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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十章

  1

  可惜,他的这个判断只对了一半。那个生意兴隆的益丰粮行,同样是一层厚实的伪装。

  繁盛这几天也忙得够呛。那夜围剿战后,李明善所部突围后向苏皖交界处撤退,将他空悬在海陵城内。说是有新的联络人出现,结果莫名其妙地由自己的兄弟来接手了。他心中疑惑至极,反过来考虑那封密电码的可靠程度。按理说,那个载于杂志后面的密码本,是当初他离开上海,由重庆特派员亲手交给他的。只有局本部最高层才能掌握它,可信程度毋庸置疑。至于年内先后被76号破获的上海区组织,虽有多名高级干部被捕,但他们和自己并不在一条线上,互相并不熟悉。所以,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密码泄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但是,繁盛仍然对于弟弟繁茂的出现充满了担忧和犹豫。他的潜意识内,不愿意和弟弟有工作上的相关联系,索性避而不见,静观往后的变化。

  其实,繁茂受李掌柜之托,向二哥发出了联络暗号后,并没有更多的内情了解。以至于繁盛确切的身份也只存于自己的猜测中。既然他对自己所发出的信号无动于衷,甚至可以作出事不关己的姿态来,也就暂时放在一边不去再惹他。李掌柜那里似乎对此事也持着就此打住的意思,至今也没有提出后续的要求来。

  这样的联络,大约是情报工作中颇为荒唐的,用意不明,含糊不清,却半途而废。

  王小姐步履轻盈地从后院圆门走进来,见繁盛出神,便将双手柔缓地按在他的双肩上,悄声说:“又想老婆了吧?许小姐这会儿在安徽深山里,会不会正想你呢?”

  繁盛嗤地一声笑,说:“她当然会想我,都等着我了结这儿的生意,去那边和他们汇合呢。”

  王小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做梦,这边事情做完了,我估计上面会让我们回重庆修整的,至少半年不会再劳烦我们了。那时候的周二少爷,可是日伪们眼中钉、肉中刺,不拔除不足以弥补遗憾了。”

  繁盛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形势会怎样发展呢。我自觉困在这个小城里,神经绷得太紧。眼瞅着老李他们浴血奋战,帮不上忙,真是难受。”

  王小姐纠正道:“老李他们可是为了策应你,才受命过江来的。只要你这个根子在,其他方面的损失,在戴老板眼睛里,大约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看,老李他们不久便会杀回来。三战区那边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还怕恢复不了元气?”

  繁盛听她这样说,原本晦暗的心情不觉舒展了许多,他走出屋子,在院中仰望清澈蓝天和西边五彩斑斓的云霞,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我回家去一趟,看看家里人。好些天没见着他们了,怪想的。”

  繁盛回到宅子里,从老大的院门前走过。视线余光瞥见嫂子玉茹挺着隆出形状来的肚子在院中散步,不觉好奇,驻足探头问了声好。玉茹见是他,笑笑招手示意他进来。繁盛进了院子,心中却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没有亲历过女人怀孕的样子,讪讪地问:“嫂子,几个月啦?”

  玉茹脸上泛起些红晕,说:“五个多月了。老太太可是原先以为你们这一房先有子嗣的,不曾想许家小姐先行离开了海陵,举家迁往安徽了。她来信了没有?”

  繁盛笑道:“刚去没多久,怎么会有信来呢。”

  这时候,院外有个熟悉的嗓音插话道:“到了外面,落脚就应该来信报平安的。一定会有信来。”

  俩人朝院门口望去,繁茂提着帆布袋进来,说:“可怜,夫妻二人新婚燕尔便各奔东西,远隔千里。这作孽的世道啊!”

  繁盛和玉茹见是他,各自心中感觉不同,但都漾起了满面的笑容。

  繁盛抢先一步,告辞说:“你陪大嫂聊聊,我去后宅老太太那里坐坐。”

  繁茂和玉茹没料到他这样说走就走,不约而同地愣了愣,目送他出院去了。脚步声在幽长的甬道中踢踢踏踏作响。

  院内俩人相视而笑。男人一脸的笑容里蕴含着满足感。女人的笑容里却流露出一丝哀怨来。她伸手抚了抚他被风吹乱的发梢,说:“你也不怎么来看我了。他不常回来,我一个人孤单得很。”

  繁茂的笑容渐渐收拢,说:“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我正猜呢,会是个男孩吗?”

  “你猜猜,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玉茹出了个问题。

  繁茂抓抓头皮,说:“我讲不好。现在吗,当然是想你能生个男孩。但是倘若生个女孩的话,我也不失望。一样的喜欢。”

  玉茹一笑,说:“滑头,尽哄我开心。我不理你了。”

  他们这边悄声谈笑之际,繁盛来到后宅。周太太在侧厅佛龛前供上一炷香,默默地祈祷几句,行礼完毕走出屋来。一见多时不见的二儿子来了,显得比较高兴,一边招呼一边让如云拿出碟新做的小巧果饼来让他尝尝。繁盛自幼吃惯了的,拿起来吃了两个,连声赞好。

  周太太顺便问起离开海陵多日的儿媳许怡的情况来。繁盛说还没消息,看样子一定到了安徽,但那里属于国统区,两边的信函联系不是太方便的,纵使有消息也得再等上几天。

  周太太悠悠叹息,说:“我原本指望你这房生下个一男半女来,承继香火,稳住你的心。不想事出意外,逼得人家远走高飞了。你这边忙完了生意,还得去寻她。这姑娘不错,又门当户对。不过,咱们周家后嗣之事,有了玉茹,我却不担心了。她……”

  话说一半,老太太省悟似地刹住了下面的话,又仔细看了看繁盛的面容神情,转而打了个哈欠,说:“你三弟回来没有啊?”

  繁盛说:“他回来了。正在前院陪着嫂子呢。待会儿晚饭时,您就见着他了。”

  但到了晚宴的饭桌上,周太太似乎又对这个幼子视若无睹了。她的心思全放在儿媳玉茹的肚子上,呵呵笑得合不拢嘴,特意让她挨着自己坐,埋怨大儿子不知好歹,该回来陪陪老婆。

  玉茹笑道:“妈,您就别怪他了。您这会儿念叨着他,等他真的回来了又看着堵心,何苦来呢?”

  周太太对儿媳的话不以为意,若在平时,早已板起面孔来教训几句了。不过,按风俗,这些日子玉茹该回娘家将养待产。可是,白家现今不住城里,离着海陵还有十几好里的路。外面战事一触即发,路途上不安全,还不如在自家宅子养着好。所以繁昌不回来,也有这么一桩好处。周太太是过来人,自然心知肚明。眼见大儿子如此声名狼藉,也就索性不去问他,蒙起耳朵来过日子,只想着要把这个意料之外的小生命冉冉降临。至于猜测中这孩子究竟是哪个儿子的种,根本不愿再去想。

  繁盛和繁茂见母亲只顾着去关照玉茹腹中的胎儿,不和自己多说话,也落得耳根清净,互相使着眼色,填饱肚子先行离去。但刚走两步,便被周太太叫住,问起件事来。原来,她前些天去光孝寺上香时,听和尚们顺便提起,周家某个少爷如今在北山寺内清乡公署当差。她当时记在心里,无暇多问,但疑心着是繁盛。又有好些天不见他。这会儿陡然想起,自然是要查问的。

  繁盛知道掩盖不住,只得轻描淡写地招认了,说是在公署里做财务,一非官二非吏,只是个会计而已。繁茂见他尴尬,也就帮腔说那地方是处临时设立的文职衙门,大约过了清乡就会撤销了。二哥在那里混些薪水,无可厚非。繁盛听弟弟如此为自己开脱,侧眼望望他,露出笑容来,说:“我只在那里领份干薪,大多数时间都在忙粮行的生意呢。趁着清乡之际,去乡下多订些粮油来,好好发上一笔,然后开溜去见老婆,腰包里有了钱,可不怕什么了。”

  周太太鼻腔里轻哼一声,不再理会这兄弟二人。

  繁茂拽拽二哥的衣角,两人鱼贯而出。在狭长的巷道里,这兄弟俩都沉默不语,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欢腾劲头。到繁茂的门口,他在前面收住脚,扭头瞧瞧身后的繁盛,稍有点尴尬地问:“进来坐坐?”

  繁盛心中虽然有点儿障碍,但却不好回绝,点点头随他进去了。

  繁茂的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又多了些书在床头,显示出主人好学的特点。繁盛好奇,坐下来翻了翻,居然有一本《论持久战》的小册子,不由吃惊,问这书是从哪里弄来的?

  繁茂轻松地笑笑,说:“以前的一个同事丢在宿舍床下的。这人现在已经到了新四军那边去了。我收拾他房间时找到的。看着有些意思,就带回家来细看了。”

  繁盛放下书,说:“这书是讲抗日的,在日占区倘若被大哥他们搜到,怕是逃不脱通共、反日的干系了,小命难保。我劝你还是藏起来或销毁了,免得惹来无妄之灾。”

  繁茂接过书来,依旧放在床上,微笑道:“哪天,我捧着它去老大那儿,让他也瞧瞧。看他的反应,会不会立马下令抓人。到那时,你怕是有好戏瞧了。”

  两人只顾在屋子里说笑,全没觉察到外面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双手挽于背后,默然听着屋内的声响不语。待他们谈笑声定,这才开口说:“什么好书啊?给我瞧瞧,看够不够下令抓人的程度。”

  这二人听声音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是老大繁昌。繁昌走进屋来,从床头拿起那本书来,看来看封面,淡淡一笑道:“原来是这本书。我炭店里可至少有十来本,油印的、手抄的,还有清清爽爽铅字版的。这些书,每破获一个情报点都有发现。你这个版本,我看一般,还不值得兴师动众呢。”

  繁茂脸色有些绯红,似乎想要发作。

  不料繁盛抢先说:“老三在学校做教员,自然要接触到这类的事情。不如,你也荐他个闲职,弄点闲钱花花,也省了劳神伤心,还容易捅娄子。”

  繁昌望着繁茂,说:“你说没用,要他自己愿意才成。眼下好几处机构都缺人手,像他这样有文化的,自然大有用武之地。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像你这样不识时务,所以免得被拒绝。热血青年嘛,什么都好,就是这一样不行,太过固执。所以,常常做了牺牲品还不自知。”

  繁茂怒极反笑,接过那本书来,依旧归于床前,说:“原来你们二位已经携手了。不够意思,却瞒着我呢。我可是做梦都想跟着你们干呢。你肯收我吗?敢收吗?”

  繁昌老老实实摇头,说:“不敢。收了你这样满脑子迂腐气节的热血青年来炭店做事,后患无穷。不被你连累死就算不错了。”

  三兄弟俱是大笑,把先前话题弃置于一边。繁昌拿出盒美国骆驼烟来,请两个兄弟吸,告诉他们,明天一早自己将启程去苏州,先行述职。然后去南京,清乡行动重要阶段即将正式开始,随之而来的局势变化,将是任何人难以预料的。最后,他临出门回去前,一脸的诡异神情,强调似地说:“最近10天,我不在海陵。治安都由本田一人掌握。你们注意一点,不要给我惹出麻烦来。切记、切记!”

  这兄弟二人望着他的背影拐过弯去,消失在视野里,各自内心品点着他丢下的这句话的含意来。

  2

  繁昌果然于次日清晨起床,率着炭店那边前来护送的七八条汉子,去了大埔码头。那里,早有一个排的城防团士兵守着艘小汽轮,准备启航。这艘既有正规军又有便衣队值守的轮船,依旧按照标准的航线,沿官河向南途径白马湖向口岸驶去。

  一两个小时后,太阳逐渐升起,街市上开始繁忙起来。繁茂提着帆布书袋去按照惯例去学校上课。今天,他比平常早出门半个钟头,目的就是想利用这个空隙与药铺李掌柜商议一下解决本田的事宜,顺便告知繁昌离开海陵的消息。

  李掌柜手持鸡毛掸,凝神考虑了半天,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我昨天得知,今天一早,方世成也将离城下乡,督导清乡的准备工作。城内,只剩下本田,以及他手下那一两百十号人,守备万字会以及维护治安,远远不够了。城防团那个营只能守守城门,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可是,这敏感时候,这些要人纷纷外出,像是腾空了房子让我们动手一样,我觉着奇怪。”繁茂心中猜疑道。

  李掌柜目光闪烁,说:“也许,这正是苍天给我们的机会。本田这个魔头,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现在该是到了他偿还的时候了。这城中的空虚,只是短时间的事情,战机稍纵即逝,不果断采取行动,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繁茂点头,指节一叩腰际,发出喑哑的金属声音,说:“他是我的,毋庸置疑了。”

  本田中佐今天巡城两遍回到了万字会,已是灯火初起,天色黯沉之际。他脱卸下齐膝的高统皮靴,浑身散了架子一般躺在逍遥椅上,来回地晃悠,想把疲倦短时间内从自己的身体内驱逐出去。这样如行云流水般地柔性颠动,使他忘却了腹中的饥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一个小时后,一名宪兵前来敲门,告知出巡的时间已到。他揉揉眼睛,神清气爽了许多,翻身坐起,边吩咐整队集合,边穿衣靴整理仪容。

  大约晚8时起,宵禁时间一到,宪兵巡逻队伍离开了万字会。本田骑在马背上,回头看看留下守备万字会的部下,双腿一夹马肚,驱着马儿随队伍上了街头。

  海陵城内,此刻早已归于平静。晚风顺着街道、小巷一路地劲吹。不知是哪家树头早谢了的梨花,白盈盈一片胁裹在风里,四处飘荡。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复再由近及远的步伐声,在天禄大街上阵阵回响。本田的巡夜部队踩着森严的节奏渐渐走来。街市上杳无人迹。

  手执马缰的本田似乎并不把这次巡逻当作主要的任务来看待,只是应景而已。所以人在马上,心思却飞回了远隔着大海的故土,思想着家族中那些等候自己以及其他征伐在各个战场的同族男子们。开战以来,本田家族共有7位男性应征入伍。迄今为止,已有4人战死、重伤一人。战事激烈到这个程度,是当年参战之初未曾料到的。本以为一顿冲杀猛攻,支那全境指日可下,然后就可以过占领统治的平安生活了。可是,战局自前两年的势如破竹到眼下的进退维谷,使得他有了清醒的认识。也许,这场战争的结束已成渺茫的未来了。

  想到这里,本田不无悲观地苦笑,望着身边这些荷枪而行的士兵们,思量也许真的到了战争结束的那天,自己以及眼前的部属们,怕是不能生还了。

  队伍正前行之时,前方西山白云观方向忽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本田一凛神,侧耳听去,是自己部队配备的14式手枪的声音。片刻后,又有两串枪声回应,明显是德式驳壳枪的特征。接着,这两种武器便你一下我一下地交替开火。

  本田立即联想到,这可能是己方人员与敌人交火,忙下令手下跑步前进,赶向枪声出处。

  一阵奔跑到达西山附近,方才的枪声却已杳然。只见黑压压的土丘上风影飘动,草丛起伏,一派莫测的景象。

  本田东张西望,见突然没了动静,心中正起疑虑。不料这时,万字会那边陡地起了声轰响。然后,是机枪密集的扫射声。他心知不好,一招手指挥手下收队向东回头增援。

  可是,队伍还没有走出几步,便见土丘上有人大声喊道:“打他个狗娘养的!”

  话音未落,四周围的枪声响成了一片。巡逻队中,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本田知道中了圈套,无心恋战,急忙下令留少量兵力掩护,自己领着剩余人马夺路而回,不顾一切地增援万字会本部。

  这个夜晚,海陵临街的居民们,大多在睡梦中被外面大街上狂奔飞跑的凌乱脚步声所惊醒。他们伏在床头枕边,聆听着日本人叽里呱啦的对话声,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本田中佐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快!快!快!南部将军的安危重于一切,要力保旅团司令部的安全!

  可惜,这个特征显明的叫声在天禄街与林家大院交界的地方戛然而止。

  因为,又有埋伏在这里静候他们的到来。由于陷身于黑暗中,所以目标很不明确,对手是以逸待劳,几把快慢机对准了线性排列的巡逻队一个劲地猛烈扫射。宪兵们只顾着跑路,哪里知道本土还有埋伏,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倒了十来个人。本田惊诧至极,座下战马中弹,悲鸣一声伏倒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将背上的主人摔下地来。

  本田反应奇快,落地后立即翻滚了几圈,转移到街角巷口,拔出手枪来指挥手下进行还击。但是,这阵袭击来如暴雨去如风,瞬息即过,只留下一地死伤的日本兵。本田中佐怒喝一声,顾不上收容伤兵,带着余下的十来个部属继续向万字会走去。

  这一下来,失去了坐骑,穿着高统马靴的本田行走的速度几乎跟不上那些穿翻毛皮鞋的士兵们。跑着,跑着,就落在了后面。有两个士兵缓下了脚步来扶持他。可是,耳听见万字会那边枪声越来越激烈,他心急如焚,大声道:“快去,快去!我没有问题!”

  这样,本田遣走一人,在另一人的陪护下放缓了脚步继续前行。走着、走着,眼见前面部下们失去了踪影,前面路灯亮起处,有个长发花衣的年轻女子正伏在街边石柱上低声啜泣。他心中一动赶忙追上前去,口中还亢奋地喊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词语。

  那女人闻声回头,见有日本人,嘤咛一声,闪身不见。

  本田见了那女人姣好的面容,脚下更是忘了疼痛,发力尾随,转入巷口。

  只见昏黄灯光下,人迹全无,方才那女人不知消失在何处。本田心中正愕然,忽听见身后那个陪同的士兵闷哼了一声,一跤摔倒不起。低头细瞧,喉咙处插着一根单翼飞镖。霎时,一阵不祥的预感充斥满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拔手枪。这时,巷边黑暗中闪出一个蒙面人来。此人手持长剑,一袭青衣,裸露在外的双眼中流溢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本田掏枪的手蓦然停住,下意识地去扶住刀把,心里明白这蒙面人的用意。原来,他持剑现身,是想以剑会刀,好好较量一番冷兵器的功夫。明白了这一点,本田不由得冷笑几声,点点头说:“不知道你那把支那剑比之我的家传利刃如何。”

  那人竟似听懂了他的话语,以流利的日语答道:“本田家族的五胴斩,是否名副其实,待会儿就有验证。”

  本田听他会说日语大出意外,就着远处依稀的灯光,上下仔细打量此人的身形,竟是有几分熟悉,油然问道:“你,你是周家的哪一位?”

  蒙面人浑然不理,右手轻轻一拔剑把,剑身离鞘半尺,冷光莹然。本田一见,知道这是把绝佳利器,不敢托大,伸手去解下刀鞘来,然后脱去军装上衣,卸下高统皮靴,赤足在石板上走了几步,以适应这凹凸不平的脚底环境。蒙面人见他做好准备,哼了一声,双臂一分,一把明晃夺目的长剑在夜色之中,清冽夺目。

  本田毫不犹豫,扬臂一提,那把带着弧度的长刀闪着妖艳的蓝光,呈现在对手面前。

  蒙面人早已见识过此物,不屑地笑道:“沾满平民和战俘鲜血的兵器,戾气太重。我看,今天它将会陪着你魂归东洋老家去的。”

  本田厉喝一声,双手持刀,身形一低犹如狸猫般,左右游移,伺机出击。蒙面人不敢轻视,横剑于胸前,前虚后实,踩了个渔翁独钓的姿势,以静制动。本田格斗经验丰富,见对方如此,知道是一个行家里手,倒也不惧。他手腕颤动,刀尖游移,瞬间试探性地挑刺了几下。蒙面人持重变幻姿势,但就是不主动出手。

  本田探不清他的底细,依旧运刀点戳,以动制静。这会儿,他已经全身心地准备投入到这场拼杀当中,先前的惊惶反而松弛下来。时间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无言的优势,愈拖对自己愈有利。只要这阵子佯袭过去,守备部队觉察出破绽来,马上就会有人来接应。眼前此人不但不能得逞,怕的是连自己都逃脱不掉了。

  两厢里沉默对峙了十来分钟,但是谁也不敢实质性地抢先动手。

  本田心中得意,自忖刀法精湛,且又和中国军人刀战数次,对于西北军惯用的刀法烂熟于胸,破解之道更是屡试不爽。所以,嘴角露出一丝必胜的笑意,盯着对手那张含糊难辨的面孔,说:“我倒想看看,这张布下面,会隐藏的是张谁的脸。老大、老二、还是老三?这个谜底即将揭开了。”

  蒙面人似乎受不了他这笑容的挑衅,大喝了一声,中宫踏进,一剑笔直地刺出,直趋本田的喉下。本田大喜,以刀的前半段一格剑尖,陡地一个斜劈直下意欲将此人齐肩截断。

  蒙面人这剑去势虽快,却未用全力。见他变招,随之以剑身抵住刀身,不容他后劲续发。两人趁着刀剑相交格力之际,面面俱对,近在咫尺。刀身剑身相互厮磨,发出嘎嘎的声响。本田虽然膂力强劲,但是右臂毕竟骨折愈后不久,有些吃重,随即运足全身气力暴叫一声,将对手推开三尺,刀光一起,横斜、竖直十字形快如闪电。蒙面人见他全力相攻,直剑插入,挡住第一击,随即顶住他的刀身,又成一个角力之势。

  本田早已习惯了刀光纵横的角斗,对于这样不疼不痒的较力很不适应,嘴里咒骂一声,陡地运用其德川家刀法一道流的绝杀之技。只见他双手举刀,腾地上前一步,倾尽全力迎头劈下,其劲其势所向披靡。

  蒙面人避无可避,退让不及,只得硬碰硬横剑迎接。当地一声脆响之后,蒙面人退后一步,喘息未定,却又见本田依旧还是这一招砍劈下来,忙又依照前例,还是横剑一应,又是退出三步。本田看上去欣喜不已,大概是认为这样的方法见效奇快,足以挫败对手的锐气,但见他又是一声狂嗥,跨前一步,迎头硬砍而下。可是,就在他刀风将落之时,突然矮身,诡异地将刀尖横斜往下,拦腰一个迅疾的抹划,竟是意欲将对手剖腹击杀。

  蒙面人似乎没有料到本田会猝然变招,剑仍上迎,可是足下却出人意料地一点地面,整个人轻如飞燕,跃在半空。那把利剑变化劲道,掠扫而出。这样,这两个人同时招数突变,以几乎相同的姿势相向而动,只是剑在其上,刀在其下。

  但是,本田这一刀十拿九稳的杀招此次失灵了。一刀出手扑了个空,立即明白大事不妙。他不及收刀,眼前剑光横划来,颈间一痛。然后,面前的景物倾斜了并急速上升,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已然首体分离。蒙面人不等他的尸体倒下,一把扶住后,从腰间解下刀鞘,将那把五胴斩利刀纳入其内,顺手收剑,并蹲下去拎着本田的耳垂,带着这颗人头风也似地奔入巷中,倏尔不见了。

  空荡荡的这巷、街交界处,只剩下本田的躯体以及颈部不断喷涌的鲜血。凄风冷月照耀之下,这个场景,令人睹之,不由心生寒意。

  3

  第二天早晨,一个消息在海陵城内迅速地传播开去。昨夜新四军摸进了城,乘着城内空虚,端了日本宪兵队的老巢。本田中佐在天禄大街与歌舞巷交界处,被人砍去了脑袋,夺取了宝刀,只剩下没头的尸体丢在街口。此人虐杀了无数的中国人,惯会斩人首级、此时天道好还,居然也被别人斩去了头颅,真是报应得及时啊!

  就在老百姓们接头接耳,欢天喜地议论这个消息时。惊魂一夜的南部襄吉率几名高级军官离开了万字会,在阳光明媚的街头察看了一番。只见宪兵尸首横卧于街头、路口,伤兵们互相扶持着往康复医院去。又见两名士兵用担架抬着光脚无头的本田的尸体过来,不由得抚尸大恸,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泪。

  感伤良久之后,他身后的参谋长坂本大佐附耳过来,说:“将军,海陵城中已经陷入极不安全的境地。是否可以调动部分兵力回援?”

  南部摇摇头,说:“没有必要。我看用不了多久,形势就会缓解下来的。咱们先行出城吧,去小原大队守备的郭镇小住几日,静候江南松井联队到来吧。”

  当天下午,第七旅团司令部除少量人员留守外,全数迁离出城。昨夜宪兵队遭受惨重损失,使这座小城愈发地显得空虚而危险。沿街居民们躲在家中,从门缝中偷窥这些日本人神色黯然地离去,窃窃传言,那个宪兵队长本田中佐,昨天夜里被不知来路的高手摘去了脑袋,这等于抽掉了南部的脊梁骨,这才软瘫下去,避难逃生去了。至于本田那颗脑袋的去向,却是无人知晓。大约,被扔在哪处茅屎坑也未可知。

  就在南部等人撤出海陵的同时。夜间被杀的本田头颅已经随同那把军刀一起运到了新四军游击区。次日上午,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传了出去。几年来,屡次率军下乡扫荡,烧杀抢掠的刽子手,魔头本田中佐,被锄奸队伏击于海陵城通衢大街中,一位中国武士与之激斗了三百回合,终于将其斩于剑下。这位英雄据说是来自武当山中的高人,剑法出神入化,几可媲美传说中的剑仙。新四军中有这样的能人,何愁鬼子不灭?

  由于本田生前的罪孽深重,故而,他的这颗人头被生石灰腌了,在方圆千里的抗日根据地内到处示众,最后才被挖坑掩埋。至于他那把五胴斩的世传利器,则被作为战利品上交到军区首长那里,转授给一位能阵惯战的指挥官,用以鼓舞士气。

  海陵城中,随着南部司令部的撤离,暂时恢复了往昔的平宁。留下守城的皇协军懒得多管闲事,都躲在岗楼和兵营里赌钱,轻易不出来活动。街市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天禄大街上,尤其是本田毙命的那处街口,人人向往,慕名而去,到处都有驻足听他人演绎夜来绝杀的臆想情景。

  而位于同春里的周家大宅内,生活不受外界形势的变化干扰,一如既往地按平日的规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上7点半,三少爷繁茂从睡梦中醒来,起床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有点疲乏地起身穿衣出院,去前面吃早饭。

  这会儿,大嫂玉茹已经坐在厅前,正细细地品尝着燕窝银耳粥。

  繁茂正要说话。繁盛却脚步匆匆闯了进来,见他们两个都在,不禁愣了一下,说:“这两天注意点,别上街乱跑。本田中佐被杀后,日本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别撞到他们的枪口上去。”

  繁茂微笑道:“你是顺民,又在清乡公署有差事,怕什么?我一个穷教员尚且不怕。”

  繁盛端起自己的粥碗来香喷喷地喝了几口,吃了一根酱黄瓜仔儿,说:“南部匆匆出城,是怕城内空虚保不了他的安全。据说已经有两路援军正昼夜兼程赶来,其中一路已经过了江,先头部队不出一日便可到达海陵了。这伙人也忒大胆,居然敢赶在这稍纵即逝的空当里下手,干掉了本田。唉!不知是谁干得,不然的话,可真得请他好好喝上一顿酒,了结我积郁多时的心头恶气。”

  玉茹正色道:“二叔,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外面乱说。一不小心,会被人当作同党给告发了的。谁杀本田都不要紧,只要莫是咱们周家的人就行了。”

  繁茂沉默许久,勉强笑道:“管他呢,咱们顾咱们的。本田凶神恶煞一般的人,居然有人能治了他,也属难得了。”

  繁盛颇有感触地说:“是啊!听说他是奈良武士世家,精通剑道,刀法凌厉,是日本军队中数得上的格斗专家。所以,才被破格提为中佐,以振军心。想不到,在咱们海陵城内的天禄大街上,空自丢了性命。对日本人的军心士气,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眼下遭逢此劫,怕的是要给这次行动蒙上层阴影了。”

  繁茂挎着帆布包先行出门往街上去。到了学校附近的德顺元药铺,李掌柜正在揩抹柜台,满面喜色,见他来了,忙作一揖让入客堂。繁茂坐下来,四顾无人,悠悠叹口气,说:“其实,我十分想留下那把号称五胴斩的东洋刀。那钢口、打磨的锋利程度,犹在宝剑之上。要是留下来日后作为周家的传家之物,真是有意义啊。可惜,你硬是不肯。”

  李掌柜笑道:“别懊恼,这刀如今在叶正渠旅长的手里,他打起仗来,可是出了名的猛虎。猛虎得刀,如虎添翼。又可以多杀不少日本鬼子和汉奸了。不过,我替你和上级说好了,等消灭了汉奸赶走了日本人,这刀物归原主,交还给你这位缴获者和战胜者手里。咱们也要讲江湖规矩,绝不食言。再说,眼下刀放在周家也不安全。倘若有个闪失,不怕牵连了你们一家吗?”

  繁茂摆摆手,说:“杀了本田,我这一肚子的闷气才出掉。可以轻松些时日了。”

  李掌柜望着他,郑重道:“小伙子,不能就此满足啊。日本人还在积极准备清乡呢。眼下形势严峻,一场大仗在即。你大显身手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4

  五月端午这日,江南调派过来的日本联队全部到达。从华中战场前来助战的师团也已分铁路和公路赶到预定位置。江、浙、皖三省境内,除原先部署的三个师团外,又新增一个师团,共计15万兵力,编练配合的皇协军业已达到20余万。这样庞大的兵力,被用来执行华东地区全境的清乡任务,已是绰绰有余。

  南部襄吉一面率部返回海陵,一面准备动身去扬州参加军事会议,领取此次清乡的行动任务。

  在苏州的周繁昌,不但见到了江苏省主席、特工部长李士群,并在他的引领下拜望了手握财务、政务权柄的周佛海,聆听指教。周佛海似乎早已知道他的底细人脉,对他青眼有加。李士群也趁机大加赞许,认为他在清乡情报工作,以及应对新四军游击队的战术探讨方面,俱备他人无法比拟的专长优势。

  扬州的清乡会议,使原先在海陵城中一夜四散而去的众人复又聚会在一起。首个到会报到的,是苏北清乡督导公署专员方世成。那日离城后,他跑到安全地带休息了几天,然后直接去了扬州。跟后不久到达的是南部襄吉及坂本。繁昌最后随周佛海、李士群一行转道南京过江来。签到之日,会议已经开始。

  这次,华东派遣军司令畋骏六大将得意非常,站在地图前拿起一支红笔来,在这片广袤的区域里划了一条蜿蜒漫长的红线,说:“诸位,这将是一条绞死敌人的绳索。它横贯三省地区,牢牢地把我们的占领区卫护住。敌人所谓的游击战术,将在这牢笼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不值一提。”

  众将领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人人脸上露出兴奋的笑意。

  方面军参谋长松井中将来到了沙盘前,变戏法般向众人出示了一件模型,用竹子编制成的篱笆墙体,并将它在沙盘内放置,每隔一段便设上一个碉堡模型。然后介绍说这是参谋部研究采纳了各方面的意见,才列出的最佳方案。障碍物的原材料,是竹子,一种生长迅速且坚忍不拔的植物。用它编织成密集的篱笆,高3米、宽1米,设单面支撑,牢固难破。篱笆墙每隔1公里,设置岗楼一座,5公里设置据点一个。每15公里配置一个大队的机动兵力,以装甲汽车、摩托为运载工具,做到一个小时内完成支持整个区域的有效增援。如此类推,每隔30公里、60公里、90公里,都屯集了大量的兵力,足以解决墙体的安全问题。这道竹墙一旦完工,便可将新四军等抗日武装全部困在一隅之地,失去机动能力。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了。

  这种战术安排,令列会诸人均觉匪夷所思,却又不得不佩服至极。目前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物资匮乏,本无力修建封锁墙。但竹子是在大江南北诸省漫山遍野生长的常见之物。大规模采伐不成问题。如此一来,彻底解决鱼米之乡的安全问题,掠取大量物产资源,有力支持其他方面战场的作战,实在是上佳之策。

  会议开到这里,原本心中疑虑而来的诸人都茅塞顿开,踊跃发言,以弥补这个方案的瑕疵和不足。周繁昌进入会场时,正好是方世成在侃侃而谈,表示这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策略,还可以令情报工作更加如鱼得水。交通一经封锁,对方地下人员、武装游击队便无法顺畅地出入占领区。而己方情报人员可以跟随平民顺利地潜入敌方根据地。他提议组织别动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深入新四军后方,猎杀其重要人员,破坏主要机关,为正面军队的进攻作出有利的配合。

  繁昌坐下来,听着听着,不由皱起了眉头。原来,方世成这个情报工作方案,和自己拟定的方案如出一辙。他居然抢先一步,在这样的军事会议上露了脸。自己怎么办?不能再重复一遍与他相同的计划吧。

  慷慨陈词后的方世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坐了下来。方才,他已经瞟见周繁昌和李士群同时进场,心中略有得意地笑了笑。

  南部襄吉与这个驻节海陵的清乡督导专员并无深交。此刻陡听他的高谈阔论,不禁诧异。暗忖原来这海陵城中居然有这么一条蛰龙,此刻出声居然不同凡响,倒是可以交往交往的。由此,联想到了日前殒命的本田中佐,他的神色黯然下来,默想着日后依靠炭店和这位方专员的情报力量,来查明真凶,替他雪耻报仇。

  再往后的军事会议上,周繁昌一缄其口,没有提出自己的方案。这令颇有期待的周、李二人大失所望。

  李士群私下里单独问他缘由。繁昌考虑了片刻,问起一个自己这些天来一直不便提及的问题:那位方世成专员究竟是什么来历?

  李士群含笑道:“他是周先生推荐过来的。据说扶卦问爻,料事如神,昔日是王亚樵的旧部,自己又在江湖中大有名声。我思量着,这么个人物,倒是我们这方面欠缺的,便呈报汪先生,由汪曼云安排到清乡督导局。他自己毛遂自荐,说在海陵潜伏多年,对江北的形势了如指掌,所以就派他个苏北清乡督导专员的身份过去了。”

  繁昌心中稍有了些妒意,呵呵笑道:“怪不得呢,是地下工作的奇才。英雄所见略同。我的想法与他之言不谋而合。所以,有高人在场,我就不便多说,藏拙了。”

  “原来是这样。”李士群大感兴趣,说:“如此看来,你们对于江北的形势判断是一致的。我反而有了信心。方案既成,不管是谁,只要实施有效,那么对于我们76号特工部在江北的发展是大有裨益的。你们二位届时可以精诚合作,我就完完全全地彻底放心了。”

  此次会议过后,汪精卫特地召集了南京方面的人员,在瘦西湖畔何家花园开了个秘密会议,讨论江北地区建立稳定政权的事宜。这个方面,由于繁昌早已得到李士群的私下授意,思量在腹中,所以一改前日军事会议时的缄默,陈说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令汪、周等大员们刮目相看。

  李士群面有得色,说:“周兄到底是成竹在胸,侃侃道来,颇有见地。”

  方世成不动声色地一笑,说:“我是浅薄了,考虑问题不及周兄缜密,日后还要多多赐教了。”

  周佛海哈哈笑道:“两位都是政府的骨干之才,要相互切磋。汪先生心中有数,日后,还少了你们平步青云的机会吗?”

  周、方二人均是唯唯诺诺,仪态谦恭。

  汪精卫笑了笑,站起来说:“有这样的干才,借着日本人清乡的势头,我们这次定然要将地方乡镇一级的基层政权掌握在手,并相应建立武装力量。现在,经费虽然紧张,但可以逐步削汰那部分杂牌军老兵油子,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武装力量。将来,即使战局有变,日本人退出来,我们有了稳固的地盘,精锐的军队,得力的情报,足以与对手周旋,立于不败之地了。”

  有了这样的虚火支持,这些个南京政府的追随者们,个个面现得意,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

  5

  其实,这次清乡扫荡,并非由汪记政权唱主角,甚而连配角都算不上。日本人虽然鉴于日后占领区政权需要靠他们派员维持,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参谋部甚至还制定了地方武装的管理办法,将军事权力从中剥离出来,改由日本派遣军统一指挥。这个方案的实施是从清乡军事行动中开始的。原本驻扎在这个地域的大批皇协军,纷纷被混编入日军的战斗序列。像孙良诚的第七集团军,与南部旅团统一行动,他本人也被迫将司令部移近南部的司令部,麾下两万余人俯首听从指挥。

  倒是繁昌、方世成这些文职情报部门,反而获取了难得的活力。一来是日本人需要他们的情报支持,二来是他们力量薄弱,始终翻不起大浪来,无法危及日本人的统治。所以,得到了默许和变相的资助。繁昌借此良机,将炭店适时关闭,移址到城中的文明大旅社,征用整幢楼房以及后面的三进院落作为办公地点,正式挂起稽查公署的牌子来,招兵买马。

  正做在兴头上,突然城防团郑团长匆匆来访。一见面,就开门见山说明来由。原来,这次军事行动,城防团也被划入战斗序列,即将奉调出城。前来接替的是其他部队。

  繁昌愕然,拿起电话来拨到南部的司令部,想请他缓颊一下,好另作安排。不料接电话的是坂本大佐,生硬地表示,南部将军往北山寺访客去了。这次兵力的调整计划,已经上报师团长,不能擅自更改。繁昌愣了半晌,放下了电话。

  郑团长见事情未果,不免怏怏然离开了。

  繁昌坐在二楼上左思右想不对劲,连忙穿衣下楼,带人前往北山寺看究竟。

  他们一行人出了老槐树巷口,正好探头出巷,一眼就看见街对面北山寺大门敞开,方世成和宝贝二弟繁盛送客到门外。南部少将正与之以中国礼节作揖道别。繁昌心觉尴尬,急忙闪身回巷,带着几个护卫沿来路返回。他边走边思忖着,这个方世成,自己是小瞧他了。真是看人走了眼。只以为他是江湖术士出身,没多大的能耐。孰料,竟在自己的家乡地面上硬生生地给自己抢了彩。而日本人也见异思迁,很不地道。自己早该对他们留一手的。可惜,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回到文明旅店,他喝了会儿茶水,抽了几根闷烟,想出了个主意来,决定就以方世成这个前杂毛老道的旧事上做文章。他是王亚樵的旧部。那么,34年在国大会议上假扮记者刺杀汪精卫的案子,肯定有他的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事透露给陈春圃,转达给陈璧君,由那个母老虎去收拾他,就此挖除这个无形中对自己行程掣肘威胁的家伙。

  信刚刚写好,封进信封,塞进公函袋。外面有人进来通报,说有客人拜访,自称姓方。

  繁昌心中不由冷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迎出门去,果然是方世成轻车简从而来,便远远作了个揖,说:“今天什么好风,吹得方专员光临鄙处了?”

  方世成说:“得知周兄乔迁,方某是来祝贺的,顺便讨杯水酒喝喝。”

  两人相对一笑,进了旅社,在楼下会客厅坐下,沏上茶来。方世成将茶杯捧在手心,说:“本来,一大早就准备过来拜访,谁知更有早出之人先行光顾了我那里。南部旅团长和新上任的宪兵队长山崎少佐首次登门。我只好小心招待了,等他们走了,这便一路来。瞧,我这份礼物如何?我可是准备了好几天了。”

  他一指随从手上捧的长方形匣子。那随从立刻将它放下,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来,放在桌面上轻轻舒展纸卷,显出一幅高士寒林幽居图来。图上,山林枯枝纵横,清泉流淌,有着红衣戴古冠者独居林下,膝前卧琴,似乎只顾聆听泉声,忘记了抚琴。整幅画空灵静寂,笔墨有李成的遗韵。落款是海陵周正泉,写于乙亥年末。

  繁昌心中一动,记得家谱记载中有位高祖名叫周正泉,做过翰林院侍读,连声称谢,忙吩咐手下去旁边饭店,订下一桌上等的酒席,要宴请方专员。方世成正要辞谢。繁昌忽然想起一事,忙又遣人去找来兄弟繁盛。繁盛赶来后,看了那画,也是十分惊讶,连说难得,这东西要是被母亲看了,必定又要心生感慨了。

  这时候,日近中午,太阳直射而下,远近街市一片亮堂。繁昌冲弟弟使个眼色,两人簇着方世成往外走,准备去酒席入座。

  走到门口时,繁昌掉头招呼文书道:“那封文书信函,下午交由差事送往南京,也算是报个平安吧,千万不要耽搁了。”

  这家饭庄是战前几年开业的,还没见着赚多少钱,便陷于战火,只能勉强靠卖点心、饺面、干丝维持度日。这时候突然见新邻衙门订下酒席来,立时忙得鸡飞狗跳、手足无措。擅烧大菜的厨子早就跑了,掌勺的手艺平平,只能做俗话讲的“荒菜”,这可怎么对付得了口味挑剔的周家大少爷?

  情急之下,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一拍大腿决定这就去请他。半个小时后,此人颇不愿意地跟着他来了,正好撞上周家兄弟上楼梯,瞥了一眼繁盛,居然就脸色转晴,改颜一笑,吩咐掌柜的去买几样东西来。掌柜一听,不算复杂,立马遣人去办,转瞬即归。

  楼上雅座内,方世成扶栏俯瞰街市,见人群嘈杂,一片热闹,不由叹息道:“自古海陵兵火少至,实是幸事啊。这城市四面无山,尽皆平原,无险可据,也就不成军事重地,反而落得个太平。”

  繁昌点头说:“是呀,所以不少名门豪族都将家安在这里。同春里坊间都是门阀之第,最早迁来的怕要上溯到明初了。朱洪武迁吴填信,满城皆是苏州人的后裔”,

  方世成哦了一声,说:“倒是头回听起这个说法。怪不得这城中小桥流水,垂柳依依,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色,原来是有联系的。”

  繁盛哈哈一笑,说:“本地人睡觉不说睡觉,说上苏州去,怕就是取魂归故里的意思吧。”

  三个人谈笑之间,不觉冷碟已经上桌。繁昌忙取出带来的瓷瓶酒,让伙计拆开封头,先倒下一杯来尝尝。方世成略喝一口,回味片刻,摇摇头说:“似雪非雪,好像少了一股清冽之气。”

  繁盛喝了一口,诧异道:“还不错嘛,似什么非什么?”

  方世成合目冥想了一刻,陡地一拍桌面,吓了众人一跳,都看着他。他习惯性地去拂颌下的胡须,旋而改为抚摸下巴,得意地说:“是水,水不同。北山寺中的卓锡泉水酿雪醅酒,我久已耳闻。西湖诸泉,水质怕是隔了长江便大相径庭了,难怪口味不对。”

  繁盛这才知道说的是酒,叹息道:“方专员原来是酒道中人,真是失敬了。”

  这时,那位聘来应急的大厨首道菜肴上席,气味芬芳,但觉酸香宜人。三人定睛瞧去,是几枚梅李衬着红油兜底的小排骨,色泽鲜艳。繁盛先行挟了一块入口,一咬之下,甜、鲜、酥、酸、辣五味聚合,令他顿时神气一爽,叫了声好!

  繁昌和方世成见他如此夸张,忙也夹起一块来尝试,立时赞不绝口,忙打听厨师来历。伙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去请掌柜的。掌柜上来,倒也不敢隐瞒,说是本地世家中小灶厨子,手艺绝佳,自己是花了重金聘请的。繁盛当即反应过来,摇摇手让他别说了,喃喃感叹道:“我说这味道熟悉呢,原来是她们家的厨子。”

  繁昌正要追问。方世成却已经猜破了话意,笑道:“原来是海陵许家的厨子,我早有耳闻。此人原在江南林家,战乱后避乱来了海陵,要不是主家母女俩去了安徽,他是不会轻易出来的。”

  周家兄弟听他如数家常般娓娓道来,竟是无所不知,熟谙至极,不禁大为惊奇。正待追问,那厢里又有一道菜肴上席。这道菜盛器令人匪夷所思,居然是一块半尺的澄青大瓦,衬以一块锡箔纸。纸上,寸许的段子拼凑成游龙样的形状,正昂首向前。繁盛挟起块段子来,上下左右细看看,放在嘴里轻咬了一口,恍然大悟道:“是蛇!”

  这道菜原来是用蛇做原料,生剐成数段,以面粉、调料刷身,放入瓦中裹以锡箔纸隔去土味,放在微火上炙烤而成。蛇的本色鲜味不失,又增添了调料的香美,果然是令人拍案叫绝的上品。

  方世成放下筷箸,摇头道:“这个地方,才真正是吃食精绝天下。我方某走遍天下,犹以此处为佳。日后倘若有幸,长居此地不忍离开了。”

  繁昌大笑,道:“我猜,下面应该更有佳肴。你且莫感慨。”

  果然应他所言,又有一道菜肴上席。这道菜先见容器,未见菜形。以一只尺许圆罐所盛。揭开罐盖,只见罐内犹自沸腾。长勺下去轻轻一搅,一些白如雪霜般的肉片浮上汤面。

  掌柜的介绍道:“这道菜要趁热。下肚后大有滋补。”

  三个人各自舀了半碗汤,四五片肉,零星的菜丁,各自放入口中,咀嚼几下,竟真如雪花般融化在口腔内,但留一缕清香在颊。繁盛心中诧异,拿起勺子又取舀了些肉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想从肉纹上辨别出是什么动物的。

  掌柜笑道:“先生不要费神了,看是看不出来的,我那掌勺的师傅说了,诸位如果追问,就以三个字为谜面取猜。”

  “哪三个字?”繁昌问。

  掌柜说:“四脚白。”

  方世成凝神思索道:“这四脚白是什么走兽?惯于踏雪而行,莫非是从东北或西北极寒之地运来的珍奇?”

  周氏兄弟俱是笑而不语,似乎已有所悟,都在看他的笑话。方世成看出点端倪,伸手指点道:“你们二位藏阴,说出来让我长长见识。”

  繁盛扑哧一笑,说:“我们海陵有句俗语,叫做‘四脚白,家家熟’。方专员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方世成仍是摇头,表示茫然。

  繁昌忍不住笑道:“此乃是灵物,惯会飞檐走壁,翻墙越屋,家家俱熟。”

  方世成陡地回过神来,惊道:“是——猫”!

  三个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饶是百兽之中,样样猜到,也难得往这平素里惯见之物身上去想。但市间相传猫肉腥酸,鲜见有人问津,难道是诳语?掌柜的叫来那厨子,一解众人的疑惑。那位厨子洗净了手,登上楼来,说了这猫肉的做法,令大家叹为观止。

  原来,他取猫肉的方式与众不同。不是动刀宰杀,而是先准备一只大瓦瓮,内里储以生石灰。然后捉来肥猫一只,生纳其内,合上瓮口,只留一道缝隙供注水之用。当热水从空隙灌注下去,齐瓮内三分之二后,闭上瓮口,20分钟后开瓮。取出猫来,轻而易举地掳去皮毛。这时的猫肉鲜嫩无比,且异味全消,正好以薄刀片之入汤,一汆即起。这汤底,是用山菌、野笋、乌鸡、圆鳖四味混合炖成,香鲜之味与猫肉的嫩滑相得益彰,是人间罕见的珍品。

  方世成愣了半天,方才悠然叹道:“这道菜做法如此别致,闻所未闻。只是手法太过残忍,有损阴德。偶一为之就罢了,不能多做。”

  那厨子点头。目光却看着繁盛,说:“姑爷,糖醋鲤鱼已在盆中,可否一尝?”

  繁盛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他停箸不动,心中蓦然思念起了远在千里之外安徽山中的妻子来。这些时日,自从她们母女俩离开之后,他一心一意地守住了王小姐,继续着这种匪夷所思的生活。

  本来,从沪上返乡时,他是不太情愿带上王小姐的。一方面是嫌她碍事,另一方面是担心她的安全。看是王小姐是报务员,认识他的军统中人不在少数,一旦暴露后被捕,会直接威胁到他在海陵的潜伏。所以,上面在她的再三请求下,权衡利弊后,还是同意了她随同前往。本来,在海陵这场婚姻是潜伏计划之外的,完全可以避免。但由于周太太对他返乡的怀疑,迫使他不得不拿出这个杀手锏来,解除她的顾忌,更主要的是大哥繁昌的疑虑。虽然是权宜之计,不过同床共枕的这些日子,许怡对他的倾慕显露无遗。这不能不令他有所动心。再者,人一远去,空留鸿影,反而促成了相思之苦。长相厮守的王小姐,居然是熟视无睹,无足轻重了。

  繁昌大啖之余,见他脸色有异,轻轻用足尖一踢他的小腿,说:“胡思乱想什么?你身边没了老婆,但犹自佳人在抱,艳福频仍呀。”

  6

  午后的阳光催人倦怠。可城中纷纷涌涌进入的军队却令无数居民们困意全无,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耀武扬威的模样。这批入城的日本军队,是从无锡等地调来增援的松井联队。年初,他们对太湖流域的江南新四军根据地进行了全力扫荡之后,逼迫新四军大部撤过江来,和江北新四军汇合,减轻了苏、锡、常一线的后方骚扰。现在奉调过江,正式加入南部旅团麾下。

  松井大作率两个大队途径海陵向前线去,顺便拜见上级。南部在万字会接见了他,除拨发弹药、粮食外,还特意让人取了一对骑马武士的铜像,赠送给他,勉励他在即将开始的清乡扫荡中奋勇向前,毕其功于一役。松井感激不已,主动请缨要求担当突击的重任。领着这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长驱入境,将新四军击溃。

  南部十分高兴。但高兴之余,又念起昔日帐下骁勇善战的本田来,不由得红了眼圈,对身边陪坐的特高课长三木说:“本田中佐的死,根据事后的分析,极其可疑。而且,从一系列的事态发展中,我又嗅出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我感觉,中佐不是简简单单死在新四军一方的袭击之下。这是个错综复杂的谜局,要将所有的事情综合分析。他的死,至少有我们这方面部分人的责任。”

  三木与坂本参谋长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明白他言下之意,南部所怀疑之人是谁了。可是,苦于没有证据而已。不然的话,此人焉能活到今天,还那么逍遥自在。

  这时,特高课的一名特务进来,在坂本耳边嘀咕几句。坂本立即向南部汇报。中午时,周繁昌宴请方世成专员。作陪的有他的弟弟周繁盛。周繁盛目前是清乡督导公署稽核副主任,正是方世成的手下。

  “这些个中国人,”南部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苦笑道:“他们明明是要争斗个你死我活,却又在表面上装扮得那么客气,比挚友还要亲密,半点儿血性都没有。怪不得他们打仗不行,敌不过我们勇猛无敌的皇军。意志薄弱,只会耍心眼,到了战场上是不行的。”

  繁茂提着帆布包站在街口,望着一队队神色肃然的日本兵穿城而过,不免露出些担忧的神情,默默返回宅中。这时候,周太太正念叨着大战在即,生灵涂炭的闲话,站在门厅里向外眺望。这次日本人过境的规模是从未有过的庞大,连同春里这样自成格局的安静街坊,也有了他们陆陆续续行进的队列。

  这会儿,远远见小儿子缓步而回,不觉满心喜欢,叹了口气说:“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巴望着他们三兄弟都在家里。这才心里安稳。可惜那两个孽障,不听我的嘱咐,偏偏要甘冒险境。我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繁茂见了母亲,瞧她的气色不好,忙搀着他的胳膊去宅内。

  周太太问:“你那两个哥哥呢?”

  繁茂倒奇怪,说:“他们做事的做事,忙生意的忙生意。这会儿你想着他们干啥?”

  “唉。我见了军队哗哗地过去,心底就有不祥的预兆。总希望你们与这一切没有瓜葛,关起门来过太平日子。”

  “妈,您瞎操什么心啊?这些日本人是去乡下清乡扫荡的,路过这里而已。关不着咱们什么事的。”繁茂安慰道。

  玉茹从后面绕过照壁出来,颇有点憔悴之色。陡见繁茂和婆婆都在门厅前,不禁惊讶道:“妈,你们在门口干什么?还不快关了门,日本人蛮着呢。”

  繁茂看着她肚子虽隆起,却仍步履轻快,不由笑道:“大嫂走路还挺麻利的。”

  周太太摇摇头,说:“没到时候呢。再过两三个月,怕是麻利不起来了。手扶着腰,腿发酸,那便是快临盆了。”

  玉茹笑道:“慢慢适应吧。孩子生下来,那不就轻松了。”

  繁茂笑得很是快意。周太太有点儿诧异地望望他,说:“年纪轻轻的,疯什么?女人家的事情,你也跟着傻笑,莫名其妙。”

  门口,王管家以及阿虎等几个佣人听了,跟着哄笑起来。反倒弄得玉茹有点不好意思,脸色一红地掉头向后去了。

  繁茂也向后院走,行之照壁前时,驻足看了一眼,发觉这堵墙的厚度有点儿出人意料。正沉吟之际,周太太擦肩而过,淡淡道:“还不快去放下书包,我有事跟你商量呢。”

  夕阳下的后院内,花坛中鲜花怒放,红、紫、白、黄诸色夹杂着簇簇绿叶,肥硕地挺拔着身躯,显示出春天的勃勃活力。院内那株靠南的黄杨,粗细得体地向上昂首,细密的叶子纷乱如绿色的雨点,覆盖在枝头,令人看了精神一爽。

  繁茂站在这树前,用力捶了捶树干,竟是纹丝不动。周太太坐在廊下,说:“这是黄杨木,少说300年的寿命了。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还怕你这两拳?”

  繁茂笑道:“听说黄杨木硬,生长极慢,家中长这种树干嘛?”

  周太太笑了起来,说:“傻小子,黄杨木避火呀。不然怎么将它种在院子南墙边上?听你父亲生前讲,南方属火,有了黄杨遮护,就不会发生火灾。这样的功效有目共睹,还没有听过房中闹过火呢。”

  繁茂长了这个知识,倒也叹服,便问母亲叫自己进来所商何事?周太太手扶着椅把,思忖半天,让他最近不要出门,说街上相命的王瞎子说宅子中阴气太盛,需要一个纯阳之体的男子来维持,不然会出乱子的。繁茂啼笑皆非,那料事如神的箫道人一朝消失后,居然连一个寻常算命混饭的瞎子弄得六神无主,真是笑话了。

  周太太察知他的心思,幽幽叹息道:“唉,家中乱七八糟的事,我想起来就头疼。你就呆在家里陪陪我吧。”

  繁茂故作惊讶,问她家里哪来的烦心事?大嫂怀上了孩子,周家有后了,是件大喜事。还不冲掉了那些忧愁?

  “便是这孩子,我,我还有些放心不下。”周太太脱口道:“兄弟们啊,别又因此而祸起萧墙了。”

  “什么?”繁茂装作不解,追问道。

  周太太挥了挥手,说:“不关你的事,你还年纪小,没有成家立业,就别管了。”

  繁茂心知肚明,老太太出于错觉,仍在疑心二哥繁盛,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眼下外面大战在即,黑云压城,也难怪老太太有心思在身。可是,这种形势下,她别想指望任何一个人长期守在家中不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夕阳残照下,一声军号从城外的某处高亢地吹起,散荡在风云之中。这蕴含着杀伐的声音,饱含着黄昏时的凄凉,令人闻听之后,不觉心情黯淡,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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