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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十四章

  1

  次日天明后,粮行开业。繁盛向合作的股东打招呼,提出自己要下乡去一趟,十天八天就可回来,账房小王也同行。店中一切事务暂由他管理。对方并无疑意,满口答应下来。王小姐男装包裹得严实,戴上帽子,再三叮咛关嘱后,才上了黄包车,顺着天禄大街往北门去了。繁盛伫立街头,点起根烟来抽了一会儿,然后决然扔掉半截烟,转身向同春里方向走去。

  周宅内,没了男主人的气息后,明显地呈现出阴衰的寥落之气。虽然王管家依然督促着一班仆佣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周太太亦没了在宅子里来来去去督察家务的心思。闲坐在后院老房中不出,日日上香祈佑三子繁茂和玉茹腹中的胎儿能够平平安安。这天,上香完毕,正要去净手换衣。只听得院墙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十分熟悉,不约驻足回头望去。居然是久已不见的二儿子繁盛。

  周太太见是他,稍稍感到丝欣慰,说:“亏得你还回来。家里的事情,你们几乎全部撒手不管了。”

  繁盛惊讶,问:“难道这几天,家中出事了不成?”

  周太太幽幽道:“你大嫂回娘家生孩子去了。茂儿他离了海陵,另到别处寻差事了。你大哥他又不回家,你说,咱们周家怎么就成这样的,冷清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繁盛听说弟弟走了,倒没太多惊讶,只是感慨一声,遗憾道:“他走得不是时候。我新近得到个消息,咱们周家马上就会热闹起来了。”

  “怎么就热闹起来?”周太太警觉地收起悲哀问道。

  繁盛不动声色道:“老大去了镇江,迎接汪先生视察团一行向西来,已到了江都。明天,或者后天准会到海陵。届时,汪先生怕是要登门来拜祭父亲了。”

  周太太脑袋里咯噔一声响,霎时间面色如土,侧眼窥看了儿子的表情,看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繁盛仰头朝远处的黄杨树阴下笔直的青灰砖墙看了一眼,继续说:“这可是海陵城开埠以来头等的大事。这块地面上,像这样的人物光顾,怕是开天辟地头一次了。”

  周太太似乎对儿子所说的内容无动于衷,转身朝屋里招手道:“如云,去厨房吩咐一声,今儿个二少爷回宅,午饭时多加几道菜。”

  中饭过后,繁盛便返回自己的院子,借口说好好睡个午觉,闩起门来不放闲人进入。

  他坐下来先喝口茶,然后掏出烟来,将窗户全数关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隐秘空间。面积有限的正屋里,立刻烟雾弥漫起来。但是,繁盛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像是做试验样,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烟缕的走响。但浑然烟气只是在他嘴边吞吐时,才有所变化,丝毫不见他所期待出现的情况。接连抽掉六七枝烟后,屋内烟雾充斥,令人难以忍受。但繁盛依然是不慌不忙,合目思索了一阵子,丢下烟蒂,去床下取出只长柄螺丝刀来,转身走近了外屋墙壁上那整块雕琢的白果木板。

  他将螺丝刀抵在木板上,轻柔地划动。整幅看似天衣无缝的雕花的表面,纤细的刀尖很快便有了探知,行云流水般的滑掠中,感觉出了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滞碍。他目光停留处,果然从漆色的掩盖下分辨出一道细缝。他扶正刀口,平行贴住,使劲向内里锲入。雕花板竟是应手而分。屋内浓重的雾气随即被吸入,袅袅而去。

  繁盛后退一步,像是欣赏美景一似地盯着这情形,脸上浮起股预料之中的笑意。看着屋内烟气渐渐稀薄,他放下螺丝刀,继续先前的工作,双手分别抓住那道寸许的裂隙,上下一分。大约板壁后面的键槽涂了油脂,竟是轻易地现出了一个高约3尺的洞口。他弯腰进入,就着室内的光线上下左右打量片刻,划起根火柴,踏着阶梯下了地底,顺道潜行。

  六七分钟后,繁盛来到这段暗道的尽头。悄悄从出口处开启了条隙缝朝外瞧去,已在前院门厅墙壁里,繁昌的院墙历历在目。他心中有数,合上空隙,原路折回。上到地面后,原样将密道口归位合拢,然后从衣兜里取出张图纸来,仔细研究,将方才的发现的标明其上。这才松口气,爬上床倒头睡去。

  这一觉甚是酣甜。再度从梦中醒来时,天色已经渐暗,居然已是傍晚时分了。

  这时,院外有人叩门,王管家的嗓音喊道:“少爷,太太让我来请你去用饭,已到晚上了。”

  繁盛答应一声,穿上外衣,开门出来。

  饭厅里,一桌子菜肴早已摆放好。周太太冷然端坐在座椅上,一言不发。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如云站在一旁侍候。眼见繁盛睡眼惺忪地出来了,便指指对面的座位,示意王管家也上桌,陪繁盛喝几杯酒。

  王管家连连摇手道,连声说不能,这可乱了主仆的规矩。

  周太太舒眉笑道:“你小时候和他们的父亲一个锅里捞饭,我可是亲耳听说的。这会儿客气干什么?难得这么个机会,也好好逞逞你的酒量。我可是听其他人说得哦。”

  王管家犹豫片刻,又经不住二少爷繁盛的力劝,只得陪着小心落座。这场酒席,三个人话都不多,惟以饮酒为主。繁盛和王管家彼此互敬,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周太太好似远观戏法样,喝着茶含笑不语。丫头如云掩口而笑,大约从她进入周宅以来,还从未见过王管家和少爷们喝酒样儿,这算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晚上8时许,席上酒尽人散。

  繁盛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晃了两下,双腿一软险些摔倒。王管家呵呵地傻笑,掉头出门,被门槛一绊,轰然扑倒在廊下。阿虎等几个佣人赶紧来搀起他,往睡处去了。周太太让如云扶住二少爷回房。如云小心翼翼地从腋下托住繁盛,缓步向前。繁盛出门后,在涌巷里愈发地支持不住,将全身的重量都倾倒在她柔弱的胳膊上,鼻中嗅着她发梢上刨花油的香味,竟是晕晕然进入了半睡状态。

  如云有些羞急,只得费尽了全身的气力,好不容易才将这个醉鬼送回了院子。繁盛合目打着鼾,手中却不停,将衣裤一件件地扒下来,扔得到处都是。

  看着这陡现的男人半裸的肉体,如云掩目惊叫着,不知如何是好。但好在脱光了衣服的繁盛凭着本能找到了被窝,一头钻了进去,蒙头大睡再不吭声。

  如云这才如释重负,替他关好门,回了周太太所在之处复命去了。

  2

  今夜无雨,风声袭袭不断。枝头犹有鸟啼,声声凄寒。墙头飘荡在风中的长草犹如蓬生的乱发,起伏不定。久违了的月亮隐现于云层,院中地面上,阴影变幻无端。这个夜晚应该是静谧,促人沈睡,一觉到天明的。

  可是,子夜时分,一个白衣长裙垂落砖地的女人身影,再度出现。她从周宅中段的那座敞轩天井北面的圆门进来,径直去了轩内,抬手去雕花板西厢记画面上轻轻一按,启开了暗门,消失于其内。不一刻,她又从老大住处的院墙中现身,然后向外数尺,又在看似天衣无缝的墙角抽出块狭长的砖头,脚下轻轻一蹬,墙面顿时移动,现出一个洞口,她闪身而入,倏尔不见。

  繁盛屋中宁静至极。卧房内借着依稀的月光,可见他贴身的衣物扔得到处都是。繁盛依然在被窝中蒙头大睡。正屋那块雕花木板微微一响,洞然而开,白衣女子悄然无声地进了卧房,却没有再接近床铺,转而去他的窗台前,捧起那只硕果仅存的盆景,高举过头,奋力一摔。静寂的夜色中,这声响动巨大,隐隐有轰然之势。

  这女子转身便走,快捷地闪入密道不见。

  但今夜的繁盛大约是酒醉过度,对身边的这声巨响浑然不觉,半分反应也没有。

  夜色之中,不久后,但闻得照壁墙口,有一个细长哀苦的女声幽幽地哀鸣着悚人之音: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

  睡在前院照壁两厢的屋中的仆佣们俱被惊起,人人操棍而出,在前宅四顾,找寻这再度重来的女鬼的所在。与此同时,那女鬼已经从敞轩的密道离开,拎着裙子快步出了天井,诡异地向左一拐,没入于一丛花草翠竹中不见。

  这白衣女鬼刚刚消失,天井北面墙头有个黑衣人一跃而下,以全力冲刺的速度往前快跑,一个转折来到繁盛的院外,腾身一个纵跳,跃入院内入房,竟飞快地脱起衣裤来。只见他精赤条条地拎着衣服迅速往床底一塞,自己钻入被窝内再也不起。

  屋子内恢复了宁静,回荡着繁盛的鼾声。似乎先前的女鬼、黑衣人都只是个幻影而已,一掠而过,不复存在。而此时,外面宅中早已乱成一团糟。昨天和繁盛同时畅饮大醉的王管家,未能像往常一样和其他佣人们起身来,巡看动静。阿虎等人提着棍子向后院去,正巧在二少爷的院门口,和后宅向前的周太太、如云迎面遇到。

  周太太指指院门说:“老二睡在里面,怎么没有动静。”

  阿虎等人连忙推门入内,进屋后掌起灯来照看。只见满地狼藉,泥水瓷片散了一地。而繁盛,依然在被中大睡,无所知觉。

  周太太上前拉开被头,见儿子睡得正香,用力摇撼几下,说:“盛儿,快些醒醒,出事了!”

  繁盛睁开朦胧的双眼,掀开被窝正要下地。陡听得如云一声惊叫,双手捂脸。那些佣人们轰然一笑,低头望望,自己竟是光着身体,连忙拉起被子裹住身子,问:“妈,出了什么事?”

  周太太叹了口气,说:“又闹鬼啦!那女鬼,不知前世和周家结下了什么仇怨,阴魂不散。”

  繁盛见那窗口安放的盆景又成了一堆碎瓦砾,不由捶了一下床板,长长地惊噫一声。

  如云遵女主人之命,找来笤帚和簸箕,清理地面。阿虎等人又在各个院落前后查巡一遍,毫无所得,这才返回前院,点起蜡烛来值守待旦。

  周太太带着如云走后,繁盛依然钻入被窝,继续先前的睡眠。但是,半小时后,他全无倦意地起身,坐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又复出门去,在黎明前的混沌夜色中来到敞轩天井的西侧,四下里看看无人,抬肘护住了脸,向那丛竹花交织的墙角里钻了进去。

  本来,这一夜惊魂并非首次,完全可以依照旧例,事情过后风平浪静,依然是往时的正常生活。但,今天日上三竿后,又一桩大事在周宅内发作了。本来和王管家交好的阿虎,早晨一阵忙碌后,突然发现,王管家还没有起床。难道昨晚宿醉至今未醒?

  他跑到门厅一侧的小屋咚咚地敲门,里面没人答应。阿虎笑笑,说:“这太阳晒到屁股尖了,居然还不起来。平素里教训我们倒是口滑。轮到自己也就不行了。”

  他使劲地推开门,进了屋去。见王管家还是躺在被窝里不动,便上去半开玩笑地扯开被子,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起一拉。王管家身着布褂,僵硬地呈60度倾斜了身子,可就是拖不直,且触手冰凉。

  阿虎心沉,定睛看他的面孔,只见双目、鼻端、唇角,都有细细的血痕蜿蜒而下。他顾不上去摸鼻息,骇然叫了一声:“快来人拉啦!王管家死啦!”

  王管家死亡的消息迅速传遍宅子,在海陵城中不胫而走。街头街尾纷纷传言,昨天夜里,周家老宅闹鬼。老管家王某人夜间离奇死亡,看情形是被那女鬼索命而死。周家老宅传出了的鬼讯,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而且还只是作祟罢了,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不想这一回居然弄出人命来了,真是令人骇然。

  繁盛被惊醒起床,已是上午8点。阿虎一脸的惊惶,拼命地摇醒他,诉说了刚刚发现王管家死亡的讯息。繁盛被这意外吓了一跳,急忙披上衣服赶到前院去。这时,门厅小屋已经簇拥了不少的佣人,连附近的街坊都有闻讯凑近来看热闹的。

  繁盛进了小屋,吩咐掌起盏油灯来,屏退左右闲杂,自己举着灯在死者头部上方照耀着,仔细看了他的死状,心中稍稍有数。他又从衣兜里摸出根锥形银针来,在死者的鼻腔沾了沾血迹,略加擦拭后迎光观察,已经明显发黑。显然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可是,昨夜他喝酒是和自己在一起的,酒菜中不可能有毒。这毒药肯定在他回屋后被人暗中所下。

  谁,谁会与他有如此的仇怨,要铤而走险,下毒害死他呢?

  周太太领着如云也来前面看视。繁盛出门来阻拦,说死状难看,不要去瞧了。周太太跺脚泣怒道:“这可是如何是好。周家不仅闹鬼,还死了人,这要是传出去,可怎么了啊!”

  繁盛劝道:“妈,您也别着急,事情既然已经出了,那只好依这情形来办事,闹鬼是闹鬼,死人是死人不可同日而语。王管家不是被鬼害死的,而是有陈年宿疾。昨夜大醉之后,重症复发,这才一命呜呼的。”

  周太太愣了愣,坚持要进去看。繁盛去阻住门楣,大声招呼佣人们起来劝阻老太太,半是哀求半是强迫,将她送回后宅去。繁盛当即下令,让人急速去街头寿材店,买了上等的棺木,将王管家入殓其内,匆匆忙忙送到了城西白云观后的义庄,就此存放,等日后有空,在寻块地方葬埋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进出城市的人多,周家又是大户,不出一天时间,周宅闹鬼的死人的消息居然就沸沸扬扬地传到了数十里外的沙沟镇。

  方世成枪伤未愈,但迫于形势,也不敢大意,正在筹划着事情。这时,一身黑衣的周繁茂快步进来,将一张加在牛皮袋内的纸页送给了他。方世成迅速看完了这页纸上的内容,将它销毁,说:“告诉你一件事,令兄周繁昌已经到了镇江,正要回海陵来。但不巧的是,你们家居然闹鬼了,还死了个管家,你能猜出其中的奥妙吗?”

  繁茂吃了一惊,凝神想想,说:“宅子死人,是件怪事。闹鬼,我却习以为常了。从去年老二繁盛回海陵算起,到这次的话,有4次了。不是作怪就是鬼声吓人。但从未因此而死人。尤其是王管家,他可是周家的老人,和先父是自幼儿一起长大的。没想到,这次竟……”

  方世成注视着他,说:“周家宅中有密道。你应该知晓吧。”

  繁茂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世成笑道:“我曾经登门去贵府拜访过。宅子中的风水是我亲眼看过的。那些房子,仔细可以分辨出有夹墙的,至少有两处。令母不是要我替她驱邪吗?我说要推掉宅中那座敞轩的西墙。她照办了没有?”

  繁茂摇头道:“她没有拆。但我和老二在那里发现了密道,直通老大的院墙。”

  “这就是了。令母不肯拆墙,与她表面上的一心驱邪的举动是相背的。我猜,这密道她应该知晓,被我点破后,装聋作哑罢了。”

  “你是说,这些事情,和她有关”?繁茂迟疑地问。

  方世成哈哈笑了起来,说:“当局者迷呀。这几次闹鬼,可都是有缘由的。令兄回宅,半夜闹鬼。周繁昌从南京回宅,当夜也闹鬼。昨夜闹鬼的缘由,我也猜出了。定是那个繁昌回城,要有大事发作了。”

  “什么样的大事呢?莫非……”繁茂屏住了呼吸:“难道,他真的要请汪精卫进宅?”

  “是呀,要请汪精卫去周府,我猜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令母。好像,以前听你提过,对这件事她的态度是明朗的。”

  繁茂点头承认。方世成又笑道:“这次光闹鬼不行,再搭上一条人命,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难道,王管家是死于非命?”繁茂疑虑道。

  “对,凶宅,是足以令这些高官显贵们望而却步的。但这次,我猜很难。要汪精卫入周宅的,怕不仅仅是令兄周繁昌一人。有更大来头背景的人物在幕后操纵呢。周繁昌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繁茂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刚欲再问。

  方世成摇头,说:“不要管那里的事了。我们也快闲不住了。你得赶紧回许垛,不然,赶不上一次大的行动,可就会终身遗憾喽。”

  繁茂听说有大的行动,马上兴奋起来,连连点头,接过方世成拟就的一页信件,装入贴身安全之处,快步向外走去。

  他离开公署大门后,整好衣襟顺手戴上呢帽,骑上褐色马,一抖缰绳,马蹄嗒嗒踏着青石板向镇外赶去。他只顾着赶路,没有注意到公署对面的路边小店窗口处,有双眼睛不经意间瞥见了他呢帽檐下的面孔。这个人正准备吃面,忽然被这个意外发现惊了一下,失手将筷子失落在桌面。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急忙拣起筷子,张口去吹热气腾腾的面条。吹着,吹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低头直揉眼。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从海陵城中出来的益丰粮行账房王小姐。王小姐来到沙沟后,按照指令住进了镇中惟一的一家客栈:悦来客栈。明天中午,出镇向西到卤丁河码头处,会有一艘竹竿上缚着布条的小船来接她,向南绕过海陵城前往白马湖,回归军统别动队,随队统一行动,策应城内的局势变化。

  这一刻,她的心思全在繁盛身上,陡然看到了马上男子的相貌和他有几分相似,不由得感伤起来。但是,她并没有认出此人便是周家三少爷繁茂,压根儿没料到他会在这里出现。只是把他当作相貌和心上人相似的陌生人而已。

  繁茂骑着马儿穿庄越村,不出半个钟头返回了许垛。庄中众人正开始喝粥吃红薯。见他回来,纷纷开玩笑,问他为什么不在公署内吃完筵席再回来。繁茂拴好马,摇头说:“当我和你们一样,是馋嘴猫吗?那儿的饭好吃是好吃,但吃了却于心不忍。好歹是老百姓的钱,能省则省吧。”

  雷队长拆开回信,细细看了一遍,抬头冲繁茂笑道:“你来的可真是时候,赶上大行动了,好扬眉吐气一把。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繁茂好奇,问:“什么行动,这样神秘?”

  雷队长大笑,指指茫茫原野的尽头,说:“那道篱笆墙,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啦!”

  繁茂惊喜交加,奋力挥挥胳膊,说:“好啊!毁掉这封锁线,自然是人心大快。你说得对,我来的正是时候!”

  3

  汪精卫亲率的清乡观摩团,在秋末浓重的霜色中向海陵城进发。

  这边,以南部襄吉为首的驻军首领,以及刚刚从沙沟星夜返回的方世成等人全部伫立于西门之外,等候视察团的到来。大约上午10时左右,但见公路尽头灰尘翻涌,浩浩荡荡的车队滚滚而至。当先开道的铁甲车率着几辆装满士兵的卡车,直接入城去。隔着二三百米,便是清一色的福特轿车,大约首尾相连,有6辆左右,以中速驶到城门外的人群前停住。

  前面两辆车上下来的,是日本方面参与陪同的高级将佐4人,后面4辆车上下来的,是南京政府的高级官员。周佛海、陈公博、李士群。周繁昌与李同车,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个寸许的党徽,目光冲着迎接人群当先的南部、方世成扫去,含意深刻。

  中间那辆车车门开处,陈春莆抢先下车,护住车顶,接出位齿白唇红、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来。正是南京政府主席、清乡委员会委员长汪精卫。

  众人犹如众星捧月样,进入城门,穿过天禄大街向万字会走去。

  汪精卫抬头瞧见两旁店铺上悬挂的日本旗和缀有黄布条的青天白日旗,心中高兴,说:“我在南京,久闻江北之地以海陵为最佳模范。清乡成果颇见收获。南部将军,兵锋指处,荡平尘埃。方专员苦心经营,域内清平。我真是欣慰呀!”

  这俩人忙不迭地谦逊。李士群与南部是旧相识,方世成又和他有关系,自然是谈笑风生了。他指指身边的周繁昌,半真半假地说:“听说汪先生到了镇江,周主任扔下手头的所有事务,赶到了那里,要做向导领着咱们一路东来。有个熟人指路,果然顺畅。摇摇晃晃走马观灯,就到了这儿。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周主任是地头蛇,一切可都要担待了。”

  周繁昌刚要开口。方世成抢先笑着插嘴道:“周先生雄踞海陵一方,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视察团海陵之行,可得多请他招呼了。”

  繁昌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街头尽头万字会楼影,说:“方专员太过谦虚了。如今你统辖范围,又何止于海陵城这弹丸之地。方圆千里,苏北行政公署的牌子,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了。”

  南部呵呵笑了几声,上前几步,来到那位身着大佐军服之人的身边。此人正是梅机关江苏派出组的负责人晴气正胤。晴气见他凑近来,微微一笑,行了个军礼。南部悄声道:“晴气君,我部三木中佐发给你的电文,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晴气点头说:“贵部的要求,我看了,但是目前不宜实行。李部长力保此人,而我们还要继续和他合作。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南部叹了口气,说:“两天前,三木中佐已经为天皇尽忠殉职了,在城外战死。”

  晴气吃了一惊,说:“可惜。三木君和我共事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怎么会……”

  南部望着前面繁昌背影,说:“他的死和周君有关。我正要寻他,他却预先脱身走了。到镇江迎接视察团。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足以塞住我们的所有要求。”

  晴气沉默了片刻,说:“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中国人的一句古话。想必,你能从中体会出复杂的含意吗?”

  南部哼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视察团一行来到万字会南部旅团的司令部。南部预先布置下水果,茶水和点心,招待来宾坐下。接着言归正传,由坂田参谋长向汪精卫等人介绍海陵以北本旅团辖区内的军事态势。坂田先从地图上作了大概的战役行动简述。然后,领着众人参观了沙盘模型。在这浓缩的苏北平原上,那条横曳北部平原的篱笆墙封锁线格外引人注目。

  南部亲自指点封锁线上驻军力量的配备,并解释一旦新四军攻击时采取的综合救援办法。很是得意地说:“通州方向,曾有新四军叩关而来,结果铩羽而归。至于他的防线,已足以令对方望而生畏,丧失了胆敢一试的勇气和信心。”

  来宾众人闻听此言,一致鼓掌为目前取得的成果而欢欣鼓舞。

  接下来,是方世成专员介绍沙沟县及周边地区的基层建设,详述了新保甲制度,清乡督导公署别动队的任务等方面的实施情况。表明,近期来整体上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预计今年收获的粮食,将会远远超过前两年的总和。

  汪精卫凝神倾听,连连颔首表示赞许,并侧头和身边的周佛海、陈公博耳语道:“将来淮海分治,此人可堪大用,是省主席的上佳人选。”

  周繁昌坐在后排位置上,心中涌起的失落感绝非言语所能形容。他不无悲哀地想,曾几何时,这个出来乍到之客,居然从北山寺那一隅之地发展起来,最后竟击败炙手可热的自己,爬到了这样的地步,简直不可思议。这个杂毛道人,潜居西山多年,居然是这等人物,自己没有及早提防,以算是瞎眼了。

  视察汇报自然是要综合多方面的。这一个整天,汪精卫一行忙忙碌碌走过场,晚上,由周繁昌做东,在富春酒楼为这些大人物洗尘。日伪一方,本地要人大员自然是济济一堂。连李家少爷也在受邀之列。

  繁盛午后出门,一身黑衣去寻方世成报到。方世成见了他,示意跟随身后。到了晚上,自然也就去了富春赴宴。酒宴来客,分楼上楼下按桌分置。楼上,是汪精卫视察团一行,及南部、方世成等人作陪。其余下级人员,都在底层入席。刚巧,繁盛和李少爷坐在了一起,彼此见面,很是诧异。

  俩人挨肩坐下,悄声耳语。繁盛问起重庆那边的事情。李少爷低声道:“英美的援助,正通过中缅公路进来。据说,国军在长沙和日本人苦战了多日,日本人伤亡不小,无力南进。倒是听说华北一带八路军响动不小,搞什么破袭战,让日本人大伤脑筋。瞅这情形,咱们这边怕也要有动静了。”

  繁盛听他如此说,心中有九分的相信,知道他的消息来源非他人可比。只是,今天请他出席这个筵席颇有点儿不尴不尬。此人非汪政府的人,且明摆着重庆方面的标签贴在脸上,不像是繁昌可以做的了主的。没准就是汪本人的意思。他和蒋某人翻脸,不代表和蒋的亲信手下也要翻脸。这个乱世,多个朋友多一条路,乃是至理名言。说不准,那天就求到了人家门前。

  楼上,隐约间可听到汪某人行致酒词。又有日本人叽里呱啦地开讲,最后,掌声四起,好不热闹。楼下,实实在在地捧起杯子来喝酒,免却了许多繁文缛节。李少爷促着繁盛喝了些酒,又聊形势。但繁盛已然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隔着楼板在默听着上面的动静。隐约听得李士群介绍行程安排,在海陵城内逗留两天后,去沙沟,继而向东视察通州。

  他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稍稍有了数,说去解手,实际上人已出了酒楼大门。到附近街口看看。这条街前后百米,都被宪兵封锁,闲人根本不能进入。知道李明善及其手下,肯定被隔断在外,无法靠近。

  酒宴两个钟头后结束。底层众人先行散去。楼上主宾这才姗姗下楼。在宪兵、皇协军的严密护送下向文明旅社去了。

  这会儿,文明旅社内已经打扫完毕,客房卧室各处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汪精卫等人上了楼,登高俯瞰,见方圆之地都是警卫部队,笑道:“太过铺张了,我们本着亲民的心愿,到下面来走走,还这样铁桶似地护卫,不大妥当吧?”

  周繁昌在楼下接口道:“非常时期,还是要注意安全。汪先生担负着万民的安危。您的安全就是百姓的安全。岂能不多加重视?”

  汪精卫听着受用,哈哈大笑,对李士群说:“小周是个可人儿,句句说在我心上。可造之才,可造之才。”

  李士群趁势笑道:“故人之子,才情不减乃父,汪先生有此感觉吧?”

  汪精卫点头,踱出几步,说:“方仙兄英年弃世,令人慨叹啊。想当年,负笈留学的老友,日渐凋零,真是世事如梦。明天,替我备下几件礼品,我要去周家祭奠一下这位老同学,老朋友。”

  繁昌脸上漾起丝不为人觉察的暗笑,抢先一步下楼去了。他在楼下恰巧和南部、方世成迎面碰上。南部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笑,说:“周先生来去飘忽,总是行色匆匆。”

  繁昌淡淡笑道:“汪先生明天要去寒舍小住,祭奠家父。我这便回去准备准备,以免明天措手不及,怠慢了贵客。”

  方世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周兄说的是。凡事均要事先预备,以免仓促应对,反而误事。我这就回沙沟去,整饬一下治安,好好地迎接汪先生的乡村之行。”

  这两人同时出了旅社,在天禄街上分道扬镳。一往西去同春里,一向北出城,都是马不停蹄的模样。汪精卫的到来,给他的行事举止上平添了一分加速后的节奏,快而不乱。

  4

  繁昌回到宅内,第一件事是去寻母亲,明确地告知她,明天汪精卫要来周家,一是祭奠亡父,二是可能在宅中过夜。所以,需要腾出个宽敞的地方来给他暂住。周太太迟疑了片刻,说:“宅子前夜刚刚闹过鬼,王管家新近暴死。你怕还不知道吧?”

  繁昌听说王管家死了,皱眉一愣,说:“是吗?这么大年纪的人,一夜之间过去的也属寻常。可惜我不在家,不然一定好好给他料理后事。”

  周太太低声道:“倘若他来入住,夜间闹鬼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繁昌哼了一声,说:“这倒不怕。明天入住周宅的便衣卫队,起码得百十号人,前后宅子填得满满的,阳气逼人。真鬼也罢,假鬼也好,保管都让他们无所遁形。汪先生又是天子至尊,孤魂野鬼敢来惹他?”

  周太太抬眼盯着这个儿子看了半天,说:“随你吧。我没法子阻拦你。但愿周家不要受此牵连,坠入魔障不得翻身了才是。”

  繁昌心里有个计较,早就将宅子里安置的方法烂熟于胸。从后宅出来,以此向前经过黑暗无光的老三繁茂的院门外,停步凝视了片刻,忽听见前面巷道中有人咳嗽一声。他心中一动,开口叫道:“老二,是你在家吗?”

  那边繁盛在前院亮起灯来,大声笑道:“我当是谁在老三门前作幽幽情思呢,原来是你。你从镇江回来啦。”

  繁昌快步过去,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去镇江了,你怎么知道的?”

  繁盛站在廊下青石板上,悠然点起根烟来,含笑道:“我虽然经商,但毕竟还是你推荐去方世成那里兼了份闲职的。尽管不理事,但消息还是有的。这家伙厉害不?在海陵地面上,能逐得你老兄狼狈逃逸的人,绝非寻常之辈。”

  繁昌佯作笑容,也从兜里抽出根烟来,抽了几口,干笑了几声,说:“我周某人,一两棍子是打不死的。你看我这么不经意地往镇江一走,不就镀了层金子回来了。南部也好,方世成也好,依旧拿我没办法。说句实话,我掌中还是有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本钱的。不过时机未到,暂时不拿出来罢了。这些天在海陵城中,我难道是吃干饭坐以待毙之徒?”

  繁盛幽幽地笑,吐出烟雾在他的头面缭绕、上升,使他的面目隐藏在这层薄暮背后,更显得难以琢磨。他的语音平和,娓娓说道:“明天一早,我便下乡去了。方世成那里,需不需要我替你带个口信?”

  繁昌失望道:“你明天不在家里,陪我接待汪先生?”

  繁盛摇头,说:“我无意于政治。倘若明天陪你与汪精卫见了面,消息四下里一传,那以后怕就真的不能下乡了。那些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可不会放过猎杀一个大汉奸的机会。咱们两兄弟,各干各的为好。”

  繁昌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么,咱们就此别过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准备去迎接汪先生的相关事宜,没工夫送你了。”

  这两兄弟相视一笑,各自散去,回房睡觉。

  这一夜,周宅中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繁昌一觉到天亮后,起身来出门,在门厅里习惯地叫了一声:“王管家!”

  门房卧室内应声而出的不是王管家,而是阿虎,讪笑道:“大少爷,王管家归天了。你还不知道吗?”

  繁昌回过神来,想了想问:“他是暴死的吗?”

  阿虎挠挠头皮,说:“他死得不难看,估计也不难受。就是七窍出了点血。有人说是宿酒呛死的,我也闹不明白。”

  繁昌笑了笑,说:“你若明白,你就不是阿虎了。”说完,便和门外守候的护卫们一起走上路口,向文明旅社赶去。

  这时候,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月色犹有残存。天禄大街上,隔夜吹落的枯叶遍地皆是,无人问理。繁昌走到益丰粮行附近时,一眼瞥见招牌,油然止步,快步过去。这粮行刚刚开门,尚有半截门板未曾卸下。繁昌举手轻拍两下,问店内的伙计道:“我弟弟周繁盛在不在店中?”

  那伙计依稀认出他,躬身行礼道:“周老板下乡去收秋粮了,大约得有十天八天才能够回来。”

  繁昌沉吟道:“不凑巧,你的店中那位账房先生呢?”

  伙计说:“也去了。随周老板携带了笔款子一起走的。”

  繁昌点头,领着手下继续向东。

  文明旅社门外半里地略远,是一片森严的气氛。日本宪兵、皇协军所部,以及各种便衣都已枕戈待旦了一夜,等着今天汪精卫在海陵城中的相关活动开始。周繁昌严遵规矩,一路上不断地出示通行证。这时,汪精卫已经起来正在底楼客厅里和周佛海等人吃早点。周佛海喝了两口热茶,说:“今天一天的行程排得很好。上午,开一个苏北清乡会议,通州、江都、扬州等地的清乡专员都过来,各自介绍经验。下午,汪先生就要放松、放松了。这周方仙早年在东京留学时,也是同盟会中人。和汪先生交往甚厚,可惜英年早逝了。不然,咱们南京政府内,有他襄助,又平添了一只猛虎了。”

  坐在近门处的李士群笑道:“虎父焉有犬子?周繁昌这两年来,随我们东征西讨,也是大将之才呀。我看,不在乃父之下。”

  周佛海表示赞同。汪精卫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颔首道:“周方仙是我的故友,昔日留学东瀛时,同住一室,时常把酒言欢。唉!这些年来,故人凋落不少,已难有相契的人了。故人之子,自然是要好好提携的。下午,你们二位陪我,好去祭一下故友。听说周氏是海陵本地的名门望族,礼数上不可欠缺,免得被人家耻笑。”

  周、李二人齐声奉和,连称汪先生心思绵密,大有古人之风。

  繁昌进门时,正巧被周佛海看见,抬手指点,笑道:“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故人之子,瞬忽已到眼前了。”

  李士群望着繁昌,说:“你回宅,好生收拾一下。汪先生下午去周宅祭父,一尽故人之情。晚上,留宿宅中,安全方面的事情,由你全面负责。人手不够,我这边再调些人去。”

  繁昌恭恭敬敬道:“多谢汪先生,我这就回宅安排。定然让你放心、满意。”

  5

  今天,距离海陵数十里外的沙沟及其附近地区,各个村庄驻扎的黑衣部队都忙碌起来。一股大战前的凝重气氛,弥漫这片地区的上空。

  江北清乡督导公署、苏北行政专员方世成,这位沙沟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正在运筹帷幄,准备着即将开始的行动。他托词巡察各地的防务,亲率了一队人离开沙沟,先行奔向许垛。

  这边,雷队长大清早就令众人做好准备,备足弹药,擦拭好枪械,煮了一大锅菜粥,另蒸了十几笼馒头,又去野处捕了几只獾、蛇,水中捞了些鱼虾来,用干咸菜烧了,买了村民自酿的两坛瓜干酒,边吃边喝,边等待命令。

  众人正谈笑间,方世成马队进村。方世成着中山服、呢帽、文明棍,这一身的行头,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繁茂是老熟人,远远见了,丢下酒碗大声喊道:“方先生,请来这边坐。”

  方世成听见了他的喊声,哈哈大笑不止,快步过来和他握手道:“周繁茂,周家二少爷。最近到了雷队长这里,习不习惯。有何感想?”

  繁茂笑道:“在这里过的是快活神仙般的日子。锄汉奸、杀鬼子,件件都是舒心的事情。这不,又要忙活了。”

  方世成扭头朝雷队长道:“我方某人介绍来的,可不是含糊的人吧?”

  雷队长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不含糊,是块真料。文武双全,这样的人才,可是百里挑一的。我老雷喜欢,当块宝似地供着,关键时刻,看着他溜溜地得手,咱心里那个高兴劲啊,靠嘴巴是说不出来的。”

  方世成又是一阵大笑,坐下来,就地摊开一张军用地图,以树枝指道:“今天黄昏时,你所部由水路向西入卤丁河,向北后在通扬运河登岸,向山崎大队驻扎的中堡镇进发,拔除掉它的外围据点,造成疑兵之势。计划行动时间,定在半夜零时。与此同时,你们的友邻部队也将行动。这条线上,日本人重兵驻扎的主要据点,将会受到攻击、骚扰,无法向北面封锁线增援。那时,咱们主力部队就要动手了,一夜之间,千里平原上同时发动破袭,这个场面,那才叫壮观。可惜,我没这个机会亲临目睹了。”

  众人听得心潮起伏、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就启程,去投入到这个前所未有的重要战斗中去。

  此前三天,新四军苏北、苏中军区各部早已衔命而来,昼伏夜进,迅速向敌占区封锁线逼近。沙沟所在正面数十公里的篱笆墙前,是叶旅、郑旅的主攻目标。除正规部队外,各县大队、区小队、民兵,以及大量的老百姓前来参战。以主力开道,重点对数百米间隔的敌军据点岗楼进行火力清除。其余人等,携带大量事先准备好的引火材料,用以对竹篱笆的焚烧。

  新四军指挥部之所以将时间定在半夜零时,也是根据获得的大量情报作为参考作出的。根据情报显示,明天,汪精卫等人视察封锁线,在此前夕,对封锁线进行摧枯拉朽一击,足以震慑敌胆,扬己军威。另外,据重要人士提供的绝密情报,今夜,国民党特工人员将会在海陵组织对汪精卫的刺杀,无论刺杀成否,这也将对乘兴而来的日伪头目们以信心上的挫折。

  正当他们举措慌乱之时,即将发起的这史无前例的破袭战,定会令他们丧失控制广大农村地区、扼杀新四军根据地的希望。

  繁昌在初升的阳光映照下,返回周宅。跟随他过来的不仅仅有文明旅社的部下,还有李士群南京总部的帮手,总共有五六十人。繁昌心中盘算,将围墙外面的防务交由皇协军和宪兵队去管理,自己只负责宅内的安全。他带着这群人往宅门里去,边行边安置岗哨。好在这宅子规模大,庭院深,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逐步减少下来。到后宅周太太的院落时,剩下10个人。

  繁昌微微一笑,说:“这里就由你们重点卫护吧,家母在屋子里,安全是必要的,可别出了意外,惊动她老人家就行。”

  周太太闻声出门来,见院中多了10条壮汉,不明所以,问怎么回事?

  繁昌掸掸衣袖上的浮灰,说:“这儿是后院,安全至关重要,以防闲杂人等从后院墙进来,所以特地加岗。”

  周太太沉默了片刻,说:“汪先生什么时候来?”

  繁昌抬腕看表,说:“下午3点吧。入宅后,先行祭奠父亲的牌位,然后设宴招待他们一行。晚间,留宿宅内,明天一早便出宅离城,去沙沟视察。”

  周太太脸色苍白,又问道:“那么,你想安置他住在哪间房子里?”

  繁昌不假思索道:“这个,我早就计划妥当,自然是在三弟繁茂的房子了,他那儿正处于屋子的中央,前后、左右不靠,便于守护防卫。”

  周太太挥挥手,有些兴味索然地说:“去吧,你愿意怎样鼓弄就怎样鼓弄,我反正是不问事?”

  繁昌欠身行礼,转身便走。随即大张旗鼓地指使佣仆们,开始清理弟弟繁茂的住处,先行打扫、洒水,然后焚了一柱安息香,关起门来,添加了专人守护。跟着,为了便于隆重地祭奠亡父,他特地安排在宅中敞轩内,设置了周方仙的牌位、香案,准备好了烛火,并召来西山白云观内的道士们,以丝竹之音伴兴。

  城内那头万字会内,汪精卫开完了会,由南部陪同吃过午饭后,去卧房小憩。定好两点半起床,3点出发前往周宅。

  与此同步,海陵城内外平静的水面下,实际上是暗流涌动,李明善亲率的别动队精锐早已提前入城,分别潜伏在大埔码头附近的深宅、小店内,等候着夜晚的降临。这次,为了策应繁盛完成任务,他们先行准备了皇协军和日本人的军服,以供夜间戒严后掩人耳目。

  沙沟镇上,王小姐提着简单的包袱,出镇向西,上了卤丁河边的简易码头。那艘来接他的小船早已停泊等候,竹篙顶上的布条随风飘舞,正是预先设定好的接头暗号。王小姐跳上船头,在舱中坐定。船夫低下头来,问:“客官去哪里?”

  “白马湖。”她眼望着正南方向,淡淡说道。

  船夫点头,吆喝一声,使劲地将船撑离石头岸基,退到船尾划起桨橹来,荡开一条长而笔直的水纹,向芦荡深处驶去。天空雁群啼鸣声声,沿着同一方向,划过湛蓝的天空。午后至黄昏时的田野景色,犹如相片般停留在旅人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6

  天禄街头直至同春里路坊的戒备,从下午两时起正式开始。皇协军守城部队、城外驻扎的南口大队,都加入到了这一行列中来。街道上,顿时没了行人,居民们都绕道而行。沿街两侧的店铺俱都关门,从门缝、窗棂里窥看外面的动静。汪精卫在周佛海、陈公博、李士群三人的陪同下,出了文明旅社,在街心步行。一路上,见军警林立,心底有些不悦,掉头对李士群说:“这样如临大敌,可不好。”

  李士群赔笑道:“安全至关紧要。汪先生的行程,知者甚多,以防万一罢了。”

  汪精卫微笑道:“我汪某人一生,作过刺客,也被人行刺过,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可不怕死。”

  周佛海恭维道:“汪先生乃当世伟人,区区跳梁小丑,焉能伤及毫毛。今天,是去祭奠故友,更显高义,足以令那些心怀叵测之徒汗颜退避的。”

  李士群心中暗自窃笑。汪精卫数年之前,就曾有两次被人行刺,第二次是曾仲鸣做了替死鬼,第一次却是结结实实吃了刺客两弹,差点丢了性命。伤及毫毛之说简直如同梦呓。

  几个人在大批护卫的前簇后拥下,谈谈笑笑,不觉已到了同春里路口。

  那里,周繁昌早已率着坊中的一干士绅等候在古亭之下。远远见了,竞相俯首示礼。汪精卫见了这场面,比之于先前路上的肃杀之景,心中高兴许多,忙在周繁昌的介绍下上前逐一握手。繁昌尽地主职责,在前面导引,请汪精卫先行在同春里坊内浏览一圈。汪精卫见此处豪门高宅累累,不觉叹息道:“此地是海陵数百年人英集粹之处,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

  繁昌听他如此感慨,心中得意,便请他去自家宅子。

  汪精卫在周府门檐下仰头一望,但见门楣上砖雕花卉精美,大门两侧的石鼓麒麟戏球的图案栩栩如生,不禁脱口赞了声好,说:“方仙兄昔日在东京,常常忆及宅中故貌,今日一见,果然值得,久闻周家是海陵数一数二的世族名门。今天见了这门厅气派,可以窥见一斑了。”

  繁昌继续带路入宅。周太太在丫头如云的搀扶下候在照壁一侧迎接来宾。繁昌一加介绍,汪精卫快步向前,致意道:“原来是嫂夫人。方仙兄旧日常常提及,乃是治家的贤内助。又生出这般出类拔萃的儿子,真是周家之福,足可慰方仙兄在天之灵了。”

  周太太勉强维持住笑容,说:“多谢汪先生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寒舍一顾。我替亡夫在此谢过。”

  汪精卫急忙还礼,互相谦让。一行人进了宅子后,先去中厅敞轩。那里是难得有人光顾的荒僻之所,现在早已装点得隆重。依壁而设的红木案几上,周方仙生前的遗像高距其上。像前1尺,安放着宣德古炉,已有几柱香火奉养,烟雾缭绕,将这位已故老主人的音容笑貌混糊其间,难辨细节。汪精卫进得门来,接过周繁昌双手奉上的一炷香,在右侧烛火上点燃了,脸色肃然地合在掌心,俯首挺立于香案前,闭目冥思良久,这才将香火敬入香炉,抬眼竭力想从烟雾中分辨出这位故人的容貌,缓缓鞠了一躬。然后,在繁昌的引领下坐在一侧的花梨木座椅上。

  随行的周佛海、陈公博、李士群不敢怠慢,也依汪精卫的形式,恭恭敬敬地祭奠完毕后,落座吃茶。轩内,南北两侧,早已预备好的道众奏起乐来。但闻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悠扬且飘忽,足以慰亡灵于九泉之下了。

  汪精卫掏出手帕来,擦拭额头隐现的汗珠,和身边的周佛海耳语几句。周佛海招手,立刻有随员快步进来,手中捧着剔雕细镂的一只圆形漆盘,盘中放着六根金条,覆压着一叠钞票,禀奉在未亡人周太太的面前。周佛海笑着解释说这是汪先生的一点心意,略表对故人的幽思,对周家的关照,请她收下。

  周太太推辞道:“周家无功于国家,焉能受此重礼。”

  汪精卫笑道:“周家出了贵公子这样的干练之才,为和平救国奔走用命,岂能说无功于国家?我多年来和方仙兄私交甚好,这点心意,还望不要推辞。”

  繁昌见母亲有拒绝的意思,抢先一步,躬身施礼答谢。周太太见儿子如此,叹口气示意如云接过盘子来收下了。

  众人耐住性子,静听白云观道众奏毕了四首曲牌,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之时了。繁昌又请几位贵客往前宅去。正屋大厅内早已设好座位,分宾主坐定。周太太奉茶,陪客人坐了一阵子,然后欠身向汪精卫告退,表示自己身体不佳需要休息,一切皆由儿子代表自己招待他们了。汪精卫起身来送。

  出门时,她忽地收住脚步,掉转身来,低声道:“汪先生,最近寒舍夜来颇有些鬼祟之事,又克死一人。夜间休息时,请多谨慎。好在,您下榻之所是我三子繁茂的卧房,从未有过异常,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她此话一出,周繁昌、周佛海、李士群等人尽皆失色。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汪精卫笑容依旧,连连点头道:“多谢嫂子关心。”

  周太太出了门,拐弯向西转入巷道往后去了。

  繁昌走过来,刚想解释几句。不料汪精卫转身望望屋顶承尘处,微笑道:“百年老屋,有些奇怪是寻常的事情。更何况周家这累世而居之所,数百年来,辗转多人之手。但汪某人一身正气,不畏鬼魅。”

  不知不觉间,闲谈已到了天色坠沉之后,满天星斗跃然夜空。清风习习,枯叶凋零,正是深秋时分萧凉的晚景。这时,繁昌从后宅上前,去厨房看顾一圈,到了正厅来,请示道:“晚宴已经安排妥当,请汪先生入席。”

  汪精卫笑吟吟起身,说:“今天半日时间,打扰你们了。看得出,你是个用心之人。”

  这次宴席,繁昌存了个心眼,没有去富春酒楼借厨子,而是到文明旅社附近那家名不见经传的酒馆,请了许家的私厨。原来宅内掌勺的改作下手,帮着切菜配料,忙了个不亦乐乎。

  周家宅屋,虽然建得高大,但毕竟非街市酒楼可比,城中两台发电机向这边发电,灯光悠然亮起,光线虽比平日的烛火、煤油灯亮了许多,依旧黯淡无力,呈现出一派陈年腐旧的气氛。今天出席晚宴的,繁昌特地邀请了几位本地有势力人士前来参加襄助。李府老太爷年纪太大,不能外出,但他管着家业的二少爷自然是到场了。另外还有三位家中亲眷都在各处手握权柄之辈。

  汪精卫不认识李少爷,繁昌在李士群耳边稍加嘀咕。李士群急忙起身,抢先一步说:“李先生原来是李慕堂的二弟,失敬、失敬。”

  汪精卫听得李慕堂三个字,愣了一下,抬眼望着李少爷,问:“令兄在重庆还好吧?”

  李少爷答道:“家兄新近就任西安行营主任,赴西北任职去了。他眼下不在重庆。”

  汪精卫若有所思地点头,说:“蒋某人派他去西安,应对西北方面,足以显示对于共产党极不放心,这一点,和我不谋而合。日后,无论是重庆政府还是南京政府,都不会放松对共产党的警戒防备。他们是无缝不透、无暇不入的水银,渗透力极强。万不能给予机会。眼下,我们对付的新四军已成割据之势。要不是清乡行动,怕连海陵都保不准被他们占去了。”

  席上众人尽皆点头称是。李士群指指繁昌,推荐道:“他前些日子,在海陵城中破获了新四军的地下情报站,一场血战下来,毙杀若干,擒获一人。至今仍死硬不悔,共产之毒,中得太深了。”

  汪精卫听得此说,举起杯子来示意道:“来,咱们这头一杯酒,就先祝贺周世侄初战告捷。还望日后能够为政府效力,多创成果,作民国的再造大功臣。”

  杯盏交响之间,繁昌心中隐隐有得意的念头,忆及数日前自己狼狈出逃、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简直有云泥之别。厨房中,那位前许家私厨施展了平生手段,烹制出了十几道轻易不拿出来的菜肴,本想博得来宾的唱和,好讨些赏金。可惜,今天主宾双方只顾着纵论形势,酒菜只是应景而已。眼见流水样上去,满桌铺满了菜,却无人击节欣赏。正郁闷之际,忽见端菜的佣人下来,摊摊手道:“缓一缓吧。没地方放了。他们没心思下筷子,正聊得起劲呢。”

  这顿招待南京政府要员的晚宴,在晚9时许结束。主宾双方相见甚欢,酒喝得不少,菜却未见多动,很多都是原封不动撤下去的。李少爷等那几位外请的客人,纷纷起身告退。汪精卫送到门口,又由繁昌送出宅门,这才四散而归。

  汪精卫等人用热毛巾擦了脸,正谈论着他的前程问题。李士群力保繁昌去中枢任职,周佛海则设想新近筹划江苏分江而治的新江南省安排一个重要的职位给他。汪精卫微笑不语,瞧着这二人各抒己见。等繁昌回来后,便开门见山问他想法。

  繁昌踌躇了片刻,说:“我与春圃相交甚厚,不如去南京吧。”

  汪精卫望望李士群,笑道:“就按你的办,财政部税务总署新近成立,你挂个副职,仍在李部长的麾下做事。海陵这一带,日后要成为区域中心,沙沟等地名义上设县,但仍受海陵节制。少不了要多倚仗你呢。”

  繁昌听了此话,吃了颗定心丸,自然高兴,忙不迭地感谢领袖的栽培。

  当下周佛海先行告辞,回了文明旅社陪陈公博等人打夜牌。李士群随着汪精卫留宿周家。一来是应繁昌的盛情难却,二来是为了卫护汪精卫的安全。他随身带来四大金刚负责前后宅的巡查,分散开去。烛火灯笼照耀得整个周宅内外通明,犹如白昼。

  繁昌心满意足,领着汪、李二人绕过照壁向后面走去。

  7

  这一夜,失眠的人甚多。从同春里附近茶叶店内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出击的李明善,到白马湖畔坐于船头一身戎装的王小姐;从沙沟镇内秉烛熬夜的方世成,到通扬运河上枕戈待战的周繁茂;从封锁线附近田野草荡里隐伏的成千上万的新四军和老百姓,到后方指挥部运筹决策,等着发出战斗指令的高级将领们,无不在静静企盼着夜半时分的到来。

  但这个夜晚,还有一个人孤独地失了眠。他坐在潮冷、阴湿的黑暗中,左手执手电筒,不是去照照右手腕上滴滴答答走动的劳力士表,生怕它骤然停止,耽误了自己的大事。他知道,相隔数百米外,有一群人正静候着自己的讯息。城外数十里,更有人凭舟等候。她心中所受的煎熬,超过自己更甚。

  这一刻,前上海滩浪荡公子、清乡督导公署属员、粮油商人、军统刺客,集数种身份于一身的周家二少爷周繁盛,成了这一事件的惟一主宰者。

  一天前,天色未亮时,他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带着食物、衣服、手电,校准手表,从敞轩外墙角那丛青竹、花草内进去,拔除了明显安置在墙角、放置风灯的龛盒内的键销,推开看似坚墙的暗门顺阶而下,进入了一个更加令他匪夷所思的所在。

  这条密道修建得高大、坚固,潜埋入地底更深。而且通往的地方,从大致走向来判断,直直延伸进入了后花园,并在其中一分为二。一条岔道向西,出口处的砖缝可以辨认得出已到了围墙外缘,直接可以脱身而去。另外一条道依旧维持原先的直线,向上尽头处,出口不是侧面的门扇,而是顶头一张床铺木板。细隙中,隐隐有女人的香味袭袭而下。

  繁盛恍然大悟,这儿既然通到了后院周太太的房内,又有年轻女子的香痕,决然是她的贴身丫头如云的宿处了。

  由此,一幕幕那个白衣女人轻盈飘忽的动作,绝非母亲周太太这样的老年妇女所能做出的。如云是实施者,周太太是幕后指使者。这也就一下子贯通了他以及远在城外的繁茂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那暗中作祟想赶走两个儿子的周太太,怎样才能拼着老命奔走于各个暗道之间,不露痕迹呢,来去无踪呢?

  然而此时,真相谜底只有深居地下的繁盛一个人知道。

  在地下数米深处,繁盛无法从日光中获知昼夜的变化。好在不过一个昼夜的时间,还有通气孔内微弱的光线可以作为参照物。他在地底等候的过程中,对于这些密布于宅中的密道,感上了兴趣。它们始建于何时,是周家祖先们所建还是前代异姓主人所建?或者和地面建筑伊始就一起建造了?已经探查出来的三条以上的密道,繁盛通过自己的比较,大致有了数。现今自己身处的这段暗道,年份可以上溯到古远的年代。从砖砌的整齐度、砖头缝隙间糯米浆汁黏合的结合度来看,与地面老太太的宅院处于同一时期。而周宅中,犹以周太太的住房年份最久,是300年前的产物。至于他们三兄弟以及门口照壁,都是陆陆续续翻建或新建的。跟数百年前的面貌大不相同。

  从这里,可以得出结论,周宅内大部分密道所建的年代不远,和周家有关。后宅通向自己所处的密道,则是当年宅中主人为避战乱兵火修建用于藏匿逃生的。但是,周家后来所建的这些暗道的用意何在呢?这就颇耐人寻味了。特别是那座敞轩,原本是一处空地,后来不但建了房子,还加了夹墙机关,定然是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繁盛心想,眼下的事如能全身而退,潜心研究一下宅内这些纵横交错的密道,将会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通风处徐徐吹来的风,不再如先前那段时间热乎,饱含了秋夜的凉意,扑面而至。令原本就处于寒湿中的繁盛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此刻蛰居在花园附近的地下,上到地面出口处的窥孔后,向外看去。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游走。

  敞轩天井东边,是繁茂的住所,也是目前从夹道中窃听到的汪精卫的下榻处。但从表面看,那里只有两名哈欠连天的守卫在站岗,不时还互敬香烟,带着戏谑的意味低声开着玩笑。繁盛知道,三弟繁茂的住处从未发生过鬼事,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其中有暗道存在。自己过去,只有两种可能。伊始倚仗身手敏捷,近距离擒杀守卫,入宅刺杀。二是先行猎杀一个游动的岗哨,换了衣服后冒充对方之人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

  他的内心倾向于后者,望望手表,见时间已经指向11点30,知道不能再拖了,便着手落实方才根据观察决定的方案。他轻轻从内侧启开出口,屏住呼吸出来,先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他隐身于花丛后面,全神贯注地等候着眼前那个预定的猎物。

  负责值守敞轩及周围的安全的守卫是两人。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晃晃荡荡地不时亮起手电来照射观察。那个卫士每隔10分钟出来一趟,但一个小时内已见他在树丛处小解了两次,显然不是茶水喝多了,就是肾虚弱尿频。

  繁盛算准了时间,侧身朝外,借助竹叶的遮护,蹑手蹑脚向前。

  5分钟后,那个卫兵吹着口哨过来,左右看顾无人,将手电夹在腋下,双手解开裤子,预备再度小解。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竹草丛中蓦然探出一只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往里一拉。这护卫半声未吭,便被拖入黑暗中去。随即,只觉得颈后挨了重重一掌,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繁盛赶紧将此人拖进暗道,三下五除二剥除了外衣,自己逐件穿上,化身成为守卫的模样准备出去。

  但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敞轩那边传来。繁盛缩身回去,留神察看聆听,正是哥哥繁昌领着3个卫兵往后面去。边走边低声嘱咐道:“汪先生临时改变计划,在后宅过宿。你们几个要加强后院两边围墙处的动静。以防刺客从那儿进去。”

  繁盛愣了一下,急忙返回暗道,暗忖怪不得繁茂那院子外守卫的人数寥寥,且神情轻松。原来,是繁昌故布疑阵。汪精卫真正留宿的地方是在后院老太太那边。他抬腕又看手表,时间已经是11点40,刻不容缓,时不我待。他复又沿密道下到地底,快步向那一端跑去。途径通向围墙外的三岔路口时,他陡地收住脚步,向那边深深看了一眼,旋而掉头不顾,直向前去。

  周宅后院静悄无声,院落中站了八九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凝立不动,一副警惕的神色。谁也不敢大意。一只猫儿懒洋洋的样子,从围墙顶端信步走过,跳上正屋,在屋顶屋脊上游走,时不时叫唤两声。立即有人拣起块瓦砾,凌空一扔,正中猫身。猫儿一惊之下,见下面院中黑压压一群人,接连一个纵跳绝尘而去。只有檐头一棵塔儿草被擦动了,摇晃不已。

  繁盛在地底下,自然不知道上面的动静。他腰后佩着短枪,口中衔着利刃,小心翼翼地踏着倾斜向上的麻石阶梯,接近了上面横卧压覆的床板。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不敢轻举妄动,先倾耳于木板上,聆听上面的动静。见无异常,这才左手托住木板,暗运劲道向上微微一抬,竟然是空的。想来,是汪精卫入住后,女眷都迁到别处去暂别一宵了。

  他心底松了口气,仍是不敢托大,点点滴滴地往上,逐渐掀开了出口,撸开花花绿绿的床单,探出头去四面打量。就着微弱的光线内,看清没有人,这才放心,双手一撑两边木框,跳上床铺。他早已料定,汪精卫落榻之处,是在东侧厢房。由屋内尽可直接进入。不会被门外的守卫们所发觉。

  他极力分辨着脚下的物什,以防碰倒了,弄出响动来惊动了外面的人。当他走到距离出口仅有3尺时,陡地嗅到了一丝熟悉的烟草味道。潜意识内顿觉不妙,正欲撤回。这时,屋子里电灯光大亮,他的哥哥周繁昌正襟危坐在张雕花木椅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繁盛蓦然如狸猫般疾闪回头,可惜已经晚了一步。身后陡然间站起了五六支手枪,对准了他。原来,这屋内早已预先安下了伏兵,隐身于橱柜、画屏之间,这一刻才现身。

  繁盛定了定神,抬手取下口中含着的匕首,随手一掷,笔直地插入桌面,入木寸许。

  繁昌手抚下巴,笑道:“不速之客,竟从地底而来,说出去恐怕别人不肯相信。”

  繁盛拣了张椅子来坐下,说:“我在自家宅子里转悠,岂能说是不速之客?”

  繁昌眼望地面方砖,说:“钻暇逾穴之辈,别辱没了周家的名声。”

  繁盛呵呵轻笑,说:“我是在挽回周家的名声。周家有你,才叫辱没了几世的清名。”

  繁昌不屑道:“倘若没有我,都像你和老三那样,周家早就完蛋了。还指望有今日之荣耀、他日之辉煌?”

  繁盛听他提及了繁茂,忽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伸手摸出盒飞马烟来,叼上一支点了火悠悠抽了一口,说:“老三怕是也不恭维你这位大哥的所作所为。正所谓天高任鸟飞,自在又逍遥。我恐怕是再难见到他了。你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再看到他。”

  繁昌嘴角掠过一丝诡秘的笑意,说:“看不看他,都无关紧要了。其实,我并不想再看见他。”

  “不想再看见他?”繁盛重复了他这句话,稍一品味,若有所悟,突然开门见山地问:“王管家每月怕是也要去你那炭店中支领薪水吧?你不常回家,家中一切都难脱你的监视。那王管家可是做暗探的上佳人选了。”

  “王管家,莫非是你下毒害死的?”繁昌神色稍变,问道。

  繁盛摇头,说:“取他的性命不是我,另有其人。我在宅内没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中,为何要赶尽杀绝?”

  繁昌的脸色甚是难看,问:“这么说,宅子里的事,你也觉察了?”

  繁盛指指自己的耳目,说:“我不聋不哑,自然会看得见,听得着。”

  繁昌死死盯住弟弟,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改颜笑了起来,不以为然道:“其实,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不用刻意隐瞒。我周繁昌是做大事的人,不会弄些儿女情长的小调调来束缚自己。你也好,繁茂也好,我都看不入眼。这乱世之中,不去创个基业,做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都摇着尾巴跟在别人后面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岂不糊涂?”

  繁盛平静地看着他,摇头说:“天下人皆睡,惟君独醒?我看,你是身在噩梦之中,尚不自觉。”

  繁昌重重地叹息一声,从兜内掏出盒大炮台来,点上一支烟,吞吸几口,说:“咱们周家的先人们很有预见,砌造房子时,先挖暗道,生怕兵荒马乱时没处藏身。可惜,这座太平城市300年来未蒙战乱,旧的新的,都躺在地下生苔藓,任鼠窜行。还得累及后代子孙假道而行,做他人的爪牙,行苟且之事,辱及先祖了。”

  繁盛莞尔一笑,说:“亏你说得出口。这处祖宗的大好基业,不用来安身立命做人,却开门揖盗,请来个盖世巨奸、秦桧一流的人物。他日时势有变,怕这基业也要蒙羞,累及先人了。”

  繁昌冷笑:“时势?时也,势也。现在的时势你都看不清,何论将来?”

  繁盛嗤地一笑,说:“鼠目寸光,才只看眼下径寸之地。将来之事,未可料也。”

  繁昌掐灭了烟头,凝视着繁盛,犹豫了一下,说:“眼下这局面,我该怎么解决呢?作为兄弟,我想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作为一个刺客,却又不能纵虎归山。唉!你不该来,这一来,倒叫我左右为难了。”

  繁盛淡然一笑,说:“别演戏了,你看着办吧。既然来了,就有死的决心。这地下岔道,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我选了后者。”

  繁昌脸上露出痛苦之意,又点起根烟来,长长吸了一口,红红的火星几乎蔓延了半支香烟。繁盛也点起根烟来从容地吞吐着。这兄弟二人,面对而坐,头顶上灯光黯淡,更远处,是无尽黑暗中起起伏伏偶露峥嵘的屋脊飞檐。这古老的城市,寒风萧瑟的夜晚,在这个时刻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宿命氛围中去,令造物主也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回荡绵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似乎被陷入心神矛盾的繁昌依稀听到。他忘却了手中缓缓燃尽的烟蒂,陡地被狠狠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它扔在地上,对着指头连连吹气。

  繁盛轻轻弹落烟灰,说:“这么多年了,你我从未有过这般相处的环境。今夜,奈何桥上必有一人要走。天意如此。”

  繁昌点点头,喃喃道:“是的,奈何桥上必有一人走上去。不是你,就是我。今天的结局,是你自找的。自从你在这暗道口上来,就注定带来了死亡。你知道,这之前我坐在这里,心里惟一的希望是什么呢?是希望这个夜晚是宁静无事的平安夜。这个宅子中的人明早起床,像往常一样继续自己的生活。打我知道你可能要来之时起,就万般默念你要改变主意,从那岔道口向西,顺着围墙走掉。你如果试过,就会知道,我在那里没有设岗,可以一路无阻地回到粮油店,上床睡觉。一切权当没有发生。可惜,你还是来了。你来了,便不好走了。你走了,我就得死。今天夜里的事情,瞒不过李士群,瞒不过汪精卫。这不是一场虚惊,而是实实在在的刺杀。所以,在是你死还是我死的选择上,我别无选择。只好先委屈你上路了。”

  繁盛静静地听他说话,烟头上长长一段的烟灰到了最后,陡地断裂,扑扑簌簌落了一地一身。他已经从繁昌的眼光看出了杀意,今天是不会让自己生离此地了。他站起身,拍着膝盖上的烟灰,浑不在意地道:“婆婆妈妈说了半天,不就是要我的性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拿去便是……”

  他嘴里说着,手却借着掸灰之际从小腿肚后抽出一把预藏的尖刀来,直扑向前,意欲将繁昌控制在手,再寻出路。

  孰料,端坐于木椅上的繁昌早有准备,见他蓦地扑来,侧身一闪,脚后跟一带,将椅子阻在面前,人却往门口退去。繁盛腾身跃过木椅,自背后追击。但繁昌这一招逃逸之势是假,忽然左闪,提起根3尺多长的擀面杖来,照着他持刀的手背重重敲去。

  繁盛措不及防,但脚下有了应变的招数,兜底上撩,脚尖绷紧弹簧一样击打在他的下阴。繁昌一声惨叫,丢下棍子,双手捂住裤裆蹲伏下去。繁盛大喜,正要去擒他。但身后预伏的那些侍卫们已经簇拥过来,拳脚如雨点般混杂而下。繁盛左挡右支,难敌四手。先是腹部中了一脚,弯腰护疼。又有人在他后脑软筋处重击一拳,顿时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繁昌满脸冷汗,被搀扶起坐到床铺边。他边擦汗,边对那些侍卫们说:“今夜的事,大伙儿给我作个见证。我为了汪先生安全,不惜大义灭亲,杀掉自己的亲弟弟。”

  那些侍卫们躬身道:“我们都看得清楚,周先生为了汪主席的安全,出生入死。今夜之事,错不在您。”

  繁昌挥挥手,说:“捆起来,抬着跟我走,去他该去的地方。”

  几个人七手八脚用麻绳将昏迷的繁盛捆绑起来,抬出了房门,向对面周太太的卧房走去。

  这静悄悄的房间,顿时一片空寂、凌乱狼藉。片刻之后,周太太颤巍巍走进房来,目光呆滞、泪水满面。她的身后,是这间房屋的居住者如云。她扶起张椅子,搀主人坐下。周太太茫然回顾,泣声道:“果真是这样吗?兄弟相残,骨肉翻脸。我们周家遭此大劫,前世作了什么孽?”

  这位伤心欲绝的老妇人,在留有儿子们舍命互搏残迹的房间里,仿佛丢了魂一般,边摇头,边喃喃自语道:“盛儿,怪不得妈舍了你。要不然的话,整个周家一夜之间就将化为乌有。弄不好,你们三兄弟无一幸免,还要累及那个快要降生的孩子。这一家子人,是保你,还是保他们?更何况,妈无论如何是保不了你了。怪只怪,你自己吃了虎心豹子胆,要干这刺客的勾当。不过,你放心。你死了,就埋在周家,就埋在妈卧室下面那块泥土呢。妈天天替你烧香请佛,让你早日归天。来生去个太太平平的世道,做个平平安安的人。活在这世上,太苦了。”

  半小时后,繁昌走回这边房间来,神色稍见紧张地去床边拣起块布来,不停地使劲擦拭着手心里的灰土。

  周太太看着他的手,说:“你这是在擦手上的灰吗?不,是在擦你弟弟的血。这血迹,你一辈子是揩不干净了!”

  繁昌高声叫道:“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是周家的劫数,您明白吗?在劫难逃啊!”

  他这一声凄惨的叫声,虽然不大,但却深深融入了这寒凉入骨的秋夜中去。

  8

  时间已近午夜12点了,田野间薄薄的雾气渐渐升起。寒冷的北风在这块广袤的平原上追剿着剩余的温暖空气,大有将它一举吞没的意图。可惜,这受白昼阳光支持的热量,并不就此甘心覆灭,而作绝望的抵抗。冷热相缠,无声无息地格斗。朦朦胧胧的雾气,是这种角力的外在表现形式。

  漫长而修直的篱笆墙,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同样变得模糊难辨的是封锁线两侧的所有景物,以及隐伏于芦苇、荒草、田地间的无数人群。新四军此战破袭,动用了几乎全部的有生力量,动员了大批的百姓参加。预备了足量的物资,大有一击必成的势头。

  而整条封锁线上日伪守备的部队,经过长久的平稳后,已经对这道竹制的障碍物产生了固若金汤的感觉。自认为有它的遮护,足可高枕无忧、一梦到天明了。殊不知,占领区内,他们的身后,业已屯集了十余支游击队,正等着从腹背先行发起对他们的第一轮攻势。

  繁茂所在的这支游击队,黄昏后从运河边弃舟上岸,然后借着冉冉降临的夜色,快速向目的地潜行。到达指定位置时,已是晚上9点左右。雷队长对于中堡镇边那些隔四五百米一座的岗楼群揣摩再三,决定集中大部力量去对付它。另外派两个小组携带机枪迂回到其他两个方向,以岗楼的爆炸声为信号,向镇内敌人射击,造成多面突击的假象。

  繁茂接受的任务,就是率另外15人组成的爆破队,每3人一组,解决5座岗楼,震撼敌胆,形成强大的压力。接下去,就是一段漫长而令人心悸的等待。他和每个人一样,都强力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或悄声聊天,或说些俏皮话,或抽上一支烟来排解压力。

  雷队长坐在他身边的草丛里,轻声说:“海陵城里今晚怕也有热闹戏唱。咱们的方专员,一方面要牵挂咱们这边的情况,一方面还要应付那边的动静,今夜肯定是没觉睡了。”

  繁茂听他说到海陵,问:“海陵城内有行动?是咱们的人吗?”

  雷队长摇头说:“汪精卫到了海陵。重庆方面好像要动手除他。详细的情形,方专员知道。我这队长,只管炸炮楼,夺据点,轮不到关心那些事情。”

  繁茂嘿嘿笑道:“你知道,方专员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雷队长说:“我早年就认识他。那时候,我们都在上海,隶属特科领导。我扮作报童卖报。他戴起墨镜竖起幌子来装算命先生。他比我舒服,整日里掷爻解卦,引得那些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后来,中央机关转入苏区。我也跟着去了,在红军里结识了李掌柜这样战友。他却一直杳无音讯。还是一年前,他突然现身,原来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做了大官了。”

  “错了,这中间还该有一段历史,你大概还不知道。”繁茂纠正道:“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吗?依旧是算命。只不过他已成了隐居海陵城中西山白云观里的道人。这几年,他不叫方世成,叫做箫道人。”

  雷队长不禁莞尔,嘿嘿低声笑道:“这人经历非凡。装神弄鬼也确实有些本事。怪不得能获取鬼子的信任。令兄周繁昌的便衣队,可是被他一手给端掉的。”

  俩人低声细语良久,全然忘记了露水侵湿了衣衫,忘记了寒冷。

  不觉已接近了行动时间。雷队长收住话匣子,抬腕望表,示意繁茂等人进入预备掩体准备行动。于是,各个爆破小组奉命立即散开。各自择定目标,开始出击。繁茂腋下挟着炸药包,走在前头,倚仗身手敏捷,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抓住了岗楼探照灯扫射的空暇,10分钟后抵达岗楼下面的死角。他侧身靠在岗楼入口的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闩,只是用凳子顶住。他心中暗喜,一手执枪,一手轻轻将炸药包从门缝里塞进去,正卧在凳子表面,向后面的同伴做了个隐蔽的手势,一拉导火索,翻身朝外抱头滚了几滚,停落在一掬土丘的后面。

  炸药轰然一声响,从底层向上爆炸。顿时将楼上正呼呼鼾睡的一个班的日本兵当场炸上了半空。刹那间,伴随着火光,碎尸残骸飞瓦断砾雨点般坠落下来。

  与此同时,其余几座岗楼碉堡也先后被爆破,犹如一连串花朵竞相开放,在这夜色迷离的混沌中呈现出惊人的艳丽。

  雷队长眼光中流露着喜悦之色,侧耳聆听镇子其他方向的动静。瞬息之间。只听得枪声大作,四下里乱成了一锅粥、镇中日本驻军仓皇地从梦中醒来,也拉起警报凄声长嗥,发疯似地组织反扑。可是,眼下这形势显示的是镇子受到了四面围攻的阵势。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重点放在哪个方向,加上事逢黑夜,暂时只作防御的打算。可是,正积极布置阵地防守时,电话突然响了。那端是封锁线前沿驻军头目的惶急声音:“我部受到大股敌军的正面攻击,难以支撑,请速派援军解围!请速派援军解救!”

  这一刻,篱笆墙沿线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强大攻势。早已养精蓄锐的新四军主力部队,从各自进攻正面上,如同下山猛虎强攻过去。数百米之间遥相呼应的岗楼被炸药、集束手榴弹送上了天空。大片失去火力控制的开阔地上,民兵们持枪掩护着老百姓低头俯身向前疾奔。到了篱笆墙前,或用锄头、钉耙去奋力凿扒,或就地将预备好的桐油、煤油、干草等引火之物覆浇于篱笆之上,点燃起来。火势顿时熊熊而起,如千万条长蛇缠绕住坚韧的竹体上,烘炙、烧烤,最终连竹子本身也加入了燃烧的行列。映得天地间一片通红。

  这条绵延数百公里的篱笆墙,霎时间变成了一条火龙,掺杂着竹子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响,煞是动人。这样壮观的场面,是攻守双方做梦也没有看到过的。燃起这把火焰的新四军及老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精神振奋。而那些被困在岗楼、据点内,孤守无援的日伪士兵们,从这壮伟的景观中,惊惶彻骨地感受到了绝望,一遍遍地摇动电话,向那些已被纠缠住手脚,无法动弹的友军求援。

  此时,正在海陵城中万字会楼上酣然大睡的南部襄吉,被一阵又一阵的急促电话铃声所惊醒。他披上外衣下楼来。见坂本等人正忙得焦头烂额,汇报说今夜12时,前线突然爆发了战事。新四军出动大批部队,对防线进行了突击。现在,绵延上百里的己方防线上,同时遭到攻击。而后方预设的支援部队,却也同时遭到了猛烈的进攻,动弹不得,无法向前线增援。

  南部连忙摇通了友邻的通州防区,想向他们求援。不料那边也是一片惊惶,反过来请他协助帮忙。南部急忙又去查询江都防区的情况,结果如出一辙。他清醒过来,这次半夜发生的战事,不仅仅是朝他的旅团防地来的。整个封锁线都是新四军的攻击目标。他们的目的,是全部彻底地毁灭这条封锁线,重新打通和占领区的通道,夺回前次清乡所失去的根据地。今夜的战事不是小规模的偷袭,而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关键性战役。南部急令驻扎在城外的南口大队立即启程,乘车星夜驰援沙沟前线。然后又向巡守沿江港口的友邻部队求助,迅速向北来增援。

  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竹子本是干脆之物,一经烧着后,不消两个钟头便化为灰白色碳状纤维,软塌塌地倾覆在地。大风一吹,便刮走了许多,夹杂在潮冷的空气中满眼里飞舞。等到黎明时,那些好不容易才摆脱游击队的袭扰,赶到封锁线上的增援部队,不无沮丧地面对这一地的灰烬,无言以对。

  动员兵员数十万,征用民夫若干,耗尽心神建立起来的清乡成果,竟在这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就像钟表上那指针样,被轻轻地一调,翻转到半年之前的态势了。至于那些为此行动付出伤亡的士兵们,更是白白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切,从今夜起又将恢复原状,足以令大本营的高级将领们徒呼奈何了。

  趁着破袭战成功的势头,大批新四军正规部队踏着竹屑分路进入了敌占区,前锋直指沙沟镇。早已有所准备的方世成,率着他的手下们提前一个半小时离开镇子,沿大路退往海陵。

  但是,抢在新四军先头部队前面,繁茂所在的游击队已然入镇。与其说是攻入,还不如说是换防移交。就连那些少部分身着黑制服的别动队成员,也悄悄脱了衣服,先行摘下那两块悬挂在大门口的招牌来,丢到门掩背后去,燃放起了爆竹,亲贺胜利。

  繁茂兴高采烈地走在人群中,悄声问雷队长道:“方先生又回海陵办公去了。留下这地方给咱们歇脚,还真是想念他的。”

  雷队长笑道:“使得,这地方咱们也仅是歇歇脚而已。过一阵子还还给他。但,咱们的根据地可就不客气喽,一直铺到海陵城附近去。看南部这个龟儿子跳脚骂娘吧。他们苦心经营的这个王八壳子,一下子就敲碎了,分文不值。”

  海陵城中,隐晦的天色下一片肃杀之景。前线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城中各个角落。那些兴致勃勃而来,准备视察封锁线的大员们,个个面色如土,赶往文明旅社等候汪精卫的到来。

  这一夜,汪精卫的睡眠并不好,甚至半夜时还被后宅的响动惊了一下。下半夜几次失眠,天亮之后,按照礼数在周宅吃早饭。前来相陪的周家母子俩,似乎神色怪怪地。周太太眼泡红肿,明显是哭泣一夜的结果。周繁昌眼睛通红,是熬了通宵的模样。他心底猜定,肯定是下半夜的那场异动而导致的。但是,碍于礼节又不便去问。

  喝了一碗燕窝银耳粥后,正慢条斯理地擦嘴。那边门外,李士群匆匆而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汪精卫脸色大变,站起身来向周家母子道别,出了周宅上了车赶往文明旅社。繁昌见他们行色有异,知道出了大事,急忙和母亲招呼一声,尾随去了。

  周太太哪有心思吃东西,站起身来往后宅走去。丫头如云正静待在后房门口,见她来了,迎上前去,低声说:“黄纸、香案,我都准备好了。”

  周太太木然站立会儿,问:“盛儿他走得不难受吧?”

  如云点点头,说:“是大少爷动的手,一刀刺心。二少爷昏迷之中,什么都不知道就上路了。”

  周太太失声痛号起来,噗地双膝一软,落在坚硬的砖地上,使劲地磕起头来,断断续续道:“盛儿呀!是——妈对不住——你呀!——我不说出密道的——秘密,那个畜生就要毁了——咱们周家呀!连逃在城外的玉茹和孩子都不放过呀——他是个畜生啦!”

  与此同时,文明旅社内,要人云集。南部等人提前到达。等汪精卫回来之后,正式告知夜间来的一系列变故。汪精卫陡地听到噩耗,嘴巴张了老大,面色苍白,站起身去看墙壁上悬挂的地图,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久久不语。

  上午10时许,从沙沟逃回的方世成急急来见。他这一路走的匆忙。平素里习惯穿的中山服、呢帽全数不见,只是单薄的贴身布褂,外面裹了件黑色制服用以御寒,进了门犹自一副抖抖索索的模样。

  汪精卫看了心底生怜,吩咐侍卫去取件厚衣给他换上,又沏壶热茶用以驱散路途上的寒凉。方世成手捧热茶,背捂冬衣,良久后才跺足带着哭腔喊道:“汪先生,沙沟未能守住,卑职回来请罪了!”

  汪精卫摇摇头,勉强笑道:“不是你的责任。这次,新四军所发动的攻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从数百里正面同时进攻,又用疑兵偷袭,拖住二线增援部队的手脚,这才导致了封锁线的被突破。你且稍事休息安心,一切看军方的动向吧。”

  南部走过来,带着点歉疚之意望着方世成说:“方专员,不要太过自责。我已令南口大队、儿玉大队从北面及西面,包抄行动,将沙沟镇内的新四军主力合围,聚而歼之。到那时候,你又可以风风光光地重返沙沟了。那里,需要你这样的干才坐镇。”

  方世成神色沮丧,道:“可惜,我的别动队为了掩护撤退,损失殆尽,建制全散了。”

  南部保证道:“这个你不要太过伤心。我定当酌量划拨物资枪械,帮助你恢复元气的。”

  这时,特高课一名军官大步走进来,向南部报告:今天早晨全城戒严后,有一队日本宪兵出城,和守城门的皇协军发生冲突。结果,当场打死5人,夺门而出向西南方向逃逸。眼下,正严令沿途据点进行拦截检查。该批宪兵必定是敌方人员假冒无疑。但是,从作战的方式和举止行为来分析,不像是新四军游击队所为。

  南部皱眉去看方世成,问:“会不会是留在城中的游击队?”

  方世成笑道:“游击队这大清早忙着出城做什么?还不惜为此和守城的部队开了火,我看不像。”

  汪精卫皱眉说:“我这一夜没睡好,不是被外面模模糊糊的响动惊醒,就是脑子里胡思乱想,难以入眠。原来是有缘由的,前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多少会扰人清梦的。”

  这时候,周繁昌快步进来,一眼便瞅见了方世成狼狈的模样,心中一喜,佯作关切地问:“方专员,夜奔而回,不曾受惊吧?”

  方世成苦笑道:“夜来一觉睡得正香,就在凌晨时,枪声四起。亏得我见机快,急令撤离。否则,这块招牌和人就留给新四军了。哪像周先生,一夜美梦到天亮,无惊无险啊。”

  繁昌脸色略变,选择一张空位坐下来。

  南部上前一步,先和两位派遣军总部的日本将领脸色凝重地说了几句,回头对汪精卫说:“汪主席,鉴于海陵城外已沦为共产军的游击区,所以,我建议您和视察团暂时结束行程,向南渡江返回。一待这里的形势稳定下来,定当欢迎再度归来,继续行程。”

  汪精卫叹息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罢了,回南京休息几天吧。我也感觉累了。”

  下午1点不到,原本耀武扬威而来的护卫队伍,这会儿变得冷清寂寥了许多,簇拥着汪精卫等一行大员们上了汽车,出西门向南,选了条安全的路线向扬州方向去了。南部和周繁昌、方世成等人送到城门外3里地,这才返回。目送着灰尘飞扬中消失的车队,繁昌手执呢帽,不无感慨道:“形势真是难料。一夜之间转折如斯。这里的一切,都要劳烦方专员打理了。兄弟三天后也将离开海陵,去苏州赴任新职。在海陵这一年,权当春梦一场吧,梦醒了无痕。”

  方世成微微一笑,没有搭理。南部抬眼,含意深刻地望望他,笑道:“也好,届时我们替你送行。日后,在江南可别忘了咱们。”

  9

  先前所说的那支假扮日本宪兵的队伍,不是别人,正是李明善所率的军统别动队。他们昨天天黑前,就已分道潜伏进入周宅附近预设的地点,准备策应宅内繁盛的行动。李明善坐镇在同春里路口一家不起眼的茶叶店内,静候那边传来的动静。这次入城所带的武器,大多藏在运粪船中从大浦码头上岸,避开了日本人的检查。各人分配好后,带足了弹药,足以抵得上一个日军中队的战斗力。届时,只要繁盛按照计划发出明确的指令,他们便会群起而围攻,择其弱点杀入宅内,协助他完成任务,毕其功于一役。

  但是,这一个整夜下来,周宅内半分动静全无。繁盛没有在预定的地点发出信号,也没有宅内守卫慌乱的征兆显示刺杀的进行,更没有见到他来茶叶店汇报战果。这一夜,和往昔无数个黑夜一样,匆匆而逝,没有半分特殊之处。

  黎明之前,等候得不耐烦的李明善从这夜色将尽的空气中,嗅出了一丝不妙的味道。他迅疾通知所有人,撤往大埔码头附近的地下联络点,在后院换上了早已预备好的日本军服,假扮成巡逻队,待初见日色时,迅速离城。

  守城门的皇协军从未见过宪兵队这么早就出城的,多少起了点疑心。边开城门,边盘问底里。李明善哪里等得了这样拖延时间,眼光示意下,先拣官长下手,当场毙杀数人。那些士兵们哪里敢动?眼睁睁望着这些脾气暴躁的日本兵扬长而去,无影无踪。

  李明善他们出城后,向南不过3里来地,就有接应的船只守候。见他们来了,立即升帆。这些人脱却日本军服,包裹了石头,沉到河底。两艘船儿挂帆顺风,在大河中疾驶了两三个钟头,来到与白马湖交界处的三岔河口。

  那里,正倚桅而待的王小姐,远远瞧见他们,满脸充满了希望,挥舞着手中的布帽,让船夫划桨迎上前去。等到她上了来船,在人群中稍一扫视,一颗心不由得坠沉下去,转身看着李明善,问:“他呢?”

  李明善阴郁着脸,一言不发。她的脸色霎时刷白,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摇撼几下,追问:“他人呢,是不是……”

  李明善掰开她的手,说:“一夜过来,周宅中安然无恙,鸡犬无声。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

  王小姐带着稍许的希冀之意,说:“没动静,说明没有动手。肯定是对方防卫太过严密,没有机会下手。那么,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来和我们汇合的。”

  满船的人都没有回应她梦呓般自言的话语。谁的心里都明白,刺汪是戴笠下的死命令,执行者不成功则成仁。繁盛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叛变,做汉奸。二是成了开不了口的死尸。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选择。从己方这些人能够安全撤出海陵城,就可以说明周繁盛没有变节。他的下场不言自明了。

  李明善望着这渺渺秋水,心中的失望不可言喻。这时,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心头。是这样无功而返,结束此次耗时近一年,横越千里,付出数百人伤亡的刺杀任务,铩羽而归?还是继续留在此地,另寻机会做出一两件事情来,向重庆方面交差?

  过后几天,整个海陵城深陷在一片慌乱之中。原先驻守在城外数百里范围内的部队,因篱笆墙的猝然被毁,大量的新四军游击队进入,霎时间成为一块块孤岛,饱受攻击。无奈之下,南部只得下令收缩兵力,以海陵、沙沟为中心,构筑一个前凭后据的战役态势,暂时稳住阵脚,再做对策。好不容易才处理好一系列的事务,方得喘息。

  这天,方世成和新上任的特高课长笠原前来拜访。这二人都是熟客,所以无须加多客套。笠原是晴气大佐介绍过来的,刚刚上任不过三天,但在和南部、方世成等人接触中耳濡目染,对那位潦倒落魄在文明旅社的周大少爷并无好感。

  今天上午,他意外地接到南京的一个电话,是安插在76号情报部门的顾问山田打来的。简略地向他通报,据李士群亲信透露,前两天留宿海陵周家的汪精卫,险些遭到刺杀。担负刺杀任务的是周繁昌的弟弟周繁盛。此人据悉已被秘密处决,但尸体却无从寻觅。周繁昌在此事的处理上,鬼鬼祟祟,举止诡秘,非常可疑。

  晴气大佐已经得知此事,大为震怒,当面对李士群予以训斥。周繁昌此人,已不能再用,令海陵方面自行解决,尽量做得天衣无缝。

  笠原得信后,急忙和方世成商议,一致认为最后的决断必须由南部来授权。南部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吃了一惊,皱眉想想,问:“这件事情,李士群应该知道,起初隐瞒不报,是想回护他吗?”

  方世成微笑道:“不仅仅是回护他。而且有替自己开脱的意思。周是他竭力推荐的人,摇身一变成为和刺杀有密切关联的疑犯,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才出此下策,想将此事湮没于无形。但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看看,不出三天就被揭露出来了。”

  南部心中念及先后战殁于海陵城内外的本田和三木,冷笑几声,说:“那我该怎样解决他呢?是派宪兵队上门去抓捕来,送到小校场去斩首示众?还是派人登门,就地正法?还是……”

  笠原站起身来,说:“晴气大佐嘱咐,按照正常惯例处理。梅机关新从本土运来的新型药剂,弄成一个无声无息离奇暴毙的结果吧。”

  南部思忖片刻,一笑说:“这样一来,倒是欢颜而散,让他得个善终了。”

  繁昌离开海陵的当天早晨,特高课长笠原中佐赶来,通知他南部将军将在富春酒楼替他设宴送行。参与者是小范围的,仅仅是南部、方专员、自己和他本人。

  繁昌早先听南部提过,自己离开时设宴送行,所以并没有半点疑虑,一口应承了。他在文明旅社内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件,本欲回家去向母亲辞行,但转念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默默地坐到廊下木椅上,抽起烟来。那些手下们见他将走,无不心中另生他意,盘算着自己的去向,早已不似过去那般的殷勤,隐然已有树倒猢狲散之势了。

  中午近11点,繁昌来到富春酒楼。南部和方世成已在那里恭候。

  方世成笑道:“南部将军听说你要去苏州,特地叫我来相陪。苏州乃天堂之乡,比起海陵这个僻野小城,自然是眼界开阔了许多。祝贺周兄意气风发,必将飞黄腾达了。到时候,可别忘记了提携故人旧友啊。”

  繁昌含笑道:“方专员不要取笑。若论韬略,周某不及方专员多多。自愧不如呀!”

  南部挽住二人之臂,笑道:“你们在海陵,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协助我办了许多大事。这时要走,确实是有些舍不得了。”

  繁昌敛起笑容,说:“我在海陵,因年少气盛,也办了许多错事。希望将军与方专员多多原谅。”

  方世成大笑,摇头道:“不要这么说。咱们都是替汪先生办事的,致力于中日合作提携,营造和平的工作。有些摩擦算得了什么?我也有些对不住你的地方,行事过于太看重结果,手段上不免激烈了些。还望谅解。”

  四个人上了楼,分宾、主坐定。

  南部说这次为了预祝繁昌旅程顺风,也就不饮中国酒了,改易日本清酒。这酒度数低,微醺之际,更可增添旅途上的乐趣。繁昌颔首致谢。当下行酒走菜,自然是其乐融融,一片怡和之意,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氛围。

  席间,南部高谈阔论了一气下一步将挥师北进,再度击破立足未稳的新四军,重建封锁线的打算。声称大本营惊悉变故后,又增派了两个师团往华东战场,以江浙为重点,增强清乡扫荡的力量。

  繁昌和方世成相视而笑,均是不语。待得笠原陪南部下楼去解手之际,繁昌问方世成今后的打算。

  方世成沉吟道:“沙沟已经夺回屯以重兵。我还是去哪里呆着,保险系数远高于在海陵。”

  繁昌叹口气,说:“有的时候,陷身在这里,还真是有点手脚放不开。拘泥于种种计较当中。这一刻,即将离开,反而是浑身轻松了。离开这里,对我是一个解脱。”

  方世成盯住他,端详了一气忙说:“佛语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放下了,我还得继续舞。羡慕你呀。”

  繁昌忽然想起一事,说:“你我相识,一时为友,一时为敌。临走时,我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方世成问。

  繁昌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说:“新四军情报站,我已经查出眉目来。还有一个姓许的重要犯人押在文明旅社后院监房内。待会儿,你可以提走他。此人虽然死硬,但我将他乔装游街,不久就察伺出几处地点的异动来。都记在纸上了。这么个大礼,你可得好好谢我。”

  方世成接过纸,说:“我赠你一笔款子。去苏州时也许用得着。”说着,他拿出张支票来,划了几笔递给他。

  南部他们正好上楼,见繁昌接过支票,神色奇怪地说:“方专员赠送程仪,可惜我身上没有带钱和军票。这样吧,我吩咐厨子煎了四块牛肉饼,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外出旅人啖饼思乡。待会儿,请你尝尝。多怀念怀念咱们这些暂留在你家乡的朋友们。”

  10分钟后,煎炸得色泽金黄,撒以胡椒芥末的四块牛肉饼端上了桌子。南部殷勤地举起筷子,先行依照惯例替繁昌、方世成拣分好。自己举箸在手,邀请他们一起品尝。方世成佯作喝水,眼光瞟处,看得见繁昌的肉饼的边缘,缀了块青椒细粒,心中暗暗有数,跟着大啖叫好。

  酒宴因为中午行程的迫近而加快了速度。方世成、南部以及笠原又劝了几杯酒后,繁昌瞧瞧腕上的手表,向众人告辞。方世成微然笑道:“此去口岸换船,一路上可卧看官河两岸的风物,秋凉气爽,北雁南飞,正是江淮景色入画之时。”

  繁昌在酒楼门外回身,一抱拳再三致谢。南部目送着他登上黄包车,往大埔码头赶去。

  码头处,那艘双层小客轮已然生火待航,繁昌率着几个随从匆匆登船,爬上顶层预订下的包舱,吩咐沏茶来解解腹中泛滥的酒精。刚才南部虽说是上的清酒,但你来我往还是肯定喝了不少。借着这酩酊酒意,正应了方世成的那句话,沿岸观风景,一醉解千愁了。

  轮船汽笛长鸣,黑烟袅袅升起,马达开足了驶离码头,在宁静的水面上劈开波浪,向南进发。这会儿,喝了几杯茶后,繁昌觉得头晕目眩,忙命随从在窗口通风处支起了张折叠椅,半躺半睡,看了会儿岸上泛黄的草堆和殷红的枫叶,但觉四肢乏力,耳鸣目酸,自觉支持不住,双肘一软就此昏睡过去。

  轮船在大河中劈波斩浪相前疾驶。在两岸飒飒风声摇摆不定的草木印衬之下,不知不觉已然离开了海陵30余里,行至前方的三岔河口交汇处。

  驾驶室内,掌舵的轮机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想稳妥地驶离这个复杂的水域后再加速赶路。可是,仿佛算计到他的意图,船速刚刚降下来,前方河汊,如离弦之箭般,窜出三艘划子小船来,船头架着机枪,坐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前后左右三个方向迎面而来。驾驶舱内众人一见这情形,不约失声惊叫。船长探头一看,跺跺脚道:“完了,又遇上劫船的。这水路客运,万不能再载周家的人。上次是老二,今天是老大,真是叫人没法子去说。”

  且见那左侧的划子逼近了船舷,噌地跳上两个人来,手中都是大张着扳机的驳壳枪。他们上了甲板,来到顶层包间,只见四名保镖拔出枪来,意欲抵抗。来人先行望望躺在椅上合目不动的繁昌,点点头道:“今天劫船,只找周繁昌,与他人无干。此人穷途末路,已不值得你们为他卖命了。现在外面船上,少说也有三五十人,轻重机枪倘若一起开火,怕诸位不会活着离开这条船了。”

  那四人愣了片刻,忽地异口同声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做你们的,我们权当没瞧见。”

  来人一笑,示意同伴去窗口,俯身看看静卧不动的周繁昌,抬腿踢了他一脚,说:“周大少爷,该醒了。跟我们走吧。”

  繁昌依旧仰卧,浑然不理,那人见他这般大大咧咧不搭理的样儿,心中来气,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起一拎。椅中人应手而起,软塌塌地竟有股坠沉感。他心中一动,知道不对劲,松开手。

  繁昌扑地又躺倒下去,嘴角渗出一丝黑血来。另一人见此情形,急忙过去,探手一摸,已然没了鼻息,手心处一阵冰冷。这位从海陵启程赴苏州的周大少爷,居然绝气身亡了。

  那四个随从也惊愕得瞠目结舌,顾不上许多,溜过来看望,齐声叫苦。

  这两名不速之客带着疑虑离开轮船,上了划子,一挥手示意撤退,放走了轮船。

  河荡里,李明善、王小姐正焦急地等候消息。不一刻,去截船的队伍返回,告知他们,周繁昌已经死在船上,看死状,是中剧毒身亡。李明善闻言,笑了一笑,望着王小姐,说:“应了我的话吧,他恶贯满盈,自然老天爷会收拾他的。死在你的枪下,可比不上被日本主子下毒害死。他若泉下有知,怕是死不瞑目了。”

  王小姐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可是,我希望他死在我的枪口下,把他那具丑陋的身体打成了马蜂窝。那才能解除我心底的忿恨。可惜,我不能亲手为繁盛报仇了。”

  李明善安慰地抚抚她的肩头,说:“也罢,就算他是死在你的枪下吧。王小姐亲手除掉了汉奸周繁昌,为夫报仇,也成就一段佳话了。”

  那艘轮船到了口岸,卸下了旅客后,依旧带着周繁昌孤零零的尸体回头。谁知,船未驶入城内,便被日本人的巡逻艇拦住。笠原中佐登船,看了看卧在窗口下那具周繁昌的尸体,叫过船长来,吩咐他将尸体就近处理掉,不许进城。船长大惊失色,说:“可是,他,他的身份可不一般啦。我们怎敢如此。”

  笠原不屑地摆摆手,说:“周先生离开海陵,去了苏州,并未死在你的船上。你知道吗?”

  船长茅塞顿开,连连点头,说:“对,对,他去了苏州。我们的船上没死人,没死人。”

  按照笠原的吩咐,繁昌的尸体被交付给两名船工处理。那两个人正穷得紧,见了这肥差自然高兴。连忙将尸体剥个精光,收拾起值钱的物事,然后取来压舱的石块,左三道右三道捆绑结实,在船舷边缘放好,脚尖一抵,将周繁昌的尸体连带着那块石头扑通一声推入水中。浪花四溅,坠沉到了河底淤泥中,倏尔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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