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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九章

  1

  这次清剿合围的战役汇总报告,在清乡动员会正式开始前,分发到了与会者的手里。南部襄吉、坂本、周繁昌、本田、孙良诚等要人瞧着纸上罗列的一系列数字,不禁惊讶。纸页上的内容表明,这次为了消灭这支忠义救国军,共计调动两个联队并皇协军4个团的兵力,约六七千人。战果统计,毙敌500余人,俘获20来人。己方付出伤亡是:战死数:日军700余人,皇协军500余人;因伤减员数:日军900余人,皇协军800余人。

  此次战役目的并未能达成。敌军虽受重创,但是主要首领及余部突围而去,下落不明。这次战役未能达到目的主要原因是:没有估计到新四军会主动出击解困。这支新四军番号已经查明,是原住于水乡以西15公里李镇新四军苏中独立团。此时,该团趁着沿江走廊兵力空虚的机会,已经会同其他友部对这一地带进行了大面积的蚕食。

  繁昌丢下汇总报告,说:“这样一来,倒让新四军渔翁得利了。不过,那支忠义救国军潜伏在水乡城外,如骨在喉,去除了也好。咱们正好可以借助清乡的机会,放手好全力对付新四军。”

  南部对这样的战果很不满意,一是未能全歼对手,二是己方付出重大代价,三是打乱了他原先的军事部署。倒让沉寂一时的新四军活跃起来。他望着本田,问道:“那些俘虏交代了有用的情况了吗?”

  本田站起来,答道:“将军阁下,我日夜进行审问,略有收获。据招供,他们是国民党军统局下属的武装别动队。专负特殊使命与皇军作特种作战的。该部首领叫李明善,少校军衔。他们潜伏在海陵城外,是和城中情报站互为策应的。卑职已经全力追问情报站的内情,但是他们也不知道,只有极少数军官才有资格参与其中。”

  南部皱起眉头,说:“这个情报站才是扎在咱们肉中的一根刺,要全力将它找出来。想想吧,为了策应这个情报站,竟有这样规模和战斗力的别动队部署在城外,所以必定非常。弄不好,就是咱们清乡行动的。”

  他掉头看着繁昌,说:“周先生,这根插在咱们眼皮底下的刺,可就要托你这位情报专家来拔除了。”

  繁昌点头,说:“那是分内的职责,义不容辞。只是,我在这次行动中,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不知道南部将军有没有注意到?”

  南部听他这样讲,饶有兴趣地问:“有什么地方奇特,请说来听听。”

  繁昌喝了茶水说:“这次意外撞入局中新四军部队是个非常令人不解的现象。按理说,经黄桥之役、皖南事变,国共双方已经是貌合神离了。以往碰到这样的情景,鲜有互为支援的。但这次,新四军可是奔波了十几公里星夜驰援,绝不是路过偶然为之。定然是受到了上级或相关方面的指派,背后的用意是不言自明的。他们需要这么一支国民党秘密别动队牵制我们。这次战斗就是例证。我们双方血战一夜,被他们轻轻松松拣了个便宜,送了个人情。更为重要的是,我方这次围剿是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按照时间推演,那支新四军是在我们发动战斗前不久得到命令,才有时间来援。我们作战情报是从什么渠道、什么时间泄露出去的?”

  南部一惊,问:“你是说,我们内部有奸细?在第一时间里通知了他们?”

  繁昌点头,说:“海陵城中鱼龙混杂,貌似平静,实际上暗斗连连。我们的工作还很艰巨呢。本田中佐,您说是不是?”

  本田听他的口气,又看看上司的脸色,不敢怠慢,忙又站起来敬了个军礼,说:“有劳周先生了。在下一定全力以赴,配合贵方铲除城中潜伏的敌方间谍。”

  2

  会议散席后,繁昌回炭店去。走到店门外,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便转身继续沿大街向前,来到益丰粮行。这会儿,繁盛已经站在了店市上神采奕奕地和顾客聊天,丝毫没有他所期望见到的沮丧和不安。繁盛见他进来了,抱肘冷笑道:“这会儿天色还亮,总不会是邀我喝酒吧?”

  繁昌笑而不语,径直入内去,正好瞧见王小姐伏在桌上,环臂枕头,竟是睡熟了。他扭头看看身后的弟弟,颇具暧昧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春日困乏,夜来难眠,正好让我们白日里欣赏这儿一幅美人春睡图。”

  繁盛笑了几声,说:“你来得倒是时候。”

  繁昌半是炫耀半是感慨地摇头笑道:“春风得意马蹄轻啊。我这两天心中着实高兴,又见你在身边,完好无损,那分坦然真的是难以言叙。”

  繁盛奇怪地打量他,嘲讽道:“你这模样儿,我倒想出一个名目来,叫做名士思春图。野猫儿叫窝,那个劲头和你这情形,有得一比。”

  繁昌也不在意,又望望睡得正熟的王小姐,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出个名堂了,应该叫做美人思春图。瞧瞧你这位红颜知己,这会儿梦乡里,怕是正和周老二一起颠鸾倒凤,共效鱼水之欢呢。”

  繁盛哈哈大笑起来,将沉睡中的王小姐惊醒。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睁开惺忪的眼皮,看见繁昌站在眼前,不禁吓了一跳,忙直起身子,去架子上取下毛巾来,倒了点热水洗脸。繁昌不再瞧她,递了根烟给弟弟,边点火边说道:“昨日捷报,日本人和皇协军共计出动1万多人,将城南白马湖为中心的水乡地域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昼夜的战斗后,已经全歼潜伏在那儿的军统别动队,斩获无数。这两天,汪主席大概就要发出嘉奖令了。这个战果,促人振奋啊!”

  繁盛无动于衷地继续抽烟,说:“你这情报该回家去饭桌上和老太太、繁茂他们讲了。他们比我关心时势。我可只是个商人。”

  “不对,你也是政府中人了,难道这几天方专员没有认真和你谈过?干政治和做生意是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在琢磨一个字:利。商人无利而不往,政客无利而不行。相得益彰,相得益彰啊!”

  繁盛见他笑的得意,也是一笑,说:“我看利字之解,难也不难。一是真利,一往无前。二是以利为饵,替他人火中取栗,得不偿失。不知道你眼下之事,是属于前者呢还是属于后者。”

  繁昌见他话中有话,也不在意,仍是叹息道:“机关算尽,可别误了卿卿性命。我这个人做事,还是力求仁至义尽的。不知道别人处在我这个位置,会如何去做呢?”

  城南水乡围剿忠义救国军一事,次日下午便被繁茂得悉了。他这两天偶感风寒,身体不适,顺道去德顺元药铺取药。

  李掌柜见了他,四顾无人,低声说:“出了大事!前天夜里,城南40里,枪声依稀可闻哟。日伪突然开始了一次规模极大的军事行动,集中了南部旅团一半以上的兵力,将白马湖方圆几十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夜激战下来,据说战果不小,那支忠义救国军除少数人突围外,基本上损失殆尽。”

  繁茂沉思道:“事先没半点迹象啊。难不成,此事我们家老大也被蒙在鼓里了?”

  李掌柜摆手说:“这件事,海陵城中也就七八个人事先知道。但令兄绝对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次行动所采取的方法非常隐秘,不被外人所知罢了。”

  “那,对咱们这边有没有影响呢”?繁茂有点担心地问。

  李掌柜笑道:“据最新情报,这一战下来,南部旅团的精锐联队损失不小。毕竟那支军统别动队的装备精良,人员精悍,作战很有经验,消灭了他们,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咱们苏中军区现在正同步采取一系列的应急措施,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向敌军力量薄弱处主动发起反击。眼下,南部可是焦头烂额,拆东墙补西墙,忙着救火呢!”

  繁茂听他这样一介绍,开心地大笑。李掌柜轻轻拍拍柜台说:“别只顾高兴,瞧这阵势,海陵城中驻防的军队怕是要调出去增援了。你的任务可别忘了。”

  繁茂点头,咬牙说:“我知道,那个本田是我的。他在我的那个账簿上已经勾销了,死路一条。”

  李掌柜欣赏地望着他,说:“完成这个任务,非你莫属。首先,以你的身份接近他不成问题。而且,此人精通刀法,只有你这位南京前国术馆的高手才能对付得了。这一点,海陵城里上下,怕都还蒙在鼓里呢。”

  繁茂笑笑,说:“倭鬼刀术,我在国术馆时曾和好几位在东洋留过学的高手切磋研究过破解之道。我心中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届时,一定不会拖泥带水的,干干脆脆地拎着他的脑袋送到根据地去。让这个日本鬼子也尝尝悬首异乡的滋味。”

  他们俩人在药铺里攀谈商议。外面大街上,本田中佐坐在摩托车跨斗里,手扶战刀长柄,沿街向西门赶去。丝毫不知道咫尺之遥处,正有人对自己头上这颗脑袋感兴趣。此刻,西门外已经集结了两个小队的日本兵和皇协军一个营,正等候着他前来督率,赶往扬太公路北侧的小王庄据点增援。这两天以来,新四军一反常态,来了个遍地开花,四面出击。东西南北几乎是同时告急,忙得南部襄吉头晕眼花。但兵力缺乏是最大的问题。江南三井旅团下属的一个联队本来近期就可以到达。不防那边新四军游击队消息灵通,立即打了几个据点,拖住了他们的后腿。看样子,半个月内是指望不上了。只得将城中的驻军尽数外派。

  本田是个急性子,一天奔波东西充当救火队员的角色,累得够呛。心中只是咒骂周繁昌和那个电台侦讯专家。若不是他们多此一举,去消灭那个什么军统别动队,兵力也不至于弄到如此捉襟见肘的窘困地步。

  西城门外大街上,队伍在一声令下后,开始急急开拔。这时候,迎面来了十几骑。当先一人中山服礼帽,下巴刮得干净,双目有神,正是清乡督导专员方世成。

  方世成与本田有过数面之缘,马儿近身来,摘下帽子致意道:“中佐阁下,这会儿往哪儿去?”

  本田有点按捺不住烦恼,重重哼了一声,说:“小王庄据点遭新四军围攻,求救正急。我这就是去增援。”

  方世成颔首道:“这些天确实是累坏人了。先有聚歼忠义救国军的大捷。然后又是不停地攻伐新四军,中佐眼下正是战功赫赫啊!”

  本田被他这几句话恭维得舒服,暂消不快,扬鞭和他行礼,双腿一夹马肚,跟着部队远去了。

  方世成脸上掠过一丝惬意的笑容,驱马进城,在石板路上得意向前。途径天禄街和坡子街十字路口时,迎面碰上了提药徐步而来的繁茂。繁茂见前方几匹马儿跑得正欢,让在路边仰头去瞧,看到方世成器宇轩昂地傲然而过,似乎嘴角还挂着丝笑意。

  他被这丝笑意所吸引。顿觉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个看似陌生的文官打扮的家伙,难道自己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掉转头,目送着这个马队转而向北,绝尘消失,隐约猜出了此人的大致身份。他恐怕就是新在北山寺开张的那个清乡督导公署中的人吧。但此人过去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地方,他可是拿捏不住。是在南京求学期间?还是避居海陵这两年?实在难以确定判断。

  3

  繁盛进了益丰粮行的门,便见王小姐坐在里屋账房里,焦急地翻寻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问怎么了。王小姐指了指面前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函,说刚刚半个钟头前收到的,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组奇怪的数字,她试着用三种密码翻译,都无法得出答案。难道解码的东西,另有下落?

  繁盛拿起桌上的信纸看了看,心里明白。这封密信得用自己那本杂志上的密码秘本才能解开。他根据自己大致的记忆,迅速译出那组密码的大致含义来:

  我部已经撤往三战区,联络事宜,另有人接替,联络暗号为:伏龙出世。李

  繁盛心中一宽,掏出火柴来,将信纸点燃了迎风挥舞了片刻,丢进废纸盆里,说:“老李没死,带了部分人退到三战区控制的地盘去了。这会儿,怕是正舔弄创口疗伤呢。”

  王小姐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我这可放心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场血战,真让我猜不透。日本人是怎么得知老李他们下落的。那个渔村隐藏在水乡深处,轻易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繁盛叹了口气,说:“这个谜团,咱们迟早会揭开的。只是,可惜了那么多人,白白死在这场合围战中了。”

  次日上午,繁盛去北山寺上班,迎面正好碰上一身戎装的方世成,不觉好奇。方世成显示出趾高气扬的派头,指指面前已经渐渐增多到百来号人的属下队伍,说:“周科长,你看他们这些人怎么样,算得上精悍吧?方某将来以此为骨干,扩充起一个团乃至师的编制来,恐怕不在话下吧?”

  繁盛心中暗忖,原来此人也和大哥繁昌一样,骨子里存了心思,想做个乱世枭雄。自己先前倒是小看他了。他心中如此想,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竖起大拇指赞道:“出乎意料,实在出乎意料。这样的精干人才,日后都是前途无可限量啊!”

  方世成得意地笑笑,说:“你明天也去领套军装,挂上中校衔,咱们督导公署,总得有个样子,别给人家瞧扁了。他们这些人的番号,我已经从南京方面要来了。清乡督导公署别动队,负责全面维持清乡秩序,维护督导安全。你想挂个职位吗?”

  繁盛摇头,谢绝说:“我是客串跑龙套的哪能当此重任呢。方先生还是另请高人吧。”

  方世成哈哈大笑,带着手下出门去了。繁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猜疑不定。方某人是友非敌,是重庆方面给予的论断。可是眼下他们这副模样,和自己的想像大相径庭。尤其是在李明善所部忠义救国军受到重创败退之后,相与比较下更显突凸,颇不正常。日后,接替李明善方面和自己相互策应的,不会是他们那又会是谁呢?

  繁盛万万没有想到,那密码信中的接头暗语,会在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地方,从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人的嘴里说出。此人说出暗语时,手举酒杯,面带戏虐,洋溢着一脸畅快的笑意。时间,是在周宅的晚宴上。

  今天,繁昌、繁盛都破天荒地聚会到一起。这情形,令周太太很高兴,虽然心存忧虑,但怎么也盖饰不过家庭团聚的欢乐。明天是清明节。老大、老二回家来,明摆着是要为祭祖作准备。既有这样的心思,快快活活地度过今宵自是不在话下。她令王管家去取来平素难得喝到的雪醅佳酿来。

  三兄弟见了这酒,个个欣喜,纷纷举杯来饮。繁茂喝了一口闭目回味了一下,说:“你们猜猜,此刻我想起了一个人来,他会是谁呢?”

  繁昌一笑,说:“许怡,还是其他哪位美貌佳人?”

  繁盛摇头。繁茂笑吟吟道:“喝了这酒,想的人自然是那位诈尸失踪的箫道人了。这会儿,不知他老人家夹着把破箫,扛着一个问卦断爻的招牌在哪里混饭呢。”

  满桌人皆笑,只是繁昌笑得有点怪异,目光直朝繁盛看。繁盛没有觉察到,倒是被繁茂看出了点苗头来,举杯邀饮道:“大哥,说到道士,你的眼光怎么偷偷地瞅二哥。他可不是出家人,家中有娇妻,别有佳人无数,怎舍得去做清修的道士?”

  繁昌一口干了杯中酒,笑道:“我哪里是要他做道士,只不过替他可惜。道士床下那半坛美酒,已在我炭店藏着呢。你们哪天嘴馋,径自摸上门来喝就是。”

  繁茂转身望着繁盛,不无惋惜道:“这个老大,夺人之美。人家道士性命之物,居然被他巧取豪夺而去了。可小心着,倘若有朝一日,伏龙出世,道人重回,这酒可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

  繁盛默默地喝酒,吃菜,脑袋里不亚于平地里一声惊雷,余声尚且袅袅回旋于耳畔。这“伏龙出世”四个字,居然会出自自己弟弟繁茂口中,真是一时难以置信。他面不改色,徐徐笑道:“道士倒也做得,只是箫道人那般的却不行。我做了道士,美妻娇妾自然是放心不下,不如劝了她们一起出家,做个双修的道姑,也就是了。”

  周太太见三个儿子越说越不像话,笑骂道:“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酒席上黄汤灌多了,尽是瞎嚼蛆。出什么家?剃什么光头,做什么道士?没的辱没了祖宗的名声。我看呐,你们好好给我缩缩魂,胡闹出去被人家耻笑。”

  繁茂伸伸舌头,说:“娘,二哥是做道士,扎个高髻。不是做和尚、剃秃头。”

  周太太意识到说错了,嘴边挂笑继续道:“一个样。都是抛弃了父母妻子的不伦之徒!”

  繁盛低声笑笑,举起杯子来,对大哥小弟说:“道士和尚,这辈子与我无缘了。我这浪荡子,只合寻欢享乐。俗话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这个意思。”

  繁昌摇头道:“后面这句不通。先罚酒三杯。”

  繁盛扶醉而起,连进了三杯酒,哈哈大笑后,和母亲行了一礼,离席而去。

  繁盛离席后,并没有回屋子睡觉。而是匆匆拿了件衣服出了门,回到益丰粮行。王小姐听得外面门响,开了个小窗看见是他,不觉惊喜,说:“你不是在家里过夜吗?怎么回事?”

  繁盛说:“本来想在家里睡的。但是另有他事,只得先行回来了。”

  其实,繁盛回来的原因,主要是一时难以接受弟弟繁茂新的联络人的身份。他万万没有想到,同胞小弟居然也是军统中人而且还隐藏身份多年。这样看来,他加入军统的年份怕是要回溯到战前在南京求学的那段时期了。当时,戴笠办了首批特训班,专门从学校里招收新成员,作为后续力量备用。繁茂大约就是这批学员中的一个。

  这突然出现的情况,令他颇不能接受。这个家中,已经有了两个涉险之人,按理说是不能全都卷进这世事的漩涡中来。千想万想不曾想到,最终老三也未能幸免,加入了这个角逐胶着的混乱局势中,这是家族上上下下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繁盛一时心痛,放弃了和弟弟接触的机会,避出宅中。但是,他知道这种闪让是改变不了任何事实,而且时间也只是眼前的刹那。随后,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事态还是要继续。

  繁盛依靠着王小姐温暖柔和的脊背,闻着她头上散发出的头油香味,心情油然坠入到了一个失落的状态中去。这在过去,从未发生过。导致这样心情的是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李明善所部败离海陵;二是弟弟繁茂一语之间,成为自己的同事兼联络人。

  搅得繁盛辗转难眠的繁茂,这一夜借着点酒意,睡得极是安逸。一大早起来,挟着帆布书袋去学校。到了德顺元药铺,见店铺刚刚卸下门板,李掌柜拿着把鸡毛掸倒处驱除灰尘,便驻足笑道:“李掌柜起得好早,这会儿便开门了。其余商家都还没有动静呢。”

  李掌柜一笑,说:“赚死勤人,饿死懒人。做生意的秘诀。说起来就这么简单。”

  繁茂走进了铺子,望望附近没人,悄声道:“昨晚,我已经说了。他没反应,喝了几杯就回粮行去了。还有剩下的不便人多时讲。我也没机会说。”

  李掌柜点头,说:“不急,你也是代人行事,火候不到不要过分。自有水到渠成的时候。”

  繁茂有点儿疑惑地问:“是什么人托我们代为联系他?我看他昨天的表情,像没事人似的。饭后也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夹铺盖走人了。真是奇怪。”

  “奇怪了就对了。倘若还是旧时模样和你聊聊家常,回屋去睡,那才不正常呢。他这是猜摸不定,你这贸然现身,怕是真的吓坏他了。这海陵城内,不管是谁来找他接头,都在意料之中。偏偏,你这个同胞弟弟,令他措手不及。”

  李掌柜以一种洞悉内里的口吻说。

  4

  新四军在苏中水乡平原之间的广阔地区,开始了一场全面反击。驻通州的鹿崎旅团、海陵的南部旅团、兴化的本间联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占领区内兵员匮乏,不得不弃守三分之一的镇集,来维持核心地带的安全。清乡行动先期攻势,一夜之间转为守势。这令华东派遣军司令部大为恼火。

  本想等待从安徽方面撤回及其他战场调来增援的部队到达,开始全面清乡。不料新四军竟抓住有利时机,先发制人。畋骏六大将发出命令,急调参加长沙会战后修整的川本师团回师江苏,准备加入清乡。现在,已经到了春暖花香的季节,虽然田野间隐蔽物增多,但平原作战的优势,是新四军无法占据的。而且,清乡计划中最为厉害的一招杀手锏还没有用上。届时,随着大量的军队到达,将会伴随这前进的脚步,将占领地区铁桶般卫护起来。让那些在广袤天地里活动的新四军游击队束缚住手脚,失去和日本人抗衡的本钱。

  但眼下一两个月,是海陵城内南部襄吉最为难捱的日子。城内驻军,除本田统率的宪兵大队留下三分之一的兵力外,皇协军城防团留了一个营守城,城内已近空虚。本田手中这点人,只能保护南部旅团的司令部和万字会附近的地带。其余地方,任随自便了。

  海陵城内的夜市,愈发地红火。烛光灯笼电灯相与争辉下,连天黑后难得一见的孩童们,都被大人放出来溜达。满大街一片叽喳笑闹声,令人备觉温馨。

  这天傍晚后,繁盛正忙着让人收拾店面,关门打烊。这时,许家忽然急急来了个佣人,说许怡的身体似乎不好,呕吐了好几回,请他过去看看。繁盛心中奇怪,陡然想起嫂子玉茹的情形,油然有些手忙脚乱。忙跟随着过去了。

  到了许宅,许太太正在廊下等候。见他来了,忙说女儿在对街郑医生处,等着按方子拿药。医生有几句紧要的话要找他,请他过去叮嘱几句。繁盛急忙跟着丈母娘转身出门,向南走了十来米,来到郑氏西医诊所。进了门后,见许怡容光焕发地站在门下,忙上前询问情由。不料,许怡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说:“我哥来了。你们见见面。”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气味。一盏电石灯高高安放在厨柜上,灯下阴影里,坐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面部特征依稀和许怡有几分相似。他就是国军中将师长、三战区赫赫有名的骁将、许府大公子、自己的大舅子许致远。

  许致远目光炯炯地盯住繁盛看半天,含笑道:“你们三兄弟,幼年时我都认识。你大哥比我小了3岁。你那时还流鼻涕呢。一转眼,居然也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了。你和我小妹的婚礼,我也没有什么贺礼。现在见了面,便送你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身边的桌上拿起把做工精致,手柄上镶嵌有象牙浮雕的手枪来,递给他。繁盛道了声谢,接过枪,熟练地卸开枪栓和枪身,放在手上掂了掂,赞道:“好枪!德国货。”

  许致远淡淡地说:“这是德国顾问艾克曼将军回国时送给我的纪念物。我是军人,赠礼就赠枪。你不要嫌弃。”

  繁盛将枪及枪套收好,关切地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问:“外界都传你在马鞍之役中受了重伤,现在伤势痊愈了吗”?

  许致远摇头笑道:“算不上重伤。不重不轻而已。现在,已经不妨碍行动了。趁着战事稍稍松懈,我返乡来看看,顺便接走你们。”

  “我们?”繁盛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词。

  “对,我准备明早启程。带着母亲和妹妹去三战区。你也和她们一起走。”许致远说。

  繁盛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此人甘冒风险潜回海陵,就是为了接佳人出去。但自己怎么可能随他们走呢?于是忙说:“你先带他们母女走吧。我生意上的事暂时还放不下来,这样贸然一走,不行的。等处理掉手上的事情,我去三战区找你们。”

  许致远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戒备,凝视他良久,这才缓缓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了。但是……”

  繁盛接口道:“到了海陵。虽然是你的家乡,但我这个妹婿还是要尽东道主之谊的。咱们就借着这地方,摆上两样菜小酌几杯。等明天一早城门开了,我送你们出城,怎么样?”

  许致远点头,叹口气说:“你倒是个会揣摩人心思的聪明人。难怪我小妹对你恋恋不舍。可惜,你又不肯走,倒叫我两厢为难了。”

  5

  天色大亮之际,早起的人们纷纷起来,街头开始忙碌。

  繁盛和许致远从街头走过来,隔着三四米远,陆陆续续跟着扮成百姓样的护卫,夹着许家母女出门向东。随着渐渐密集的人群到了城门外。守城盘查的是城防团的一个连长,坐在岗亭里边吃面边朝外瞄几眼。眼见许家母女到了城门洞口,几个士兵见她们皮肤白皙,似乎身后又有下人提包陪伴,和身上的穿着很不协调,心中生疑,都围过来说要检查。

  这时,繁盛连忙赶上去,突如其来地插进人群,劈头盖脸地打了那两个佣人两记耳光,骂道:“他妈的!老子的东西让你拎着,腿脚这么快干什么?想卷了财务逃跑吗?”

  那些士兵见他斜刺里撞出来,不明所以,正要问话。繁盛已经傲气十足地掏出证件给他们看。上面赫然写着‘清乡督导公署稽核科长’,不觉吐吐舌头。这时,岗亭里吃面的连长认出了是周二少爷,忙不迭地出来打圆场,问什么事?

  繁盛指指两个佣人,说:“我带他们下乡去一趟,早些打点好该收的粮食。粮行里的米,可是不够卖的了,正指望着呢。”

  连长听说过周家大少爷的厉害,虽然知道包裹里是钱物,心中发痒,却不敢硬碰,连声训斥几个士兵没长眼睛,恭敬地送他出城。

  许家母女趁着方才这阵子乱,早已随着人潮走远了。许致远他们绕过繁盛,也扬长出城。待得繁盛应付完那个连长,领着两个佣人气喘吁吁地追出三四里地,远远望见那一行人正候在路边的旅店门口。许家母女一脸的惶急,许致远却是满不在乎地边抽烟边吩咐手下去雇车。

  繁盛关切地拂了拂许怡鬓角散乱的发丝,说:“这一路上,可要小心,到了三战区写信给我。我这里得了信方才心安。”

  许致远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妹婿,我看你不像是做粮油生意那么简单。倘若有可能,这就随我走吧。到了军中,好生做出番事业来,如何?”

  繁盛笑道:“说句实话,做梦都想去。可是,身不由己啊。这边的事情一天不了结,一天不得安宁。等以后无担一身轻时,我会主动请缨,入你帐下。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但是,现在不行。”

  许致远理解地点点头,说:“那,现在就不勉强你了。不过,如果有机会,还是我那里适合你。你可记住了,不论何时,只要愿意来,许某倒屐相迎,待以上宾之礼。”

  繁盛郑重道:“后会有期。”也还了一揖。他站在海陵城外的通衢大道上,目送着许致远上了匹棕色马,在一大队人明明暗暗的前后护卫下,押着骡车向远方走去。

  6

  许宅中人潜逃的消息,三天后才传到繁昌的耳中。他安排在许家附近的暗探,被毫无异常的仆佣们进进出出的假象所蒙蔽。等到第三天,才嗅出些不对劲的味道,花了笔钱去打听,才知道许家母女业已离城。

  繁昌听手下禀报完后,极为失望地举起茶碗,掼碎在地,喃喃道:“我知道,许致远这回肯定回来了。这两天瞅着空子,居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接走了母亲和妹妹。这等人物,我本想要结交的,可惜了,失之交臂,失之交臂!”

  晚上,回到宅子里。饭桌上,繁昌见繁盛不在,有点儿遗憾道:“二弟不在,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肯定会高兴的。”

  周太太惊讶,问什么好消息?繁昌淡淡一笑,说:“前两天,许家大少爷潜回海陵,搬取家眷走了。许家已成空宅。”

  周太太不禁愕然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许怡可是咱们周家的媳妇,不声不响就这么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一旁吃饭的繁茂哑然失笑,咳嗽两声说:“招呼打了,还走得了吗?您这话不像饱经世故的人说的。”

  屋子里几个人正谈论着。繁盛恰逢其时,跨进门来,抬头见桌上几个人眼神怪怪地看着自己,不由奇怪,问:“怎么了,没准备我的晚饭吗?”

  周太太哼了一声,说:“晚饭有得吃,只是老婆没有啦!”

  繁盛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许家的事情,笑道:“真是的,人家逃命避难去了,你们反而不乐意。留在这里拖累周家,你们又提心吊胆。这做人啊,真是两面为难。”

  周太太听出口风来,问:“你早知道他们要走,为什么不领来和我辞行?”

  繁盛啼笑皆非:“人家是逃难,不是出门游山玩水,还要像你老人家辞行?风声一露,怕是连家门都出不了喽。”

  繁茂扑哧一笑。

  繁昌感慨一句道:“久闻许致远是个人物,可惜这次无缘见面。不然的话,定当请他好好喝顿酒,纵论天下大事。”

  繁盛不动声色道:“他来不了啦。背脊、大腿都是弹片,这会儿刚刚拣了条命回来,哪有什么精力千里迢迢来海陵?不过,以后有机会,我倒是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的。你们大概一定谈得来,不是我这个逐利之辈,插不上帮。”

  南部襄吉从前线巡视回城。这一轮战役下来,他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方略,弃守难以控制的地区,除主要交通线保持畅通外,毗邻海陵的所有集镇都牢牢掌握在手,不容新四军游击队再近前骚扰。这样一来,由于外围防守的坚固,空虚的海陵城中倒也没出什么岔子。本田中佐兢兢业业卫护旅团司令部的安全,轻易不擅离,城中其他地区的事务,都由城防团去处理,落得个省心清闲。

  这会儿见上司回来,忙去城外迎接,车流滚滚回到了万字会。南部见了他,脸色并不好,坐下来摘去战刀,便问这些天海陵城内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本田犯了糊涂,小心谨慎地回答说小事有一些,大事却没有。

  南部冷笑,厉声道:“一个对方的高级将领,潜回城中达一天一夜,你作为驻守海陵负责情报治安的军官,居然用这样的语言来搪塞我,混账至极!”

  本田大惊,望着他不敢出声。

  南部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来,扔在茶几上。本田拿起来瞧去,上面写道:据悉,敌许致远中将近日潜回海陵,接走家眷,行程共计五天。

  他放下文件,惶恐道:“将军,我最近确实失职了。只顾着安全问题,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罪该万死!”

  南部摆摆手说:“这件事,我并不想你负全责。周繁昌那个情报站,应该是有所觉察的。他为什么不向你通报呢?是不是周、许两家是亲戚,他存了私心?你去找他开门见山好好谈谈,按照中国人的话说,叫做敲山震虎。让他明白,皇军的情报机关也是颇见效率的。”

  本田奉命前往炭店,会晤周繁昌。

  这一刻,繁昌正坐在后院的一间空房子里,边想心思边打盹。忽然听得外面院中皮靴声响成一片,知道是日本人来了,揉了揉眼睛起身迎到门外廊下。

  本田气势汹汹而来,下巴微翘,意存轻蔑地说:“周先生最近可好?”

  繁昌奇怪,点头道:“托中佐的福,我最近还算好吧,没病没灾的。”

  本田摇头狞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了。今天,南部将军回城,带来一个令我极其愤怒的情报。四天前,你的亲戚许家母女已经潜逃出城了。前来接应的,是曾多次和皇军交战的许致远将军。这样的事情,你居然视而不见,不向我们通报,居心叵测,究竟是什么用意?”

  繁昌微微一笑,说:“原来是这件事。说实话,我得悉此事,也不过是在昨天晚上。我弟弟去许家接妻子,扑了个空。这才发现,她们母女离宅已有三天了。这件事,连做女婿、做丈夫的都不能了解,更何况咱们呢?”

  “哦,令弟还在海陵?”本田有点意外地问。

  “是啊,我替他在清乡督导公署谋了个差事。他是政、商兼顾,正忙得热火朝天呢。”繁昌略略介绍说。

  本田沉默了片刻,说:“南部将军认为,你对此次许家母女逃逸一事,应该担负起责任来。”

  繁昌一笑,说:“中佐,请转告南部将军,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语,叫做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是很可以替这件事做个解释。我看,惋惜之余,就由他去吧。”

  7

  本田带着繁昌的答复回到万字会,原原本本转述给南部听。

  南部坐在办公桌后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倒真会做比喻。但是这样的语气和大日本皇军的将军说话,是不是太过傲慢了吗?我看,这些个中国人,自以为和皇军合作,就能够和我们平起平坐了,真是自不量力。清乡之后,我看他和他的那个情报站存在的价值就没有了。届时,由你去负责。你明白吗?”

  本田一凛神,体会出了其中的含义,满面笑容说:“将军明鉴。”

  繁昌送走本田后,暗自思量着南部派他来的目的,以及自己的回应。先是自感得意,但是凝神思想之后,又觉得不安。他站起身来,正想亲自去走一趟万字会,将自己的想法重新斟酌语句解释一番。可是,出门走到半途时,有个手下悄悄贴过来,附在耳边轻声告诉他,炭店门外,刚刚被人设置了监视暗哨。准确地点是在对面街口的崔二茶馆二楼窗口。那两个人他们都依稀眼熟,像是特高课的人。

  繁昌心情陡地沉坠下去,停住了脚步。他懊悔地跺跺脚,转身向北,改往北山寺方向。

  北山寺里,情形又是大不一样。方世成麾下的清乡别动队,已经换上崭新的黑色制服,清一色的德式驳壳枪。广场边停有二三十辆锃亮的自行车,看样子是配备给下乡的机动人员用的。方世成专员也穿上了制服,大盖帽,神气十足地在廊下来回踱步。

  这会儿见繁昌来了,特意去稽核科门口看看,笑道:“周先生若是来看兄弟,可是不遇了。这会儿,他早已在货栈忙着发财呢。”

  繁昌拱手作礼道:“我是专程来看望方专员的,尚望指点迷津,替小弟排忧解难。”

  方世成似乎心中有了预备,含笑说:“请,且请我那儿小坐。”

  这会儿,午后温暖的阳光逐渐西移,但黄昏尚未到来。正是一天中人的精神最佳时刻。方世成在自己那间光线难以透入的房间里接待了周繁昌。俩人相对而坐,各自思量心思。沉默片刻后,谈话开始并进入正题。繁昌试探着问道:“方兄目前和特高课、宪兵队方面是否有工作上的瓜葛?”

  “没有啊,”方世成惊讶道:“难道我们清乡督导公署与他们工作范围上有冲突?”

  繁昌摇头,表示他误解了自己问话的意思,继续说:“本田中佐先前曾对我说,海陵地区的情报工作,要我炭店方面担负起主要责任来。我想,方兄也是从事这项工作的行家,他们竟只字未提,大概会有什么误会吧?所以不放心,特意来问。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在日本人面前还是要相互提携的。免得被外人所乘,落得脸面上不好看。”

  方世成犹豫着问道:“你的意思是,日本人要你担负主要责任。你不好意思专美其职,来特意通知我一声?”

  繁昌佯笑道:“是,也不是。说起来,咱们都是通着李部长、汪主席这条藤上的瓜,茎连着茎。我想,日后在情报工作方面,咱们双方来个精诚合作,做大咱们的实力。俗话说独木难支,众志成城。我们两家的合作,应该是有先天渊源和前景的。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方世成哈哈笑了几声,说:“合作自然是要合作的,我们初来乍到,情报方面底子太薄,得请你们协助才是。我这手下百十来号人,是个基干力量,有调遣帮忙的地方,尽可开口。”

  繁昌欣喜不已,忙又施礼作揖,表示感谢。方世成察言观色,疑心顿起,忽然心里忆起昨天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来,装作无意地问:“令弟其实留在海陵,也没多大意思。乱世之中,寻个桃源之地静观其变,盛世之时再出来做事,那才是上上之策。可惜你我都没有这个机会。他有,却偏偏弃之如敝履。可惜,可惜。”

  繁昌听他话里有话,但也仍作茫然状,一脸的疑惑望着他,静候下文。

  方世成见他装糊涂,直接点题道:“周家姻亲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国军三战区中将师长许致远星夜来海陵搬取家眷,难道没有想带走令弟?”

  “啊!原来是这样。”繁昌恍然大悟道:“许家母女竟是走了?走了也好,免得在这儿寄人篱下受别人的气。倒是许致远亲自来了出乎我的意料。他不是重伤住院了吗?怎么还能不辞鞍马之劳来海陵?”

  方世成只是微笑,不再多言,望着这位狡黠的同僚,由着他去唱独角戏。

  这趟来北山寺,收获虽然不大,但也有自我安慰处。首先,拖了方世成浅浅地下了水。海陵方面的责任可以卸一小部分给他了;其二,许致远回海陵一事,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不是秘密,既然不是秘密,那至少说明蒙在鼓里之后方才觉醒的不仅仅是他繁昌一人。清乡公署、特高课、宪兵队,都只是些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第三,方世成愿意合作。是个有利于己的事情。自己掌握情报,还可以动用他的人马火中取栗,何乐而不为?

  这样反复思量,繁昌先前心中的隐忧渐而消除,安下心来在街头走。走着、走着,见前面人群拥杂,心中陡起了一计。旋而闪在路边巷口,示意几个手下们拔出枪,对着天空乱放了一顿枪。枪声霎时惊散了人群,在街头奔走践踏。

  繁昌率先大声呼喊道:“新四军进城了,新四军进城了!”边喊边行又朝天密集地放枪。枪声在海陵城中繁华街道上空回响,惊得满城不安。

  驻扎在万字会的南部等人被这枪声惊起,相顾愕然。本田是屡经战阵之人,倾耳聆听片刻,判断出这是小股人马的声势,所用枪支是德式驳壳枪。眼下装备这类适合近战又兼顾野战的武器,诸方皆有,主要是看好它有连发火力的优势。这会儿,城中四起的枪声是谁打出的呢?

  本田急率部分宪兵架起机枪上路,赶赴天禄街口。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发现城防团、炭店两方的人马均已到达。周繁昌正站在街道中央,手中抓着把黄澄澄的弹壳研究着,似乎对于此事也一无所知。

  本田跳下摩托车,大步走过去,问道:“周先生,刚才这枪声是怎么回事?”

  繁昌摊开手中的弹壳,说:“像是新四军游击队进了城。这会儿,我已经通知四个城门封锁起来,咱们马上挨家挨户地好好搜上一搜。”

  本田反而疑惑,这些天城外兵力大为收缩,紧拥着交通线不放松,这些新四军怎么会混进城来呢?而且,先前城中空虚、兵力四散在外面处处被动时,不见新四军有这样的盲动。这会儿局势平缓时,怎么出了这样的响动?

  他问道:“枪响了,有没有伤亡者?”

  繁昌摇头,说:“没见着死人,但受伤的怕有吧。现场不见踪迹,想来这次袭击是来得快去得快,稍纵即逝了。”

  本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阵来得蹊跷的枪声过后,只是留下了满地的弹壳,没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难道,这顿枪响,是意在示威?

  城防部队分散开去,沿着分道岔路搜索了一阵,无功而返。找来街边开店的商家,询问究竟。那些商人似乎心有余悸,抚着胸口连称什么都没看见,眼里只有满大街乱跑逃命的人群。这一刻人已散尽,除了一地的狼藉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繁昌嘴角抿紧,一副不得其解的模样,说:“看来,海陵并不太平啊。我看这些人不是外来而是原本就潜伏在城内的。这阵没有来由的乱枪,目标不是打谁,而是意在制造城内的骚乱,好让驻扎城外的部队回援,让他们有机可乘。”

  本田听他这样分析,觉得有道理,问道:“周先生有什么应对策略吗?”

  繁昌微笑道:“方法是有,只怕要劳乏中佐以及宪兵队了。”

  繁昌的主意是,将城内屈指可数的兵力悉数出动,恢复旧日严密的巡逻,再借机抓捕些可疑分子,杀掉几个,显示出肃杀的恐怖气氛来,然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同时,相应制造城外援兵进城来的假象,遮人耳目,以此拖延时间。等江南以及华中方面的援军到达后,再作休整。

  这个方案被本田转呈给南部。南部想了想,觉得可行。但是惟一的缺陷在于本田宪兵队上下,怕是要担负起全天候戒严的任务,体力方面,肯定难以支持。但是,转念想到这仅仅是一个短时期的假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索性豁出去让他们劳累一番,待形势稳定下来后,再放假休息,也是可以的。

  所以,南部同意了这一计划,并着令本田即日开始执行实施。

  从街头枪响之后的第二天起,原来龟缩在万字会地域的日本宪兵队开始倾巢出动,对海陵全城进行巡逻。宪兵队长本田中佐为显示威风,特意弃车而乘马,挎着那把战刀,耀武扬威地走在街心中央,目光中杀气腾腾。

  到了第三天,宪兵队在炭店伙计的协助下,突袭了位于城东的一家杂货铺子,抓走了几个正在后院吃饭的男子。次日下午,他们便被押赴大校场,仍由本田亲自操刀,斩首示众。这伙人来历不明,据公开的判决罪名是私通新四军,充当密探。这几颗人头被网兜盛起,分别悬挂在东门和北门,以作恫吓,弹压全城居民。

  那几条无辜的性命,白白做了周繁昌所谓妙计的祭品。

  繁昌献出此计后,躲在宅内卧房中窃窃暗笑,得意于自己稍作手脚,便将日本人心中对自己的迁怒化解转移到新四军身上去。使得自己有时间来忙自己的事情。眼下,正是清乡大行动的前夕,南京方面多次发电并遣人来,让他做好准备。一旦军队进攻,新占领地区的治安强化必须迅速得到执行,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个政权来,进行有效管理。

  繁昌知道这是汪精卫煞费苦心扩展地盘的策略,借日本人的力量,从国、共双方的领地里攫取成果,使南京政府在江苏的统治地域能够名正言顺地撑起门面来,使之反过来成为和日本人讨价还价的筹码。繁昌从这一策略中看到了借机扩张的可能。自己一直依靠城防团作为基干力量,另外遥控的两个杂牌团虽然名义上隶属,实际上仍是各行其是,且战斗力很弱。正好可以借此契机汰弱增强,使之成为名副其实,可以驱使纵横披靡的劲旅。届时,自己坐拥重兵,又控制着遍布江北各地的情报网,无论谁都会对自己敬畏有加的。

  他在宅中盘算着,没有留意到敞开的院门外,三弟繁茂走过时有意地朝窗口留下了深深一瞥。

  繁茂出门拐上天禄街,正想去药铺探听消息。这时,眼见本田跃马持刀率众而过,便站在路边的南北货栈内侧目送之,心中一阵子激动难平。前天,他带了那把宝剑去了西山,寻了处荒僻之地,演练了两个小时,挥汗如雨,自觉早先在南京国术馆习练的剑法并未荒废,心中思忖着本田出手的优缺点,苦心揣摩了破解之道,预习了几遍绝杀之技后,这才离开。

  此刻目送本田的背影在街头消失,一股奇特的预感涌上心头来。似乎,那具裹着土黄色军服的躯体上托着的那颗顶有小檐军帽的脑袋,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腰间,脚下发力,大踏步地往药铺的方向去了。

  8

  这会儿,德顺元药铺里比较忙碌,李掌柜和两个伙计正应付着十来个客人。乍暖还寒的春天,气温多变,不少人着了寒凉,前来问医求药。繁茂进了店铺,见人多拥杂,便撤到店堂后面依墙而设的木椅上,静静地等候。

  李掌柜被两三个人纠缠住问话,手中又忙不迭地称药,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一片喧闹中,药铺门口踏进了一个人来,他头戴礼帽,身穿长袍,面容平静,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繁茂一眼瞧见,心中不由陡地抽紧。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北山寺中升起招牌来招揽人才的清乡督导专员方某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偶尔路过还是进来看热闹,还是求药,还是另有他事?

  繁茂心中一阵纷乱,忙低下头来,不让他看到自己的面容,静观其变。

  且说这方世成进来了药铺,手拄文明棍的模样令人生畏。不少买药的人见来了这么位主儿,心中惊惶,等不及便掉头让开,另去他处抓药去了。李掌柜见了他,稍稍愣了一愣,急忙捧出椅子来,请他入座,眼光游移处,这才发现繁茂不知何时也进来了,忙招呼一声说:“原来周三少爷也在,请这边坐。我这就吩咐伙计们上茶。”

  方世成掉头看见繁茂,问道:“这位是同春里周家的三少爷吗?”

  繁茂拱手应道:“是。”

  方世成颔首道:“早就听说周家三兄弟是人中龙凤,今日看来,果然丰姿俊雅,非池中之物。”

  繁茂正要谦谢,李掌柜插嘴说:“方专员大驾光临,是不是想找些药材?”

  方世成点头说:“我左脚跟有点疼,着地后须行走几分钟后才能恢复正常。是不是风寒在内,有无袪风怯寒的良药?”

  李掌柜伸手替他搭脉,说:“是有些寒气蕴藏在体内,脉象浮悬。不过,我倒可以推荐你一个良方。本地陈家酒坊有名的枯陈药酒,累年积泡,去除风湿有效得很。你可以去找一坛来,不消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健步如飞了。而且,这枯陈药酒味醇绵甜,口味自成一家,也是本地上等的名酒了。”

  方世成皱皱眉,笑道:“那酒只是堆药材,哪有半分酒味?再者,喝酒如啖药,下品之下品了。”

  繁茂心中一动,某种熟悉至极的感觉霎时涌遍了全身,令他短时间里乏力难支,复又坐下。他望着这人的后背影像,脑海中某处部分似乎被点触开透了一般,快如闪电地搜寻着方才那句熟悉至极的话语所匹配的人物。

  方世成和李掌柜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谈话给繁茂带来的震撼性效果,继续闲聊几句后,参照先前所述的症相,配了付中药,用牛皮纸包扎好,系上麻绳。方世成提起药包来,回头朝繁茂客气两句,出门而去。

  繁茂冷眼旁观,突如其来地问:“这人是什么路数?莫非委托我们和我二哥联系的就是他?”

  李掌柜摇头,说:“此人是令兄的同僚,76号的高参。是李士群在江北布下的一枚重要的棋子。我猜,令兄大约已经知道了,明争暗斗是在所难免了。”

  繁茂心中狐疑,却不便再问。李掌柜去将话题转入另一面去,打发两个伙计去门边守候,自己示意繁茂随他到后房加工药材处,低声说:“这两天时机不错,已经到了火候,日本人露出了破绽。你准备得怎样?”

  繁茂说:“是那件事吧?我已经准备妥当,剑已随身,随时可以动手。只欠东风一袭。”说着,撩起长衫,亮出腰间那把刚柔俱备的利剑来。李掌柜赞了声好,继续道:“我们已有内线摸清了本田这几天的活动规律。咱们琢磨琢磨,看能否从中找出机会来,一击毙杀之。”

  本田的这些日子的行动规律,大致如下:每天上午8时起,带领40名宪兵从万字会出发,途经天禄街、坡子街、大埔码头,作半城巡逻。中午回到万字会吃完午饭,稍事休息后,率另外一队约50人,沿天禄街往西,途经西山白云观、储公坊、蒋家庙一线,黄昏时返回。天黑后,再率另一队人马约80人作全城巡查,直至晚间12点结束,回万字会睡觉。

  这个规律,表明本田本人几乎没有休息,整日奔波在外。那些宪兵队所分三班,巡逻与值守万字会两不误。要想打破这个规律,只有一个法子,同时在城内引发事件,令他首尾不能相顾,将手中有限的兵力再度分散开来,就有了漏空的机会。俩人计划一番,决定预先设下三处埋伏,诱使本田上钩。这三处埋伏一路在万字会、一路在西山白云观、一路在大埔码头。时间则选定在天黑之后晚上8时许。那时,正是本田巡逻到天禄街中段之时。通过层层设套,将本田基本上剥离出来,制造出一个杀掉他的机会。

  这厢里是密谋而动。而被算计的本田对此一无所知,照旧骑着马儿四处巡查。虽然有点困乏,但仍然勉力而为。繁昌、繁盛兄弟俩的炭店和益丰粮行相距不算远,都在天禄街头。是本田每天几次关顾的目标。望着这两家店铺,一家门可罗雀,一家却门庭若市的情景,本田心中自然有数。这兄弟二人,一个是真做生意,一个是挂羊头卖狗肉,掩人耳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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