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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十一章

  1

  日伪大扫荡于1941年的暮春时节,某个细雨迷蒙的早晨正式开始。苏、浙、皖三省,绵延近千公里的战线上,4个日本师团,皇协军15个师,兵分十路向预定的目标进击。

  海陵方面,南部旅团辖孙良诚所部3个师,数万之众,攻击的目标是位于兴化水乡深处的吴里庄,新四军苏中军区的所在地。苏中军区下辖正规野战部队3个主力旅,地方部队5个团,民兵游击队若干。根据地达到了数百平方公里,扼守住里下河粮仓的主要部位,控制住了丰饶的粮食产地。夺取、并消灭这支力量,是南部旅团的主要任务。

  进攻之日,南部冒着细如牛毛的微雨,亲临前线,在南口大队的战线上坐镇督战。南口大队已经从上次白马湖围剿军统别动队之役中恢复过来,通过兵员补充,依旧达到了满员近千人的数量。眼下,见旅团长亲自来督战,自是兴奋异常,站在阵地上以望远镜看了一阵子远处雾水蒙蒙的田野,命令挥动军旗,指挥部队越过阵地,向一两个月前放弃的地区前进。

  从这里通向吴里庄途中,有20来座村庄、4个镇子。眼下正是水稻成熟的时候,田野间却不见农民忙碌,大约都是预料到日本人即将扫荡的消息,忙着出逃避让。一路上,各支部队进展顺利,在零星的抵抗之后,成功地恢复了先前因兵力匮乏而放弃的地盘。

  南部十分高兴,在首个新占领的镇子沙沟设置下前线指挥部。开会研究下一步对陈庄、赵家洼、李家垛的进攻部署。据战前周繁昌转来的情报得知,这里驻守的是新四军独立旅,旅长叶正渠。是打过多年交道的对手,战斗力颇强武器装备也不错,正是劲敌。所以,必须谨慎行事。

  松井联队与南口所属的坂田联队以及皇协军第七师,是独立旅的当面之敌。一众人等团团围住地图,听坂本传达进攻计划。陈庄四面无险,估计新四军设防的可能性不大。但李家垛有丘陵和河流,叶家洼纯是水网交错,地形对进攻方不利。所以,预计新四军将会在这两处设下阵地阻滞攻势。因此,坂田联队主攻李家垛,由第七师两个团配合。松井联队兵分两路,一路径直占领陈庄,迂回李家垛侧后。一路佯攻叶家洼,但不可深入,只作象征性进攻,适可而止。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之际,坂田联队向李家垛开始进攻。南口大队负责占领那座高20余米、绵延数百米且凭借河流阻隔的土坡制高点。前锋部队涉水而渡没到达已被挖掘得陡峭的土坡下,发现上面没有动静,便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挖开上坡的简易脚窝,以便后续部队能够攀爬。

  可是,上挖了不到三五米,几声冷枪响后,四五个开路的士兵中弹摔掉下来,一头扎进了齐腰深的河水中。坡下众人立即卧倒,开始还击。但坡顶随即陷入沉寂,没有了动静。南口在河对岸仔细侦查,只见坡顶树梢晃动,不像是有大部队埋伏的迹象。他心中疑惑,下令炮火试探。3门九二式步兵炮昂起了身子,连发了十余炮,将坡顶炸得断树纷飞,泥屑四溅,却不见任何的情况。

  他心中稍定,但仍不敢托大,下令重机枪掩护过河的士兵继续登坡。

  于是,一个小队的士兵,横向分成一条直线,同步挖坑上行。到了半山坡时,但听见坡顶一阵排枪,当即倒了七八个人。南口连忙指挥向枪响处开火。结果,开枪暴露了位置的射手被炮火炸出了掩体,其中有两具尸体落下了陡坡。下面的日本兵一看装束,是新四军正规部队。这下子知道上面有伏兵,但数目不详。于是依旧火力掩护,加快了爬坡挖掘的速度。

  这下子,坡上的守卫部队可不答应了,以有效对付散兵线的排枪对付,密集地一顿射击,将这个先头小队的士兵及指挥官消灭了近半。

  南口十分恼火,战刀一拔,集中了所有重机枪迅疾开火。第二、三梯队的部队随即登坡。

  这时,从土坡东侧迂回过河的儿玉大队,半渡之时,就遭到了新四军的反击。歪把子机枪、马克沁重机枪、手榴弹呼啸着袭击向水中跋涉的日本士兵和皇协军。霎时间,河水染红,浮尸具具。儿玉中佐立即下令开炮掩护,一通轰炸后,当面阻击稍弱,已有部队登上河岸,冲向新四军阵地。

  新四军阵地上,火力陡增,死死顶住河堤滩头,打得过河的日军伏尸一片。那些剩余的士兵立刻将死尸堆垒成掩体,架上机枪进行抵抗。

  儿玉中佐见上岸部队进展困难,急忙命令第二梯队涉水过河驰援。又令炮手选择新四军重武器射击点予以轰击。这措施立竿见影,但见步兵炮、迫击炮有的而发,先将正面阻击的重机枪、阵地炸中,顿时使原本猛烈的火力减弱下去。第二梯队趁机上岸。于困守河堤的首批部队的剩余一起,向前冲击。

  新四军阵地凭河而设,距离河堤不过二三十米。眨眼间便被日本兵冲上了前沿。守卫部队不慌不忙,索性跃出堑壕,和来敌展开了白刃战。双方士兵纠缠在一起,用亮晃晃的刺刀互相刺戳。阵地上发出一片嘈杂的金属碰击声和零星的枪声。10分钟后,胜负分出。簇拥上阵地的日本兵损失殆尽,剩下少数几个负了轻伤者夺路逃离。而前沿阵地上的新四军战士亦所剩无几,但有近在咫尺的后道阵地上预备部队的增援,很快就恢复了阵地的防守。轻重机枪重又开火,将退却以及半途而渡的日军打得七零八落。

  这边,攻打土坡的战斗也趋向白热化。南口大队大部均已过河,从三面向上仰面攻击,损失惨重。坡顶上的守军不费吹灰之力,将木柄手榴弹直接往下丢,炸得坡前十来米地带尸骨累累。河对岸的日军炮火虽然凶猛,但却无法将坡上之敌炸光,只得干着急。

  殿后指挥的本田联队长极度愠怒地叹了口气,命令一旁观战的皇协军团长率部向前,过河助战。本来,这次大扫荡南部自恃兵力充足,存心要打出个榜样来,为防止兵无斗志的皇协军坏了士气,没有把他们依照惯例放在第一线作佯攻。结果,事与愿违,只得重新利用这些个三心二意的中国人充实进攻实力。

  那些皇协军在河对岸看到双方战斗如此激烈,不由得惊骇莫名,听说要让自己上阵,无不胆寒。但这会儿身处战场,抗命不从,只得端着枪战战兢兢地下了河,向对岸蹚去。但是,守在高处的新四军似乎对于这些皇协军心存轻视,根本不放在眼里,攻击的主要目标依然是日本人,将他们压制在坡下水畔,无法动弹。

  这些皇协军轻而易举地过河了一个营,见那些日本兵屡攻不下,心中幸灾乐祸,佯装进攻,实际上绕到土坡上,俨然是坐山观虎斗。这样磨蹭了半天,被河对岸督战的本田,看出破绽来,立即命令宪兵督战,从背后架起机枪来,压迫着这些皇协军主动投入战斗。这些皇协军无奈,硬着头皮向前冲,当即被撂倒了十来个。营长连声喊道:“上面的兄弟们,都是中国人,咱们犯不着拼命呀,玩虚的行吗?”

  土坡顶上回答:“可以,让你们前进10米,然后假装被火力压制的假象,朝天开枪就行了。”

  那些皇协军依计而行,匍匐向前一段距离后,枪声大作,打得煞是热闹。

  整个战线正处于胶着阶段。突然,随军出城的周繁昌出现在南部旅团的指挥所。南部为战斗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而烦恼。见他进来了,不禁一愣,问:“周先生此刻来军前,有什么事情吗?”

  繁昌擦了擦汗,说:“刚刚得到情报,我方正面阻击之敌,不过是新四军4个营,以及县大队等地方武装。新四军主力眼下正在陈庄设伏,意欲全歼竹本大队。”

  南部倒吸了口凉气,连忙踏上观察点,向远处鏖战正炙处用望远镜观察再三,摇头疑惑道:“难道新四军几个营就能阻止我一个加强联队的进攻?”

  繁昌凑上前来,说:“将军,新四军惯用的伎俩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对我方薄弱处进行突袭。”

  南部思忖片刻,立即下令接通竹本大队的电话,查询陈庄的情况。那边竹本大队长在电话里报告,陈庄没有敌军的踪影,他所部已经占领陈庄,正准备按照计划迂回、包抄李家垛侧后,将李家垛守敌全歼于包围圈内。南部听说无异常情况,关切地叮嘱一句,要注意安全,便挂了电话。

  可是,不过一刻钟时间,电话骤响。参谋长坂本接听,意外地大声惊道:“什么,你部遭到强大敌军的突袭?”

  南部接过电话来,那边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竹本气急败坏地道:“我部突然遭到新四军主力的包围,四面都有强敌,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南部丢下电话,立即下令,在河南待命的预备部队立即转向向东,援救陈庄的竹本大队。

  可是,像是故意要和这个命令唱对台戏似地,据守李家垛的新四军居然出人意料地来了个主动出击,仅有的两门迫击炮向河滩上发射了十余发炮弹,硝烟弥漫。堑壕里的战士手端长枪,背插大刀冲出阵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当面之敌赶出了部分被占领的前沿阵地。河北的日军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才压住阵脚,准备反攻。这时候,新四军阵地上却是鸦雀无声,除了风中猎猎飘动的野草外,杳无声息。

  坂田心中奇怪,仔细观察了许久,看到一些隐蔽在堑壕里露出军帽的士兵,似乎正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次的进攻。他正欲下令,第四次发动攻势。就在这时,南部电话到达,查询前线状况。坂田如实汇报了。南部幽然叹口气,说:“这不怪你,你还不知道竹本大队在陈庄被围的情报。这会儿,李家垛的守敌怕是已经逃掉了。”

  坂田大惊,急令部队进攻。这一次果然顺利异常,竟是不费一枪一弹登上了坡顶。这里竟是正应了南部的判断,那些新四军阻击部队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撤离得干干净净。

  且说陈庄这边,陷入重围的竹本纠集兵力作困兽之斗,利用庄户的院落、土墙为工事,组织抵抗以待援兵。但是,他没料到的是,新四军早已在陈庄挖下暗道,部队不断地从这里渗透入庄内,来了个内应外合,以疾风扫落叶的疯快劲儿将竹本大队消灭。竹本中佐无处藏身,只得选了处破庙进入,脱去上衣拔出军刀来,在土地神像前切腹自尽了。

  等增援的日军赶来时,陈庄的战事早已结束。竹本大队自大队长以下近900余人,全数战死,无一生还。

  南部得知这个噩耗,不禁抚头长叹。竹本中佐从江南过来增援,不出10天就阵亡于清乡之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灾难。使得他对整个清乡战事的乐观情绪消失殆尽。与此同时,各个部队传来的战况,喜忧不一。有的进展顺利,已经到达预定目标,几乎未遭像样的抵抗。有的却遭到顽强阻击,寸步难行。但是,损失之重,犹以南部方面为最。

  南部有些挂不住面子,重新审视战前由特高课汇总送来的敌情动向。发现这些情报来源几乎都是周繁昌的情报站送来的。其中却夹了份清乡公署的报告。方世成专员精辟地指出,新四军部队整编不过一年多,大多由原来的游击队聚合而成。阵地战战斗力较弱。故他预测最为应该提防的,是他们放弃地盘,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

  南部不免汗颜,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还有如此的见地,掩卷叹息之余,立即驱车拜访正在附近进行督导工作的方世成。方世成似乎对于南部的到访早有预料。见了面寒暄几句,直接步入正题,探讨起新四军应对清乡的真实战略意图。

  方世成指了指面前那张行政区域图,指尖划了个大致的范围,说:“我们占领了一定的地域后,最为关注的将不再是如何攻城略地,而是他们会不会在我们的腹心重操旧业,建立起新的游击区来。我估计新四军的主力不会和我们做傻瓜式的硬拼,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我们如果捕捉不到他们的主力,单纯占领地区,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所以,还是应该稳扎稳打,消化掉已占领地区的安全问题。这样,纵使新四军有三头六臂,也翻不了天。”

  南部笑道:“方专员难道忘记了,此次清乡不同于往时,我们还配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得力武器:篱笆墙。以此为屏障,想来他们的主力越不过封锁线,凭什么在占领区作乱呢?”

  方世成不置可否地笑笑,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事务方面,说:“我已经着手进行保甲制度的重新设定。所有乡镇都拟按照南京政府的意思来办。将基层的工作实施完毕。这样,新四军游击队就没有了容身之地,这将会直接有利于皇军战略意图的实现。”

  南部连连颔首,说:“后方治安的重任就委托方专员了。”

  方世成淡淡一笑,说:“我可是勉为其难。再说,周先生是行家里手,缺了他可不成。”

  南部脸色冷淡下来,说:“他的情报工作是不错,常常是马后炮。陈庄竹本大队的覆灭,他先期情报的错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者,本田中佐被刺杀,都是因为采用了他的拙劣的计策。而且,我对于那次在海陵城中突如其来的骚乱十分怀疑。据特高课的情报,这个异常情况很可能是他们自己制造的。用来要挟皇军,其心可诛!”

  方世成佯作吃惊,道:“将军是误会了吧。周先生似乎不至出此下策。”

  南部摇头,说:“你们中国人的俗话,狗急了跳墙。我看,他就是那只跳墙的狗。只不过,皇军这面高大结实的墙,凭他是跳不过去了。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2

  繁昌此刻可并不像南部所说的那样,狗急跳墙。他神情悠闲地离开了海陵城,到新占领地区的几个乡镇看看。那里早已潜伏下来的人员被集中起来,在吴沟镇外一家道观里碰头,等待他的召见。他踌躇满志地进了观,下令关门,作好守卫,这才和那些部下们见面。

  这些人在乡下的掩护身份各异。有的是剃头匠,开了小铺子。有的扮作货郎,挑着担子走村。有的装作算命先生,到处给人掐算吉凶。总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繁昌坐在太师椅上,心情十分高兴。这一屋之众四五十人,都是自己费尽心血才栽培成的果实,密布在四乡八里,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这是他的资本,真正属于他周繁昌,赖以生存的后盾。有了这个秘密情报网在,汪精卫、日本人,都得投鼠忌器,不敢小视。

  这个秘密会议不过两个钟头,便告结束。为了不招惹注意,他特地选在了这么个偏僻之所。所以时间卡得也很紧。会上,他交待的任务很简单,即使是日本人占领时期,也不能擅自暴露身份,要密切关注周围的动向,在他的估计中,已是前方战事稍定,后方将会再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多支游击队。他们,就是监视的目标。只要能在这个方面获取了有价值的情报,那么,在这个地区也就会拥有无可置疑的主导权力。日本人要的是结果,有了满意的结果,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散会时,繁昌嘱咐众人分批陆陆续续从通向荒野的后门走,并发给每个人15块大洋,作为奖励。然后,便笑吟吟地坐着边抽烟,边目送手下们离去。直到空荡荡只剩下自己和守在前院的十来个护卫,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了。

  战火在向北蔓延,逼出了大量的难民人潮。愈向南愈见增多。通衢大道上,出现了这样的奇异景象。这边是源源不断向前开拔的土黄色军队,那边是一片褴褛的难民。他们相向而行,似乎互不干扰、逃生者与赴死者,表面意义上的强者和弱者,在这条宽阔的大路上形成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暧昧。

  方世成骑着马儿,带着清一色黑色制服的部属,走在难民潮中。他的目光游移在这群因战火带来不幸的人们的脸上,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足以印证心中想法的佐证。

  他身后的马队中,一身精干的繁盛也在走马观花地浏览着身边的人群和远处的景物。这次随清乡公署出城,他是经过再三深思熟虑才答应。鉴于上次电台信号被特高课侦缉车截获,导致别动队被围的前车之鉴,他并没有主动与重庆方面联系。至于那个贸然出现又突然静默的三弟繁茂,他更加没有惊动。

  之前,他已获知方世成是己方人员,虽然没有直线发生联络,但他却无形中将他作为自己日后和外界通联的渠道。索性将益丰粮行的生意托付给王小姐经营,自己随着他下乡了。海陵城外天地广阔,又值硝烟四起,春景中显示出一派苍茫之色,令他这个长期在城市中生活的人顿觉新颖。但日军节节推进的声势,又使得他暗生疑虑。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感觉在胸中堆垒,欲舒不得,只得以冷眼对之,等待后面形势的发展。

  前方战事激烈的兆象,从海陵城内运送伤员的车辆来去繁忙中可窥见一斑。

  繁茂没有战争的经验,但是目睹着这一车面色蜡黄、绷带缠绕、充满呻吟和哭喊的伤兵身上,还是感到了战争的残酷。城里医院虽然药品装备充足,却也被弄了个措手不及。战事发生的次日,便有300多伤兵送来,过后几日,更是递增不减。不几天便告短缺。无奈之下,只得将主意打到城中几家药铺诊所的头上,强行征用了所有的西药。

  德顺元药铺里,少量的消炎药都被运走。李掌柜苦笑着站在门口,向围观的居民摊摊手,说:“财去人安乐。不破点儿,哪能安逸呢?”

  繁茂在人群中接口笑道:“好在李掌柜是卖草药吃饭的。人家不稀罕这玩意儿。不过,就是拿了这些东西,也不会配用,结果等于零。”

  众人一阵哄笑。

  李掌柜使了个眼色,说:“三少爷来小店,也是配药疗病?”

  繁茂叹了口气,跟着他走进了店堂,四顾无人,说:“心中郁闷,听说前线日本人处处得手,已经将新四军根据地攻掠大半。这可如何是好?”

  李掌柜微笑道:“道听途说,心急什么?咱们的主力部队打了几个漂亮的伏击战后,早已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到了外线,正伺机反扑呢。眼下,多支游击队、锄奸团,都已随逃难的人流进了敌占区。他们打完了,就该轮到咱们了。你耐心些,多休息,养壮了身体,再杀几个鬼子,给老百姓报仇!”

  繁茂受此安慰,原本抑郁的心情改善了许多。走出门之时,忽然被街道上一片奇异的场景吸引住了。只见宽敞的石板路上,一条长龙般驶来十余辆卡车,车顶上捆扎着无数碗口粗的毛竹,由于竹体柔韧,后面的竹节一直从车厢上垂落下来,与青石板相碰,发出哗哗一阵响,留下一道道白痕。车队穿城而过,没有停息,往北去了。街两边的老百姓们不知道这玩意儿用车装着运到前线派什么用场。

  屋内的李掌柜见了,也出来看,一看便知端的,轻声笑道:“这些竹子是用来修筑篱笆墙,起造封锁线的。江北数地不产竹子,这些竹子都是从江南砍伐下来,水运过江后在各地的码头起水,直接送到前线。他们以为,这道竹墙可以有效地阻隔咱们部队的行动,变成了笼中之鸟。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李掌柜似乎胸有成竹,目送着车队姗姗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摇头而笑。

  南部旅团付出四分之一的伤亡后,攻占李家垛一线,直奔向前,进逼吴里庄。结果,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吴里庄早已成了空村,四下里搜寻看不出部队驻扎的痕迹。看样子,新四军的撤离是早就作好准备的,清理得干干净净。

  南部亲自率部来到这块地方根据地的中心区域,举目四顾,苍野茫茫,顿时有叱咤疆场的成就感。接连由朝日新闻社的特派记者拍下了一组照片,留供纪念和宣传。

  其后三天,友邻各部纷纷来讯,均已攻占预定目标。但原来据守在这里的新四军主力叶正渠旅踪影全无。南部心中怀疑,那支在陈庄伏击竹本大队的新四军部队便是叶旅,可惜一击之后便形迹飘忽,杳无讯息了。

  这样,耗时半个月的战斗宣告结束。随之展开的,是竹篱笆的修筑。各地征集抓捕来的大量民工,聚集在预定的封锁线上,先夯基土,然后打桩,再在基础上竖立起大半编织好的篱笆,顶端中段,以五道竹筋加固,后面每3米加一根迎北的支撑,略略倾斜朝南,足以抗御狂风的吹击。由于是各个地区同步修造,所以进展的速度也是迅速。不出两个月,整条竹篱笆封锁墙的雏形便告完成。整个地从沙盘上搬到了地面,犹如一条长龙蜿蜒横曳过苏中平原,延伸向无尽的远方。

  南部面对着这样一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宏大工程,叹息不已,手扶着指挥刀,双目涌满了泪水,伫立良久,未发一语。正感慨间,身后有人说:“将军英姿勃发,驰骋沙场,眼见大功告成,有何感想?”

  南部觉着这人口音熟悉,掉头望去,竟是多日未见的周繁昌。虽然心中对其已失好感,但仍是敷衍道:“周先生亲临前线,也是看这篱笆墙的?”

  繁昌摇头,说:“将军一战定胜局。在下是来祝贺的。而且,顺便带来了一些情报告知将军。”

  南部点点头,问:“什么情报,是有关叶旅去向的吗?”

  繁昌笑了起来,说:“将军念念不忘对手,确是军人本质。在下获悉,叶旅所部,陈庄之战后三天,从柳原旅团的防地破围而出,向西去了,和先前转移的敌方首脑机关汇合。眼下,将军的正面之敌,只有一些地方武装,昼伏夜出,只能隔靴搔痒,不能再有强有力的军事行动了。”

  南部恨恨道:“可惜,我不能全歼叶旅,生俘叶正渠,为本田和竹本中佐雪恨。可惜竟被他逃脱了。”

  繁昌咳嗽一声,说:“我与本田中佐十分要好。可惜,他竟死于新四军地下组织之手。好在这个领域的争斗还在继续。为他们报仇的机会有的是。交给我来办好就是了。定当不负本田中佐的在天之灵。”

  南部面无表情地踩了踩脚底隆起的泥土,望着远处持枪巡逻的士兵,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们这一拳出击,达成了目的。那么,该轮到他们还手了。他们将会从哪儿给我们以有力的打击呢?”

  3

  南部的猜测在以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转眼间夏天过去,秋风乍起,遍地金黄。偃旗息鼓后的新四军苏中军区主力一路向北,进入安徽境内,和军部汇合,屯兵修养。一路向西,和友部汇合,对日军兵力空虚的地区展开了秋季反扫荡缴获了大量给养辎重,以补充前一阶段的物资损耗。日军伸出封锁线外的几条触爪被斩断,只得老老实实地凭借竹篱笆拒敌于门外。

  这篱笆墙所圈入的占领区,没有受到触犯。这令南部很是高兴。仿佛认定这竹栅栏所带来的保护令对手望而生畏,失去了反击的信心。他将旅团司令部回迁到海陵万字会内,重新恢复对这个古老城市的统治。小别不过数月的海陵,一切风景依旧,只不过沿途多了些沿途乞讨的乞丐而已。这,正说明了此次战事的成功,足以在当地居民心底重重地插上一刀,令他们余痛长留,难以忘怀。

  不过,和战前相比,小城中明显缺少了两位令他曾刮目相看的人物:周家大少爷周繁昌,和北山寺驻节办公的督导专员方世成。

  此时,周繁昌正像幽灵一样出没于日本人新占领的广袤地区,打点着他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点。而方世成。则固定地将行辕设在沙沟古镇。这次,南京方面周佛海又给他争取到了另外一顶头衔大帽“江苏省苏北区专员”,节制海陵以外的新占领地区的行政管理。他向南京上报的计划中,拟将沙沟及石牌两个大镇升格为县,并恳请派遣县、区、乡长一级行政人员若干,来帮助他充实地方政权。

  南京政府内,挂虚职拿干薪的闲鸭子多得是。故而,不出一个月新委派官员纷纷到任。到职的头天,便不约而同地来拜见这位上司,赫赫大权在握的人物。

  方世成十分高兴,吩咐在镇中设个全鱼席,犒劳这些新到的部属们。沙沟虽是个大镇,但饮食却比扬州、海陵等地差了许多。全鱼席是办妥了,鱼儿是上等秋肥的鲤、鲫、青、鳊,但是师傅的手艺却是差了一大截。忙了半天,只办得个村菜口味。好在那些兴致勃勃来钻营的人,注意力本不在此,嚼着这些腥土气未消的鱼肉,极力地吹捧着这位前道士现专员的大人物。方世成笑吟吟执筷在手,虚点空气划出个圆饼,说:“诸位,眼下正是汪先生用人之际,位置有的是,只要大伙儿尽力去干,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众人皆是点头不已,个个捧酒起立,团团敬了方专员一杯。方世成也不客气,以一杯回敬了大家,复又侃侃谈道:“这些新得到的地盘,目前暂时都在名义上归属于苏北专区。眼下战事虽停,但清乡都没有停。共产党游击队将会对我们的战果进行侵蚀。所以,我这里早已安排好了上等的狗皮膏药来对付。那就是我们督导公署的稽查别动队。以后,新建的县、镇、乡,都要主动协助支持他们。这是咱们自己的武装,维护咱们兄弟利益的,不可小视啊!”

  大伙儿听他说有武装力量,自然是高兴,连声恭维。方世成抚着下巴上新出的一层胡渣,说:“我看,县镇的警察队,由我这边派人去做吧,他们有经验,又贴心,不会干吃里扒外的事情,值得信赖。”

  这些人一赴任,虽然利欲熏心,但安全问题却是如芒在背。这会儿听他这样安排,自然是求之不得。这件事,便在杯盏交碰中完成。

  方世成宴请宾客时,周繁盛一直坐在专员公署内喝茶,盘算着眼前的形势。自从开战以来,他只在半个月前见过大哥繁昌一面。繁昌行色匆匆,似乎忙碌至极,寥寥几语便登鞍上马,绝尘而去。现在,外界有关他的传言并不乐观。据说日本特高课对他起了戒心,有意将情报治安方面的责任向方世成这边倾斜。但繁昌没有直接对此表示异议,只是埋头忙于秘密情报网的完善。看样子,是不愿意就此发生正面冲突,而是寄希望于用实际成绩来证明,他这个情报系统具有无可取代的地位。

  繁盛置身于局外,看着这博弈双方你来我往的手段,心中也焦急起来。他急的倒不是这双方表面平静如水的局面,而是远离海陵的同伴——李明善别动队重返海陵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现在,通向安徽的三个方向都被日军占领,且以竹篱笆封锁住。国军、新四军都被阻隔于外,望篱兴叹而已。自己孤身一人陷于乱军之中,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方世成之类看上去形迹可疑的人物身上,吉凶难料。

  有几次,他有意出言相探,看看他是否有所反应。不料,这位先生深沉不露,浑若无事般一笑了之。这,又令他对于重庆方面发来的情报心有疑虑。这个方专员,是己方人员,还是与己方有联系的人员,还是己方准备进行策反的人员?看着他在占领区内的举措,像极了铁杆汉奸。比之于繁昌,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这一场清乡,给他带来了如鱼得水般的机会。他会真心实意地替日本人、汪精卫卖命?还是别有他图?

  正胡思乱想之时,门外有人通报一声,说有客到。

  繁盛心中奇怪,出得门来定睛一瞧,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访客并非别人,乃是自己的弟弟,周家三少爷繁茂。

  他笑笑,问:“这兵荒马乱的,你出城来干什么?”

  繁茂一路下乡而来,被太阳晒得黑了几分,手中抓着个草帽,不住地扇风,说:“老娘听说沙沟向北都被竹篱笆圈住了,安全稳妥就生了收咱们家以前那些田租的念头。你和老大在乡下,正好找你们商量商量。”

  繁盛笑道:“原来老太太还有这么个心思。今年春收,老百姓四散逃亡,不少粮食都烂在田里。下半年的粮食,可指望着度日呢。你哪里能收到。眼下,可正是游击队呼之欲出的时候。你去收田租,不怕挨黑枪?”

  繁茂吐了吐舌头,说:“那倒是。我就住你这儿几天吧。回去回复老太太就说田荒了,种田的租户早已逃光了,没人耕种了。绝了他的指望。”

  繁盛关注地望着他,问:“城内的情形如何。日本人可是得意了吧?”

  繁茂说:“老样子,反正他们是扛着三八大盖四处扰民,抢些吃喝的。比之于在乡下,算是收敛多了。”

  繁盛哼了一声,说:“你在城里闷得慌,就住这儿吧。老大行踪不定,一时也难捉到。咱们索性守株待兔,说不准还有收获呢。”

  繁茂心中一动,想起件事来,问:“你的上司,那个方专员呢。有空替我引见引见?”

  繁盛点了点他的鼻尖,说:“你不是在药铺子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吗?怎么还要我引见。”

  繁茂点头,道:“说句实话。这位专员大人,我见着了他就有骨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觉。他到底是谁呢?”

  繁盛冷笑,说:“老大心知肚明,却不肯实说。只点了一个题,那就是此人咱们三兄弟都认识。你说不是撞了邪吗?咱们三个人都认识的,只有他明白,故弄玄虚吧?”

  繁茂思量再三,道:“我到觉得老大这话不错,此人我真的是熟悉的,可到了嘴边就是说不清。真的是邪门。”

  这兄弟二人正在绞尽脑汁地研究这位方专员身份底细。外面街头马蹄声阵阵,来了一个报信的皇协军士兵。此人额头滴血、满面尘土,却顾不得去擦,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厅,大声喊道:“顾庄据点被袭!顾庄据点被袭!”

  原来,顾庄位于沙沟镇西20里地。那里设有一个据点,驻扎着一个小队的皇协军和一个班的日本人。今天中午,一帮子人煮炖了三只鸡,躲在炮楼里喝酒。忽然有人叫喊着卖瓜。日本军曹便着两个日本兵下去,没给钱,几个巴掌打跑了人家,搬着瓜儿上了炮楼。酒足饭饱后,正要开瓜尝尝,不料瓜堆里轰地一声爆炸,当场炸死了四五个人。余下众人正焦头烂额之际,外面田野里钻出一行人来,趁着混乱摸到楼内,举枪便打。幸亏有几个震昏了的依旧躺在楼架上,乒乓一阵枪响,底楼的人都被打死,低头偷窥时,那些人已经如旋风般离开,眨眼间消失在青纱帐里。

  这位便是幸存者之一,抢了匹马赶来镇中报信。

  周家兄弟在隔壁听得有趣,正要出来看看。不料大门外哭啼声杂,又有两个人来报讯。原来,沙沟镇北5里地的黄家垛也遭了游击队的劫。富户李家粮仓里屯集了准备送交给日本人的几千斤粮食,被人打开仓门,召唤来四下里的饥民,一拥而上分了个精光。本有几个巡逻的皇协军想要阻拦,被伏在人群中的游击队暗中下手,用刀子解决掉了,半声未吭。等到粮食散尽,仓底见天后,人群走光。李家这才战战兢兢地派人来。

  繁茂心中喜悦,没曾想头天到了乡下,便有这样的见识,终于知道了自己人开始动手反攻了。繁盛对此却没有显出多大的兴趣来,心不在焉地喝了两口水,朝窗外榆树上望望,说:“咱们离了城,便是身处险境,吉凶难料呀。要是那位箫道人在,求上一卦岂不心安?可惜,不知这老杂毛混迹到何方去了。”

  繁茂听他说起箫道人,亦是颇有感触,道:“是呀,这老道不知躲在哪个野庙里,安然享乐呢。”

  “这倒未必,现时战乱正剧,加上老大在江北的耳目众多,我猜他大约连道士都不会做了,扮作一平民,才能逃生。”繁盛说。

  繁茂不禁莞尔,笑道:“你猜猜,那道士倘若没了高髻,剃去胡须,那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大约,就是站在咱们面前,都不认得了。”

  繁盛哈哈大笑,脑海中依照兄弟的方法,将印象残存的道士去发断须,依稀思忖那模样,找了张纸来提笔草草画了个人脸,仔细端详良久,不由得眼前陡地一亮,想起个人来。

  繁茂见他脸色有异,问:“你想什么?”

  繁盛哼哼笑了几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是他!”

  繁茂惊疑不定,迟疑着问:“莫非是……”

  繁盛点头,压低了声音说:“怪不得老大如此神神道道,这反差也忒大了点。”

  繁茂坐下来,头脑内一片混乱。油然省起了在德顺元药铺内,方世成那句熟悉至极的话语起初的来由。

  “枯陈药酒,不是酒只不过是一堆药材而已。喝酒如啖药。”

  这还不是那位箫道人昔日评价此酒独特而尖刻的说法吗?怪不得自己心觉异样,可惜一时再难把他和那位风雅的道人联系起来。

  此刻,方世成的身影像幽灵样在空气中游移闪烁。时而飘忽在北山寺庄严高大的殿堂之内,时而坠沉到德顺元药铺光线阴暗的屋舍之中,时而恢复到了幽静无人的道观丹房之内,时而跨坐在高头大马上驰骋在田间小道。这些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彻底打碎了他原本坚固如瓷的信心。令他久久不能开口。

  繁盛对他的惊诧并不觉得奇怪,说:“由他去吧,咱们心中有数就行,这些事情咱们也不对老大挑明,看他替这老道藏着掖着究竟是出于什么用心。我想,他终有熬不住的时候,会向咱们透露真相的。”

  4

  顾庄和黄家垛等地先后出现骚扰和袭击的消息,很快便被潜居在许庄附近的周繁昌得悉了。现在,他身边带着支二三十人的便衣队,每人配备了两把驳壳枪,都是精挑细选的骨干人员,想以静待动观察外界的变化,再做应对。

  眼下,这阵子游击队的动作,马上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在油灯昏暗的室内摊开地图,看着上面几处事发地点,用红笔圈点下来,仔细看看,正围绕密布在以沙沟为中心的区域内,他脸上泛起丝笑意来,用指头重重点了点沙沟这个圆圈,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冲着方世成去的。这下倒好看他的笑话了。”

  这时,门外那个担任便衣队长的马冠群进来,悄声附耳语道:“周先生,据新得情报,顾庄、黄家垛这一线,因为太过靠近沙沟和日本人重兵屯驻的皮匠铺子,所以根本就没有游击队越界过来活动。他们对这次袭击也很茫然。经侦查,有迹象表明游击队得手后,并没有向别处潜逃,而是大摇大摆地直奔了沙沟方向。”

  繁昌倒吸口凉气,顿足道:“好大胆子,偏偏敢向险处走。难道是兵法上的诡行之道?他们神出鬼没的手段,倒不可小视。”

  马冠群点头称是,继而又问:“既然那些人都去了沙沟,大约方世成那里也不安全。咱们是通知还是不通知?”

  繁昌凝神思考片刻,说:“不管他。由着共产党给他添乱子,我们忙自己的事情。不是有了他们的踪迹吗?咱们只查不动,等鱼儿养肥了,再下网去捕。”

  次日凌晨时,天刚蒙蒙亮,繁昌便带着他这支队伍离开许庄,向沙沟外围靠拢。接近中午时分,到了刘垛,也不进庄,直接住进了垛外的那座观音寺。寺内有五六个面黄肌瘦的和尚,见闯进许多挎枪的人来,惊得不敢吭声。繁昌也不多说,吩咐人去垛内寻些食物来。当即有四五个人进了庄子,在路口走了几圈,没见着做买卖的,便向庄户家去找。

  眼见一家散养在外的几只土鸡,不等主人露面,一窝蜂上去,逮个正着。草垛边看门的一只黑狗见来了生人,也不客气,嗷嗷叫着迎头就咬。这边人哪里肯让它咬着,拔出枪来劈面一枪,打翻在地,索性连它也拖走了。

  这一声枪响不打紧,惊动了庄院里的农户们,纷纷探头来望。见这么几个凶神恶煞,不敢多言。但是,垛东头一家农舍里,正有七八个人在喝菜粥。听到枪声一凛神,急忙站起身来,拔枪做好准备。一行人出了农舍向西悄悄走出半里地,来到垛墙附近,张眼瞧瞧,却见远处寺门口有人影走动,心中生疑,正欲派人去侦察。

  不料,斜面走出个繁昌的手下来,手中正拿着把茴香草,准备回去煮狗肉。陡见这些人伏倒向东,知道不对,立即挥枪射击,当场打死一人。那五人枪声齐响,顿时把他打成筛子仿佛,摔出丈余远。这边激烈的枪声惊动了庙里的便衣队,齐刷刷冲出庙来,成半扇形向垛内枪响处包抄过来。由于距离不远,转瞬即至。双方霎时交起火来。都是清一色的德式驳壳枪,点射、连发,打得垛墙上灰土飞扬,草茎摇曳。

  双方对射了十来分钟,各自有两人中弹。垛内一方见难守住,便留下一人掩护,其余搀着伤者急速退入垛内,寻个隐秘的壕沟蹚着水奔向下河停船的地带去了。那留下抵抗之人,倒也凶悍,双枪连发,左低右挡硬扛了10分钟,然后边打边撤,改个方向往垛北河边去。

  眼见到了河堤,即将脱困,后面追兵中有枪法好的,瞅准了一枪,正中大腿。那人双手一扬,抱头向湍急的河流中投去,一阵浪花过后,水面只见片片血渍,人却不见了影踪。

  繁昌来到河岸上,眺望一眼远近密如罗帐的芦苇,知道是抓不着活口了,便下令搜查被对方击毙的尸首,以查证他们的身份。马冠群亲自动手,将两名死者翻转来,一层层地剥除了衣衫仔细翻寻。不一会儿,便手捧着五六件物事给繁昌看。繁昌低头瞧瞧,都是些寻常之物,不足以证明其身份,便顺手拣起个别致的黑玉人偶来,在手心把玩片刻,感觉是件古物。这人戴在身上怕是用来辟邪的。可不料,今天死在自己部属的手中。

  他掂量掂量玉偶,将丝带缠绕在自己手腕上,对马冠群说:“尸体扔进河中喂鱼吧。我看,他们定是新四军无疑。”

  刘垛一场枪战,便衣队小有斩获。繁昌叮嘱手下不要声张,自己带了6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沙沟镇里。

  此时驻守沙沟的正是皇协军原来守海陵的部队。郑团长亲自带着一个营,住在镇子内外,继续着他那醉生梦死的惬意生活。这一刻,正在屋子里和手下的营长一起啃烧鸡。忽然听卫兵报告说有客,放下酒碗骂骂咧咧地出得门来,一见繁昌袖手相候,不禁一惊,笑道:“哈哈,哪阵大风刮来了周先生这样的贵客,快请里面坐,快请里面坐。”

  繁昌入了屋子,郑团长又是敬烟又是斟酒,热情款待之余,便问起清乡之后的动向来。

  繁昌不动声色地一笑,表示自己这几个月忙于对付游击队,都是秘密行动。这一阶段结束,占领区稳定下来,就可以公开出来任职了。现而今,南京方面已经有了划江而治的打算。将江苏省分为两个省,江南为江浦省,江北为江淮省。江淮省省长和警备司令这两个职务,自己志在必得其一。

  郑团长听他说出这样的新闻来,自然是兴奋莫名,连忙邀酒一饮。繁昌看了看他,问了问清乡战斗中的伤亡情况,然后便步入正题。

  原来,他想借助郑团长的兵力,准备在沙沟附近清剿一次。看看能不能将日前发动袭击的游击队来个一网打尽。郑团长自然同意,忙问行动事宜。繁昌让他照旧在镇里吃喝玩乐,暗中将驻防于镇外的大部兵力趁着夜色调出来,星夜随繁昌出击,包围目标地点,天亮后开始搜剿,逐村逐户地查找可疑分子,将他们尽数荡灭。

  郑团长接受他的指令,当晚将他们一行数人送至镇外的兵营里。等到夜半时分,悄悄地集合,绕过沙沟直接向南进发。凌晨3点左右,将狄垛团团围住。

  狄垛村中的居民一夜大觉睡醒来,便莫名其妙地陷入到了皇协军的重围之中。繁昌站在垛田上,看看手表已是清晨6点,便下令四面同时进村,做拉网式清查,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这些士兵打仗没用,但搜刮老百姓却个个是好手。当下进村后挨门挨户踹开屋门,逐一查探。

  半个钟头后,村中一堵土墙后浓烟缕缕上升,似乎有人放火,正好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方位。繁昌瞅见,大声喝令所有人往那边集中。但是片刻后,便有人开枪阻击,似乎有些拼命的架势。繁昌大喜过望,知道是网住了大鱼,急令便衣队督促士兵们向前进攻。

  那垛土墙,高可及腹,内里通透,可见详情,不一会儿就一眼明了。这趟被围的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三四个人。但是这样身陷包围时却主动开枪,很是令人诧异。难不成是掩护他人从其他方向突围?繁昌考虑到这一点,便着人留意其他方向的动静。

  且说村中这一段交火后,那几个人枪声陡地停止了,看看墙后火光已经熄灭,余烟袅袅。马冠群经验丰富,马上省悟了其中的缘由。高声大喊道:“捉活的,他们没有子弹了。快!抓活的!”

  那些士兵们听他这样一喊,个个争先涌将过去,准备抓活口。可是,就在十几个人团团逼近,簇拥而上之际,那三个倚坐在墙角的汉子陡地同时拉开了掌中手榴弹的火弦。3枚手榴弹吱吱地冒青烟,但闻得巨响几声,竟是连带着十几个陪葬者同时上路归西。

  垛墙后,应声飞出一片人体的残骸断肢,击打在附近众人的脸上和身上。

  繁昌跺足骂道:“混蛋,中计了!快去看看他们烧的是些什么东西。”

  马冠群跃过垛墙,低头看去,只见一大团焦黑碎缕随风飘荡,也不像是纸质文件,像是布料的意思。繁昌蹲下来仔细在灰烬中扒找,拣起一块寸许的残布来,左右打量。但见颜色底里的黑地儿,但是一时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烧它何意。

  马冠群继续用木棍去剔寻,结果也有收获,找出了几枚融成团状的金属球来,递给繁昌。繁昌收回这两样东西放在手里,左思右想了半天,点点头说:“有点意思了。我估计这三个人被围,四面没有逃生的余地,竟是早已身负重伤,无力逃逸。他们大约就是昨天我们在刘垛遭遇的那批人中的负伤者。本想留在这里养伤,不料却被我们逮个正着。也是老天有眼,不信,你去找村民来问问。”

  马冠群应命去找附近的村民来询问。那人见了这阵势,哪里敢隐瞒,便一老一实地交待实情。果不出所料,这三人真的是被同伴划船送来的,都是中了枪无法行动。至于临死前烧的是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楚,猜测是随身包袱里的衣物。

  繁昌挥挥手,示意整队撤离。一路上自鸣得意,居然一出手间就两次接连破获了游击队的行动。看来,沙沟这个地方大有文章,奥妙无穷啊!

  5

  周繁昌在乡村间暗动,围绕着沙沟这个古镇做文章。他的两个弟弟却在镇中过起了闲淡无味的生活来。晚间天黑后,便买来熏烧肉、鸡爪、鸭脖,喝起酒来。对于外界的形势并没有太多的了解。这天,他们又依旧例,关起门来对饮。不一刻,便有人来敲门。繁盛开门一看,竟是方世成专员。

  方世成一眼瞟见里屋的繁茂,笑了笑说:“难得,周三少也从城里下乡了。找二哥玩玩,是吗?”

  繁茂垂目含笑,轻声道:“方专员小酌两杯,消遣消遣,如何?”

  方世成挽挽袖子,说:“好久不碰酒了,今天你们二位相陪,好歹得喝两盅。与周家兄弟同桌共饮,乃是一大荣耀,不可不识相,你们说对吗?”

  繁盛作了一揖,说:“方专员这样客气,真令我们兄弟俩无地自容了。”

  “哪里。”方世成挥挥手,说:“可惜呀,周家兄弟尚缺一人。周大先生忙于剿共,无缘相会了。不过,他距离此地不远,多少会感受到咱们这场欢饮的气氛的。”

  这兄弟二人听他这样说,才知道老大原来就在附近,倒萌生了去探访的念头。

  方世成却是连连摇头,说:“他带着二三十人,风餐露宿,来去无踪,到哪儿去找?再者,乡下四野里,形势复杂,新四军游击队随时可能出现。昨天清晨,令兄又击毙了三人,功勋显著呀。据说,日本人对他颇为欣赏,有意壮大他的实力。二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

  这兄弟俩参不透他话中的含意,佯作糊涂。方世成却不附和,举起杯子来说:“不过,周二兄只怕在此地不能长久了。据说益丰粮行昨天夜里陡发了一场火灾,贮藏在后院仓中的稻米损失了不少。你那里正催人来报信请你回城,处理生意呢。”

  繁盛听他如此说,心中微微一动,一语双关道:“方专员果然是人中龙凤,海陵城里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视线。卑职佩服!”

  方世成一笑而起,说:“我的话并非着数落实,若是真有函来,我为二位饯行便是了。”

  周家兄弟送走了方世成,对视一眼,不知他此趟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繁茂把杯笑道:“方专员是下逐客令了。老大的风光眼看盖过他,对咱们心生厌恶了?”

  繁盛摇头,道:“这倒未必,我看家中怕是真的有事了。”

  方世成所言果然不差。次日上午,便有粮行伙计捎信而至。繁盛拆信去看,王小姐端妍的小楷写道:粮行新生变故,望见信速归,急作对应。

  繁盛叹口气,将信递给弟弟,说:“今晚怕是要进城去过夜了。咱们这便启程吧。”

  繁茂做个鬼脸,说:“方专员不是要为咱们饯行吗?你不通知他?”

  繁盛嗤地一声冷笑,吩咐暂借两匹快马,趁着天色明亮,好赶路返城。

  两匹马儿刚到镇口,恰巧碰见方世成率着五六个人相候,路边驿亭里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有一壶酒,两样菜,三副筷子,显然是为他们饯行而设。方世成面现忧容,望着繁盛拱手道:“方某之言不虚吧。但祝周兄此次返城一路顺风,多加保重了。”

  繁盛、繁茂依他的示意,举起杯子来,齐饮了一杯,各自夹了两口菜入肚,当即告辞。方世成遥遥举手,望着这二人两骑在秋日的阳关大道上疾奔驰去。湮没在一片灰土扑簌之中。

  沙沟镇和海陵城之间,本是通衢大道。但中间几处桥梁中断,涉水而过时,耗费了些时间。几十里路赶将下来,到达海陵时,天色已黑。

  这会儿,粮行灯光尤亮,但却寂静异常。听到叫门声后,王小姐来开门,比之于繁盛下乡之前,清瘦了许多。繁盛有点心疼地摸摸她的肩头,说:“这场火灾,倒是着实惊吓你了,不妨事吧?”

  王小姐替他脱了外套,沏好茶,端上一盘什锦卤菜来,烫上一壶老酒,依着他坐下,轻声道:“其实,那把火是我自己放的。只燃着半边房子,被山墙一挡,损失有限。”

  繁盛吃了一惊,道:“火是你放的?难道,重庆那边有人来了?”

  王小姐微微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两天前,老李来了。见你不在,便替我出了这个主意。以便让你急速返回。”

  繁盛闻言大喜,道:“原来他们终于回来了。这次卷土重来,恐怕大事将近,要预先做好准备了。”

  王小姐从搪瓷盆子底部的布垫下面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繁盛。他展开信纸,上面草草写了一行字:火中取栗,成败在天,吾等共勉。

  他嘿嘿笑了几声,划起根火柴将这信烧掉了,在呛鼻的气味里咳嗽几声,说:“原来如此。咱们潜伏的日子算是要到头了。曙光隐现啊。王小姐,大上海在向你招手了。”

  王小姐脸上浮起阵绯红,歪斜依偎在他怀里,涩声道:“我去上海,你怕是要去安徽寻访你的老婆啦。”

  繁盛搂住她,一双捂热的手掌径自探胸入怀,笑道:“害了你一个,哪能再害人家。我周某人可是要紧紧抱定不松手了。日后,还指望你替我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呢。”

  王小姐使劲抱住他,用力摇了摇,说:“若是别人,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可是,换着你却格外的不放心。”

  繁盛一笑,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是心里牵挂我。我认真作好预备,减少风险,你还不放心?”

  俩人在床上并作一头,这样琐言细语地谈到了半夜,不知不觉地睡去。待到次日阳光高照时,双双被院中伙计们忙碌的声响所惊动。起床开门看时,前面店堂已经开始营业,买米打油的顾客陆续进出。

  繁盛在院中活动活动筋骨,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伙计们的笑脸。王小姐男装穿戴好,站在门前,似乎已从昨夜那种莫名状态恢复过来,含笑安静地望着他,久久不语。

  繁盛似乎觉察到了,没有回头,仰望着对面屋顶瓦砾间苍白泛黄的塔儿草,说:“中午我回老宅去,看看他们。好久不见,怪想念的。”

  6

  就在繁盛思量准备回家的时候,他的粮行外面20米处,繁茂正路过向东,往学校方向去。但是今天,他没有去学校报到销假,而是径直进了德顺元药铺。这会儿,李掌柜早已扫好店面,捧着碗隔壁送来的麻辣鲜跳面,吸啜得津津有味。陡见繁茂进屋,放下碗来说:“稀客光临了,快快请坐。”

  繁茂笑道:“不过半个月没见着,就算是稀客?”

  李掌柜用筷子在碗沿击打一声,余音袅袅,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天不见,可不就是多年未遇老友了。怎么样,也来碗面,这胡椒下的分量,那辣油熬的滋味,可是海陵一绝了。”

  繁茂却也不客气,哈哈笑说:“常年买你的药,也该回请我了。就烦你去叫碗面来吧。”

  这两人就在柜台上边吃面边聊谈起来。

  繁茂大致讲了城外敌占区的情况,尤以大哥繁昌的行踪和方世成督导公署的情况为主。李掌柜沉思片刻,说:“令兄在本田授首后,已经不被日本人所信任。特别是南部襄吉,疑心心腹之死与他有关。再加上新冒出个老谋深算的方世成来,逐步赢得了日本人的好感,取而代之。所以,他这才避出海陵城,在乡野间飘忽不定地活动。一来,想靠侦破游击队的举动来证明自己的功劳,挽回南部的倚重。二来是脱离是非之地,免得被日本人惦记着,予以清除。这招应对之棋,倒也不差。只是,他在乡下愈加丧心病狂,给抗日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不尽快解决他,是不行了。”

  繁茂心底微微一沉,问:“真的要派锄奸队解决他?”

  李掌柜笑而不答,良久之后,才冒出一句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反正轮不到你我,担心是多余的。”

  繁茂脑海里混合着多种难以言叙的感觉,一言难尽,只是长长地慨叹了一声,说:“自作孽,无可救药了。”

  李掌柜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来,凝视着他说:“说来也怪,虽然平常也不和你那两位哥哥来往见面。可是,这清乡一起,他们离开了,我感觉心中空荡荡的。看来,这海陵城中缺了你们兄弟三人,就没戏可看了。这感觉真是奇怪。”

  繁茂一笑,说:“等有机会,我将李掌柜的关心转达给他们。想来,他们二位对你的关注将会感到荣幸的。”

  自然,繁茂这样的话也只能是在药铺中说说而已。等到中午回家之后,和二哥繁盛相遇在饭桌上时,繁茂闭口不谈自己去药铺的事情。这会儿,周太太对于二儿子的归来,表示了极大的关心。她眼见繁盛黑瘦了许多,不禁心疼,便责骂起不在眼前的长子繁昌来。怪他不让自己的弟弟清闲,好端端拖他下水,派了个什么狗屁差事,连累他去乡下受苦。

  繁茂心中好笑,插嘴道:“妈,您也别只顾着疼二哥,我这趟下乡,可是蒙您所赐。亏得二哥收留我,好吃好喝招待着,不然怕是比他还要憔悴呢!”

  周太太嗔骂道:“就是你会表功。哪有什么功?田租收不上来,一家子坐吃山空,可怎么是好?我瞧,你干脆自个养活自个得了。到外面自己开火,教员不是有薪水吗。”

  大腹便便的玉茹扑哧一笑,道:“妈,三弟回头就说您偏心呢。老大、老二都娶了妻室,还未分家。他一个未成家的光棍,怎么就赶出家门去了。”

  周太太就笑,拍了一下桌子,说:“嘿!我这是给他气糊涂了。赶明儿,替他娶个老婆,把你们这三房一股脑都赶出去。我老太太一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清静,省了烦心。”

  一直闷声不响的繁盛放下筷子,笑道:“妈,您是怜惜我呢,还是想赶我出去?”

  周太太也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说:“讲句心里话,我宁愿你这时候去安徽见你老婆去,或者在上海滩上做个纨绔少爷,都不乐意你还呆在海陵家宅里。可惜,你们两兄弟都不听我的话,这也算是老调重弹,你们听得耳朵都生老茧了,但是我还是要说。”

  繁盛和繁茂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去,埋首吃菜。周太太见他们陡然间没了动静,自觉言辞过火了,便不再吭声。玉茹有意出来打圆场,暗暗踩了繁茂一脚,笑吟吟道:“昨天,我翻箱底来着,正巧见着了许小姐送给我的礼物那只白玉手镯,睹物思人啊,不由得不想念她。都是这该死的日本人来了,搅得咱们家一团糟。不然的话,二叔真的可以去安徽接他们娘儿俩回来,毕竟,海陵这地方水土养人,比不得那边穷山恶水的艰难。”

  繁茂忍住笑,低声道:“二哥这般风流倜傥,身边哪里还缺女人。怕是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了。”

  繁盛脸色一沉,重重搁下筷子,说:“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我周繁盛倒也是个风流子弟,静候佳人匹配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击中了繁茂和玉茹的心思,不约而同地都收起笑脸来。周太太左右打量这些个儿子媳妇,心中狐疑,念起另外一件事来,不由得神色冷峻,站起身来说:“繁昌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不知道在乡下乱窜什么。炭店也不开了,难道这个劳什子官衔,真的能捞金子?你们托人捎信,让他早些回来。别在外面玩丢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晚宴随即便因周太太的离去而散终。繁盛目送母亲的背影离去后,心中暗笑,回头瞧瞧繁茂和玉茹,挤挤眼睛道:“这会儿可以畅所欲言了。你们二位想聊些什么?”

  繁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吃饭。玉茹推开碗,说:“你们这两位狐兄狗弟尽着性子聊吧。声色犬马百无禁忌。我可得去睡了。”

  若大的厅堂内,只剩下这对兄弟俩目目相对。繁盛探头望望弟弟面前的空碗,问:“你还想吃?”

  繁茂站起身来,拍拍肚子作了个走人的手势,拔腿就离了席。他们出了门,在高大黝黑的照壁阴影里站了片刻,似乎各怀心思。但随后,就显示出了对于这幢老宅浓厚的兴趣来。繁盛递了根烟给繁茂,往月光落处踱了几步,说:“月白风清,十五将至。可知道咱们宅子赏月的最佳去处在哪里?”

  繁茂划根火柴,合掌遮住风吹,笑道:“二进院子后,那座依西墙而建的敞轩明堂。旧年里,父母不都带着我们在那儿吃月饼看月圆吗。”

  繁盛眉宇间显现出专注的神情,说:“闲来无事,去坐坐如何?”

  繁茂猜中他的心思,道:“闲来无事,就要寻事。看来,你还惦记着那夜咱们追寻鬼叫的经历。唉!百年老宅,多有鬼祟作怪。咱们自小儿就是看聊斋、笔记长大的,见怪不怪了。也罢,这就去坐坐吧。”

  位于宅子中段的这处敞轩,三面开门,清风徐徐荡入,又轻柔地在庭柱廊壁间回旋,从对面出口吹出。轩前院中依着南墙,有一口古井,井水早已干枯。但是,由于井栏雕工精美,一块圈石做成八面莲花瓣状,含苞欲放捧住井口。令人啧啧称奇。现在,这兄弟二人就站在井栏边,低头凝视着月影在地面上缓缓移动,漫溢过石阶,从檐角爬上了室内壁墙一侧,给轩堂里带来了暂时的淡淡亮光。

  繁盛依稀记得那堵墙上的疑点,问道:“年初,我不是借着道人之口,向老太太提过破壁开窗的吗?怎么后来又忘记了?”

  “哪会忘了。”繁茂微笑道:“我提醒过老太太三次,她都说已经请了工匠,就来办理。可是过后就没了下文。我也懒得去追了。”

  繁盛心下愈是生疑。自己借道人之口,将后果说得严重,居然也没有打动母亲的心。难道,她对江湖术士的言辞根本就不信,还是心思不放在这上面,忙于其他事务了?繁茂见他迟疑,便走入轩堂内,在他所疑心的那墙前站定,仔细地推敲上面可能的疑点。

  这面墙厚,且从脚下地板向上镶嵌了近3米高的雕花挡板,浑然一体。挡板上,精雕细镂的是西厢记的人物故事。正合了先前饭桌上繁盛出言相刺的那句词: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一面院墙宛转自如。这边是张生静候佳人,神情焦急,却又充满了期待。墙那边,崔莺莺在红娘的搀扶下缓缓举烛走出。整幅画面呈现出一派幽淡的氛围。

  繁盛见他驻足于雕版前,便也过去瞅瞅。一眼识出画意,不禁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祖宗做下这东西,是有先见之明的。”

  繁茂啐了他一口,但注意力仍在图案上。他突然从这画中看出了一个破绽来。这座寺院后园的围墙,居然没有门户。于是随口问道:“西厢记里,幽会私合的,是张生入了莺莺帐,还是莺莺去了张生房?”

  繁盛不假思索,说:“自然是莺莺去了张生房。还记得露滴牡丹心吗?”

  繁茂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来看……”他的手指在曲线形流转的围墙上滑动,说:“没门呀!总不能让崔小姐跳墙罢?”

  繁盛顿时来了精神,咦了一声凑近去看,果然如此。这是当年匠工的差错,还是有人嘱咐特意为之?那么,如果是后者,该是留下了什么样的暗示呢?画中无门,门会在哪里?顺着这个思路,繁盛举起手来,按照图案中张生驻足聆听的大致方位,去探摸那堵墙相应的位置。指尖触及了木板,居然感觉到了轻微的下凹感。他心底生奇,用力一按,那片看似光滑的木板居然有所松动。

  两个人似乎觉察到了其中的奥妙,兴奋不已。繁茂为了能看清楚,划起根火柴来,照亮了板壁。只见繁盛手指按处,明显下凹,指甲带动它竟是可以移动。繁盛试探着在平面上拨动这凹板,不久便露出一个椭圆的洞眼来。洞眼里,有一根半寸左右的木棍顶端。繁盛呼吸急促起来,眼中闪着光,聚合手指握住它向外缓缓抽动。只见木棍越来越长,出墙面竟有半尺多,但是到了最后似有凝滞。他附耳在壁,用力一拔又出寸许。这时隐约感觉到了整个板壁似有细微的松动。而抽出的木棍底部似乎有绳索相连,垂挂下来。

  “推推看。”繁盛挥手示意兄弟说。

  繁茂立刻走到了板壁的另半边,使劲推动。但闻嘎嘎一阵响,这面墙的北侧,像是变戏法般向后退去,露出个窄窄,刚可容一人进出的门洞来。繁盛和繁茂这对兄弟俩面对着这样的奇特发现,霎时收住了手脚,静默下来。这难道就是他们臆猜中的宅内暗道入口?从去年起开始游走于周宅内的那个神秘的女鬼,就是凭借它自如进出于繁盛和繁昌的居室,发出那般惊心动魄的嗥叫声?

  繁茂摇摇手中的火柴盒,里面仅剩一根火柴孤零零的声响来。他掉头环顾轩内,在靠北的茶几上,找到了半根残烛,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般说:“这半根烛火,足以多看一阵了。”

  他边说边擦燃了最后一根火柴,点着了蜡烛,举在身前,往门洞里一探,正欲进入。不料繁盛扯住他的衣角,说:“等一下,看看再说。”

  两个人谨慎地审视。烛光之下,门内的情形一目了然。这个暗门之内,两侧都是砖墙,顶端是木板封住,脚下是坡度倾斜较大的阶梯延伸向地底。繁盛没有急着进去,拦在前面蹲下去,就着烛光在浮灰积尘的路阶表面观察,依稀看到了一串纤细脚印。他笑了笑,说:“下面是通向哪里的路途,咱们谁也不知道。索性就跟着这先行者的足迹去吧。”

  繁盛从繁茂手中接过烛火来,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向地底走去。然后,他们深陷到一阵幽暗而无味的行走中去。地下暗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大约因为修砌得坚固的原因,几乎没有鼠类活动的痕迹。大约10分钟后,前面的路径到头。尽头处台阶倾斜向前上。繁盛停住脚步,对繁茂说:“猜猜,上面的出口会是在哪里?”

  繁茂说:“别是你的卧室罢?”

  繁盛摇头笑道:“我猜是老大的卧室。”

  繁茂从后面轻轻顶了他一拳,说:“别贫嘴,上去瞧瞧。”

  上面出口处,依旧是一堵砖墙,但是内部的机关结构一目了然。一块整铸的铁板上,镶有铜把手。两边也有紧密揳入的木栓抵住铁门。繁盛将烛火交给了弟弟,使劲抽去木栓,然后双手扳住把手去拉铁门。不料,这块貌似笨重的铁板应手而开。外面的月光从缝隙中透入暗室。繁盛就着光亮朝外窥看,自己竟在繁昌的院墙当中,面对院外。他转身去看铁门结合处的铜制的铰链,上面居然抹有厚厚的油脂,显然是新上不久,用以防止锈蚀的。

  繁茂也看外面的所在,伸手去空隙处探摸,墙表那些砖块居然是直接砌在铁板上的。他合上铁门,说:“原来这只是一段路而已。通向你住处的那条暗道不是这儿。”

  繁盛也觉得诧异,但看看烛火将尽,忙挥挥手示意快些原路返回。两个人驾轻就熟地在地下暗道里奔跑着回到起点,返回地面。然后,将两侧活动的板壁推合起来,依样画葫芦般,插入木棒,挪动盖板。恢复成那幅完整无缺的西厢记图案。

  繁盛拍拍手上的灰土,笑道:“今晚算是稍见端倪了。但是,这地底下必定还有其他暗道。咱们对此仍然一无所知。当初砌造这暗道的人是够心思慎密的,生怕被人发现了,全部暴露,所以只一段一段地来。咱们就是发现了这一段通向老大院墙的,也是没用。我断定,肯定另外还有密道通入房内。”

  繁茂揉揉太阳穴,猜测道:“咱们周家,当然会有一个人掌握了整个宅子所有暗道的秘密。所以才能出没自如。可是,此人是谁呢?”

  这两兄弟有此发现,自然兴奋,一时都没了睡意,索性去了繁茂的住处,继续商议。他们将宅子内可能熟谙秘道究竟的人排列出来,以供分析。自然,周太太是首列其中,然后是王管家,再往后是嫁入周门为时不短的大嫂玉茹。这三人,是能够接触周家核心机密的人选。但是,周太太首先便被排除掉。理由很简单,她年老体衰,根本没有体力来完成这一系列繁复活动。而且,几次闹鬼后,她都从容自若地第一时间出现,几乎不可能有掩饰空隙。

  玉茹,尽管是周家大儿媳,但鉴于她是一介弱女子,又非久居宅中,且连受两次惊吓,可能性极小。

  那么,疑点最大的就是那位自幼便入周宅,执事当差至今的王管家了。他和老主人周方仙年龄相距不大,整日里陪伴前后,对宅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到了极点。有可能从周方仙处得知宅内的秘密,有时间和精力去发现宅中的秘密。

  繁盛抬头在桌上敲击两下,笑道:“怕就是他无疑了。”

  繁茂还有疑虑,说:“可出现的明明是个女鬼啊,难道是……”

  繁盛接口道:“是,是男扮女装。咱们老乡梅兰芳不是惯会此道吗?难不成,他不会效仿。”

  繁茂也笑,说:“是他与否,倒难下定论。毕竟,没有证据来证明啊。”

  繁盛点点头,又然陷入到沉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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