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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十三章

  1

  当天傍晚,许某熬刑不过,惨死在宪兵队的剥皮刑柱上的消息不胫而走。天黑以后,德顺元药铺的李掌柜神色木然地和伙计们上了门板,关门停业。

  临街的小窗口,隐约可见店内的小油灯火苗摇曳。然后,这盏油灯向内屋移动。李掌柜提着它,沿着陈旧的阶梯下到临河的后房,轻轻抽开一块木板,露出个尺余见方的洞口来,悄然而下。药铺邻水的吊脚楼下,黑暗中停着艘狭窄的小船。他上了船一推深入水中的木柱,使它和岸墙平行向前移动了七八米。

  这一刻,潇潇秋雨来临了,淋得街头的行人顿时作鸟兽散,空留下空荡荡的街道于河面,无人问津。李掌柜披上蓑衣,双手划起木桨来,小船在雨中沿河道向南而去。半个钟头后,曲折迂回过这段水路的船儿来到了大浦码头附近一家小旅馆的吊脚楼下。李掌柜放下了手中的船桨,将船头系住木桩,起身下了船,在一扇貌似墙壁的木门上轻敲了三下。片刻后,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点起蜡烛来,照亮了脚的路途进得里去。

  李掌柜脱却蓑衣,用热毛巾擦擦脸,语调沉痛地说:“刚刚得到消息,老许牺牲了。敌人丧心病狂,对他使用了剥皮酷刑。”

  那年轻男人点头说:“看这情形,老许没有屈服于敌人,直到死也没有透露城中情报站和锄奸小分队的情况,保护了咱们的安全。真是个英雄。”

  李掌柜沉默了片刻,问:“上级指示我们准备转移撤离的命令需要执行吗?”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说:“老许牺牲了,敌人想通过他来寻找我们地下组织的线索也断了。看来,暂时还不会这么快重新寻找到有效的手段来破坏。”

  李掌柜点点头,说:“也是我一时大意,周繁茂早先提醒过我,周繁昌这次回海陵来是来者不善,志在必得。没想到在乡下和游击队打过一阵交道后,他会如此狡黠,用那样的方法来抓捕怀疑目标。倘若是早一步安排老许撤离,他也就不会……”

  年轻人闭眼冷静了一下,说:“不要自责了。周繁昌这次反扑是异常的猖狂。也可以把它解释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吧。狗急跳墙,碰壁后会明白墙壁是砖石砌的,不是稻草堆的。”

  李掌柜抬眼望望他,说:“此人不除,终是心腹之患。时不时可以动用锄奸队除掉他?”

  年轻人咬住下唇,说:“我已向上级提出请求,除掉这个十恶不赦的铁杆汉奸。为了海陵百姓,为死难的同志们报仇。眼下,正等候着回复呢。你不要心急,这条恶狗,迟早要除掉的。”

  三天后,繁茂提着书袋去学校上课。途径德顺元药铺时,因为上次李掌柜的嘱咐,便可以与之拉开距离,目不斜视地过去。不料这会儿,李掌柜竟是主动站在店堂门口,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心中迟疑,看看他面无异常,恢复了旧时的态度,便停在门边,笑问道:“掌柜的这会儿还悠闲呀,不忙吧?”

  李掌柜望着他,一语双关道:“三少爷的病好些了吧。我李某人抓的这帖药,还是有作用的。看起来,咱们都是皆大喜欢,平安无事了吧。”

  繁茂心情稍解,说:“那贴药还没吃完呢。要继续再吃吗?”

  李掌柜目光闪烁,说:“先存那儿吧。哪天受了寒凉,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繁茂一笑,继续前行,往学校去了。

  此后三天,太平无事。繁昌有点儿兴味索然地出现在海陵街头。麾下护卫一大队,远甚过去的轻车简从。想来,是自觉作孽太多,害怕遭到仇家的报复。一行人晃晃荡荡走到李家大宅附近时,正巧碰上李家少爷提着画眉笼子出来遛街。眼见繁昌迎面来了,不及避开,索性迎上前去。繁昌前面开道的随从见他不闪不避,抢前几步,正要动手驱开。

  繁昌连忙喝止,作揖行礼道:“李叔好。这会儿有兴趣往哪里遛鸟去啊?”

  李少爷笑了几声,说:“原来是周家大少爷。我正有笔宿账要和你算呢。你认是不认?”

  繁昌一笑,拱拱手道:“小侄和李叔有宿账吗?请明示。”

  李少爷捻捻颌下的微须,说:“那日你在富春楼上,与南部等人喝酒,说是祭奠什么本田中佐,一盅黄汤浇在楼板上,从缝隙里滴进我的衣领里。这算不算是宿账一笔?”

  繁昌吃惊道:“竟有此事?那日是小侄做东,既然扰了李叔的酒兴,自然是有错了。唉,俗话说六月债,还得快。这眨眼间,便被老叔逮个正着,定然要还了。”

  李少爷望着笼中的鸟儿,吹了声口哨,道:“外界都说你周繁昌平步青云,真的不认乡亲了。今儿看来,还算恭谨。也罢,此事一笔勾销,咱们各自散去吧。”

  繁昌眼珠一转,哪里肯放,一把扯住道:“相逢不如偶遇。此刻已近正午,小侄便请求李叔去那富春酒楼,置备一桌酒席,为您老压惊、去火。咱们可是不能散去的。”

  李少爷侧眼看看他,不似开玩笑,倒也爽气,说:“周大少爷如此诚心,可就是显得小气了。也罢,这就随你去喝上两盅,去去寒湿之气。”

  繁昌立即陪着李少爷往富春酒楼去,半道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手下两句。立即有人分头而行,一个去益丰粮行请周家二少爷繁盛,一个去县立中学请三少爷繁茂。

  中午时分,这二人按时赴约,先后来到富春酒楼楼上。这会儿,繁昌已经和李少爷喝了一壶上等的碧螺春茶,闲聊了一个多钟头。这一刻,繁昌丝毫不提海陵城中的任何事情,只是向李少爷探问他的大哥在重庆时的近况。李少爷边喝茶边说道:“他在重庆寄来的信不过只言片语而已。蒋委员长新近委派他巡察了湖南、江西、安徽国军的防务。最近距离海陵不过几百里的路途。但还是未能回乡省亲。殊为可叹。”

  繁昌遗憾道:“早知他老人家有省亲的想法,周某可以代为效劳了。保证他来时无迹,去时无踪,圆圆满满。可惜,可惜!”

  李少爷摇摇手道:“多谢周少爷的美意,日后还是有机会,到时候定当烦劳了。”

  繁昌赶紧添茶,说:“日后有机会,李叔只管吩咐便是。咱们两家不是外人,自当尽心效力。日后,在老李叔面前,还望吹嘘几句,多加提携。”

  李少爷未置可否,正要开口之际,但听得楼梯响,繁盛捷足先登了,笑吟吟道:“原来大哥今儿请的是李家叔叔。好久不见,您精神不错吗。”

  李少爷点头致意,说:“这世道,关起门来做功课,自然修养个十足十的精神气力。比不得你们,年轻力壮啊。”

  不一会儿,繁茂提着书袋来了,额头微微有汗,似乎扑面的太阳正盛。四个人坐下来,并没多少心思品酒尝菜,围着李少爷打听重庆方面的新闻。

  李少爷也不隐瞒,将自己知晓的、道听途说等,尽数拿出来,当作下酒菜肴娓娓道来。这三人各怀动机,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国民政府南迁数年,此时得到一些讯息,仿佛如天方夜谭一般。

  那厢里,酒楼掌柜遵从繁昌的嘱咐,一改前些日子以珍馐待客的做法,可以弄了些家常菜来上桌。席上众人吃得极为舒坦,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谈话的内容上。到了下午1点左右,繁昌起身去楼下小解,趁机对守在楼梯口的部属悄悄说了一句话。接下来谈笑依旧,酒尽续茶。

  席上其余三个人全然没有意识到楼外大街上形势陡地起了变化。预先设伏好的便衣队以及特高课的几路人马,几乎是在同时动了手,对城中五家中药铺来了个突击搜捕。

  先前还看见繁茂心平神定地去赴宴的德顺元药铺李掌柜,短短时间内也来不及反应。他坐在柜台上,抬眼听见金属哨音阵阵,一批特务冲进门来。他不假思索,立即俯身探手,从柜台抽屉夹层里取出藏好驳壳枪来,对来人抬手便射。枪声响处,倒下一堆尸首。然后,他护着手下伙计往店堂里退却。自己扼守住门口,封锁住去路。

  外面的便衣队见他开了火,知道这就是寻觅已久的新四军秘密情报站无疑,迅速展开进攻,枪弹密如雨点打将进来。李掌柜避无可避,右肩被一粒子弹穿透木板后打中,鲜血直流。那两个伙计正要来救,他回首怒叱道:“还不跳水逃生去报讯?想死在一起吗!”

  伙计一怔,回过神来,叫了声多保重,蹬蹬蹬一路下去,到了吊脚楼下,也不划船,倚仗水性一个猛子潜入水底,依着曲折的河道逃生去了。

  李掌柜边朝外射击,边从阶梯口又翻出把预备好的驳壳枪来,双枪在手,交替射击,硬是阻住要道不让。外面的人纷涌向内,又被打倒了四五个,不由恼羞成怒,纷纷叫嚷道:“快弃枪投降吧!不然的话,抓住你,剥下你的皮来点灯!”

  李掌柜大笑,又是一顿乱枪回应。这下子,那些人心中有了数,决定消耗光他的子弹后,来抓活口。于是,找来两张小木桌,上面用两层棉被掺沙子裹好,作为活动掩体,护住身体向里移动。李掌柜见他们来了这一手,笑骂道:“兔崽子,倒学的挺快,在乡下偷了些本事来了吗!”

  他丢出几张凳椅,阻住去路后,凝神不动,瞄准了木桌的边缘,等后面的人抬头伸手出来挪移障碍物,便是劈头一枪。他的枪法极准,弹弹中的。不一刻,打伤两人,毙杀一人。

  但是,这木桌又增加了,很快便像坦克样推到了面前,迫使他向后撤去。他退进了内屋,没有下去上船,而是上登楼梯,居高临下又是一顿枪响,打死了三个人。但是,这下没了门板的掩护,身体暴露出来。对方也有枪法上佳的之辈,陡地冷枪打来,正中大腿。他闷哼一声,丢下只空枪来,伸手去按住伤口。

  外面人大喜,纷纷冲入,枪声一片。李掌柜腹部又中一弹,右手一松,又丢掉把枪。这下子,围攻之人俱是狂喜,连声喊道:“快!快!他没枪了,正好抓活的!”

  大伙儿为了争功,顾不得许多,簇拥着一拥而入,争着要抢头功。

  李掌柜趴伏在楼梯上,仰头望着头顶依着楼板悬挂的一只旧竹篓,看着空隙里垂下来的一根粗棉绳,脸上露出丝笑容来,伸手抓住,待下面的一伙人蜂拥而至时,全力一拉。这竹篓内里暗藏了四颗手榴弹绑成的集束爆炸物。但见白烟袅袅,随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整个悬河而建的楼屋都在瞬息间化为乌有。随之灰飞烟灭的,还有德顺元药铺掌柜李逸仙以及前来抓捕他的8名便衣队成员。

  这边交火正炽时,富春酒家楼上,隐约听到了枪声。周家兄弟俱皆起身,走到窗口处,凭栏远眺。

  “哪儿冒出来的枪声,是新四军又动手了吗?”繁盛问道。

  繁昌得意道:“今天枪声大作,是和新四军地下组织交上火了。我数日来的谋划终于得手,铲除这根芒刺,从此之后,怕是要高枕无忧了。”

  繁茂耳听目睹,失声惊道:“是我学校方向。难道是……”

  繁昌接口道:“肯定是德顺元中药铺子!”

  繁茂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佯作惊讶地问:“游击队袭击中药铺子?”

  繁昌望望他,又去看闷头喝酒的繁盛和李少爷,说:“药铺子是新四军的地下联络站。这下子一锅端了,便是一劳永逸解决了新四军危害一方的问题。”

  繁盛笑了笑,说:“咱们还是在这儿喝酒吗?他这会儿,怕的是压抑不住自己亲临现场的激动了。眼看大功告成,又是一桩名垂青史的功绩了。”

  李家少爷举起杯子,一口干尽,说:“我去浴池洗个澡,你们兄弟俩若有空,不如陪我去泡泡。这秋寒之时,舒展舒展筋骨,放松放松情绪,不失为修身养性的一个好方法。”

  繁盛拖着繁茂一齐起身,向繁昌道声别,随李少爷去了浴室。繁昌目光炯炯的注视了繁茂片刻,挥挥手,说:“去吧,去吧,陪李叔好好洗洗。这时候洗澡,的确是松缓心情的最佳方法了。”

  2

  在富春酒楼下和两位弟弟分手后,繁昌一路逍遥地走着,不一刻来到了已成半边废墟的德顺元药铺。前来增援帮忙的皇协军这会儿正从瓦砾间向外面街口搬运着一具具尸体。负责搜查的便衣队头目满头大汗,见他来了,忙上前去。繁昌见现场如此狼藉,知道是经过了一场血战,便问详情。

  那头目哭丧着脸,指指地上一字排开的尸首,说对手凶顽至极,执双抢扼守楼梯,借着地形之利抵抗了许久,直到弹尽后,引诱弟兄们去抓他,竟引爆了一堆炸药,拖了好几个垫背同归于尽了。仔细盘点起来,便衣队一共付出了13条性命,才彻底解决掉这个地方。

  “没一个活口?”繁昌脸色霎时变得吓人,快步踩着残砖破瓦过去,低头在断檐朽柱间搜索着,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现场众人都不敢言语,望着他双肩颤抖,长长地发出一声极度失望的叹息声。

  繁茂心神不宁地随二哥以及李少爷脱光衣服,精赤条条地下了水。他仰卧在热水里,头枕着池边青石,合上眼装作睡觉,脑海里却在飞快地盘算起应对这个突发事件的方案来。首先,德顺元药铺遭到日伪的破坏,那么李掌柜定然是在劫难逃。他会不会被捕?从激烈的枪声看来,他肯定是作抵抗,依照此人的禀性束手就擒的可能微乎其微,恐怕是难以生还了。但是,退一步想,他若是失手被捕,会不会熬过敌人的严刑拷问,不招出自己和其他同志的下落呢?虽然,他对李掌柜的骨气是有十成的把握,但还是不得不考虑到由此可能带来的一系列不良的后果。

  这样默想半天后,繁茂从水中站起,打声招呼说是上去休息,离开了水池,去穿起衣服来,出了澡堂子的大门。向周宅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后,这时,他忽然觉得不妥,自己在学校里似乎还有一堂课,这个时候不去,难免不被他人怀疑。毕竟,自己是德顺元药铺的老主顾,经常和李掌柜攀谈的情形,是众所周知的。

  这样考虑着,他掉转头来,向学校方向走去。

  距离药铺尚有一段距离时,便隐隐嗅到了空气中的硝烟气息,他刻意保持住镇静,步履从容,仿佛好奇样来到了药铺的废墟前。这里,便衣队尚未撤离,正大张旗鼓地从残存的建筑里搜寻有用的物证。他的大哥繁昌,似乎在这一两个小时后苍老了许多。坐在街边的一把座椅上,双目愣怔着看手下人忙碌,一言不发。

  繁茂主动走过去,用脚踢踢他座下的椅腿,说:“半天不见,果然手段了得啊!”

  繁昌抬眼看看他,说:“你在澡堂里陪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繁茂晃晃手中的书袋,说:“去上课呢。哪有那个闲情逸致,洗洗就上来了。”

  繁昌哼了一声,没说话。繁茂却叹气道:“每天去学校,都可见到李掌柜的。怕的是从今儿起,无缘得见了。”

  繁昌冷笑一声,说:“应该是阴阳相隔才是。”

  繁茂惊道:“怎么,他死了?”

  繁茂指指废墟,说:“他抱着捆炸药自杀了。尸骨怕是无存了。我正命人找呢,也许找到一两块,替他筑个坟,到时候你可以去凭吊奉香,一表故人之情。”

  繁茂一笑,说:“那你继续找吧。我去学校上课,等找到了修完坟后,别忘了告诉我。这样深藏不露的高人奇士,焉能不拜祭。”

  繁昌木然坐在椅子上,目送着弟弟的背影在远处街道上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些疲惫之色,黯然叹息。

  这时,现场搜理工作已经结束。手下们从断墙残壁间找出了些证据来,无非是枪支零件,和两本派司。繁昌拿起派司在手心看看,一张是自己情报站的,一张是督导公署的。他左看右看,瞧出点破绽来,知道是伪造的,随手揣进口袋,站起身来挥挥手,带着手下一群人沿着街道回文明旅社去了。留下了这片乱糟糟的场面来,由皇协军去收拾。

  繁茂黄昏后回到家中,也不和别人招呼,径自进了自己的屋子,亮起灯来。他一改方才的倦怠之相,动作敏捷地去了外间堆放杂物的旧木橱前,开了门扇,从里面找出那包没有开封的药包来,将药材倒在砂罐中,然后小心地裁开牛皮纸包,平展地压平在桌面上,上面却是空白,不著一字。

  繁茂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忙去前院厨房,跟厨子要了一碗稀粥,端回来后,用汤匙在粥的表面刮舀了一层黏稠的米汤,将它用干净的毛笔平刷涂满了整张纸。两分钟后,果然在右下角显出一行暗红的字迹来:

  沙沟镇汇源春药铺配三剂回春汤药。

  他凝神记住了内容,将牛皮纸写字的那块部位用火柴点着了,顷刻间便变了颜色,化为焦屑。

  这边,刚刚忙完。玉茹不放心,已然来到门外,想看他身体究竟如何。两人打个照面,玉茹从他忙碌的举止中看出了破绽来,说:“你神色慌乱,别是有什么心思吧?”

  繁茂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额角沁出些汗珠来,喃喃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老大破获了德顺元药铺。那是我们的联络站。这会儿,李掌柜已死,我在海陵城里怕是待不下去了,我得走。”

  玉茹似乎对他的这个决定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微微沉吟,说:“他是越来越丧心病狂了。保不准要咬到家里人身上。你离开了,也许会安全些。”

  繁茂同意这个观点,说:“我这些日子,总在猜疑。他实际上是假作糊涂。家中的事情,事无巨细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家里有他的眼线,但是会是谁呢?我即便走,也要做得天衣无缝。可别走漏了风声。”

  玉茹脸上露出不舍之意,俯靠在椅背上,伸手在他年轻的脸颊上摩挲良久,说:“你走可以,但是要知会老太太一声。不然的话,贸然失踪会急坏她的。”

  繁茂按住她的手,思虑一下,觉得应该如此,抬腕望望手表,还不到8点,便站起身来说:“走,趁热打铁,咱们去老太太那儿瞧瞧情况,再说吧。”

  周太太这会儿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正在卧房翻寻几块像样的料子。准备让裁缝替幼子繁茂做两件上好的棉衣,以备冬寒时用。她手中托着褐色和深青的两块布,正踌躇不决,不知是哪种颜色更匹配他。这时,听丫头如云遥遥见了提醒一声,心里倒也高兴,放下料子,说:“也好,他本人来了,正好衬在身上瞧瞧。”

  孰料,这次来的不仅是繁茂一个人,玉茹尾随在后。

  这婆媳两个自从那次揭底后,互相见了面有些尴尬。饭桌上话语寥寥,主动探访更是凤毛麟角。此时和繁茂一齐现身,立即让周太太心中起了不祥的预感。她放下布料,让如云去沏茶倒水,自己警觉地上下打量了几眼他们,说:“天快冷了,预先替茂儿准备两件冬衣。我看他去年的衣服已经旧了,穿在身上有些寒碜。”

  繁茂见屋中没有别人,说:“棉衣还是别做了,我最近想出趟远门,估计冬天不回来了。”

  周太太一连的惊诧,问:“你去哪里呀?用得了这么长的时间?”

  繁茂笑笑,说:“也不远,但得在那边散散心。”

  “什么缘由呢?需要你出门去散那么久的心”?周太太追问道。

  繁茂考虑了一下,坦承道:“我再留在城里,已经不安全了,反而会给咱们周家惹来祸事。所以,想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不安全?”周太太品味着儿子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问:“日本人追查你来了?”

  繁茂点头,说:“再不走,就肯定会查到我了。所以,必须走。”

  周太太慌乱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挥挥手让刚进来的如云先行去睡。然后抱着最后一丝的侥幸的希望问:“有没有其他的法子?譬如,让繁昌去斡旋?”

  玉茹插嘴道:“这件事,本就是他在查。下午,德顺元药铺被查封,繁茂是那里的常客,和掌柜的过从甚密,哪里逃得了干系?”

  周太太倒吸口冷气,腿一软,坐倒在座椅内,说:“那么,只有远走高飞这条路了。”

  她幽然叹口气说:“也罢,走就走吧,落得个清静平安。咱们家出了个抗日的,也算是周家的造化和荣耀了。走吧,走了的好。”

  繁茂见母亲赞同自己走,十分高兴,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准备行李动身。”

  “慢”!周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伸手拦住他,脑中盘算了一刻,说:“干脆,大家都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你,带着玉茹一起走吧。”

  “什么?”繁茂震惊至极,脱口道:“这怎么行呢?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怎能去那些环境恶劣的地方?”

  玉茹大出意外,站起身来,正要开口推托。周太太却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多言,继续道:“眼下这形势,我真是担心。玉茹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回娘家去生。茂儿,你就以护送她回娘家等候临盆为理由走。安顿好玉茹后,你再离开。到那时,天高任鸟飞,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这两人万万料不到老太太会想出如此绝妙的主意来,情不自禁喜上眉梢来。周太太看在眼里,心中惆怅,站起身来,说:“就这样,事不宜迟,你们明天走。我这便去替你们收拾些细软盘缠。离了周家,出门在外,身上没钱可是万万不行的。”

  她去卧室内橱柜暗格内翻寻出些金银饰品,外加现洋、钞票,点了点数目,一半给媳妇,一半给儿子,再三叮嘱仔细小心些,别被人看出来摸偷了去。

  3

  第二天早上,繁茂依旧提着书袋去学校上课。只是书袋中不是书籍,而是绸布包裹好的钱物。他悠悠然穿街过巷,去了学校。途径德顺元药铺旧址,这里已经被皇协军夷为平地,残存的木料、砖瓦都拆下来,用车拖去建营房了。

  进了校门,他也没上课,直接去找校长,要求将今天的课调到明天上,自己家中有事亟待处理。校长自然答应照办,由他自去走人料理家务去了。繁茂在学校稍作停留,转身离去。这下子,没有依原路返回,而是继续向东,从万字会大院南侧的巷口穿过去,来到东门。这里大摇大摆地出了城。他在城外租了辆骡车,去北门接人。

  骡车一路小跑,20分钟后,折返到北门外等候。

  这时,玉茹佯装出门走走,挺着大肚子离了同春里,在天禄街头叫了辆黄包车,指示方向,直朝北门而来。车子到了城门之下,忽见人潮熙攘,个个仰首惊骇。她坐在车上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不禁惊叫了一声。原来,昨天力敌便衣队,引爆火药与敌同归于尽的李掌柜,今天一早残存的首级被皇协军从废墟里翻寻出,请示周繁昌后,以网兜笼起,悬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在城外接应的繁茂见黄包车出来,车上的玉茹脸色难看,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忙搀扶下来,问询缘由。玉茹便把方才所见告知。繁茂一听,满腔热血涌上头顶,好容易才控制住情绪,恨恨地跺脚,和她一起上了骡车。

  车把式长鞭轻点骡身,车轮转动向前,带着这对男女向城外一片枯黄萧瑟的田野间奔去。

  海陵城中,周大少爷破获了新四军地下组织的事情,被沸沸扬扬传得遍城皆知。不过,这些传言里,对这位手段阴毒的青年人,颇多不敬之词。反正,在德顺元药铺那场激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便衣队损折了十来条性命,自然逃不过附近旁观者的视线。所以,李掌柜是新四军,以一敌十最后用炸药赚取了一批垫背的上路的壮举,四处传扬。

  这些言论,多多少少被特高课散布在城中的特务听在耳里。这些人正事办不了,添油加醋告密的本事一流,马上取汇报给三木中佐。三木本来对繁昌的本领半是佩服,半是妒忌。这一刻得知底里,不由发笑。原来,所谓缉破新四军情报站是这么个缉破法:现场无一有效证据,相反地让两名敌方人员逃脱,只有一个未能脱身,却用一包炸药和十几个便衣队同归于尽了。这样的战果,简直是笑料。

  正巧,南部收到了繁昌的汇报文函,叫来三木正要训斥几句。三木有了得力的证据,哪里肯自甘下风?立即对照着那洋洋大观的报告,逐条批驳,反过来弄得南部很是尴尬,狠狠用拳头砸了两下桌子,说:“这位周先生很有文化,遣词造句来掩饰自己的失职和失败。你看,这上面写着擒杀敌酋一名。是擒杀,捉住后杀的。不是捉住具尸体,还搭上了十来个部下的性命。用一具死尸的脑袋挂在城头,装点什么呢?快命令摘掉。我要知道的是这个情报站的人员和情报来源的详细情况,这一点,他半点也没提。是糊弄我们呢。这一叠废纸!”

  三木心中高兴,但仍恭敬道:“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是破获了一处敌方的联络点,至少给我们的士气有相当的鼓舞。我认为,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大有文章可做。”

  南部眼珠一转,颔首赞同道:“你可以同时介入,暗中陪着这药铺以及平日里来往频繁的人进行调查。注意,不要被周繁昌发现。你做你的,他做他的。井水不犯河水。”

  三木欣然领命而去,密令特高课所有秘密成员进入到德顺元药铺的探查工作中去。

  文明旅社那边,似乎并没有因为侦破了新四军情报站而兴高采烈。繁昌原来留在城中的便衣队十来个人,后来带回30余人,孰料这一场大战下来,折损了半数,自然是高兴不起来。更为郁闷的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却一无所获,空自担负个破获新四军情报站的虚名而已。他向南部递送了份极尽粉饰之能事的报告后,坐在旅社里思考下一步的打算,感觉到了身心交瘁,躺在逍遥椅上边抽烟边打盹。

  这时,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毡帽下拉,遮住了面目,侍立在他的身边,恭恭敬敬地地说:“大少爷,大少奶奶和三少爷大半天出门未归,好像离城走了。时间大约是在上午。我是刚刚得知的,一路过来报讯。”

  繁昌手中的烟头陡地落地。他翻身坐起,追问道:“他们走了?去了哪里?”

  那人低声道:“据老太太露的口风,三少爷送大少奶奶回娘家了,是待产临盆。”

  “回娘家去了?”繁昌疑惑地复又躺下,默思会儿,说:“你替我盯着点儿。看看老三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三天后还不见人影,就赶紧来告诉我。”

  那人领命,行了个礼,转身欲走。繁昌叫住他,从兜内摸出5块银洋来,递给他说:“赏你的,去买酒喝,好生听我遣用,不会亏待你的。”

  那人道声谢,悄然无声地退出去,离开文明旅社。繁昌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神不宁。他仰卧了良久,站起身来,见窗外残阳依稀,忽地动起返家看看的念头,穿起衣服来,佩上手枪领着几个手下出门,往周家去了。

  这会儿的周宅,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做人去楼空。繁茂出了城,繁盛回了粮站,只剩老太太孤家寡人一个,率着些佣仆们空守这偌大的宅院,自然是寒风凄凄,配以落叶凋零的景色,更显萧索不堪了。繁昌心中冷笑着踏进大门去,径自进了自己的院子,在空荡荡的房屋院落间走了个来回,一屁股坐下,点起烟来,借着袅袅四散的烟雾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一刻,周太太得讯,赶到前院来看他。见了这副模样,自然心中有数,说:“这会儿赶回来,是看媳妇吧。她一个劲地闹着要回娘家去生孩子。我左思右想,觉着这风俗是古来有之,也不好驳她,本来是想要通知你送送的,不料她死活不肯。只好让茂儿送她一程了。”

  繁昌听母亲如此说,却也当面挑不出刺儿来,沉默了片刻,说:“难道,他会这样恨我,连走也不让我送吗?”

  “恨,怕是不会的。我看她是担心腹中的孩子。你在海陵城中结下了这许多的仇怨,总不能让他们娘儿俩日后也牵扯进来吧。”周太太的话语渐而强硬起来。

  繁昌受了这一噎,没有开口反驳,站起身来,点头笑道:“也好,我周繁昌眼下是妻离子散了。下一步,大不了是丢掉这条性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4

  将玉茹安置在她哥嫂家后,繁茂租了艘小船从此地水路向北去,拐了个不小的圈子。船儿慢悠悠地到了周庄河口外一里地时,已是下午3点多钟。繁茂向船夫道声谢,跳上河堤,背着包裹上了黄土大道,径自投沙沟方向去了。大约天黑后8点多钟,一路跋涉来到了沙沟镇上。这里对繁茂而言,尚属故地重游。虽然上次来时,没有尽赏街景,这次步行其内,自然是看了个熟透。

  这时北风渐起,细雨潇潇,淋得路人纷纷走避回家。

  繁茂站在街边屋檐下,探问主人汇源春药铺的所在。主人在门里也不露面,直接说向东七八家,门前有挂牌的就是。

  繁茂听说距此不远,索性提包遮住头脸,脚下发力一个疾冲,须臾间便到了目的地。这家汇源春药铺,门面比之于海陵城里的德顺元药铺大为逊色。门栏里窄了一尺有余,且粗砖垒就,全无气派可言。药铺木门半敞,里面烛火摇荡,正有一个白须老者在烛火下看书。

  繁茂走进去,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说:“掌柜的,配三剂回春汤药。”

  那老者默默抬起头来,凝视他片刻,说:“先生,请过来,我先替你搭搭脉。”

  繁茂走过去,伸出手来搁在柜台上。老者三根手指搭住他的腕部,点点头道:“风寒侵体,是受凉了。请随我向后院,取三份配好的汤剂来,煎透了喝下去,发发汗就行了。”

  繁茂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内里的一间屋,又向左拐,一扇小门开处,居然进了座大院子。院子中空荡无人,只听得雨点打在砖地上的劈啪声。老者领着他在走廊里转到尽头,有一扇木门,进得里去,是一条悠长漆黑的小巷子。两个人在巷子中盘旋曲折,最后来到座大宅子的后门外。老者举手拍门,门开后,一个20来岁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叫了声:“刘爹,有事吗?”

  老者指指繁茂,说:“新来的病人,求药来着,你领他去吧。”

  女子点点头,作了个手势,又领着繁茂继续前行。这家宅子颇为宽大,似乎有三四进的规模。繁茂心中默记,来到前院左侧的厢房。那女子轻声道:“先生,有客人。”

  房内,有个熟悉的男声说:“远客到来,不胜欣喜。周先生故地重游,感觉如何啊?”

  繁茂呆在廊下,脑海一片空白。双脚却是下意识地跨进门去,踏进了间精致考究的屋子里去。只见水磨方砖的地面上,陈设着八面屏风,将屋子分割开一个隐蔽的空间。几张红木细雕的太师椅分主宾摆定,两根粗烛亮堂的光焰下,坐着自己的新旧相识:前海陵城中西山白云观的箫道人,今清乡督导专员方世成。

  方世成含笑望着他,说:“一路奔波,这会儿算是到家了。先喝两口热茶祛寒,我这便让厨房下碗辣子面来。”

  繁茂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依礼坐下,捧起杯儿喝了一口,定定神,说:“忙碌了半天,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好生出乎我的意料。”

  方世成眉头舒展,笑了几声,说:“周家兄弟中,你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个,那些时,听说你手刃了本田,而且是一对一的公平对决,简直令我难以置信。周家三少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一个身子单薄的中学教员,居然是国术高手,剑法超群,斩杀日本剑道高手于手下,何等地威风啊!”

  繁茂站起身来,撩起衣服下摆,但见拦腰细布绑缚着那把古意盎然的利剑,用手拍拍说:“百炼精刚绕指柔。看着它,就想起了李掌柜,心里真是难受。”

  方世成脸色有些黯然,说:“我只顾着忙解决城外的便衣队,城内的事情未能料敌先机,落后了一步,居然就被周繁昌占了个先手。”

  繁茂说:“药铺被破坏了,会影响城内的情报工作吗?”

  方世成摇头说:“老李这条线上的同志都出来了,其他联络站照常坚持。周繁昌纵是万分狡黠,一时半会儿摸不清底细的。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做了我们的初一,该轮到我们做他的十五了。明天一早,有人护送你去许垛。那里,先前分散潜入敌占区后方的游击队已经集中起来。两天后,在以沙沟为中心的300里范围里,全面解决敌特工情报站的所有武装、所有的潜伏点。咱们好好给周繁昌上一堂课,让他知道,秋风扫落叶是个什么景象。”

  这一夜,繁茂睡在了伪苏北行政公署的后院厢房内,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一路出门来下乡投奔新四军,不想竟是一头撞进了昔日故人的门下。箫道人料事如神。方世成呢?自然延续了那股子神秘的气息。自从那日悬衣失踪后,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孰料,他竟会远赴南京,从日伪手中拿了个专员的帽子戴上,衣锦而还。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是新四军地下情报组织的负责人。这东拉西扯的,怎样才能靠得上谱呢?

  繁茂这样胡思乱想,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盹,已是天色大亮。方世成过来探望,吃完早饭后,就让那开门的女佣换了装束,和繁茂扮作回村省亲的小夫妻俩,挎着篮子装些栗子、大枣,开后门而出,左拐右绕地到了镇外土路,认定许垛方向去了。

  大约步行了一个多钟头后,俩人便到了依河傍水的许垛村子。村外路口,有几个便衣佯作忙碌,见他们过来了,迎上去看,一眼认出了那女子,笑道:“小黄,今天来干什么?”

  女子笑道:“今天,给你们送来位好汉入伙了。”

  那几个人见繁茂瘦瘦弱弱的样子,心中怀疑,哄笑而散。

  繁茂跟在女子后面,继续前行进庄。但见家家户户村舍前,都三五成群地聚坐着人,有的擦枪,有的洗衣服,谈笑阵阵。见庄外来了人,都熟视无睹,不加注意。他们来到村中一座漏顶透亮的屋子前,女子去和一个肤色黝黑的农家汉子敬了个礼,说:“雷队长,我领位新同志来,又有新鲜血液加入咱们的队伍了。”

  雷队长放下手中的旱烟袋,走过来和繁茂握手,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点头道:“好,据说你是位教书先生,正好咱们那些战士们扫扫盲,教几个字认识。”

  女子掩口笑道:“雷队长,可别以貌取人。据我所知,这位周同志,可不一般。鬼子宪兵队长本田,厉害不?就被他单打独斗,一刀剁下了脑袋。还曾送到根据地示过众呢。”

  雷队长吃了一惊,连忙重新紧握住繁茂的手,连声说:“啊!真是抱歉,以貌取人,错误,真是错误!”

  繁茂微笑,正要说话。不防雷队长掉头朝远处放声喊道:“弟兄们,都过来瞧瞧,那位传说中杀死鬼子本田的好汉来了。加入咱们这支游击队了。”

  远近众人听得这一声喊,忙不迭地簇拥过来看。见是一个白面书生,无不惊奇。

  繁茂冲着大家拱拱手,说:“兄弟初来乍到,还望多多赐教。日后,杀鬼子除汉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5

  解决掉药铺之后,繁昌并没有因此而一劳永逸。虽然闪烁其词地给南部送了份报告,但并没有引来日本人的赞誉之词。南部以及特高课方面,至今仍对他这个所谓的战果保持缄默。这种异样的沉默,使繁昌感受到了异样的压力。

  他明白,从形式上破获一个新四军联络站,而无片纸的收获,已经吊不起日本人的胃口了。南部要看他奉献出毋庸置疑的成果来。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底狠狠地诅咒了几句日本人,同时有一股无能为力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不觉脚底发软,勉强走到文明旅社后面的一处暗房外坐下,问身边的手下,那个药贩子许某身体恢复得怎样?

  手下回禀,这些天没提审、用刑,又有大鱼大肉侍候着,许某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繁昌一笑,心里灵机一动,改变了原先大刑逼供的思路,想出了个更为绝妙的主意来,嘿嘿笑了几声,低声吩咐了几句。

  次日天明,许某在牢房里吃完鱼汤面后,被去除掉手铐脚镣,硬被强行换上了绸衣缎褂,脚蹬双擦得铮亮的牛皮鞋,肩头斜挂了支没弹夹的盒子枪,押到前面门边的黄包车上。临出门之际,繁昌授意,用两颗核桃塞进他的嘴里,让他出不了声,左右手拴在车两边,用帷布遮住,膝盖部用厚布缠裹起来,无法站立。再配上一位妖艳动人的妓女半搂住他,款款然上了天禄街,四下里游走起来。

  这一下,满城人皆知,那个传言里惨死在剥皮刑法下的草药贩子许某,非但没死,而且做了二黄,头顶鬼子帽,身着绫罗绸缎,公然搂着妓女坐黄包车出游。这还了得!看来,德顺元药铺的事情,定然是他出卖给日本人,才招来了这么场杀身大祸。

  繁昌躲在幕后,快意地笑。这样的方法,比之于自己熟悉的那几种皮肉刑法,不可同日而语。这会儿,那位许某人怕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许某陡然在海陵大街上现身的消息,立即被城内新四军地下组织获悉。猝然之下,负责人当即决断,凡许某有过接触、并知晓的联络点,全部撤离或变更。同时,这个情报急速向城外传递。

  当天下午,方世成便在他的牌桌上收到载有这个消息的纸条。他看了看,划了根火柴将它烧了扔进了痰盂,瞅瞅对面的马冠群一笑,说:“周先生在海陵唱了出好戏。押着新四军探子满街走。这下子,怕的是要鸡飞蛋打,一无所获了。”

  马冠群一愣,说:“不是破获了地下组织吗?哪来的探子活口?”

  方世成摸着张牌,说:“快了,他要回沙沟来了。城里无立足之地,只有到乡下来寻生活了。”

  马冠群抓抓了头皮,望着他问:“这如何是好?我马某人屁股还没坐热呢,他就回来复位了。这,对方专员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吧?”

  方世成自然明白他的话意,点点头说:“那边也无可奈何了。我总不能放他下乡来吧?方某可没这个权限。”

  马冠群脸色青白了片刻,失望道:“那也只有如此了。大不了,我还去过那种风餐露宿的苦日子。”

  方世成嗟叹道:“怕的是你那苦日子也过不长了。你在这儿和我方某人打得火热,他岂能不知,还能放得过你?”

  马冠群悚然而惊,放下了手中的骨牌,站起来行了个大礼,说:“还请方专员救救小弟。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世成屏退左右,引着马冠群走进内屋里去,带起门来,轻声说:“在下倒有一计,唤作釜底抽薪。你可敢不敢做?”

  “怎么讲?”马冠群问道。

  方世成低声耳语几句。

  马冠群骇然道:“端掉便衣队?那我岂不是……”

  方世成微微叹道:“你和你的心腹亲信从此就不是便衣队了,而是我苏北公署的别动队,照样吃汪先生的俸禄,何乐而不为之?”

  马冠群心头犹豫了一阵子,咬咬牙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马某,就此和他周繁昌一刀两断,恩断义绝,从此,愿在方专员麾下听从驱使。”

  6

  繁茂来到游击队中,大受同伴的欢迎。雷队长听说过他的武艺,又见他知书识理,满腹文化,自然当作宝贝来供着。没两三天,就彼此打得火热。这游击队中,多是惯经战阵的老兵。杀日伪军是家常便饭。但是都听说过杀人魔头本田的厉害和凶悍,知道他的日本刀术一流,白刃战中鲜逢敌手。这次见到杀却此人的英雄来,哪里肯放,再三要他施展本事。

  繁茂本不想显弄身手,按听雷队长推心置腹相告,要请他教授大伙儿武艺,日后白刃战中有制胜于敌的把握,为抗日作贡献。于是欣然同意了。

  他从腰上解开那把绕指柔的百炼利器来,神出鬼没地使了趟剑法。但见剑光如匹,人捷如猿,东奔西突,杀机毕现,立时赢得一片掌声。雷队长看得兴起,操起一把宽逾手掌的打刀片来,拱手示意要请教一二。繁茂使得兴起,点头同意。但见雷队长刀头一点,作了个虚势,引蛇出洞。繁茂看出了他的意图,将计就计,轻疾地斜劈一招下去。雷队长刀身横展,当地挡住剑势,随即含胸拔背,腰身狸猫般一扭,合身挥刀一个人字形侧劈而下。

  繁茂退后一步,堪堪让掉这一刀反击,手中剑却不停,精确地从此招未毕、新招未起的瞬间,将剑尖递送到了雷队长的喉下。雷队长一愣,收刀不住,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这耀眼的利剑,避无可避,不由竖起大拇指,叫了声好!

  繁茂收剑,说:“你这是西北军惯用来对付鬼子的夺命一式。那些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可没少吃苦头。”

  雷队长心服至极,说:“我这刀法自恃精熟,战场上屡见灵验。不曾想到了大行家的面前,就露了破绽。惭愧,惭愧。”

  繁茂笑道:“也亏是我和你对招,换了别人,怕是躲不开最后那雷霆一击了。当初,军中高手们从多家刀法中精选出这一招,是大有考究的。喜峰口一役,斩首无数,令日本人闻风丧胆,岂是浪得虚名的?”

  这边热闹之际,那边村口,有人急急赶来。将雷队长喊过去,如此这般地讲了一气后,又匆匆离开。雷队长一脸的喜色,通知集合队伍,准备有大的动作。繁茂收拾完毕,跟在队伍中,出了村子,分乘六只木船,在密密丛丛的水荡河汊中出航,向西驶去。

  这一段水路行程,大约走了一整天,天黑以后,在一处芦苇丛内停下。水声滔滔中,雷队长就着新起的月光看看手表,低声开始布置。原来,这里是距周庄河口关卡不过1里地。他们此趟便是专程解决驻守于此的便衣队。现在,已经有内应进入便衣队驻地,撤减岗哨,正聚众会饮。晚10时整,内应会在大门前挂起一只灯笼后离去。届时,由游击队方面动手,尽量以冷兵器解决,避免枪声四起,引起不远处鬼子巡逻队的注意。

  因此,雷队长决定,这次行动以繁茂为主,领几个身手敏捷的队员先行出手,解决掉门外岗哨后,进入院中,趁着里面众人酒酣未醒的机会,逐一下手,力争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这股敌人。

  游击队登岸之后,没有上大路,依旧在岸边的芦苇丛内向前摸索前进,借着月光照明,接近了便衣队的驻地。这里,是临河码头上的一座宅院,水边石阶直通门前。想来,原来是某位作粮油生意的商人家的宅子。被便衣队强征去,以此封锁河关,方便登门勒索。门外,荷枪实弹站了两个哨兵,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提着酒壶,乐哉哉地哼小曲儿,边吃边喝。哪有心思监视外面的动静?

  大门内里,隐约见灯火通明,众人聚饮斗酒声喧嚣入耳,煞是热闹。

  伏在数丈外草丛、芦荡中的游击队员们屏息以待,静候出击。

  且说这座宅院内,马冠群和几个心腹手下正促哄着周围的人发劲喝酒,自己心怀忐忑地坐在人丛中,手法快捷地将杯中酒洒在地上。大约9点半时,他目光瞟瞟腕上的表,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这个不能喝了。我还要去顾庄炮楼呢。那儿还有几十个弟兄们,得陪陪他们。看这情形,这一夜是没觉睡了。”

  他领着心腹走出院子来,回头让醉醺醺送行的人回去,继续喝几盅,好好睡觉。门外岗哨见他来了,直了直腰,表示恭敬。他停步环顾四周,摇摇头说:“这可不行,光线太暗,人站着没精神。点起灯笼来,也好看得见吃喝。别弄进鼻孔里去。”

  众人一阵嬉笑,果然去门后取出只灯笼来,插上预备好的蜡烛,点上了火,红通通悬于门楣下。门外径丈之地果然亮堂了许多。马冠群颇为自得地仰首望望,点头笑了笑,领着手下上了马忙从大路向10里之外的顾庄赶去。

  耳听得马蹄声渐渐湮没在夜色之外,雷队长再度看表,估算着时间。整10点时,举手用力一挥,在繁茂耳边低声道:“老周,就看你的了。”

  繁茂点头,率先出了芦荡,在黑暗的掩护下轻巧如燕,悄无声息地掠草而过,眨眼间到了河堤边的一棵柳树下,这里,距离岗哨的位置不过3米。那两人依旧喝酒,啃鸡,目光被炫眼的灯笼所摄抑,竟是根本不朝外瞧半眼。大约是这些时安然无恙的日子过惯了,丧失了起码的警觉。繁茂收敛住自己的呼吸,计算着从这里一跃而起到达那里的速度,估算自己出剑毙杀这两人可能所耗费的时间,然后静待时机。

  雷队长等人伏在暗处,见他浑然与大树一体,难辨虚实,明白他正寻找最恰当的机会。

  果然,3分钟后,只见此人脚底一扭,如脱弦之箭般射出,直扑稍远之敌。剑光闪了两闪,迅疾消失。只剩下这两个站立的哨兵摇摇晃晃地睁圆了眼睛,似乎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可是,喉间霎时的冰凉感觉过后,炙热的鲜血从喉管处开始喷涌而出。他们手中的酒壶已经被人攫了去,颈后衣襟被人提住,缓缓随着身体的瘫软而放松,扶着他们完全地卧倒在地,双腿抽搐。

  雷队长心中惊叹,举手指挥分散在隐避处的众人分几路按照预订计划行动。上围墙的上围墙,守门的守门,各司其职。繁茂领着几个战士从大门鱼贯而入,趁着黑,专择幽暗处走。

  这时,宅子前院,轰饮依旧。只不过醉者多,喝着喝着就趴下来睡着了。只有四五个酒量好的,犹自喋喋不休,互相较量着。三面围墙的顶端,都已经有人攀爬上去,黑黝黝犹如一块块坚固的岩石,静止不动,就等着屋子里面动手。

  繁茂隐身在窗外,看清里面的动静。这满屋子的酒客和睡客,簇簇拥拥挤满成了一堆,要想越过桌椅和人体的障碍扑过去,杀掉屋子中央的几个人,再想如方才这般顺利,几乎是不可能的,得想个方法诱出他们,或者接近他们,方能实施。

  他正思忖间,那边的雷队长经验丰富,猜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以肘部顶顶他,粗着嗓子开口问道:“屋里酒够不够?我这里还有一坛。”

  屋内的人喝的晕头转向,应声道:“还有酒吗?那,快,快给送进来。我们还要,不分个高低,绝不罢休!”

  雷队长作个手势。繁茂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俯身抱起个空坛子来,在雷队长的一声吆喝中撩开窗帘,大步进了屋子,微低头作吃力状走过去,将坛子往桌面上重重一顿。这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酒吸引住了,哪里有人看他。他便趁势凑过去隐于肘后衣袖里的利刃出手,旋劲一字横划。这几个围聚在空酒坛边的家伙后颈齐断,啪地向前耷拉下去,匍伏在桌上,连带得酒盏、菜碟哗啦啦摔了一地。

  屋外等待的众人见他得手,一窝蜂冲入室内来,大刀挥舞,匕首劲戳,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批便衣队杀了个干尽。

  随后,游击队在各个房间里搜索一番,将收获的细软全数带走。这儿是块生财的宝地,着实被便衣队弄了一大笔钱。瞬息之间易手主人,也算是民脂民膏回到应去之处,为抗日再增力量罢了。

  半夜时,游击队全部撤离,上了船后沿来路返回许垛。下半夜时,忽听得河道两侧远处的田野中枪声连天,时不时有火光冲天,像是一系列战斗正此起彼伏。雷队长端坐船头,从战利品中拣出包飞马烟来,笑道:“这些兔崽子也抽咱们的烟,倒是件趣事。”

  一船人散了烟后,各个提神,繁茂耳闻目睹,问道:“看样子,今夜不止咱们一路动手啊。难道……”

  雷队长大笑,说:“你猜对了,今夜是咱们六七支游击队同时动手,在敌占区各处据点上演一出四面开花的好戏。明天,就该日本鬼子哭鼻子了。他们精心经营的所谓治安区情报网,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了。岂不伤心透顶?”

  繁茂舒心地开怀大笑,众人尽皆附和。这种轻快淋漓的笑声,是多年来压抑于海陵城中所不能听到的。在这茫茫原野、无边草荡中荡穿流云,回旋四散。

  7

  次日上午,不到7点钟,繁昌便被手下人紧急叫起。乡下秘密电台来电,昨夜,他亲手辛辛苦苦创立的便衣队,被游击队歼灭,秘密情报网也大部被破坏。只有少数人得以幸免。现在,日军巡逻队四处救火,但没有任何的效果,无力回天了。

  繁昌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望着那封刚刚译出的电文,从上面嗅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连忙双手揉成一团,丢在痰盂缸里,强作笑意,说:“怕什么?我的基干力量还在,折损些羽翼,算得了什么?”

  正在这时,南部司令部来人,请他去万字会参加紧急会议。繁茂赶紧换衣出门。

  昨夜,突如其来的遍地开花式游击队的进攻和骚扰,使得原来平静如水的占领区治安状况急转直下。南部凌晨时分就被惊醒。穷于应付各处发来的电报和直接打来的电话。好容易熬到了天亮之后,立即下令召开应急军事会议,检讨当前的局势。

  趁着会议未开的空隙,他特地摇了个电话去沙沟,向方世成查询那里的情况。方世成连声称局势微妙。周繁昌在占领区积蓄下来的便衣队和情报网,几乎一夜之间遭到了灭顶之灾。刚刚得到消息,驻守在周庄河口的便衣队主力,全部被游击队消灭,无人生还。其余地区的便衣队也遭到了各种形式的进攻和偷袭,除了沙沟镇少数人幸存外,已基本不复存在。

  南部叹口气,放下电话,笑了一笑,对身边的三木说:“周繁昌破获新四军的地下组织。激怒了对手,人家在这段时间内,竟将他的部属、地盘全数解决了。我看,此人已成了孤家寡人,没什么可利用余地了。”

  “您的意思是……”三木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南部点点头,说:“先等等再说。我看他还有没有翻身的可能。这盘棋下到了生死劫的地步,对他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我还想再看看,他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会议8点整准时召开。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正是居民们心情最为舒畅的时刻。但是万字会楼下会议室内,围坐的众人都沉浸在一片灰暗沮丧的氛围里。周繁昌脸色如常,甚至还有笑容,只是捧茶杯的手有些颤抖,洒落了几滴水而已。

  南部襄吉看在眼里,嘴角掠过丝冷笑,站起身来,手执竹棒指指地图上标明的地带,说:“这几处,都是夜间发生战事的地方。游击队避开了我方重兵屯集的据点,专择皇协军和小股部队驻防的地带下手。据最新战报,六处据点遭袭,四处被彻底攻克。皇军损失两个小队,皇协军损失两个营,便衣队全部被消灭。”

  繁昌站起身来,说:“将军阁下,我的部下只是部分损失而已。在沙沟,还有有生力量存在,足以重新配备,应付这个局面。”

  南部冷冷道:“你方留守沙沟的20余人,已经方世成专员要求,转隶于他的稽查别动队。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以沙沟为中心地带的新占领区,所有情报治安工作,统归清乡督导公署指挥。方世成向我保证,他将在一周之内平息游击队的骚扰,恢复占领区内的良好治安状况。”

  繁昌霎时面红耳赤,无话可说,颓然坐了下去。三木贴坐在他的身边,低声安慰道:“周先生,不要气馁,乡下的事情责任不在你,事发之时,你正在城里忙于其他事务。这样一来也好,你可以专心对付眼前的问题了。乡下的事情,就由方专员去做吧。他的驻地在沙沟,又有武装力量,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繁昌苦笑,聆听着南部在地图前指手画脚地发表意见,一言不发。直至会议结束后,独自避开人群,走出了万字会大门。门外等候的手下见他脸色严峻,知道是吃了日本人的瘪子,不敢多言,跟在后面回了文明旅社。

  进了旅社门之后,繁昌令左右离开,自己关起门来,躺倒在沙发中,千愁万绪刹那间涌上脑海,不由一阵子辛酸,泪水溢满眼眶,但仍然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掏出块手帕来左揩右擦。他就这样将自己反锁在卧房里,不吃不喝,整整两天不开门见人。但第三天,派往沙沟的联络员匆匆归来,下马后直趋门外,敲了两下门。繁昌站起来摇摇晃晃去抽开门闩。

  来人几天未见他,陡一看去,差点吓倒。此刻的繁昌脸色煞白,面颊凹瘦,两鬓竟似有丛丛白发出现,配合着一夜之间添生的皱纹,令人睹之顿生怜悯之心。

  繁昌笑了笑,说:“别紧张,我没有什么。讲你的沙沟见闻吧。”

  这人坐下来,喝口开水,便汇报此次潜回沙沟镇的发现。这回,繁昌令他悄悄去,悄悄回,不要和任何人接触,只看只听,不要开口。他牢记三条,进了镇子后,先在街上转悠,探听市井风声。这儿的老百姓对于周庄那边发生的事情,知之甚详,对于便衣队的覆灭都报以兴高采烈之情。他又在马冠群那些人下榻的驻地,意外发现他们已经全部换上了稽查别动队的黑衣制服,正忙着搬迁到周庄河口去,接替原先便衣队所遗留下的肥缺。马冠群已经从便衣队长摇身成为清乡公署的稽查副大队长,兼周庄河口税收专员,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儿。

  离开沙沟后,他按照嘱咐往先前安置下的秘密情报点侦看。结果,十室九空。都是在一夜之间被来历不明的枪客取了性命。只有一人未蒙此难。细细问他,他也不知道缘由,反正只知道近期所在地区没有新四军活动的痕迹,所以没有去接头地点提供情报。这件事儿,他们都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一路回城,详细向上司汇报。

  繁昌听完他的叙述,颔首表示满意,当即从枕下取出一小根金条来赏给他,嘱咐去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办事。

  繁昌合上门继续自己冥思。他从刚才了解的情况中,大致勾画出整个便衣队覆亡草图。马冠群,以及周庄河口,这一人一地点,标志着方世成心怀叵测的伎俩浮出水面。将便衣队大部迁往周庄河一带布防,是一招高妙的棋。名义上是给予这些人以优厚的待遇,令他们感恩戴德,决无疑虑。实际上,就是画地为牢,圈住了他们的手脚,限死了他们的活动范围。那个马冠群,在沙沟镇上狂赌滥赢,日日进账,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事情。正落在方世成的彀中。

  至于自己苦心布下的情报网,肯定是在联络时出了差错,被方世成的手下跟踪、察知了形迹。所以,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同时被破坏。到了末了,这个方世成还使出一招釜底抽薪之计,直接将马冠群等人收编过去,堂而皇之地接管了自己手中所有在占领区内情报活动的权力。他周繁昌,白白为他人做嫁衣,丧失了几乎所有的筹码。

  想到这里,繁昌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在张纸上写了五个字:最毒老杂毛。

  然后,他转而换笔蘸了点朱砂色,在杂毛二字上重重地打了个×,咬咬牙恨上心头。

  一个星期后,是一段秋雨寒风交杂的日子。里下河盆地,蓄积了大量的雨水。各条河水上涨,漫溢,近岸的农田被淹入其内,轻舟几乎可以从田头划越。这要命的阴雨天,带给人精神上的压抑,和秋高气爽这四个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周庄河口岸边的那幢宅院,水势已经涨到了码头台阶最高处。出了宅门,就必须涉水而行了。所以宅内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出门截船收税。好在这鬼天气,商货船只也不便载货出行,河中空荡无船,只是一片白花花的水色。

  马冠群到了这里,本想趁机多捞笔钱,为自己作打算。那天,在清乡公署内,方世成向他摊牌。威逼利诱下,无奈选择了弃周投方这条路。但是,随后发生的这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变故,令他魂不附体,惊诧至极。他万万没料到,方世成这外表儒雅之人,下起手来比之与周繁昌狠辣犹有过之,且手笔之大,令人胆寒。

  他心里明白,那周庄河口的便衣队,绝不是什么游击队所谓,而是清乡公署的稽查队下的手。一夜之间,尽数剿灭,一个活口不留,何等厉害!

  想到这里,马冠群额头上大汗淋漓。这凄风苦雨的深秋,更添了他情绪的黯淡。这时候,他开始意识到在此人的手下厮混,并不是件前景美妙的事情。他得考虑自己的后路了。捞足了票子,也许可以带着几个贴心的手下远走高飞,去寻一个偏僻的地区隐姓埋名,藏匿踪迹,等形势稳定后战争有了决定性的结局后,再图东山再起。

  他这边正暗自盘算着未来。门外有人进来禀报,说是马庄的皇协军李连长带了两坛好酒来拜望。

  马冠群收敛心神,稍稍奇怪。马庄据点距此三里来地,驻着皇协军一个连。他到任这些天,并无来往,怎么选着这鬼天气来?

  他整整衣襟,迎到了门口。只见几名皇协军穿着雨披打着伞,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不觉好笑。那为首的连长拱拱手,说:“这种天气,冒昧拜访,马大队长不要见怪。我们是奉命去新集据点送些鸡鸭,供日本山田小队长下酒的。山田太君见我们辛苦,本着互通有无的想法,送了些酒给我们带回去。途径宝地,索性借花献佛,拜拜真神了。”

  马冠群听他这样客气,也知道新集据点的日军头目山田是个酒鬼,经常役使周边据点的皇协军替他搜罗酒菜。只是想不到这样的天气,也不放过他们。他转颜笑道:“山田小队长应该知会一声,我满可以陪李连长去新集,三个人喝总比他一个人强啊。”

  李连长咯咯直笑,脱卸雨衣,拿出个油纸包裹的袋子,拆开来看,是只熏得油光铮亮的鸡,不由得馋肠大动,个个莞尔。

  随即,酒宴开席。宅中又拿出些库存的菜来,配以这只熏鸡,满碗的酒水倾倒得水珠四溅。这寒湿逼人的天气,有酒喝毕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马冠群且把满腹心思放下,举起青瓷大碗,陪着李连长先行干了两碗,忧愁渐去,豪兴又起。

  李连长看得出是个量大之人,喝起这土酿的烈酒来,浑若喝水,令人生畏。马冠群心底戒备之心渐去,嘱咐几个手下取些菜到外面去,边喝边守,不防外人进来,以防生变。李连长见他如此安排,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劝饮。酒之三巡后,两个人喝酒的劲头稍减,又像女人样絮絮叨叨聊起来,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这李连长听口音是西北人,随军转战数省,才落脚在这一带,自是牢骚满肠。喝着喝着就放声大哭。马冠群劝慰几句,又想起自己的经历来,亦是忍不住陪着落泪。至此,酒宴变成伤心之地,气氛更添哀婉而已。

  待到酒干菜尽后,已是薄暮降临。外面雨势变为牛毛细雨减弱了声息。李连长侧耳听听雨声,叹了口气,说:“马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下午这顿酒,喝得痛快。李某告辞了。”说罢,起身便去取雨衣。

  马冠群欲要客套再加挽留。但此人去意已决,摆摆手示意不要客气,率着部下四个人出了堂屋正厅。他站在门外,扭头来似乎有话要说。马冠群冒着天井中的滴水快步走到门口。李连长拱手作别,马冠群作揖还礼。

  李连长哈哈大笑,大步走入雨中,到了两丈开外,复又扬手作别。马冠群含笑致意。不料,李连长忽然掌心现出一支精致小巧的掌中雷手枪,也不瞄准,挥手之际就是一枪,正中马冠群的眉心。马冠群不及反应,只觉眼前陡地血花崩现,木立在门楣之下,僵直不仆。

  他身边的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目送着李连长一行人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8

  雨依旧在下,时而如倾盆之势,时而在风中摇曳。天色阴沉,但还未到黄昏时。

  方世成坐在他的公署办公室内,翻阅着手中一份从南京发来的电文。电文的内容言简意赅:

  保证清乡区域的安全,中央不日巡视苏北。

  落款是一个李字。这是李士群发来的密电,通知他汪精卫所率的清乡观摩团已经结束了苏南行程,即将开始江北之旅。他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这行字,似乎想从中寻出什么更加隐秘的内容来。

  这时,译电员又快步送入一封刚刚收到的密电。这个电码没有翻译,而是准备由他亲自动手的。他接过这份电码来,拿起枝钢笔,望着一连串的数字,写下了8个字:

  敌酋入境,绝地刺杀。

  他的脸上漾起了一缕意料之中的笑意,划了根火柴,先烧去了电文,又点燃根香烟,这才掐灭火头,丢进了烟灰缸里,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稽查队制服,头戴礼帽的青年男子从街头牵马缓缓过来,将缰绳系在木桩上,手夹着份卷宗字样的东西进了门。门边站岗的卫兵,见他的制服和派头,认为是本部人员,未加阻问。这人缓步入了大厅,左右观察,发现了方世成所在的办公室,上去轻轻敲门。

  方世成说了声进来。这人躬身而入,说:“方专员,刚刚收到的函件,请阅。”

  方世成点点头,注意地看了一眼那放到桌面上的文件,上面印着4个大字:清乡纪要。他顿觉异样,下意识侧过身来,向旁一扑。

  这瞬息间,来人手中枪口打出了两粒子弹,全部打入了方世成的身体。然后,他片刻不停,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直向外面走去。这两声枪响惊动了公署内的其他人,涌将出来,见大厅中空荡无人,方世成的办公室房门大开,方世成本人趴在桌边。其他人知道情形不对,一面大喊捉刺客,一面去救护伤者,一面拔枪朝门外追去。

  且说那刺客,面容镇定地出了大门,迅速解开马缰,在两名卫兵愕然的目光下从容上马,直向镇子西头策马奔去。大门内,追兵赶了出来,匆忙问有无可疑人进出。一个卫兵省了神,手指不远处的骑马逃逸者的背影。另一卫兵立刻拔枪瞄准了目标。

  这时,有人提醒道:“留活口!”

  卫兵领会,枪口稍偏,但听一声枪响,马上那人大叫一声落地,硬生生掼倒在青石板上,半晌不得起身。后面的追兵一拥而上,将他拖将起来一看,只是肩上中了一枪,并无性命之忧,于是急忙用麻绳捆起,押回了公署里。

  方世成已经恢复了平静,坐在大厅的一张躺椅上,由医生包扎左肩和侧背上的枪伤。这也算他经验老到,侧身对敌。子弹只能打在狭窄的弹着范围内。一粒子弹穿肩而过,另一粒是擦伤皮肤,轻伤罢了。

  那刺客也被摁在大厅里,趁势给他割肉取弹。行刺者和被刺者同处一室接受治疗,倒是件稀罕事儿。公署里,众人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忍不住扇了此人几个耳光。

  方世成摇摇头,说:“抓住他是件好事。你们马上向海陵南部司令部通报,就说我遭遇刺杀,身负重伤。刺客已被擒获,请三木中佐亲自审理这个案子。”

  那人听说要将自己押送宪兵队,不由得高声叫道:“送我去给日本人请功,算得了什么好汉。懦夫,懦夫而已!”

  方世成轻声笑道:“只要你招出谁派你来的,我自然会保你这条性命。何必害怕?”

  那人厉声道:“老子来刺杀你这个奸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杀了我吧!”

  方世成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着人押走了他,自己手抚伤口,喃喃自语道:“你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了。众叛亲离,居然还有人肯替你卖命,那倒是出乎我的意外了。”

  次日清早,沙沟及周庄所发生的变故迅速传到了万字会。南部襄吉睡眠方醒,不及洗漱,便从三木口中得知详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周繁昌,自求速死。我们想不动他都不可能了。你去知会一下梅机关的晴气大佐,看看能不能先行动手,将此人解决掉。本来是想倚仗他解决我们的心腹之患的,万不料,今天他竟成了我们的心头之患。真是颠倒过来了。”

  他们俩在楼上谈话。楼下院外,周繁昌已经到达。卫兵来通报,南部与三木相视一笑,说:“此人倒也灵巧,来得这么及时。”

  繁昌在底楼会客室见到了南部和三木。腰杆一挺,说:“周某人特地前来将军处报到。据悉,沙沟和周庄发生了重大情况。我的旧部马冠群被杀,方世成专员被刺。由于他们两位近日来在占领区情报工作上与我发生过矛盾。所以,不劳三木中佐亲来逮捕,我自行投到。好在刺客被擒,真相定能大白。因此,我恳求特高课将我收监,等水落石出后再行发落。”

  周繁昌这一出以退为进的策略,令南部他们始料未及。原以为他是来自己洗刷辩白的,不料竟是出此硬气的招数,反而不好办了。

  南部佯作笑脸,请他坐下,说:“周先生何必如此?我们可没有丝毫的怀疑你。城中的情报工作,还要仰仗你再接再厉。哪能让你稀里糊涂地进特高课去。再说,三木中佐经费有限,可供不起你这位富家公子锦衣玉食的生活呀。”

  繁昌无奈地摊手,说:“这是周某惟一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办法。将军阁下却不肯成人之美,真的是令我失望。”

  南部拍拍他的脊背,说:“你不会令我失望的。我大概也不令你失望。只要用心去做,一切都可以扭转改变的。”

  送走周繁昌后,三木请示南部,说方世成有意将刺客押来海陵,交由宪兵队审讯,可否协助他派人押送,以防途中生变。南部摇头,说:“你亲自去,这个刺客由你全权负责审讯。我静候你的佳音。”

  三木衔命出城,带了一个小队的宪兵,分乘两辆客车赶赴沙沟镇。

  到达之时,已经是中午。方世成预先得讯,安排了一桌酒席恭候。三木下了车,四处打量镇上的景物,发觉这里比之于海陵狭小了许多,根本不是县城的规模。汪政府勉强在这里设县,大约也是无奈之举。

  方世成请三木进公署内坐下,先行入席以为洗尘。三木心里惦记着南部的嘱托,不敢多饮,吃了些菜后,和新任的沙沟县长等人攀谈一气后,稍事休息,便决定提审刺客。

  刺客受伤不重,在牢房里为没有被押送海陵而窃喜,巴望着有人趁这个机会来营救自己。这会儿,刚刚吃了中饭,躺在草垫子上歇息。忽然见有人来押,以为是要送自己去海陵,不由得暗暗失望。等到拐了几个弯子,拖到了刑讯室,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一进门抬眼便见三木中佐坐在桌后,这才恍然大悟。日本人赶到海陵来审理此案了。

  他的惊骇之意只在心头一掠而过,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不言不语往那里一站。

  三木见这个人30来岁,相貌平常,傻傻地立在眼前,问道:“你的姓名?”

  那人不语。

  三木微笑:“你的住址呢?”

  那人更是不理,径自抬眼望着房梁。

  三木嗤嗤地笑出声来,又问:“刺杀方专员,是谁指使你的?”

  那人竟似没听见一般,斜眼从天窗中望着天空。

  三木也不发怒,对身边的日本军曹说:“按规矩办。”

  两个日本兵立即上来协助,三人一齐动手,将刺客拖到隔壁,按在一张木架床上,四肢以麻绳捆紧。接着,那军曹拔出刀来,挑开他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肌肉来,旋而刀尖一按切入皮肤,慢悠悠地一拉。刀尖分处,现出白花花的脂肪和肉来。鲜血随即流下。那人负痛,喉咙里响了一声。军曹见他对疼痛有了反应,刀尖一提,重新开始。在那刀痕侧旁横划了一刀,形成个十字形状。

  那人额头汗珠直滴下来。

  军曹举手示意,身旁的士兵卸下几颗子弹,去掉弹头,倾倒下一包火药。然后,军曹将火药先行在伤口上撒了一道,点起根烟来,以烟头在火药上轻轻一触。一条火蛇顿起,嗤地一声重新将伤口烧合。

  那人啊地发出声惨叫,双足蹬得笔直。

  军曹却不停止,如法炮制,如此这般,总共在那人身上留下了三处这样的焦灼的伤痕。刺客昏死过去。这种纯属肤面的痛楚竟是如此剧烈,比之于鞭打棍夹有过之而无不及。三木笑吟吟地走到隔壁旁听的方世成那儿,炫耀说这套刑法,是他前年在德国研修时,向盖世太保学来的。它经过医学专家在人体上反复试验而综合形成的。优点在于,受刑者受刑的痛苦大,对身体实质的伤害小。特别适用于对付那些态度顽固的分子。任是你钢筋铁骨,也要磨得你骨锈铁穿,意志崩溃。

  方世成去那人面前瞧瞧,他脸色发红,正躺在一滩冷水里眨眼。他低下头去,说:“招了罢,供出幕后主使来,就没你的事情。或许,我还可以替你谋个差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岂不比做这亡命之徒好?”

  那人白眼看他,冷笑说:“受人托付,误事已是死罪。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方世成耸耸肩,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那厢里,三木如何肯放手,继续用刑。又在他胸前、双腿割了六七个十字码儿。那人忍无可忍,到了黄昏时分,凄声哭号,但就是不肯吐露供词。三木大怒,将他翻转来在背部施刑。方世成走来,劝阻道:“这家伙抵死不说,倒也不怕。今天刚刚开始,只是个前序。明天,再给他颜色瞧瞧罢。”

  三木愤忿不已,硬是被方世成拉去喝酒。这会儿,全无中午初到时的志在必得的雄心。方世成取来一坛十年陈的桂花酒,红烧了两尾鲜鱼,清炖了一只8斤重的甲鱼,再配上六七个炒菜,红红火火地劝起酒来。三木见这地方虽然偏狭,但物产倒很丰富,十分喜欢,拉着方世成左喝右灌。

  方世成心中暗笑,知道这些个日本人的通病,馋酒而量浅,硬充大尾巴狼罢了。所以陪着他尽着性子喝。三木酒不过三巡,趴在桌边放声高歌,看得端酒上菜的下人们捂嘴偷笑。方世成又斟满一杯,送到他嘴边,劝道:“三木中佐,再饮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啦。”

  三木头脑已不清爽,见酒在杯,一饮而尽。这一口酒下喉,肚子里一阵热浪散却,四肢头颅顿时陷入了迷茫中,轰然坐倒在椅子上,鼾声大作。

  方世成笑呵呵,唤来两个日本兵,将他搀扶起来,半架半扶往卧房去了。

  夜色渐而浓重,月色淡淡,时不时被流云阻却。院落中一片死寂。清风四起,刮得地面墙角的枯叶沙沙作声。凌晨两时许,方世成独自一人出现在后院的监房外面。看守们都已四散睡去,铁门里面却听不到犯人惯常发出的鼾声。那刺客大约是辗转难眠,正满腹惆怅地担忧自己明天的处境。这时,只听得门响,一个人开锁进来,走近了捆缚他的铁床。他借着微弱的光线,依稀看去,来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自己一心刺杀的对象——方世成专员。

  方世成低头望望他的面孔,低声道:“你难道还冥顽不化,袒护背后的指使者?他是个怎样无耻的东西,值得这样替他卖命吗?”

  这人合紧了双眼,低沉地发出了叹息声。方世成见他意态似有松动,趁势说:“我看你也是条硬汉子,不忍看你死在这里。日本人的刑法手段,量你熬不过去。何必等到那时候再招供呢?”

  这人闭紧的眼角沁出几滴眼泪来,悄声道:“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我先前就言明,但求一死。你若杀我,我做鬼都感谢你!”

  方世成明白过来,问道:“莫非,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人点头。方世成猜出端倪来,说:“有家人在他手中作人质?”

  这人睁开双眼,死死盯着他,说:“但求一死,我但求一死而已!”

  方世成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后,默然良久,从口袋里掏出枚药片来,塞进他的手心,说:“明天倘若熬刑不过,就吃了它。那时候,周繁昌便逃脱不了嫌疑。我向你保证,会用适当的办法替你报仇的。”

  此人眼中泪水夺眶涌出,喉头哽咽,说了声多谢,便掉转头去,不再看他。

  方世成离开牢房,穿过院落回到了前面自己的住处,静静地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时,才从睡梦中醒来。三木中佐昨晚酒醉,今天起来仍有宿醉,摇摇晃晃地重新开始了,继续昨天的审讯。

  那刺客被押送来,面色憔悴,显然是痛入心脾,夜不能寐。

  三木狞笑着凑近去,问道:“昨天的刑法滋味如何?这样的游戏即将开始,不知道你有何感想”?

  这人无奈地笑笑,说:“这些天,我没洗澡,浑身奇痒难熬。今天正好给我杀杀痒,省却了去浴室的浴资,岂不是件快事?”

  三木愕然,随即笑道:“原来你真是条铁汉。好,就遵从你的意思,捆起来再过一堂,替你搓背去皮。”

  那人被固定捆绑好,面朝床板不动。三木提着刀过去,在他光滑的后背上先以刀面磨砺半天,然后陡地变转方向,刀尖入肤长长地划开。这人喊了一声,合齿一咬,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三木没有觉察,横刀再划。这人痉挛不已。火药覆于伤口,再点燃时,这人高高地昂起头来,在床框上无力地撞击两下后,便再没了动静。

  三木以为他是昏死过去了,依旧用冷水去泼,却不见丝毫的反应。坐在屋子那头的方世成心知肚明。此人被押来前,先行将药片藏于舌底。三木一用刑,他就借机嚼碎了药片,咽下肚子去。这毒药药性奇快,入了腹内后不消1分钟就夺去了他的性命。三木仍然还没明白过来,徒劳地指挥手下拎来冷水想将此人从昏迷中浇醒。

  可惜,这个人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带着自己的秘密离开了这个深秋悲怆的人世。至于他是谁?从哪里来?更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团。这个谜团的谜底,只藏在一个人的心里。他就是周家大少爷周繁昌。

  9

  这些日子,每逢天亮之后,繁昌就躺在空寂萧凉的院落中,看着围墙所割划开的范围里不时飞掠过的雁群。乡下传来的消息喜忧参半。那个背叛自己的马冠群,已经在周庄河口一命呜呼。沙沟镇上的方世成,却仅仅轻伤逃过刺客的追杀。三木中佐奉南部之命赶往沙沟,重刑逼供。据说凶手已经惨死在重刑之下。

  但是,这个消息他是不轻易相信的。他自己亲手布过的许某死亡的假局,迷惑住对手,结果才有德顺元药铺之捷。方世成难道不会以其人知道还治自己吗?所以,他宁愿相信这件事没有发生,时刻不敢松懈警惕。他知道,这一刻该是南部和三木对自己兴师问罪之时了。也许两手空空返回的三木中佐,定将绘声绘色地对南部大灌自己的坏水,将重刑致死关键犯人的责任全数推到自己身上。也许,三木已经取得了重大的进展,撬开那名刺客的嘴巴,得悉了自己的计划。那么,下一步的杀身之祸将会是在劫难逃了。他此刻的心态,更像是一个赌徒,端坐在两种可能中间,听天由命。

  然而,有一个消息将会彻底打垮他的整个侥幸的心理。三木中佐率部从沙沟返程的途中,在距离海陵3公里的公路边,遭到了伏击。三木以及麾下全部宪兵被游击队消灭。三木本人身中十余弹,死状极惨。南部少将得知此事后,亲自率一部出城赶去援救。可惜,只来得及替他们收尸而已。

  当救援部队赶到现场时,战斗早已结束。两辆客车均都千疮百孔,前面那辆右轮被地雷炸飞,径直冲出,连带后面的车子急转方向,平行瘫趴在公路边上。游击队伏击的阵地恰好就在路边十余米的一个土墩上,居高临下正对着地雷埋设处。看来这样的安排是经过了反复的计算后才实施的。

  三木中佐右手提着指挥刀,伏倒在车轮后的隐避处,头部中弹,身边还有具机枪手的尸体,显然是正奋力组织抵抗时,被击中身亡的。其余士兵,有的横尸车顶,有的倒在路心,有的逃到了路对面,也未逃脱死亡的追击。在这里发生的,已经不能算是一场战斗,更像是一场杀戮。

  三木及其手下在敌方筹划已久的伏击下,几乎失去了还手的能力,不明不白地登赴黄泉路。

  南部精擅战术,四下里一看,明白了究竟。对方竟敢在这临近城市的地带设伏,是早已摸清了三木其人的性格和心理,在他遥遥望见海陵城头收起了戒备之心,高枕无忧之时,这才动手,正是最佳时机。

  是谁,能揣摩出三木的心思呢,敢于虎口掳须呢?只有一个人,周繁昌。三木审讯刺客,或许发现了与他有牵涉,正要回海陵来汇报,不料竟在距城咫尺之遥之地,被灭了口。

  想到这里,南部开始愤怒了,一挥手,下令返程,直扑文明旅社。

  但是,文明旅社中这会儿早已是人去楼空。眼看着南部杀气腾腾引兵来到,守门的几个小特务们吓得屁滚尿流,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老远就“太君、太君”地喊个不停。南部坐在车上,命令宪兵进去搜查。结果,里里外外都不见周繁昌的踪影。问那些守门的,一脸茫然说两个小时前,见他匆匆出了门,说是去镇江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顺便迎接汪先生一行来海陵。

  南部怒气稍稍平息,考虑了片刻,决定先行回万字会,研究下一步的应对策略。这短短的时间内,两名得力的助手接连殒命于海陵城内外,对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而且,他们的死都或明或暗地指向了那个阴鸷、奸猾的周繁昌。这更令他郁怒难平。他发誓,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原委来,以慰两位部下的地下怨魂。

  方世成从沙沟打来的电话,适时地将南部从几近崩溃的精神状态挽救回来。他在电话里告知南部,经紧急请西医对刺客遗体进行了验尸。接过证实,死者不是因为受刑过度而亡,乃是服用了致命的毒药毙命。从这毒药毒性发作的时间来看,死者是在行刑前的短时间内服毒的。这粒毒药,是从什么渠道到达他的手中的呢?

  南部重新燃起了兴趣来,问:“会不会是周某人做的手脚?”

  那边,方世成咯咯地笑,说:“未必罢,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硬将事情派在他的身上,那也不行。”

  南部说:“这位周先生已经闻风而遁了。现在,正在逃往镇江的路上。清乡视察团已经到了那里,你这边乡下,可是要有所准备了。”

  方世成笑道:“我这边没问题。已经将稽查别动队全部派出,配合皇协军在各地区进行戒备。一旦有事,我沙沟所属的500里范围内,半小时即可援军四集,管保叫那游击队插翅难逃。”

  周家老大、老三这段时间内,变故频仍。老二在益丰粮行内,可也没闲着。他没有回宅子去,在王小姐的陪伴下,继续着表面悠闲的生活。实质上,却正暗中紧密地为城外秘密联络员传递来的消息忙碌着。现在,汪精卫一行,正按照李明善所预告的线路一步步向海陵接近。南京-苏州、苏州-镇江、镇江-江都,江都的下一站就是海陵。所以他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浪费了。

  长居家乡近一年,繁盛已然将这座城市的底里、街况、道路摸得滚瓜烂熟。并凭借胸中所知,制定出了四套刺杀方案,来对付这位弃国投敌的前党国要人汪先生。

  第一套方案最为大胆。繁盛以清乡督导公署成员的身份,加入这欢迎汪精卫人群,预先腰捆炸弹,找机会接近他,直接引爆,和此人同归于尽。

  第二套方案,军统别动队潜伏进城,获取准确情报后,趁着汪精卫出行的机会,设伏截击,尽遣精锐动手,毙杀此酋。

  第三套方案,趁着汪精卫视察封锁线的机会,在封锁线内外预设部队进行佯攻,待参观团惊慌失措之机,于敌后要隘突出奇兵,易装下手,乱中取胜。

  第四套方案,待汪精卫到达海陵,入住周宅后,由繁盛在宅中下手,暗杀此人。这个方案,原先就被戴笠认可。主要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保证汪精卫肯定能去周宅,并留宿过夜。二是,繁盛必须有捷径贴身接触汪精卫。两者失却其一,都不可能达成目的。但这个计划,比之于前面那三套方案,无疑是实际了许多,不仅仅是空中楼阁。

  王小姐见日期渐渐逼近,依依不舍之情愈加深重。这些日子,竭尽温柔之能事来服侍他。

  这天晚上,繁盛正和王小姐在粮行内温存相依。早已落锁的店门外街口,有个人撑着把雨伞走了过来,伸手在木板上拍击几下,大声道:“周主任,这么早便关灯睡了吗?我现下有空,何不烫壶酒来消磨时光呢?”

  屋内这对缠绵胶漆的男女,听到外面街头之人说话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繁盛低声道:“是李明善。他这时候怎么进得了城?”

  来者果然是军统别动队长李明善。他身穿黑衣装束,俨然是清乡督导公署中人。繁盛会意,抱拳作揖道:“原来通到方专员那条路上去了。咱们还是同僚,难怪这黑漆漆的夜晚还能进城来。”

  李明善脸色有些严峻,进了店里,示意关门,低声说:“事情变化太过快,令兄周繁昌今天上午到达镇江,向李士群报到。自告奋勇作向导,领着清乡视察团明早动身去江都。预计三天之内必会到达海陵。我在城外得讯后,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赶。亏得这身制服,才得以进城来。你可要赶紧作准备。”

  繁盛惊道:“他这番行程怎么如此匆忙?”

  李明善说:“你在城里不知外面的变化。昨天上午,特高课长三木前往沙沟审讯刺客案回城,在城外6里地的公路上中伏,全军覆没。令兄闻知这个消息,脚底就像抹了油似地,飞快离城,去镇江寻生路去了。据说,他走后两小时,南部就兴师动众往文明旅社问罪去了。”

  “不会是他干的。”繁盛摇头道:“此人恶贯满盈,怕是有人借刀杀人罢?”

  李明善笑笑,说:“知兄莫若弟。可惜你不是南部,洗不清他的罪名。但是,他这一走,去了镇江后,为了自救,自然要卖弄。这正好和我们的布局相契合。但时间已经因此而提前。你,准备了几成?”

  繁盛沉吟道:“周家宅子里的秘道,我已探查出一部分,但关键的两段却未能发现。也罢,明天我就回周宅。先行打草惊蛇去。”

  李明善点头,说:“我看过你那几套方案,第四套,是戴老板极为赏识的。其余三种,只能见机行事,作为备用。临行前我已做好布置,明天一早起,别动队开始潜入城中,策应你的行动。另外,王小姐明早出城,去沙沟镇暂住避风。”

  繁盛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这样的安排最好不过了。她不宜再留在城中。枪声一起,弄不好就会玉石俱焚。女人,没有必要掺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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