的习气,澄清对于革命的模糊认识。她甚至不允许自己伤感,她愿意承担一切艰苦的、甚至危险的工作,来洗刷自己曾经有过的错误乃至罪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一个地方,那个叫作云舒庄园的地方。然而,她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那个地方的信息。那就像一场梦,那是她梦里去过的地方,在梦里,她在那一片纯净的阳光里遨游过。她曾经依偎过的那副宽大的肩膀和那个满山都是桂花的云舒庄园,似乎都没有真实地存在过。

  但这一切分明又不是梦,那些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如今回想,犹如昨天。

  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离开云舒庄园的前一天,沈先生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告诉她,交通员已经为他们铺设了一条通往川陕根据地的秘密路线。他们不仅可以安全越过敌占区,而且还可以带去一批药品和枪支弹药。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们的队伍太艰苦了,他们不光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连生病负伤都没办法治疗,只能眼睁睁地抗着。这下好了,这下又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

  他一遍一遍地说着,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

  那些物资多数都是他的家族出资高价购买的。他那个家族似乎都是革命者,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后来还向她介绍了红军根据地的艰苦和坚强——我们的同志都是铁打的筋骨,任何艰难困苦也打不倒他们。即便没有粮食和药品,但是凭借坚定的信仰,他们可以支撑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想想他们,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退缩。我们绝不能退缩,我们必须实现英特纳雄耐尔,我们一定要建立一个民主、平等、自由的政权……

  他激动地诉说着,她平静地仰望着他。这时候她发现他像一个虔诚的圣徒,他的目光纯净如同婴儿,他的声音犹如低沉的雷鸣……

  那天下午,在云舒庄园南边的那片阡陌之间,在一片随风飘香的桂花的海洋里,他教会了她骑马。他说那是为了战争的需要,他们必须使自己拥有速度。他自己骑的是一匹雄壮的雪青马,让乔乔给她牵来一匹红色的小马驹。他教她乘鞍、持缰,然后让乔乔拉着缰绳在前面小跑。可是她还是害怕,马一跑起来她就惊叫起来。

  为了鼓励她的胆量,他让乔乔给她做示范。她惊异于乔乔有那样精湛的骑术,乔乔没有骑那匹小马驹,而是笑嘻嘻地、无拘无束地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雪青马的缰绳,纵身一跃便打马飞奔。那马在纵横交错的田野里像一道流星,疾驰远去。她借机抱住了他的胳膊,不无嫉妒地说,“啊,你们家的丫头都是骑手啊,你是怎么调教她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她不光会骑马,枪也打得准呢。”

  王凌霄没说话,心里有种东西在爬。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个乔乔,不像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女娃,倒像见过大世面的。”

  他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是啊,这孩子虽然命苦,倒是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要不是爷爷和奶奶舍不得,我就把她带到川陕去了。那样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红军战士。”

  王凌霄突然来了情绪,气鼓鼓地说,“那你把她带走好了,我留下来给你爷爷奶奶当丫头。”

  他这才意识到王凌霄不高兴了,转过脸来,刮着她的鼻子说,“看看,还大家闺秀呢,这么小家子气。要说剥削,对她我真是剥削了,为了老人,只好把她困在这世外桃源了。不过,将来条件允许,我还是要把她接出去。”

  没想到这一句话激发了王凌霄的斗志。等乔乔策马归来,王凌霄脸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从乔乔的手里抢过缰绳,还没等他和乔乔回过神来,她已经翻身上马,“刷”地一声甩起了马鞭子。那马吃了一惊,昂首嘶鸣,然后就一跃而起,前蹄腾空,接着便冲出场坝。她本来是赌气,没想到雪青马会如此不理解她,会如此不给面子,在狂奔中她几次险些被掀翻。

  他一边大叫危险,一边跨上小马驹,从另一个方向迎了上去,在两马交臂的一刹那,纵身一跃,跳上了雪青马的背上,把她稳稳地抱住了。已经狂躁的雪青马,顿时就温顺下来,放慢了速度。

  那天,在她的坚持下,他们骑着雪青马跑了很远很远,向着西边的山根下驰骋。在那个时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惧,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远山,落日,通红通红的火烧云,随风起伏的稻浪,遍地飘香的桂花,还有那个笑声咯咯无忧无虑的农家丫头乔乔……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后,揽着她的腰际,他的喘息吹拂着她的发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汇在一起落在马背上。

  不久,他们就到达了川陕根据地,她被分配在红四军学习报务,并逐渐成为川陕根据地的一名电台专家。像她这样拥有专科学历的红军干部,在根据地凤毛麟角,干什么都是卓尔不群的。他则在红四军的一个团里担任政治委员,很快就升任师政委。

  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知道革命,他的一颗心忠贞而又细腻。有一件小事王凌霄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候只知道革命要吃苦,至于是怎样的苦,却很抽象,哪里想到会苦成这样啊?在她的生活经验里,从来不曾料想人类还有这样一种活法——在一段特别艰苦的时期,他们常常住在草棚里,或者山洞里,条件好的时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里。他们有的背着破破烂烂的铺盖,有的连铺盖也没有,睡觉的时候身上居然盖着茅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王凌霄绝对不会相信,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还有这样茹毛饮血的生活,还有这样破烂不堪的军队。他们吃什么呢?多数的时候他们吃杂粮野菜,偶尔弄到一些物资,打一次牙祭。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他们就幸福得像个上帝。

  更为难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战胜生理上的困难”。生理上的困难怎么战胜呢?那就是说,包括洗澡、洗脚的问题都要克服,也包括来月经的问题也要克服。红军队伍连粮食问题都解决不了,不可能为女人们解决手纸,这是令王凌霄最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来看她,没有带别的东西,居然从挎包里掏出了两大卷黄色的草纸。

  就在这一瞬间,她对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不可逆转地爱上了这个人。她爱他的理由有许多许多,而他在战争的间隙能够给她送草纸来,应该是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与众多普通的红军官兵不同的是,她爱上的这个人是知道未来的,是懂得人应该怎样生活的。他放弃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优裕的生活,同样在这里茹毛饮血,过着非人的生活,是因为他想营造人的生活。他是一个有信念和理想的圣徒,是一个以自己的苦难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躯内似乎蕴含着取之不尽的激情和智慧,他的坚定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闪动着意志和果敢的光芒。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没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这样的人跟这群没有文化的、生活行为方式原始的汉子成为同志,那她王凌霄在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既然呆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认为自己也就有了某种崇高,也具备了圣徒的某种品质。她和他一样,是带领这个苦难群体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

  然而,后来的事情却是那样的始料不及,她怎么会想得到他是那样的人呢?她又怎么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于是乎她陷入到长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难之中。

  今生今世,这一切还能重见天日吗?

  独自站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山冈上,望着西边那日复一日的火烧云,王凌霄常常暗自饮泣。

  五

  古井坊老号在陆安州城南君院街。

  松冈带着宫临济等人登门造访古井坊的时候,夏侯舒城正在二楼的堂屋里面壁而坐。

  楼是砖墙木板楼。天井一侧有一棵高于房顶的银杏树,枝叶繁茂,上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湿润清爽。天井下面东西两边各有一个花池,一边种着桂花,一边是栀子花。满院香味。

  江淮人家的堂屋,既是家族的会客厅,又是商号或作坊的议事堂。堂屋居二楼正中,大门朝南,内廊回旋,连接东西耳房和正南的一层门楼。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门房见到身着便装的松冈等人,有点诧异,正要询问什么,宫临济马上说,“这是松冈大佐太君,赶紧通报你家老爷。”门房顿时脸色煞白,骇然不知所措。

  松冈微笑着说,“怎么,没见过日本人?”

  说话间,夏侯舒城出现在二楼阳台上,往下一看,也面露意外神色,没有说话,快步走下楼来,迎着松冈说,“欢迎来鄙号视察。”

  松冈微微笑道,“谈不上视察,登门拜访夏侯先生。”

  夏侯舒城伸手一让说,“里面请。”

  一行人上了二楼,夏侯舒城吩咐佣人准备茶点。松冈坐下后,仰起脑袋转着屁股四下打量,只见正中头顶上高悬一副匾额,上面黑底白迹三个大字:古井坊。正南墙壁上,隔窗挂着古井坊的“勤业训词”、“拓业准则”、“开业十戒”等行业条规。正北无窗的墙壁上,有一条长屏,上面有两行正楷大字——

  粗茶淡饭些许酒,这个福老父享了;

  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小儿办去。

  松冈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寥寥数语,既有超然于庙堂的淡泊之心,也有忧国忧民的高远境界,难能可贵。

  夏侯舒城顺着松冈的视线看过去,知道他讲的是那个长屏,呵呵一笑说,“这是林则徐之父写给林大人的,家父借来一用,无非借势于一个‘酒’字。小本实业,惨淡经营啊。”

  夏侯舒城的解释好像有点出乎松冈的意料,松冈哦了一声,移动目光,继续扫描室内,一副兴致盎然和好奇的样子。后来松冈的目光就落在了对面西墙下的一个硬木矮脚杌上。那是夏侯家族祖传的一个特殊用具,主要用于当家理事者“每日三省吾身”而用。松冈的目光在硬木杌上流连了很长时间,他在想象,夏侯舒城这样的人,盘腿在这样一个硬木杌上面壁而坐是个什么样子,面壁人的心里是真空还是半空,抑或是不空。松冈注意地看了一下西方的那面墙壁,那里空空如也,光线很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茶点端上来了,夏侯舒城彬彬有礼地招呼说,“松冈先生微服私宅,属于远道客人,请品茶。”然后向宫临济点头致意说,“宫先生请。”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佣人忙着布置茶点的时候,宫临济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佣人的一举一动和夏侯舒城的眼神,待各自面前的茶点放好,夏侯舒城又向松冈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时,宫临济突然说,“且慢。”夏侯舒城愣住了,松冈也愣住了。只见宫临济站起身来,弯下腰去,背着一只手,像一只竖起来的大虾,两只眼睛俯在茶几的上空,对三道茶点进行轮番睃巡。

  夏侯舒城明白了宫临济的意思,冷笑一声,掐上了雪茄,擦燃洋火,捻着洋火棍子,觑了宫临济一眼说,“怎么,怕下毒?”

  宫临济头也没抬,还在观察那几只小碗小碟,看了一会儿直起腰杆对夏侯舒城说,“贵号果然是富豪,茶具都是这样精美。”说完,向松冈堆起一脸皱褶,松冈会意一笑,并点了点头。松冈说,“是啊,宫师长说的不错,中国人说,好马要好鞍,好茶也得要好茶碗。”

  受到松冈的默许,宫临济的感觉进入了最佳状态。在松冈说话的时候,宫临济弯腰端起了景瓷茶碗,举在眼前,煞有介事地观赏一番,然后把它放回,再重新举起一个,再放回。几个回合下来,变戏法似的,把三个人面前的茶碗调了个个儿。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冷眼相观,微微一笑。

  松冈解嘲似的说,“夏侯先生,你见过日本的茶道吗?工序是非常繁琐的。喝茶的含义已经远远不在茶的本身了,而往往就在那些工序里。”

  夏侯舒城笑笑说,“松冈先生的意思是,让宫师长给我们表演一场宫式日本茶道?哈哈,有趣!”

  松冈也跟着傻笑,说,“夏侯先生不要介意,这是……啊,宫先生,你的表演可以停止了,我们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没关系,可以理解。松冈先生是不是在陆安州感到很不安全?”

  松冈表情一僵说,“夏侯先生何出此言?”

  夏侯舒城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成语都是出自陆安州和陆安州附近。淝水之战的遗址就在陆安州境内。”

  说完,向佣人一挥手,要来一只空碗。

  松冈说,“夏侯先生误解了,误解了。宫师长,我们还是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宫师长你那是雕虫小技了,难免百密一疏。中国宫廷和要员家庭,每逢江山板荡多事之秋,为了防止对手下毒,往往实行尝试制度。”说着,拿起小勺,从几个茶碗里舀出一些茶水,把碗交给佣人说,“当着他们的面,把它喝下去!”

  松冈立即制止,“夏侯先生,何必如此,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夏侯先生说,“宫师长提醒了我,这样做非常有必要。”

  松冈困惑地看着夏侯舒城,宫临济也稀里糊涂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说,“这样做真的很有必要,日本军队到陆安州来,可不是驮着礼物来做客的,那是用枪炮开路打进来的。我不能担保没有人对松冈大佐恨之入骨,我甚至不能担保古井坊里就没有仇视松冈先生的人。万一出个差错,敝人担待不起啊!”

  松冈和宫临济面面相觑。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开玩笑了,开玩笑!我们……我们不开这个玩笑了。请用茶吧。”

  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稍等一下,对于你个人的安危,请你不要相信任何中国人,包括本人,甚至包括宫临济先生。”

  说完,向佣人一扬下巴,脸色一沉,喝道,“喝下去!”

  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茶喝了,还向松冈和宫临济亮了亮碗底。

  松冈突然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中国人都很幽默,我很开心。”

  宫临济说,“太君开心,那就好。”

  夏侯舒城说,“请吧,现在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松冈说,夏侯先生太客气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嚅动舌尖,脸上出现愕然神色说,“好香的茶,似乎有酒味儿呢。”

  宫临济端起小小的茶碗,喝了一口,也咂了咂嘴说,“夏侯先生,这茶好像米酒啊。”

  夏侯舒城说,“这是敝号特产,名曰桂花酒茶。”

  松冈又呷了一口,咂动唇舌,品尝许久,然后眯缝着小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夏侯舒城,赞叹道,“曾经听人说过以茶代酒,今天却尝到了以酒代茶,真是美妙绝伦。”

  夏侯舒城脸上略有得意之色,悠悠地说,“实不相瞒,这种酒茶是敝人受西洋鸡尾酒会的启发,请上海一位调酒师和本号酒博士共同研制而成。用天茱山上好茶叶铁桂兰,八月的桂花,兑以敝号古井原浆发酵炮制,有滋容养颜健身之功效。曾在法国、俄罗斯等国驻上海领事馆风靡。”

  松冈说,“清香沁脾,余味绵长,齿间留香,确实是人间上品。但工序如此复杂,用料如此精湛,一定是很昂贵的了。”

  夏侯舒城说,“寻常百姓是无缘消受的,每年所产不过百余甑,敝号自用,接待贵客。生意萧条岁月,仅此一项产品,也可勉强支撑。”

  松冈说,“贵号有此绝品,定然立于不败之地。”

  夏侯舒城说,“谢谢松冈先生美言。经营之道,贵在出精,胜在出新,此为家训。”

  在松冈同夏侯舒城谈茶论酒的时候,宫临济坐立不安。他可没有松冈的闲情雅致,把碗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就东张西望。

  松冈对宫临济说,“你可以先走一步了,我想同夏侯先生单独谈谈,谈谈酒。”

  宫临济当然不敢先走一步,但是松冈既然驱逐了,他也不敢赖在议事堂里不走,只好起身告辞,说到院子里走一走。坐在外屋的雕花红木椅子上,宫临济就在心里骂松冈,这狗日的老鬼子真是远香近臭的主,夏侯家的几杯猫尿就让他笑逐颜开,老子跟前跟后,何尝见到过这样的好脸?宫临济心想,夏侯舒城你可别得意,要不是老鬼子在这儿假装斯文,我能把你的酒坊一把火烧了你信不信?鬼子要是走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把好酒给我送到兵营去。

  宫临济出门后,夏侯舒城一反初次见面的清高,一一向松冈介绍古井坊祖传工艺品种米酒、黄酒、红酒、白酒的酿制原理和食用药用功效,并且让人一道一道地端出精酿样品,请松冈品尝鉴赏。

  坐在古井坊老号的议事堂里,松冈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很像个中国人了,举手投足都像一个中国的土财主。松冈捏着杯子对夏侯舒城说,“用你们中国人的标准,本人是贪杯之徒,平生所愿,唯美酒、美食、美女足矣,战争是不得已的事情。贵号既是老号,必有存酒,我军可以出资购买若干,于本人是解决军需,于夏侯先生是发展经营。”

  夏侯舒城说,“实话不瞒松冈先生,敝号目前只有少量私人用酒,存酒已于陆安州战事之前,多数运往江南。余量不多,也于战事之后被‘皇协军’尽数洗劫。倘若不是松冈先生倡导民众恢复生产发展经营,敝号何时开张还是个未知数。”

  松冈的脸色阴沉了很长时间,说,“你们中国的事情往往就坏在中国人的手里。‘皇军’的怀柔亲善政策,总是被这些支那猪所歪曲。”

  夏侯舒城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

  松冈注意到了夏侯舒城的反应,说了一声对不起,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渣滓,像夏侯先生这样敢于在战火未平之际振兴家业,当属有胆有识之士。”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过奖了,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冒点风险也是应该的,往往是冒险越大,赚钱越多。”

  松冈点点头说,“言之有理。”

  这个上午,松冈在古井坊逗留了很长时间,津津有味地咀嚼韧性十足的咸鱼干,品着晶莹的酒茶,诲人不倦地阐述他对于酒的理解。

  松冈说,“酒这种东西很奇特,似水非水,非药似药,有形无形,无火起火;有时候像神,有时候如仙。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是它;借酒浇愁愁更愁,也是它。”

  夏侯舒城的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说:“松冈先生的确不愧为汉学家,对于中国酒文化,理解至精至髓。我等虽然操此行业,却并没有从文化意义上理解,只知道酒有御寒取暖、壮胆助兴、活血化瘀之功效。听松冈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酿造经。也只有松冈先生这样深谙酒中三昧的人,才真正不负琼浆玉液。”

  松冈甚为得意,说,“酒是泉水之浓缩而不是泉水,酒是粮食之精华而不是粮食。所以酒的功效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其实,酒的妙处,更在于一个‘情’字。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喝酒的重要前提是,人必须是好人,酒必须是好酒。如果是好天气,天时地利人和酒美,那就是天上人间之饮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即便醉了,也是身心放松,大智若愚。没有政治,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流血死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醉字,何其美妙啊!”

  松冈这天造访南君院街,本意是想摸摸夏侯舒城的底,看看能不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商会”,甚至有没有可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政府”。松冈建议夏侯舒城把自己的产品改名为“亲善甘露”,夏侯舒城客气地说,“品名乃祖上定的,而且是在国民政府注册交税的,虽然陆安州的国民政府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但是擅自改动品名是非法的。”

  松冈有些不高兴,他很想严肃地告诉夏侯舒城,“皇军”的认可就是最大的合法,但是就在此话即将出口的时候,松冈又改了主意。

  在夏侯舒城的面前,他已经树立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他不想破坏这种形象。

  六

  新四军军部一批干部赴延安学习,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由彭伊枫率领轻便小分队前往长江北岸接护。彭伊枫之所以亲自出马,一是因为去江北要经过中央军的防区,唐春秋对霍英山没有好感,对彭伊枫却很尊重,彭伊枫出面斡旋,可以争取唐春秋部的保护。二是彭伊枫也想借机同唐春秋多一些接触,了解一下唐部的情况。

  果然,唐春秋对彭伊枫很热情。彭伊枫赶到一二五团之后,唐春秋还留彭伊枫吃了一顿晚饭。席间,谈到了各自部队的士气问题,话题比较深入。唐春秋说,“要说条件吧,我部无论如何也不比贵军差,多少不论,还有个军饷,装备也好一点。但是不瞒彭先生,我的部队确实死气沉沉,我想这里面恐怕就有士气鼓动的作用。”

  彭伊枫说,“古人云,夫将,志也;三军,气也。”

  唐春秋说,“是这话。孙子曰,合军聚众,务在激气。”

  彭伊枫说,“可是士气又怎样激呢?你看日本鬼子,他有一个天皇,全国老百姓都是‘皇民’,军队都是‘皇军’,他就死心塌地地为一个天皇作战。生是天皇的人,死是天皇的鬼,反正生死都是为了天皇,生死都跟天皇在一起,那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唐春秋说,“日本鬼子有战斗力,主要就是个信仰问题。我们的军队没什么信仰,哪怕你说要爱国,他也不感兴趣。这个国家乱糟糟的,不可爱!过去是军阀混战生灵涂炭,这些年来,虽然有国民政府,但其实还是各派势力坐地为王。作为国军军官,我现在已深切体会国民政府号令不灵,一座山上有几家军队,各自有各自的体系,很难协调一致。就这一点,就把中国军队的力量耗去不少。”

  彭伊枫敏感地察觉唐春秋的话里有影射的含义,笑笑说,“我非常同意唐团长的看法。我们的力量是有点松散,统一战线也不是很牢固,但是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国民政府缺乏感召力。国民政府本身就制造了许多不统一的基础。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天茱山吧,栗统飞看不起你,你还看不起我们。至于对我军的限制和防范,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请唐团长想一想,像这样你拉我扯的,能够打赢鬼子吗?”

  唐春秋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算是态度。

  彭伊枫说,“回到现实来,要想取得抗日的胜利,就我们天茱山地区来说,首先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心术,二是技术,三是战术。解决心术是第一的,有一致对外之精神,就有敢死之决心;有敢死之决心,就有提高技术之可能;有提高技术之可能,就有发挥战术之基础。”

  在彭伊枫说话的时候,唐春秋一直端着酒杯,看着彭伊枫,眼睛里闪烁着诧异的光芒。等彭伊枫说完了,把酒杯往彭伊枫的酒杯上一碰说,“彭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深刻。你我都是军人,各为其主,徒有一腔报国热血,可是作为下层军官,人微言轻啊!”

  彭伊枫说,“唐团长,现在是国难当头,不能再说各为其主了。现在我们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中华民族。如果我们能够紧紧地围绕在中华民族的旗帜下,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唐春秋说,“是啊,没有信仰,哪有动力啊?为谁死,为什么死,总是要有数,才能勇往直前啊!谁也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

  彭伊枫说,“刚才唐先生说国家不可爱,这话彭某不敢苟同。不可爱的并不是国家,而是军阀和腐败政府。所以我想,对于我们天茱山的军民来说,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不忘国耻,不忘我们曾经遭受的外侮。历史上日军给中国人民带来多少灾难啊!甲午海战,九一八事变,七七卢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枣儿庄惨案,都是血海深仇。我们要把这些历史告诉我们的百姓和士兵,血海深仇就是我们励士的最好武器。”

  唐春秋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彭先生说得好!说得我唐某醍醐灌顶。《乾坤大略》有一句话:兵之所以战者,气也;气之所以激者,怒也!”

  彭伊枫说,“我们应该充分地开展文化宣传,向部队讲述国耻,没有仇恨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

  唐春秋又问,“现在给养困难,贵部有没有开小差的?”

  彭伊枫说,“想当年你们那样封锁我们,一个多月粒米未沾,两个月没有盐吃,我们没有一个开小差的,还有人主动投军。”

  唐春秋苦笑说,“难得难得。我现在就是被开小差弄苦了。请彭先生赐教,你们把兵拢得这么紧,是否有什么窍门?”

  彭伊枫意味深长地说,只有一个窍门:“官兵一致。”

  唐春秋问,“此话怎讲?”

  彭伊枫说,“我们中国人什么苦没有吃过?吃苦不怕,只要你当官的跟他一起吃,你能挺住他就能挺住;你饿着肚子去打仗,他就能空着肚子去扛枪。唐团长岂不闻良将投醪劳军和吴起吮痈励士的故事?困难的时候,你只顾自己温饱,不管兵的死活,只要给他机会,兵能跑光,你信不信?”

  唐春秋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做起来何其难啊!”

  彭伊枫说,“但是我们的敌人往往都能做得到,所以对士兵欺骗性很大。过去在川陕,我们经常听一位师政委讲课,他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情,说日本明治维新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向西方列强看齐,不惜重金向欧洲军事强国购买军舰。由于资金短缺,明治天皇宣布,只要资金还没有筹够,他每天就只吃一顿饭。日本这个民族是把天皇看得比上帝还要伟大的,怎么能让天皇每天只吃一顿饭呢?结果民众纷纷节衣缩食,甚至出现了少女卖春为购买军舰筹款的事情。上下一致到这种程度,他的战斗力能不强吗?”

  唐春秋感叹道,“你说得对,我们就缺乏这样众志成城的气概,因此有力惜身,无心报国。”

  这一晚,唐春秋和彭伊枫谈了很久,从关系微妙互相戒备的友军长官,俨然成为无所不谈的知己。

  第二天早上,彭伊枫一干人等即将出发的时候,唐春秋已经抽调一个排的兵力守候在门外了,由一个名叫孟秋的排长带领,保护彭伊枫的安全。唐春秋悄悄地对彭伊枫说,“昨天我答应你借路,是有上峰关照的,但那条路你走不得了。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我派一个排护送你们。”

  彭伊枫一听就明白了,唐春秋所说的上峰关照借路,恐怕是别有用心,没准有什么阴谋。这一想就惊出一身冷汗。倘若没有昨夜同唐春秋彻夜推心置腹的畅谈,唐春秋对于“上峰”的企图听之任之,那就要出大事了。

  七

  第一次登门畅谈之后,松冈对于夏侯舒城的印象更深了,思来想去,觉得夏侯舒城这个人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半个月后,松冈到江淮派遣军司令部就粮食征集和运送工作进行述职,并将“亲善怀柔”设想向石原次郎作了汇报。石原次郎说,“很好,征集粮食是一项长久工作,要尽量依靠当地有名望的人物,组成‘皇协政府’或者商贸机构。现在‘皇军’向西南推进任务十分艰巨,兵力有限,你要确保陆安州稳定,不能给上级增加负担。”

  松冈说,“哈依。”

  石原次郎又说,“虽然武汉攻下了,但是长江南北两岸现在还有李宗仁、陈诚和薛岳指挥中国军队将近一百个师对‘皇军’进行包围,在南昌和长沙等地,‘皇军’可能还要进行几次较大规模的攻坚战。‘皇军’作战异常艰苦,对粮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因此征集工作必须加强。尤其要注重通过‘怀柔’的手段获取,而不是武力的手段,不能把陆安州的老百姓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不能后院失火帮倒忙。”

  松冈说,“哈依。”

  返回陆安州之后,松冈又亲自来到古井坊,这次没有带宫临济,而是带来了最器重的河田大尉和下士官荒木冈原。松冈在楼上同夏侯舒城纵横古今,河田大尉和荒木冈原就在下面的天井里消受古井坊的精美茶点,倒也平和。

  松冈说,“夏侯先生,贵号是陆安州老号,夏侯家族在陆安州根深蒂固。既然夏侯先生拥护‘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为什么我们不能携手,为建立‘王道乐土’做点事呢?无论如何,这对‘皇军’和陆安州的百姓,都不是坏事。”

  夏侯舒城说,“但不知道松冈先生想让我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事?”

  松冈说,“不知夏侯先生对大日本国的‘王道乐土’政策是什么看法?”

  夏侯舒城说,“敝人乃商人,在商言商,对于政治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松冈先生所说的‘王道乐土’,是不是就是南京那样的,视中国人为草芥,任意屠杀?”

  松冈一怔说,“完全是谣言,‘皇军’进入南京城的时候,中国人是列队欢迎‘皇军’进去的。”

  夏侯舒城说,“我没有看见,但我听说自从日本军队血洗南京之后,半夜三更冤魂叫,大白天里鬼唱歌。这就是‘王道乐土’?”

  松冈脸色极其难看地说,“夏侯先生,对于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我们都不好说三道四。”

  夏侯舒城冷冷一笑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不等于松冈先生没有亲眼见过。”

  松冈说,“这个话题不谈了,本人今天来,是想请教夏侯先生对于当下陆安州状况之分析。”

  夏侯舒城说,“这恐怕就不是我这样的草民所能妄论的了。”

  松冈说,“朋友之间,交换见解,也是情理之中。”

  夏侯舒城说,“这对于松冈先生有用吗?”

  松冈说,“自然,我想听听陆安州人的政见,这样有助于陆安州‘亲善怀柔’政策的合理形成。”

  夏侯舒城说,“谈不上什么政见,也用不着我等针砭时弊。不过既然松冈先生问起,倒也有点牢骚。窃以为,一国之军事状况,是由一国之经济状况决定的,一国之经济状况,是由一国之政治状况决定的。我国政治状况实在是一把鼻涕,几千年封建专制,积弊如山。更令人切齿的是晚清政府,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祸国殃民,真是一个坏透了的政府。西方列强和贵国政府都在争先恐后地发展军备,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可是我们这个政府骄奢淫逸,居然把海军经费用于修建皇家林园。依在下之见,我们今天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仍然是晚清政府埋下的祸根。”

  松冈平静地说,“听夏侯先生如此慷慨激昂,可以看出,夏侯先生是一个爱国者。”

  夏侯舒城说,“有爱国之心,无爱国之力。即便有菲薄之力,摊上这么一个乱哄哄的政府,也是报国无门。想来辛酸,不想也罢,好在酒坊仍在,醉生梦死,也是一种人生。”

  松冈说,“夏侯先生能够看破世事,难能可贵。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夏侯舒城无语,半晌才长叹一声说,“可是谁又甘心当亡国奴呢?松冈先生,恕我冒昧,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是敝人带兵打到松冈的祖国,打到松冈先生的家门口,不知松冈先生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

  松冈正在微笑的脸皮倏然僵硬起来,目光阴沉地闪烁了一下,看着夏侯舒城。夏侯舒城坦然地说,“我这样说话是不是让松冈先生不愉快了?但是请原谅,这是一个祖国遭到侵略的中国人说的心里话。”

  松冈愠怒地看着夏侯舒城,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终于愤懑地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很不友好!”

  夏侯舒城说,“既然松冈先生今天是以个人身份来看望朋友,那么我们朋友之间就应该说点真话。如果我一味地说,松冈大佐,你们做得对,你们来侵略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荣幸,我们愿意接受你的侵略,你会相信这话是真心话吗?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提醒松冈先生,任何一个中国人向你说这样的话,你都不要相信他。如果他这样说了,你就要警惕他,他可能正在暗算你。”

  松冈气咻咻地说,“你这样推心置腹地提醒我,我又有什么依据相信你就不是在暗算我呢?”

  夏侯舒城哈哈一笑说,“松冈先生问得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并没有要求松冈先生相信我啊!如果现在不是进行个人之间的谈话,如果我也是一个军人,那么我很难担保我们之间不会进行战争。”

  松冈的表情还是不自然,嘿嘿一笑说,“夏侯先生坦荡无畏,有君子之风,志士气度,佩服佩服。可是,假如夏侯先生真的是军人,那么我还要请教夏侯先生,仅以陆安州之逐鹿为例,夏侯先生认为这场战争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是个什么样的前景?”

  夏侯舒城略一沉吟,向松冈狡黠一笑说,“松冈先生,你希望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松冈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希望听真话。”

  夏侯舒城说,“那好,我斗胆说一句,敝人不欢迎你们的所谓的‘亲善怀柔’。我们这个民族虽然落后了,但是,我们站起来要靠我们自己,而不是日本人的所谓‘亲善怀柔’。我倒是很希望,等我们国家发展了,我们到贵国去推行我们中国人的‘亲善怀柔’。”

  松冈的眼睛倏然闪过一道寒光,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微笑,尽管那笑容很僵硬。松冈说,“站在一个爱国者的立场上,我理解夏侯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你对陆安州的‘亲善怀柔’工作是否满意?”

  夏侯舒城说,“谈不上有什么满意不满意,我只想告诉松冈先生,不管你是‘王道乐土’也好,‘亲善怀柔’也罢,你们在陆安州很难立足,尤其是长期立足,站不住脚啊。”

  松冈“呼啦”一下站起身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际,那里是挂战刀的地方。夏侯舒城笑笑,从嘴角取下雪茄,往痰盂里掸烟灰。

  松冈原地站立,逼视着夏侯舒城说,“那好,夏侯舒城先生,请你说说,我为什么站不住脚?”

  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坐下,敝人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刀实枪地对阵,松冈先生用不着这样紧张。”

  松冈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下来,呷了一口酒茶,赌气似的说,“我对夏侯先生一片真诚,但夏侯先生却一再戏弄本人,很不够朋友。我倒是要听听,夏侯先生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夏侯舒城说,“我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但我是实业者,实业者看问题的基本方法就是算账。我给松冈先生算了一笔账,以松冈先生麾下的军事实力,眼下兵强马壮,士气高涨,锐不可当。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日军远离本土作战,物资消耗巨大,短期尚可维持,长期则捉襟见肘。中国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跟不上,怎么能站住脚呢?”

  松冈脸上的肌肉放松了,笑笑说,“这个账夏侯先生算对了一半,‘皇军’怎么会不知道粮草先行的道理?我们虽然远离本土作战,但是凭借‘亲善怀柔’政策,就地募集粮草物资,这一点已经纳入‘皇军’作战之战略规划,是不成问题的——”此时松冈还不想把他驻屯筹粮的任务透露给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说,“那我再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就算日军物资保障无虞,但就兵力而言,真正的日军不过是一个联队的兵力,一千五百余人,加上宪兵大队,充其量不过两千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陆安州到底有多少抗日武装,这个账就很难算了。”

  松冈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舒城说,“这个账我可以给你算明白,‘皇军’在陆安州的敌对武装,有号称国民党中央军的两个半团,但那都是残兵败将苟延残喘。另外新四军也有一个游击支队,更是破枪破炮,徒有其名。对付这样的武装,本部有‘皇军’近两千精锐,坦率地说,我在计算兵力对比的时候,从来是把我这两千‘皇军’算作两万兵力。另有‘皇协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三千余众,也是装备精良,战术精湛。如此兵力对付天茱山,如囊中探物。”

  夏侯舒城说,“那么我还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即便日军两千人尽是骁勇善战不畏生死的勇士,那么‘皇协军’里又有多少人愿意为异国占领军捐躯死战呢?我想绝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三千‘皇协军’里有三分之一是迫不得已而‘皇协’之,三分之一得过且过观望生存之,三分之一对于占领军心怀异志,那么双方力量对比就要发生很大的变化。一旦变化,就要打破均势,这对松冈先生是极其不利的。”

  松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眉头忽地皱了起来,盯着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有何依据‘皇协军’就必然要一分为三?”

  夏侯舒城不紧不慢地说,“那么松冈先生又有何依据证明‘皇协军’就是铁板一块?”

  松冈不说话了,两只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手指关节嘎嘎作响。

  夏侯舒城说,“我们可以再退一步算账。即便这些‘皇协军’全是日军的忠诚盟友,松冈联队的脚跟仍然是站不住的。我们在考虑武装实力对比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能忽视,那就是,逐鹿战场是在陆安州,而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中国人作战讲究兵民同心,倘若这二百万百姓群起抗战,松冈大佐何以支撑?”

  松冈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笑了。松冈说,“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是不错,但是姑且不论信仰战术之高低,单凭武器装备这一条,赤手空拳的百姓怎么能纳入战争之实力?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夏侯先生这个账算得荒谬。”

  夏侯舒城说,“老百姓赤手空拳是事实,但我还可以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以平均每五口人一户,每户平均两口铁锅计算,大致有八十万口铁锅,倘若老百姓团结起来,决心抗击松冈先生的部队,这八十万口铁锅就能把松冈联队击退。”

  松冈欠起屁股,向夏侯舒城倾斜身体,流露出巨大的困惑,鼓起眼珠子问,“你说什么,铁锅?”

  夏侯舒城说,“是的,铁锅。”

  松冈说,“作战不是种田,摔锅卖铁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夏侯舒城说,“敝人只是作个假设。老百姓没有进攻的武器,但是他们可以拥有防御的武器。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全体陆安州的百姓誓死同松冈联队决战,那么大家只需要把铁锅捐献出来,铸造盾牌,八十万只铁锅铸造十万个铁缸,两军对垒之际,十万个陆安州农民脑袋顶着十万只铁缸涌向日军两千人的队伍,那是个什么样的情景?那不是洪水猛兽吗?”

  松冈仰起脑袋,一脸自负地说,“最初我听夏侯先生信誓旦旦地说我站不住脚,还以为夏侯先生有济世经邦之良策,退兵御将之锦囊妙计,实不相瞒,汗流浃背。可是听到曲终,不过如此——百万民众,八十万铁锅,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我站不住脚的依据?”

  夏侯舒城说,“我说铁锅,只是打个比方,算个长远账。”

  松冈拉长脸沉默了很久,室内的空气有点紧张,然后松冈终于笑了,起先是微笑,然后嘿嘿地笑,再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肥肉乱颤。笑够了,站了起来,开始踱步,腰杆挺直,意气风发。往前踱了几步,再折回来,踱到夏侯舒城的对面,弯腰看看夏侯舒城,像是观察一个怪物。然后接着笑,摇摇头,起身继续踱步,一直踱到西边的墙壁下面,凝眸面壁,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夏侯先生,你是个诗人,你是个天真的幻想家,你既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

  夏侯舒城也笑了,起身说,“我当然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否则我就不在这里造酒了。”

  松冈说,“哈哈,我很惊讶你会有这样的思维,全民皆兵,铁锅作战,真像神话。我为我在中国认识了你这么个天才的神话家而由衷地高兴。来,让我们干一杯!”

  说完,松冈反客为主,走到茶几前,先给夏侯舒城的杯子倒满了酒茶,再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并举了起来,向夏侯舒城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夏侯舒城端着杯子,脸上露出尴尬的困惑,苦笑着,也仰头把酒茶喝了下去。

  松冈喝完酒茶,从兜里掏出手绢,擦擦嘴角,再擦擦手。坐下来,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然后悠悠地说,“夏侯先生,我当然知道你的铁锅战术的含义,但是,我还是认为你是个浪漫的诗人,知道为什么吗?”

  夏侯舒城说,“可能是松冈先生认为敝人打了一个愚蠢的比方。但我认为这并不愚蠢。”

  松冈说,“这个比方当然不愚蠢,而且很形象,说明了人力和人数对于战争制胜的决定性作用。但是,有一个问题夏侯先生同样忽视了。你了解你们中国的民众吗?”

  夏侯舒城放下茶碗,面无表情地看着松冈,没有回答。

  松冈说,“你不了解你的民众。是的,你的比方一点儿也不愚蠢。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只要陆安州二百万民众群起而攻之,那么,每人一口唾沫,本联队加上宪兵大队区区两千人,就会陷入汪洋大海。可是,谁来组织二百万人吐唾沫呢,在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地点,冒着‘皇军’的枪林弹雨,举着几十万只铁锅……哈哈,那将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观,如果有幸目睹,我,‘皇军’大佐,松冈龟尾,将自戕于阵前以答谢这战争的盛典!可是,谁能把二百万老百姓聚集起来冒着生命危险来向‘皇军’吐唾沫呢?这是问题的关键,也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夏侯先生,当初我们进攻陆安州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你要是目睹贵国军队是以怎样神奇的速度逃跑,你就不会提出这样幼稚的设想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战争是发生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本土,全体日本老百姓一齐起来吐唾沫,那是完全可能的。全体老百姓顶着铁锅冲向敌阵,直至玉碎,也是可能的……”

  夏侯舒城说,“但是,请不要忘记,中国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逊色。尽管因为封建专制,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因而出现斗志消退的现象,但这只不过是在一定的时期和一定的环境里蛰伏起来了,请你不要低估中国人。”

  松冈再一次意外地看着夏侯舒城,“夏侯先生,你是否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夏侯舒城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

  松冈满脸堆笑说,“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为你的强硬,使我看到了君子之风。你不同于一般的中国人,这也是我愿意同你交谈并且争论的原因。我希望我的中国朋友是体面的,是有尊严的。”

  夏侯舒城说,“我算不了什么,我要是戚继光和林则徐,我就不会在这里造酒卖了。也许,我会跟你在战场上交朋友。”

  松冈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着夏侯舒城,嘿嘿一笑说,“夏侯先生,我觉得我们越来越像朋友了,甚至相见恨晚。”

  夏侯舒城说,“可你是站在占领军长官的立场上,我更希望我们是在非战争状态下平等的朋友。”

  松冈说,“我们换个话题如何?”

  夏侯舒城说,“请赐教。”

  松冈说,“‘皇军’要在陆安州成立一个‘亲善商会’,以稳定局势,发展经济,安抚百姓。夏侯先生以为如何?”

  夏侯舒城说,“如果苍生受益,倒也未尝不可。”

  松冈大喜说,“我想请夏侯先生出任会长,不知意下如何?”

  夏侯舒城拍拍脑门说,“商会会长,应是资产雄厚,德高望重之辈担任。本人才疏学浅,加之近年驻沪经销,与陆安州商界有所疏远,恐怕难以胜任。”

  松冈说,“夏侯先生不必推辞,本周请夏侯先生出面,召集陆安州工商界头头脑脑到古井坊一聚。届时我也来听听大家意见,倘无异议,就如此办理。”

  夏侯舒城沉吟道,“如果仅仅出于发展经营的需要,我可以尽力。但假若是涉及政治,敝人恕难从命。”

  松冈说,“我不会为难你的。”

  八

  不久陆安州工商界头面人物都接到夏侯舒城的请柬,说是邀请各位到舍下开个“筹备会”,共谋陆安州恢复经济之大计。大家虽然对夏侯家老大夏侯舒城并不熟悉,但是对于古井坊老号都不陌生,“一·二八”淞沪抗战那次,老当家的夏侯广发临到广州之前,也曾组织过告别酒会,大家都参加了,夏侯舒城那次还专程从南昌回到了陆安州。老当家的特意说,将来如果局势稳定,有可能就是舒城回来支撑门面,还望各位世兄多多提携。

  大家只是有点嘀咕,现在毕竟局势还不稳定,日本人在这里实行军管,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其实战争就在地下潜伏,不知道哪天中央军或者新四军就会杀进城里,还是要打仗的。这时候夏侯家大少回来重整门面,也似乎太早了一点,想必是同日本人有交易。

  松冈已经成了古井坊的常客,大家也有所耳闻。接到请柬,不去恐怕也是不行的,这些生意人,巴不得借日本人的利用,也利用一下日本人。因此这天来的人还算比较齐全,有蔗糖厂老板王月凤,棉麻公司老板王进业,丝绸行老板董石英等十几号人。

  王月凤最先赶到古井坊,夏侯舒城立在门外迎接。一见面,王月凤拱手说,“几年不见,夏侯大少还是这样器宇轩昂,估计是在上海发了大财。”

  夏侯舒城说,“能发大财我还回来做什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井坊发祥于陆安州,也发迹于陆安州。只要有一刻安宁,我还是想回故土发展。”

  王月凤说,“那是那是,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然后就拉起夏侯舒城的手,神秘兮兮地问,“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

  夏侯舒城说,“管他想干什么,你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干什么都行。”

  王月凤一怔,旋即笑说,“那是那是,夏侯大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们还是跟着你转吧。”

  夏侯舒城笑笑说,“有你这话,我也不会让你吃亏。”

  松冈大佐这天果然来了,由夏侯舒城一一介绍了陆安州工商人士。然后松冈就发表演讲,无非是“亲善怀柔”建立“王道乐土”那一套。然后让大家谈谈看法。夏侯舒城就示意王月凤说话,王月凤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松冈先生说,生意人以生意为本,那是那是,民以食为天,那是那是。我看,有‘皇军’保护,我们就开动机器吧。有钱不赚,那是王八蛋。只是,我的糖厂,工人失散,机器失修,原料失窃,还请‘皇军’拨给……”

  松冈说,“好说,只要把商会成立起来,你们各自统计一下,恢复生产亟待解决的物资,交给夏侯先生,‘皇军’一并设法补充。”

  大家都看出来了,夏侯舒城果然跟日军关系密切。丝绸老板董石英说,“有商会保护,那我们就高枕无忧了。我推举夏侯大少给我们当会长。”

  王月凤生怕落后,马上说,“那是那是,夏侯大少是我们当中念书最多、见世面最多的,我也推举夏侯大少。”

  这下就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一致推举夏侯舒城为陆安州“亲善商会”会长。

  松冈心花怒放,说,“诸位很有提携共荣的诚意,这是‘皇军’最希望看到的。成立‘亲善商会’只是权宜之计,本人已经呈报华东驻屯军司令部。为了巩固亲善组织,不久的将来,还要成立‘亲善政府’。政府组成人员,势必也从在座的诸位中产生,请大家多多关照。”

  王月凤一听,张大了嘴巴,夸张地瞪着眼睛问,“松冈太君,您是说,我们还要当官?”

  松冈笑笑说,“是要当官。好好干吧,给‘皇军’生产蔗糖、丝绸,干好了,当市长的干活。”

  这次筹备会宫临济也参加了,但是他的角色有点尴尬,插不上话,始终傻呵呵地伫立在松冈身边,就像是松冈的侍卫。

  宫临济的心里很不平衡。自从夏侯舒城回到陆安州之后,这种不平衡与日俱增。他能感觉到,松冈看他的眼神再也没有过去那样亲切了,有时候甚至能流露出厌恶。

  以后宫临济就经常琢磨夏侯舒城,越琢磨就越是觉得这个人是他的克星。那次在古井坊,他主动“尝试”茶点,以此表达对松冈的忠诚,没想到反被夏侯舒城利用,抑扬顿挫地把他羞辱了一顿。甚至还肆无忌惮地说,对于松冈的安危来说,不要相信所有的中国人,这就是暗示,所有的中国人都有暗杀松冈的可能。这家伙这么说,倒是把自己洗干净了,却在提醒松冈对“皇协军”也要加强戒备,简直是包藏祸心。

  有一次闲谈,宫临济把松冈同夏侯舒城会面的情况当笑话讲给部下常相知和马甫金。宫临济说,“那个夏侯舒城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对松冈一点也不恭敬,一口一个松冈先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太君,完全是平起平坐的架势。”

  常相知说,“松冈这个老鬼子同别的鬼子不太一样,你越是把他当爷,他就越把你当孙子。我看我们得留一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马甫金说,“老常你说这话得小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已经披了一层汉奸皮,要是跟松冈搞翻了,到哪里立足啊?弄得不好,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宫临济说,“马老弟言之有理。本来松冈对‘皇协军’是很倚重的,但是自从来了这个夏侯舒城,阴阳怪气,软硬兼施,明里暗里挑拨松冈对‘皇协军’的看法。”

  常相知说,“本来松冈对‘皇协军’也并不是坚信不疑。咱们越是毕恭毕敬,他就越是怀疑你有图谋。中国军队去帮鬼子打中国人,除非像宣统那样,是靠他当皇上,他才会相信你对他忠心耿耿,不然他没有道理相信你。”

  宫临济说,“相互利用,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夏侯舒城老是做出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样子,甚至还在松冈的面前说,他不能当汉奸。这是什么意思?糟糕的是,他越是说他不当汉奸,松冈还越是死乞白赖地委任他干这个干那个,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常相知说,“这就是欲擒故纵。夏侯舒城城府很深,不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

  宫临济说,“还能是什么?钱!松冈一再表示,只要他出面组织征集粮食,他的年薪是一万块大洋。夏侯舒城装疯卖傻,还不同意,居然提出,一是年薪一万大洋太少,至少得一万八;二是不能到年底结算,他当着松冈的面说,他不敢担保日军能在陆安州呆够一年,所以薪水按月结算,而且还要预付三成;第三,他那个商会,每月需要三千块大洋的办公费。这些条件松冈都答应了。”

  马甫金愤愤不平地说,“他妈的鬼子也是贱骨头,欺软怕硬呢!老子当这个‘皇协军’团长,祖宗八代都被别人骂遍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每月不过二百块大洋。他夏侯舒城凭什么?征集粮食算个鸟!老子机枪一响,谁敢不把粮食送上门来?用得着每月花一千五百块大洋雇一个阔少去吆喝?”

  常相知笑笑说,“你老马别吃醋,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当的啥?再怎么说咱们都是奴才,老百姓怎么称呼咱,二鬼子啊。你当二鬼子,一个月二百大洋还少啊?真鬼子也只折合十块大洋。当狗的,有肉骨头啃就不错了。”

  宫临济说,“我也想不通,他夏侯舒城确实没有道理拿那么多薪水。论功行赏,他有什么?”

  常相知说,“大哥,你没有搞清楚松冈的心理。你说夏侯舒城有什么?有身份,这是一;有见识,这是二;另外,他敢跟鬼子平起平坐,有胆略,这是三。要知道,鬼子要想在陆安州站稳脚跟,长期从陆安州搞粮食,那他不仅需要走狗,也需要夏侯舒城这样的工商人士支撑门面。”

  马甫金觑着眼睛看着常相知说,“为什么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照你这么说,他每月一千五百大洋是应该的,你我每月二百大洋也是应该的?”

  常相知说,“钱还是个小事情。我担心的是,这个汉奸商会成立之后,我们‘皇协军’的地位又要下降了。”

  宫临济说,“你们不了解,其实这个夏侯舒城狗屁也不是,他居然吓唬松冈,说如果有一天陆安州二百万老百姓顶着铁锅抗战,那就势不可挡。而松冈居然当真被吓唬住了,还向他请教“‘亲善怀柔’的办法。”

  常相知说,“大哥,你可别说他狗屁也不是,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中国人为什么让鬼子打了进来,其实就是因为一盘散沙。谁要是有本事,真的把陆安州二百万老百姓发动起来,每人发给他几只铁锅顶在脑袋上,鬼子还真挡不住。夏侯舒城不一定懂军事,但是他懂得众志成城的道理。”

  马甫金说,“我看这个夏侯舒城可能是个共产党,至少也是国民党。”

  宫临济不吭气,看着常相知。

  常相知说,“我看也像。不过,管他是什么,让他跟松冈勾结在一起,怎么说都不是坏事,没准以后会有好戏看。”

  九

  一二五团一营因为欠饷,三十名士兵大闹营部,把营长唐云岐蒙起脑袋揍了一顿,还差点儿火并了。等唐春秋赶到现场,唐云岐已是鼻青脸肿,见了团长,只流泪不说话。唐春秋雷霆震怒,喝令将闹事的兵们捆起来查处,唐云岐却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别把事情越闹越大。

  唐春秋冷静下来一想,捆起来也的确不是办法,老话说法不责众。再说欠饷也确实存在,兵们背井离乡当兵打仗,衣衫褴褛粗茶淡饭,多数人连鞋子都是草编的,连每月三块大洋的军饷都拿不到手,也难怪有怨气。自从到了天茱山,军部要求各部队就地筹饷,可是筹起来比登天还难。兵荒马乱的,你根本就找不到政府。就拿安丰县来说,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同时存在过四个县长,一个是原先北洋政府委派的,到了民国二十五年还说自己没有接到撤状,还是正宗的县长;一个是桂系委任的,原先是桂军的一个团副,桂军撤离了把他撇下了,他还带着税务科长、财政科长、教育科长一干人等忙乎着征捐收税;一个是共产党委派的,也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还有一个是国民政府委派的,衙门倒是设在县公署里,各类官员也是五脏俱全,但这个政府的基本职能就是向老百姓要钱,要来的钱自产自销,没见向上面交了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日军打来之前,这四个县长还曾经联署办公,主要是商量增收战争费用和分配这些经费。有这样的官场结构,老百姓又焉能不水深火热?打起仗来焉能不一哄而散?

  现在,这些县长大老爷们是很难见到了,共产党的县长办共产党的事,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没有饿死,说明共产党的县长没有闲着;国民政府委派的县长偶尔也露上一面,但不是来交纳军饷的,而是手背向下,向一二五团哭穷要办公经费的。要么就是告状,要派军队剿匪。

  据说过去江淮土匪也给安丰县委派了一个“县长”,算上这个“县长”,安丰县就曾经在同一时期存在过五个县长。土匪委任的“县长”当然不会直接找老百姓要钱,而是通过国民政府的县长要“保护费”。不给,那好,土匪是干什么的?绑票,撕票。据说,在安丰县所有的县长当中,土匪的“县长”最威风,说话最灵。

  关于军饷,据说是一二五团的老问题,再往大里说,也是国军的老问题。

  当天晚上,唐春秋秉烛夜读,翻开兵书,没想到一句话扑面而来:无计之计,只有一避。他烦躁地把书扔到铺上,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过了好半天唐春秋的心绪才渐渐平息下来。痛定思痛还是痛,浑身的不舒服,来到院中,披衣独坐。这是江淮之间的山区,隆冬时节,夜寒袭人。一二五团驻地是砖瓦场的民房,兵荒马乱的,没有人再动心思修楼盖房,场主已经远走他乡,只剩下一个荒芜的院落。除了团部在山坡上有几间瓦房,营连以下散布在山根处数十幢草房里,有的甚至是用草木临时搭建的窝棚。

  从团部向西,是团直山炮连驻扎的双河集。陆安州一战,这个连队四门炮丢了两门,十挺轻重机枪损失过半,兵员从一百二十人锐减至六十七人。是部队战斗不力吗?是的,从现象上看是这样的,兵无斗志,畏敌如虎,一触即溃,溃不成军。可是,唐春秋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士兵是骁勇善战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这些千古流芳的名言名句,不都是中国军人义无反顾的壮举写就的军魂之花吗?可是如今怎么啦?一个弹丸岛国,居然就把泱泱中华打得七零八落屁滚尿流,简直岂有此理!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索性叫上护兵,登上马靴,巡查防务。

  在炮连的一号哨位上,唐春秋让带岗的排长把当班的六个哨兵集合起来。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这一天他们的团座内心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激荡,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半夜三更让团长亲自捉住,又要招致鞭笞或者饿饭的惩罚。

  当唐春秋面无表情地踱到队列前面的时候,一个士兵的膝盖竟然抖了起来。唐春秋奇怪地问,“你抖什么?”那个兵更慌了,因此也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说,“一营闹饷、那阵子,我就是、就是、就是在边上、看看,什么、也没说,长官、长官饶命……”

  唐春秋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怜悯。他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士兵们的着装,军装是破的,有一个居然穿着单裤,膝盖以下基本上裸露,脚上的鞋子也是破的,脚指头多数在外。

  “你的鞋子呢?难道就没有一双好鞋子?”

  “报告长官,还有一双布鞋,留着打仗穿。”

  唐春秋扭头问带哨的排长,“上个月不是每人发了一双胶鞋吗?还有军装,给他们了吗?”

  排长迷迷瞪瞪地看着唐春秋说,“长官,我不知道,只发了一双布鞋,还有一双草鞋。”

  “你是怎么回事?”唐春秋问一个耷拉着肩,身体一个劲儿摇晃的兵。那兵竭力振作精神回答,“报告长官,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头昏眼花,脑门发烫。”

  唐春秋伸手摸摸兵的脑门,对排长说,“发烧了,叫卫生兵。”

  排长苦笑着说,“长官,卫生兵的药包里啥也没有,俺们头疼脑热从来不吃药的,扛一扛,三两天就好了;扛不过去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唐春秋叹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然后又问,“晚饭吃饱了吗?”

  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还是那个穿着破鞋子的士兵回答,“吃……吃饱了,半饱。”

  唐春秋的眉头皱了起来,又问,“吃的是什么?”

  排长说,“一人一碗稀饭,一个馍,一疙瘩咸萝卜。”

  唐春秋怔怔地看着兵们,不再问了,交代排长要加强警戒,然后就脸色阴沉地带着护兵走了。

  唐春秋是朝着二营的方向走的。这天夜里,他先后巡查了二营和三营的防务,还到部队宿营的民房或窝棚里看了看。这是他就任一二五团团长第一次亲临兵舍,同时这次行动也可以看成是一二五团组建后团长首次向士兵问寒问暖。士兵的生活状况同他在炮连见到的大体上差不多,冬季穿的是秋季服装。一身衣服没个换的,磨破了,磨薄了,到了夏季,仍旧是它。至于说伙食,简直五花八门,吃什么的都有,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吃不饱,更别说吃好了。医药短缺,或者说根本没有。兵们习惯了,不少人根本就不知道,生病了还要吃药打针,吃药打针那是伤员的事;不是枪伤刀伤,凭啥给你吃药打针?

  在三营二连,唐春秋看见了一个浑身浮肿、已经没有能力担负岗哨勤务的士兵,连长说这个兵已经六天没下床了,每天只能喝点稀饭。唐春秋质问连长,“为什么不送到团部医疗所去?”

  连长回答说,“送了,医疗所说没有药,让抬回来自己养。”

  那一瞬间,唐春秋觉得真是无话可说了,他想起了那次在小蜀山防线上,彭伊枫说的话:“日本当局是把士兵当作精神动物,我们的当局者则是把士兵当作肉体动物,他们的物质待遇甚至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唐春秋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陆安州保卫战中一二五团不能打仗了,就是马也要给它吃好啊!士兵都是人,你给他吃最差的伙食,还吃不饱;你给他穿最差的衣服,还衣不遮体,难以驱寒。生病了,连起码的医疗都保障不了,就让他们在寒冷的冬天,揣着半饱的肚子,穿着半裸的衣服,拖着半残的身子,踩着半双鞋子,他能打好仗吗?抵御外侮,保卫国家,这大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保卫国家不等于保卫朝廷,你这个朝廷一点好处都没有给他,你用绳子把他捆来,喂给他霉面烂米,发给他两双草鞋,让他扛着半天响一下的破枪,今天让他跟张三打,明天让他跟李四打,后天又让他跟王五打。你把他身上那一点年轻的力气都耗干了,日本鬼子来了,他也麻木了。

  这次巡查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尽管此前唐春秋也风闻队伍里各级军官克扣军饷雁过拔毛,也懂得一些,比如吃空饷。以三营为例,进入天茱山之后,因病因伤因逃亡,非战斗减员已达二十人之多,可是仍然领取全额军饷,空饷的部分就被军官私吞了。至于谁多谁少,不用别人操心,分空饷的军官自然有一套规矩,通常情况下不会乱了规矩。一旦乱了,就会出现内讧,然后自我调节,直至皆大欢喜相安无事。因为这种情况比较常见,也因为需要笼络军官感情,唐春秋平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有的已经不是克扣军饷的问题了,药品,服装,伙食,甚至装备,都有人贪污了拿去卖钱。卖钱何用?一是贿赂长官,争取提升或者谋取安全岗位,或者谋取更大的肥缺;二是置办家产;三是抽大烟;四是嫖妓。

  在巡查过程中,当唐春秋声色俱厉地盘查饷情的时候,有几个下级军官支支吾吾地透漏,“各级都有提留,团部长官得的是大头。”唐春秋就没有追问下去了。

  团部长官?除了他本人和一个在月亮岭战斗中携枪带人逃跑的少校政督员,就只有祝道可和林用树了。如此说来,在军饷这个问题上,他还有谁可相信的?团部长官尚且如此,你又怎么能要求部下清正廉明?既然军官们普遍贪赃枉法,你又怎么查处?谁来查处?即便查了又怎么处理?

  十

  唐春秋夜半巡查防务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危险跟他擦肩而过。

  那是在二营一连。一连一排长孟秋在头天夜里带哨的时候,邀集两个班长和三个班副秘密开会,商量逃回宿阳老家。他已于五天前得到讯息,日本人占领了他老家的柳树镇,鬼子到村里搜捕抗日人员,汉奸给保长定了员额,保长就把他爹叫了出去,并且说他们一家有四个抗日军人。老爹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抛尸荒岗野外,残废老娘卧床不起,没有人去收尸,老爹硬是被野狗吃了。孟秋得信,号啕大哭一场,就拿定主意要带枪回家报仇。

  遇上这样惨剧的当然不是孟秋一家,本连就有六七个。孟秋打听清楚了,就把这些人邀集在一起,预定趁几个人同时上岗的时候拖枪离队,没轮上岗的临时替换上岗。

  会是头天夜里开的,计划行动是在这天下半夜,没想到团长唐春秋突然亲临巡查,各连都加了岗,带岗军官也由排长变成了连长。这一下就把孟秋的计划打乱了。

  因为连队气氛紧张,还召集军官们清点了人数,孟秋来不及躲避,心里扑扑乱跳,寻思团长半夜三更亲临兵舍,肯定不是好事,十有八九是逃跑计划败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揣了一只手枪夹在裤裆里。

  唐春秋到一连巡查的时辰,还没轮到孟秋带哨,为了保持常态,他只好装睡。那天唐春秋查得很细,还到孟秋住宿的陈家厢房来了。唐春秋进门的时候,孟秋就在裤裆里把枪保险打开了,他眯缝着眼看见跟随唐春秋进屋的有五六个人,更加认准了是为了抓他。这时候他完全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只要有人靠近床边,他就开枪,然后一跃而起,夺路而逃。路线他是提前看好了的,只要冲过这间民房,趁着夜暗,闯出警戒线,逃进天茱山,那就是他的天下了。往西一百二十里,就是他的老家柳树镇。

  后来唐春秋果然就靠近了孟秋的床边,那是土床,下面铺的是稻草。屋里还住着孟秋手下的十几个兵,但兵们都住地铺。孟秋的食指已经触到了扳机,就在他犹豫着颤抖着手指的时,他听见唐春秋问,“这个兵怎么还穿着鞋?这是哪部分的啊?”

  就这一句话,孟秋的手指就从扳机上松了下来。他听出来了,团长连他是谁都还没有搞清楚,显然不是来抓他的。但是他仍然没有放松,屏声静气地暗中观察,他怕中了团长的缓兵之计。

  连长回答,“是一排排长孟秋。要不要把他叫起来?”

  唐春秋说,“别叫了,年轻人累了,就好好睡吧。”说完,还动手摸摸孟秋身下的稻草,对连长说,“睡稻草太苦了,能搞床褥子就好了。”

  连长说,“排长是有褥子的,孟排长的褥子给病号了。”

  唐春秋唔了一声,点点头说,“看来这个排长是个好排长。打仗怎么样?”

  连长说,“他就是靠打仗打得好才当的排长,不怕死,战术也好。”

  唐春秋说,“好,我记住了这个孟秋。让他明天上午到团部去,我要跟他谈谈。”

  孟秋彻底把手从扳机上松开,直到唐春秋离开,两行热泪才从眼窝里滚了下来,流进嘴角。

  孟秋的命运就从这个时候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第二天他就被叫到了团部。这时候唐春秋当然不知道就是眼前这个黑瘦的排长,昨天夜里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唐春秋向孟秋询问了基本情况,年龄多大,参军多长,打了那些仗,家里还有哪些人,等等。孟秋一一做了回答。然后唐春秋又让孟秋谈谈一二五团官兵思想状况。孟秋起先还犹豫,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假话,但是唐团长一再用温和诚恳的口气鼓励他,最后他就说了一些真话。

  孟秋说,“自从陆安州失陷以来,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对咱们部队很失望,认为咱们作战不力。防线一触即溃,撤退一泻千里,这些都是事实。但是,这些天来咱一直琢磨,为什么咱们会这么不经打?那次团里长官派咱的排去护送游击支队的彭伊枫先生,彭先生说了一句话,咱永远都不会忘记。”

  唐春秋心里一震:“什么话?”

  彭先生说,“不管仗打得好坏,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账算到老百姓和士兵的头上。”

  “哦?”唐春秋看着孟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半天没吭气,然后又问,“彭先生还说了些什么?”

  彭先生说,“没有无能的军队,只有无能的指挥官。但是彭先生说,陆安州战役说明,问题主要出在高层指挥官。唐团长是一个有强烈爱国之心、有正义感的军官,国军里像唐团长这样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如果团长们都像唐团长这样,鬼子是不可能在中国耀武扬威的。”

  这话唐春秋听了很受用。虽然有点感觉,彭伊枫在他的部队有搞赤化宣传的迹象,但是,依他现在的心态,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孟秋说,“其实兵都是好兵,只要当官的把他们当人看,不欺负他们,不扣他们的饷,让他们吃饱,病了给他们医治,兵也就安心了。一个月就三块大洋,你当官的得小头,拿走一块也就罢了,可是你要走两块,有的甚至根本不给士兵见面。进入天茱山,连排长这一级的都扣,说是上面欠饷。大家也不是傻子,消息总是会露出来,一露出来,那还有个好吗?它会让士兵怀疑长官,长官连兵血都喝,你能指望这样的长官报效国家吗?长官不是真心实意地报效国家,士兵为什么要听命于这样的长官?在战场上打黑枪冷枪都是有可能的,那仗还怎么打啊?”

  孟秋的话虽然让唐春秋感到意外,但是他不能不承认,孟秋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官逼兵逃、兵打黑枪的事,这些年在军中的确屡见不鲜。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唐春秋决心开始对军中的腐败堕落下手惩治了。

  孟秋几次冲动,想把自己蓄谋拖枪离队和差点儿就朝团长开枪的事情说出来,但是最终没说。孟秋说,“如果团座没有去夜巡,也许咱今天就要向长官告假。日军已经占领了咱的家乡,父死母残,不仅没人过问,鬼子搜捕抗日家属,保长公报私仇,首先就把咱的爹娘交了出去。咱想向长官告假回乡报仇。”

  唐春秋沉默了一阵子,突然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岂有此理!前方卖命抗日,后面给老子捅刀子,真是败类走狗无处不有!那我问你,你单枪匹马回去,又能有何作为啊?”

  孟秋说,“国破家亡,以死相拼。”

  唐春秋说,“战争是一个整体行为,你个人匹夫之勇单打独斗是没有结果的。对敌人,无非多了个刀下之鬼;对于一二五团,则是少了一个堪造之器。我是不会批准你离队的,除非你拖枪私逃,那后果你也是清楚的。”

  孟秋心中顿时一阵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唐春秋说,“难得你敢于在我面前掏心掏肺。像你这样家庭遭遇的,何止千万,处理起来谈何容易?但是,这件事情我既然知道了,也不能坐视不管。你的家乡离这儿远吗?”

  孟秋回答,“就在宿阳柳树镇,一山之隔,一天路程。”

  “哦?”唐春秋说,“国军一七八团在宿阳一带活动,团长冯可刚与我有同窗之谊,我捎个信给冯团长,请他尽快调查处理,惩治败类,安顿好家人。你看如何?”

  孟秋心里一热,他是遇到了好长官啊,设身处地为下属着想,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感动之下,他差一点又把计划逃跑并差一点向团长开枪的事情说出来,但是隐忍一下,还是把话咽下了,说,“长官如此体恤,咱这个小排长还有什么话说,效命长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唐春秋说,“从下级军官和士兵介绍的情况看,你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军官,爱兵善战;从你跟我的谈话看,也有识地和勇气,是个好苗子。我打算提升你为特务连长,你看如何?”

  孟秋立正回答,“咱将尽终职守,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唐春秋说,“你的任务不仅仅是要带好一个特务连纵横战场,还有一些内部工作需要你做。等你情况熟悉之后,我再慢慢交代。”

  孟秋目光炯炯,向唐春秋行注目礼。唐春秋又说,“以后别一口一个‘咱’,太侉了。再说官当大了,老说侉话,下级听不懂。”

  孟秋说,“咱……我慢慢改。”

  孟秋被任命为特务连长,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为按照老规矩,在一二五团,凡是从排长升为连长的,团里没有根基是不行的,就是有了根基,不送银子也是不行的。而这个孟秋,一直是政督员邡逍密切注意的思想左倾分子,是仅次于三营营长严楚汉的第二号危险人物。如果不是有什么秘密的特殊背景的话,根本是不可能重用的。既然不是祝道可的体系,也不是林用树的体系,那就只能理解为唐春秋的体系了。如此,祝道可和林用树就得掂量掂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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