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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八章

  1

  且说周家宅院内。繁盛和许怡睡下不久,看着床头的闹钟时间,似有心思,不敢懈怠。大约到了11点左右,悄悄推醒已入梦乡的许怡,吩咐她赶紧穿衣起床。许怡不明究竟,朦胧地问做什么?繁盛低声说:“今夜,送你们母女出城。”

  许怡大喜,连忙穿上衣服,拢起头发,随繁盛出了院子。悄无声息地来到那处围墙根下。繁盛悄声吹了个唿哨。那边有人以鸟叫回应。随即,从墙头放下一挂软梯来。繁盛扶着许怡晃晃悠悠地爬上去,在墙顶转折处费了点劲,到了墙外。

  繁盛自恃身手灵活,连软梯也未用,直接徒手过墙头。墙外面,是和邻居丁宅之间的一个狭窄通道。由此直向北去,便进了同春里后面的巷区。巷道纵横,转拐右绕,独辟蹊径,半个小时后来到许家后门所在的巷内。

  繁盛夫妇和同行两个接应的人隐伏在阴影里,聆听四周没有动静,这才轻轻去敲门。门内立即有了回应,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佣人探头出来见是他们,招手示意进去。繁盛拉着许怡的手,进了许家后院,来到许母的居室。隐约可见里面的灯光。

  许怡心中高兴,抢先一步跨入院中,抬头只见庭院里人影幢幢,站着一堆人,寒亮的刺刀闪着光芒。她惊叫一声,正待后退,但已是迟了。院外伏兵一起,将繁盛和她顿时擒住,推进石阶下。敞开的门扇里,慢吞吞走出个日本军官来,手扶战刀哈哈大笑道:“周二少爷,这下可露了你的真面目了。这内应外合的手段,低劣得很呐。”

  繁盛一见此人,心中一惊,居然是宪兵队长本田中佐。无奈之下,强笑道:“原来是本田中佐。我周某人携着妻子来探访丈母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这样胡乱栽赃?”

  本田大笑道:“令兄早已和南部将军达成默契。估计着你们这些反日分子要出面营救许家母女,安排下了这么个圈套来捕猎。你们自行送入,还狡辩什么?”

  繁盛也发出一声冷笑,说:“你们要捕的是反日分子,与我何干?我是许家的女婿,难道凭这点就摇身变成了什么军统分子了?”

  本田摇晃着脑袋,命令手下先将繁盛拖到另外一个院子中去看押起来。自己眯缝起眼睛,看着惊慌失措的许怡,涎着脸笑道:“许小姐,你说不说实话?告诉我,你的丈夫是不是地下分子?”

  许怡见他眼光中不怀好意,吓得花容失色,想夺路出逃。半道上被本田一把揪住,连拖带拽进了屋子。但见许母被一条麻绳捆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许太太见女儿被本田拉进了屋子,心知不妙,怒声骂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我们许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我儿子是国军将领,手握兵权,难道就不怕他回来一个一个要了你们的狗命?”

  本田充耳不闻,双手死死抓住许怡的双臂,凑上去在她雪白的脸蛋上嗅来嗅去,陶然欲醉。许怡情急之下,奋然乱踢着,想挣脱这个鬼子。本田被踢了几脚,却不生气,哈哈大笑着一手握住她的双手,腾空一只手就直接撕开她颈下的衣襟,想直接硬行探入其内,抚玩乳房。许怡尖声哭叫着,低头一口拼命咬住他的手掌,死死不丢。

  许太太见了这场面,气愤至极,绝望地嚎叫了几声后,昏晕过去,不省人事。

  本田被咬得疼痛难忍,啪地重重打了许怡一个耳光。鲜血立刻从她的鼻孔里窜流下来。但她依然紧紧咬住,毫不放松。本田哇哇直叫,砰地一拳打在她的太阳穴上。许怡原本体弱,哪经受得住这一拳,顿时也昏死过去。

  本田擦了擦手上伤口处的血痕,狞笑着正欲乘机施暴。冷不防西南方向处,枪声响成一片。一个宪兵快步冲进来报告,说宪兵队部遭到了不明身份之徒的攻击,死伤惨重。本田大惊,生怕误了南部交代的守城任务,有些悻悻地望了地上许怡一眼,命令将她看守在这里,自己领着一干部下增援去了。

  许怡双手掩着衣襟,跌跌撞撞来到母亲面前,边哭边笨拙地替她解绳索。许太太跺脚急道:“别瞎忙了,快点逃命要紧!”

  许怡说:“外面有鬼子守着,往哪儿逃?”

  正在这时,前院一阵嘈杂,涌进一群人来,为首的是周家大少爷周繁昌。今夜,他身穿皇协军将军服,带着几十号人喧喧嚷嚷进了后院,厉声和留守的六七个宪兵交涉一气,然后挥挥手打发他们散开,径直进屋来救人。

  许怡见他进来,双腿一软,泪流满面。

  不一刻,繁盛被释赶来,进了门便意识到方才事情的严重性,一把搀起许怡,问:“是不是他们胡来了?”

  许怡边哭边点头,头发凌乱,满脸血迹。许太太离开了座椅,也是泣不成声,说:“幸亏那一阵枪声来得及时,不然的话,怡儿可就受那个鬼子的欺负了。”

  繁盛红了眼,怒喊一声,转身就欲出门去寻本田拼命。

  繁昌一把拽住他,冷冷道:“这事情怪你自己不好。谁让你擅作主张来的?有我在,轮到你胡来吗?现在事情弄成这步田地,还好意思找人拼命。日本人是你周繁盛拼得了的吗?不是你店中来及时报信,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原来,先前接繁盛夫妇出周宅,护送到许家的是益丰粮行的两个伙计。大约是繁盛预先有个提防,让他们隐在外面,见机不对,就去炭店求救。不露半丝真实身份的痕迹,力图将这件事伪装成繁盛个人出于亲情的举动。目前,看繁昌适时出现,说明这个构想是成功的。尽管落进了他们的圈套,可在绳索合拢的一刹那,又找出了脱身的缝隙。

  但是,繁盛对于哥哥的出现,正眼也没有瞧一下,径自走过去,替许怡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擦去脸上的血迹,说:“走,咱们回家去。”

  繁盛夫妻俩夜间出走,凌晨回来时,又捎带上丈母娘许太太,令睡在门房里的王管家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是,看他们的神情,又隐约感觉到先前发生过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敢多言,急匆匆陪着他们去了住处。不一刻,繁昌率着一帮人也回来了。看见那两个安排来守门的手下,心领神会地一笑,流露出股尽入我彀中的得意神情来。

  天色尚未放亮,街头院角依旧漆黑。周宅内几处院落电灯和烛火并起,脚步声和说话声将在睡梦中的人们俱都惊醒。周太太年纪大了,到了此时本就有些梦浅,被这嘈杂惊醒了。丫头如云闻声进来报信,说宅子中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没睡,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老太太连忙穿衣,带着如云到前院去,只见老二院门外聚集着一群人,窃窃私语。院子内,传来繁昌和繁盛的谈话声。

  繁昌说:“这事你做得太冒失,为什么不和我先打个招呼?”

  繁盛轻蔑地说:“与虎谋皮,不是做白日梦吗?”

  繁盛气极反笑,道:“哈!原来你把我也归拢到敌对面去了。我正在和日本人通融,节骨眼上你来了这么一出,不是将事态恶化了吗?”

  繁盛哼了一声,说:“你明着是和日本人合谋来着,这3岁小孩都看得出来,我周繁盛是跑江湖走码头的人,难道会上你的当?”

  繁昌顿足,怒道:“你这样草率,周家险些就要毁在你的手上了。”

  繁盛冷笑:“周家的体面,今天也尽数丧在你的手上。你在日本人眼中算个什么?自己好好想想。本田都敢对许怡下手了,她可是周家的儿媳,你周繁昌的弟妹!你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如何了得呢。呸!”

  周太太听得此言,推门进去,厉声道:“许怡怎么了?许怡怎么了?你们两个都是混蛋。周家怎么出了你们这样的孽子。我怎么生了你们这样的畜生!”

  许怡母女俩在屋内听得周太太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抱头痛哭起来。周太太快步进屋,见了这对母女的狼狈样,不由惊怒交加,低声问:“怡儿没有让鬼子得逞吧?”

  许太太点点头,说:“不是外面一阵枪声,后果不堪设想。这伙天杀雷劈的鬼子!”

  屋外,这对兄弟俩见老娘进来,不敢再多说,沉默着僵持。正在这时,一个人悄悄进了院子,在繁昌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繁昌的脸色一变,也不多言,转身便走。那些部下们见他如此神色惶然,虽不明所以,但也纷纷跟在后面。可是,繁昌还在巷道之中,身后有一人招呼道:“大哥,你这会儿忙着去哪里?天还没亮呢。”

  繁昌掉头看去,是三弟繁茂。繁茂身穿睡衣,头发散乱,像是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指指院门,说:“老三,你来得正好,去屋子里安慰一下你二哥和小嫂子吧。”

  繁茂一脸的惊诧,口中问道:“出什么事了?”脚下却不停留,直接进门去了。

  繁昌无暇他顾,率着部属匆匆出门向宪兵队赶去。

  2

  原来,就在先前本田意欲施暴的那段时间,位于万字会附近的宪兵队部门外大街上,来了六七个日本兵,为首的中尉军官日语娴熟,居然和守岗的哨兵聊得火热,顺顺当当地混进了宪兵队。他们摸到本田办公室内,里面坐着水川少佐值守电话。听到门外有人叫声报告,便随口说声进来。不料未见人入,却是一顿乱枪打进,顷刻间浑身筛子仿佛,一命呜呼。

  然后,这些外来者仗着军服的伪装,在宪兵队内大开杀戒。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宪兵们不明所以,难辨真伪,大多稀里糊涂送掉了性命。这些人一通杀戮后,全身而退,去向不明。至于伏击本田是不是他们,那就更难判断了。

  本田遭此重创,又气又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样乱转。见繁昌进来,如见救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声道:“周先生,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这事怎么回事?袭击宪兵队的会是哪些人呢?”

  繁昌一语双关道:“中佐阁下意乱情迷,色欲大动,只顾去占女人的便宜,全然忘了身边的危险。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本田脸上一红说:“我收到情报,说今夜会有人营救许家老太太,便设了埋伏,准备一网打尽。不料,来的竟是令弟。我怀疑他是重庆方面的人,便试探一下,没料到有人借这个空子,偷袭了宪兵队。”

  繁昌一笑,说:“看情形,那个情报来源极其可疑,怕是调虎离山,再中途设伏的连环计。我看,这极像新四军游击队的手法。”

  本田呆若木鸡地愣怔了半天,似乎还没从这意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连忙擦汗。

  第三天上午,南部率部回城。此次援救樊家庄,他的援军未到目的地,便在半途接连中伏。本以为是敌方以此来延缓他的行军速度,基本上未加重视,夺路前进死伤上百个人后,终于赶到。可是,樊家庄战事已经结束,攻击的不明部队撤得干干净净,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据守军报告,这些围攻部队火力极强,兵员约在千人左右,且有多门重武器支援,战斗力前所未见。根本不像是新四军的作战方式。

  南部费尽心机,也猜不出这城内、城外两支风格迥异的部队默契协同的原因。他将怒火全部发泄到玩忽职守的本田身上,当着繁昌的面煽了他六七个耳光,怒责道:“你这头猪,连偷袭敌人的身份都弄不明白,真真丢尽了日本皇军的脸面!”

  本田边挨打边敬礼,让繁昌看得心里发笑,劝解道:“南部将军,不要过于生气。眼前这局势错综复杂,还须加以梳理,才能得出结论。在下建议,根据已知情报线索进行深入侦查。看看这迷雾阵后究竟是什么药。”

  南部怒气稍霁,点点头说:“这件事,就交由贵处全权处理。宪兵队作全力配合,有劳周先生了。”

  繁昌谦逊地说:“本田中佐有丰富的经验,正好可供在下借鉴了。”

  周宅中,关于那夜本田意欲侮辱许怡险些得手的传言,不久就弥漫扩散出去。海陵城内居民家喻户晓。人们私下里议论,原来铁杆汉奸也保不住家里女眷受欺,真正是丧心病狂之后,也寻不着什么好了。

  繁茂到学校上课时,隐约也听到这阵风,心中更添一阵忿恨。路过药铺时,被装作恰好出门的李掌柜迎面碰上。李掌柜见着他,说:“二少爷回家去,咱们恰好同路。”

  繁茂拉着他进了药店,巡视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那天晚上的行动,你事先知道我二哥要解救人质逃走吗?”

  李掌柜摇头,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就是为了重创鬼子宪兵队,挫挫它的锐气。只可惜,那夜本田另有要务,对付你二哥去了。不然的话,一样准送掉他的狗命!”

  繁茂怀疑地摇头,说:“不像,我认为这几件事一定是有人在通盘谋划。绝非偶然。你告诉我实情?”

  李掌柜无奈地一笑,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你的猜测恐怕是错误的。应该是一个巧合罢了。”

  繁茂听他这样讲,只得承认这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他们的行动和许宅中的事件,并无关联。

  但是,繁昌却对这件事持有相反的看法。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觉察到了这一连串事件之间内在的联系。他坐在炭店的账房里,关上门处于一片幽暗的光线中,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脑海中正思忖想象着穿联起这些事件的那一根无形的线。这根线的末端掌握在谁的手里呢?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抑或是上苍冥冥中的安排?

  他殚精竭虑寝食难安,感觉到了一个劲敌正潜卧在自己的附近,虎视眈眈。他依稀看到了黑暗中那双眼睛,飘浮在空气里,游离而散乱,锋利而阴鸷。这时,账房内门响。有个声音在门缝外低声说:“大少爷,事情已经弄明白了。我这是借着出门买烟的机会过来报讯的。”

  繁昌打开门,一个戴着毡帽的人走进房间,光线黯淡看不清面孔。见了繁昌恭恭敬敬哈哈腰。

  繁昌问:“你查到了什么”?

  那人说:“我上次向您报告的情况属实。大少奶奶出入频繁,是三少爷的院子。二少爷极少在家和大少奶奶私下里没有交往。”

  繁昌点头,从腰间掏出枚光洋来,吹了吹气扔给他,说:“替我盯紧了。眼下要多注意老二的动静。老三那里,先放缓了由他去吧。”

  那人揣起钱来,一声不吭离开了炭店。小心翼翼四处张望,拐入了曲折的小巷中。

  周宅众人这两天主要的事务,是重点安慰险遭大难的二少奶奶许怡。繁盛瞅个空子先行溜出来,走到同春里坊口,见王管家和阿虎并肩走来,心中一动,忙转身闪入巷内,另寻路径拐入天禄大街。

  益丰粮行内,依然旧貌。头发剃短愈发显得俊俏的假小子王小姐,正心不在焉地玩着算盘珠子,一脸的落寞。此刻,见门掩后面闪过个人来,脸色憔悴,胡子拉碴,正是繁盛。不由惊喜交加,一跃而起,紧紧抱住他,脸贴脸依偎住,久久不放松。

  繁盛被她这热情的拥抱几乎弄得喘不过气来,拍拍她的脊背,无奈地笑道:“好啦,好啦,要是别人看到两个大男人搂在一起。以为我周某人有断袖的癖好呢。”

  王小姐松开双臂,说:“我不管,这下子我可要粘定你了,哪儿都不放你去。你就在这店内陪我。”

  繁盛让开,说:“让我去刮刮脸。这胡子扎人呢。”

  王小姐撅着嘴,说:“我就喜欢你这扎人的感觉。”

  “疯话!”繁盛啼笑皆非,推开她,去窗口取了剃须刀和香皂,打来盆热水,就着王小姐藏在抽屉里的小镜子,开始整理仪容。王小姐倚靠在床头,凝视着他的背影,说:“夜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满海陵城传得沸沸扬扬。那个本田企图非礼你老婆,被你大哥闻讯而来阻拦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繁盛揩干净脸,没接她的腔,自顾自道:“得查查,夜里袭击宪兵队的是哪个部分的。不管什么人,都得好好谢谢他们。正是他们的搅局,才没有使事态恶化。夜来对弈,险些全盘皆输。周繁昌,确实是个劲敌。我平日里小瞧他了。”

  当天下午,李明善从城外赶来,这次安全起见,没有径直入店,而是住到了一处偏僻的小旅店,派人佯作买米,带信给繁盛,约他来见。繁盛得信后,趁着黄昏天色佯作回家,路上七拐八绕,料定了身后没有尾巴,这才来到赴约地点。

  李明善早已在客房里订了几样菜肴和一壶好酒,虚席以待。见他来了,也不客套,指望面前的空椅请他坐下,说:“压惊酒,小酌几杯,以解愤懑。将来这夜惊的一出,会是你在这个小城经历中一段可圈可点的章节。”

  繁盛喝了几口酒,说:“夜来,幸亏有人袭击了宪兵队,帮了咱的大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伙人的来历,我百思不解。只能先行定在新四军身上。但是,这明明又是一出与许宅内遥相呼应的大戏,是谁在幕后操纵着呢?”

  李明善陪喝一杯,说:“重庆方面根据几处情报,综合得出结论。共产党方面新有要人潜入海陵,坐镇指挥整个地区的情报工作,应对清乡带来的急剧恶化的形势。现在,汪伪76号也已派员入驻海陵,加强对这一地区的掌控。咱们这边,戴老板的意思是不动声色,维持低调,待时机成熟,以迅雷手段达成任务。”

  “那,许家的事,我们完全可以以静制动,立于不败之地。经此一变,所有的事情都撂到周繁昌的肩上去了。我看,他此刻站在日本人面前,无路可退了。要么铁下心来,不顾脸面。要么,借此事反制本田,以拖待变,从容脱身。我猜,他采取后种手段的可能居多。”

  李明善同意道:“这件事,你的处理手段很对。即使落入他的陷阱,还有后撤的借口。万事以稳妥为目的。其余人皆可暴露身份,惟你不行。你可是戴老板亲手选中,青眼有加的精锐。万万不可让他失望。”

  3

  周繁昌在炭店内六神无主地转悠了半天,又坐下瞑目长思,总是不得要领。对于前些天袭击宪兵队那些人的身份,多种考虑皆可成立,又皆可否定。一切都在似是而非的水波里逐流打旋,令人心烦。

  他点起烟来,竭力将思路移开这些事,去回忆再往前的经历。突然,一个异乎寻常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子,踩灭了半截烟,召唤上几个护卫出门。护卫们聚拢来,问去那里?方才一笑,说:“北山寺。”

  去北山寺,只有一个目的地:清乡督导局苏北特派公署。方世成专员,不,前箫道人,自然是周繁昌惟一拜访的对象。但是,这里与前几日初次造访时情形大相径庭。现在,展现于繁昌眼中的,是一个戒备森严的部门。北山寺山门两侧,除第七集团军司令部外,又加上了清乡督导江北公署的招牌。门口,有警卫守护,持枪挡路问明来历才容许进入。

  进了山门,只见殿前空地上,站了二三十个人正做列队操练,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方世成专员。此刻深居偏殿厢房之内,坐在张厚实硕重的檀木椅子上,边喝茶边翻阅档案文件,那专注神情以及办公室内的布置和气氛,仿佛这里是早就存在的衙门,而非旦夕之间草创出来的。

  繁昌心中啧啧称奇,心中暗想,这道人倒非仅会掷爻算卦,办起庶务来竟也是井井有条,三五日内,尽皆改颜了。如此看来,他此次重返海陵是有备而来。但李士群派他到海陵来做什么?是放心不下自己情报站的工作,还是另有它意,想借方世成来坐得渔翁之利?

  方世成见他到了,很是客气,边让烟边沏茶边请他坐下。还用力拍拍他屁股下的椅子,半是介绍半是炫耀地说:“这把椅子,是住持送来的。和我那张共为一对,紫檀木雕的。是开寺之初城中官宦富户捐送的,足足有400多年的历史。现在瞧着外观,厚重坚实,毫无变形,难得的上品啊!”

  繁昌听他说这椅子,倒也不放在心上。他是累世的富户豪族,什么没见过?紫檀木座椅虽然稀罕,但自己花梨木圈椅、座椅也有几张,故而对此亦是等闲视之了。方世成似乎并不明白他的心思,继续慢条斯理地介绍屋中其他的摆设。繁昌也不心急,挟着烟悠然听之,直到他自己也有索然之意了喝起茶来,才微笑着说:“到了贵处,才有幽然出世之感。在这桃花源里,方专员大约还是该隐约知道一点外面的情形。不知在下说得对不对?”

  方世成垂目望住桌面上的纸页,说:“周兄指的是宪兵队被袭的事情吧?我是半夜里被枪声惊醒的。听枪声是清一水的盒子炮,大约是新四军游击队进城来了。本田前些日子,公开斩首了六七个共产党。这次,怕是来复仇的。幸亏他不在,不然得话可就性命难保了。”

  繁昌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说:“方专员乃是世间奇人。忽而为鲲鹏,忽而为鱼龙,变化莫测,鬼神难料。最近几年蛰伏于西山白云观,想必对于海陵内外的情况了如指掌了。”

  方世成笑道:“记取前身事,总是一场空。我暂居海陵几年,也是迫不得已。前半生浪迹江湖,交游极广,足迹遍布天下。知己挚友,惟王亚樵一人而已。六年前,我们在庐山刺蒋失手后,各奔前程,亡命天涯。他在广东托庇于李继深,遭戴笠诱杀。我更无坠入尘事的想法,一心一意藏身于庙观,了此残生。不曾想,李先生从极隐秘的渠道得知了我的下落,再三差人修书来邀请。我本不想去,但那日夜间一顿乱枪,断送了我的隐士梦。无可奈何,脱下道袍悬梁为证,箫道人已死,蜕壳生变。世间只有方世成了。我剃除长须,剪短头发,还俗入世,依旧在红尘中随波逐流罢了。”

  繁昌闻言,叹息不已,说:“据我所知,昔日以先生之名,蒋委员长曾经问爻于沪上,足以显达。为什么要和王亚樵这样的杀手在一起呢?”

  方世成说:“往事不堪回首了。我浪迹江湖多年,本就江湖气重。王亚樵虽然也曾涉足政局,但终究不能长久。故而挂冠而去,复入江湖,一击惊天下,一战慑群雄。地方豪强、青帮大佬,个个闻名丧胆,好不快意。只是应了那句老话:其兴何暴,其亡何速。我当年身在局内尚不自知,跳出局外去看,真是如梦呓一般了。”

  繁昌倒没料到,方世成居然是这般敞开胸襟,谈及了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私。更没料到的,这个隐迹海陵小城中的风雅道人,竟是暗杀大王王亚樵的旧部党徒。据他所言,曾参与了那场庐山刺蒋的行动,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至极。

  但是,李士群招揽到这样的人物,把他放置在到海陵来,所为何意?想让他重操旧业,充做刺客?还是……

  方世成似乎看出了他迟疑,一捧茶杯,道:“喝口茶吧。此刻饮来,风味最佳。”

  繁昌点点头,随着捧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合起眼来作品味状,说:“古殿中品幽茗,一乐。只是睁眼来便见兵戟闪亮,又是尘俗中事了。”

  方世成知道他眼下的意思,说:“这乱世中,不准备几杆枪那是万万不行的。你我替汪主席、日本人办事,必结仇怨。不留个心眼,日后连脑壳都不知道掉在哪里。所以,我到这里赴任的第一天,就招募、邀请了些人来,充作护卫。将来战局稍定,我这个清乡督导专员可是要下乡去,没个前呼后拥的梯己队伍,那怎么能成?”

  繁昌说:“是,是,是。方兄所言极是。只不过,倘若我那两个弟弟得知了你的事情,怕不瞠目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方世成摇头道:“箫道人悬在白云观的梁柱上,只是具空壳。就让二位周兄凭栏哀痛吧,海陵城内知晓我底细的,惟你一人而已。”

  4

  日军为清乡前的战略性行动已经开始,华东派遣军调集了4个师团的兵力,分三路向安徽第三战区麾下各部发动攻击。笠原师团所部攻击以马鞍镇为中心的第三十三军防线。许致远所部首当其冲。好在该师这两年装备完善,士气犹存,又是守方,凭借山区的地形优势,几度激战下来,竟是不处下风。笠原一郎中将气急之下,请调飞机助阵,对处于山地的马鞍镇实施轰炸。

  一时间,全镇涂炭,军民死伤颇众。许致远在前沿观察敌情时,不慎被弹片击中,负了重伤,被送往后方医院抢救。三战区鉴于总部防御有效,另出奇兵,以两个师的兵力抄山间捷径,迂回至笠原所部的侧翼,发起突袭。

  笠原师团顿时陷入了两路受夹攻的不利形势,急速退却。战役第一阶段结束,双方厉兵秣马,准备第二回合的厮杀。

  许致远中将负伤的消息很快从不同渠道传到海陵。最先得知该消息的是繁盛。他从三战区转经李明善处发来的电报中得悉大舅子战伤入院。半是感伤半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王小姐见他这模样,心中会意,推了他一下,说:“这就是你常说的祸福无常。许师长这一受伤,解了你们周家之围,你可以悠哉逍遥了。”

  繁盛轻声一笑,说:“保持沉默,由着他们去吧。我猜这个礼拜,就会有情况出来了。”

  不出他的所料,5天后,繁昌一脸得意回了周宅,特意去后宅老太太处报功,说日本人那边经他再三斡旋、力保,终于撤销了对许宅的封锁。许家就此暂别危难了。周太太有点怀疑,见亲家不在身边,便问原因。繁昌故作神秘,笑而不答。

  但是,到了吃晚饭时,酒桌上见了许家母女的神情,周太太隐约猜出点端倪来。许太太和许怡均是两眼红肿,一副哭泣过后的模样。繁盛也是神色拘谨,不苟言笑。她便问原因。繁盛吞吞吐吐道:“许怡,她哥哥,好像在安徽打仗时,受了伤。”

  周太太顿时心中透亮,望望对面坐着的繁昌,冷笑一声,说:“身先士卒,甘冒矢石,是个英雄。不像那些宵小之辈,贪生怕死之徒。我来敬你们娘儿俩一杯酒,不要难过,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几个月后,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许家母女听她这样说,大受抚慰,连忙拿起酒杯来,浅浅喝了一小口,不觉脸上泛起团淡淡红晕来。繁盛没有留意身边这些女人之间相互致意的场面。望着繁昌平淡表情的面孔,点头说:“这件事应该到此告一段落了吧。你的负担解除了,好去正正经经忙生意上的事情。”

  繁昌正要回答,门外繁茂走了进来,见了这满座的人,笑道:“哎呀,这就吃,也不等我。”

  周太太白他一眼,说:“就数你最滑头,脚板底下抹了油,一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谁愿意等你呀!”

  繁茂有点儿发窘,抓抓头皮说:“这两天学校里忙,有两个老师失踪了,留下了辞呈。我们只得勉为其难,替他们的课。不知道这会儿,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繁昌冷冷道:“这会儿,他们都已到了新四军根据地去了。那边勾魂样来招揽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过去做文书教员,替他们培训不识字的土包子干部。你想不想去呀?”

  繁茂毫不犹豫地说:“想。大哥您给我介绍条路子吧。”

  繁昌、繁盛同时笑了起来。

  繁盛说:“你大哥倒是想让你去呢,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你若投奔过去,怕只怕人家当你是奸细,先吊打三天,审明情由。有鬼则杀,无鬼遣送还乡。怕是不大可能的。”

  繁昌哼了一声,说:“你想投靠新四军,那可不是一条坦途。若是识时务,跟着我做事,好过跟他们十倍百倍!城防团少了个政训科长,有兴趣吗?”

  周太太陡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老大,你这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炭店里,容你胡说八道。你两个弟弟,一个都不准做你的同行。你就省省心吧!”

  繁昌的脸色霎时变得阴郁而苍白,两眼盯着盘中的食物,慢悠悠地说:“妈,这不是都在饭桌上吗?饭桌上的酒话,也要当真?”

  5

  繁盛得到李明善转来的重庆方面的最新指令后,刻意留心起海陵城中的变化来。小小海陵城,现而今是扬州以东方圆600里地的区域中心。城内各式各样的机关办事处林林总总,要找出76号新派入住要员,不是件轻易办成的事情。他自己在城里也是单线联络,另外安插的组织中人与他并无联系。所以,访寻工作的惟一希望就在于两条腿跑路。

  他从县府及周边开始暗中调查,整整3天下来,毫无收获。这些时日,随着城中治安的恶化,不少所谓的住本地机构已经开始陆续撤离,只留下具空壳。其中,犹以挂着江北、苏北字样开头的居多。这片地区查完后,他有些心灰意冷,找出海陵城区地图来又仔细研究,将视线转移到西北角上那处原本禅林现今成为兵营的地方:北山寺。

  他想起孙良诚及其司令部已经迁出县城,这里遗留下来的住所被僧人们收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有可能又有新的机构驻节其内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马上动身,急匆匆的样子让王小姐觉得奇怪,在背后追问几句却无应答。

  出门后,繁盛在午后宁静的街道上快步疾行,不出半个钟头便远远看到临街矮小民居间隐约显现的北山寺大殿翘起的檐角和森然的屋脊。绕过街口后,便见北山寺山门殿前戒备森严。不但有士兵站岗,还有便衣游离于山门左右。第七集团军司令部的招牌一侧,又添新丁。他佯作迷路,边走边瞟上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清乡督导局江北特派公署。

  他心中隐隐有了数。李明善所说的76号新派来的人就是顶着这个帽子来的。清乡督导局,是个什么样的机构呢?监督指导清乡工作,还是加强炭店对江北地区的情报作战?还是预先在清乡行动中打入楔子,以待日后堂而皇之地坐收成果?还有一个问题,李明善得到的情报含糊不清,究竟己方对这个机构的存在有多少了解?它的出现是针对哪一方的?重庆方面、新四军方面、还是两者全部?

  发现清乡督导局特派公署后,繁盛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更增添了一系列的问题。他在黄昏前回到益丰粮行时,已经有一个人在账房内等候许久了。此人和王小姐攀谈得正投机,屋内气氛一片和谐。繁盛推门进入时,心脏不由咯噔一声几乎停跳。

  他的哥哥周繁昌笑吟吟望着他,指指王小姐,说:“我和你的红颜知己正聊得欢呢。等你这么半天也不见影子。再不回来,我就着人去请老娘和许怡来,到那时守株待兔逮你个正着。你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繁盛随即一阵大笑,说:“你个家伙,抄我的老底啊!大白天没事,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繁昌说:“带给你一个好消息。许家的事情已经完结。南部、本田都没心思将精力集中放在这么个远在邻省,重伤住院的对手身上。眼下,他们的目标是清乡,全军主力在乡下四处扫荡。新四军主力却到处闪避,难觅踪影。还得依赖我这炭店给情报机关出力呢。特高课没用啰。一帮短矬子,出门就被老百姓认了出来,有去无回。个个都寒了心,都一个劲地将重担推给我。特来知会,免得你惶惶不可终日似的。”

  繁盛道了声谢,让王小姐去沏茶。繁昌摇手,说:“天色已晚,你只想一杯茶就打发我吗?”

  “那,咱们去富春喝酒。”繁盛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便顺水推舟道。

  晚间,天尚未黑透,富春酒楼上包间内,郑团长已经抢先来等候。见繁昌一行到来,忙不迭地招呼。

  这时,楼梯处,又是一阵脚步声响。上来个中等身材,文官打扮的男人来,抱拳作揖道:“周兄盛情,鄙人愧不敢当啊。”

  繁昌回头看去,是督导专员方世成,点头笑道:“老兄新来海陵,也是方面大员,何故如此自谦?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清乡督导公署方世成专员。此趟来,可是肩负着汪主席和李部长的重托,指导清乡工作呢。”

  繁盛心中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自己寻找许久的那个清乡督导局江北特派公署的主角,居然就是此人。他一面客套,一面观察他的相貌,不由有几分踌躇和犹豫,感觉到自己以前似乎与此人相识,颇有几分面善。那人见了繁盛,扭头看看繁昌,似有深意。繁昌视而不见,一指繁盛道:“这是在下的二弟周繁盛,做粮油生意的。”

  方世成连连点头,说:“看得出,周兄是经商的奇才。日后,咱们应当携手做些粮油生意,赚上一笔。”

  这会儿,老板早已溜到下面厨房中,吩咐厨子弄几样时蔬鱼鲜来。厨子自是不敢大意,特地去院中池里,取了几条江上新捕得的鲜刀鱼来,先行过油去腥,然后将厨刀掉转,以刀背在鱼身上轻拍数下,倒提起尾来,用极细极锋利的竹签凑着鱼肉轻描淡写地一划。刀鱼嫩肉随签而分,依旧是鱼的形状落于盘中。只是一副骨架芒刺全数分离出来,丢在一边,熬汤取汁。

  这只已然剔刺的鱼儿,被涂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又入油迅疾一走,保持形体完整,这才下锅,以葱、姜、椒等佐料先行热炒,再添上酱汁、香油、颠倒几个来回,这才装盘,端上桌来。

  郑团长和方世成在此地也有些时日了,江鲜刀鱼自然识晓,知道味道虽然鲜美,但肉内芒刺太多,令人望而却步,是美中不足。但见繁昌浑不在乎,下箸夹起块鱼肉丢进口中,丝毫不见剔刺的动作,心中奇怪。便也试着去尝尝。鱼肉入口,并无半点刺扎,不由惊讶忙问怎么回事?

  繁昌得意道:“我是熟客,知道这厨子有取刺剔骨的绝技。刀鱼乃天下至鲜,但可惜多刺。有了这等巧夺天工的手段,放心大啖,确是人间之乐。”

  众人闻听此说,纷纷动箸,顷刻间将一盘红烧刀鱼吃了个精光。

  繁昌望着他们的吃相,微然笑道:“我在这里小题大做一下,请各位指教一二,特别是方专员。咱们就说这眼前的清乡工作吧。其实也就如同这吃刀鱼。苏中一带田地肥沃,物产丰富。就像是这刀鱼的肉质鲜嫩可口。可是呢,自从新四军东进之后,通过郭村、黄桥等几次战役,逐步站稳了脚跟,他们也就变成了这深附在肉里的无数根芒刺,难剔难除,令人头疼,取舍两难。咱们汪主席提出清乡,就是要巧用手段,拔掉这些刺,留下大块肉,使这一地区成为南京政府稳定的财政来源,为将来的发展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

  方世成举杯笑道:“高论、妙论!以刀鱼比拟眼前的清乡工作,一语中的,尽在要害呀!你这炭店情报站,怕就是那剔骨的利器,清乡的先锋了!”

  繁昌摆摆手,抱拳道:“多承夸奖,但在下倒以为老兄这清乡督导局,才是咱们清乡工作的主心骨。汪主席、李部长慧眼识英雄,派你来主持工作,我们炭店上下的兄弟们,岂敢不听从号令。”

  方世成刚想谦让。不料繁昌话锋一转,如飞流之下,说:“我这位兄弟,本在上海滩拜在杜月笙的门下。恰逢战乱,避居海陵,以商贾之业谋生计。但据我看来,他日后必不是池中之物,会有更大的作为。我想,一来为了他目前手中的生意,二来也为向仕途靠拢有个准备。所以,方专员的特派员公署内,可否替他谋个职位?”

  方世成呵呵笑了好几声,说:“行,周先生是人中龙凤,在下网罗尚且不及,更何况又有令兄的举荐,自然是要纳贤入帐了。我那里,还有一个稽核科长的职位空缺,若不嫌弃,末日便可任职。”

  6

  繁盛今夜喝得着实不少。饶是他闯荡江湖多年,也经不住具有北方人豪饮体质的郑团长,巧妙圆滑的方专员和始终不露真底的繁昌轮番劝饮,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醉倒当场。王小姐本欲叫车,繁盛却不肯,让她陪着自己在春风拂动的夜晚一路步行回粮行。繁昌有点不放心,想给他叫黄包车。方世成劝道:“古人服丹散之药,劲力一发,便要行走发散,这酒劲上涌也大致仿佛。不妨让他们走着回去吧。冷风醒脑,活血化醉,一举两得嘛。”

  繁盛醉意朦胧中听他这番话,口气熟悉之极,一时想不起来,在街头走了半天,快到粮行时,用力一拍王小姐的柔肩,说:“我知道他是谁了!”

  王小姐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他是谁?你说清楚些。”

  繁盛但觉一道灵光闪过后,又归于混沌。明明已经悟出那人是谁,但又含含糊糊说不出口。他站在路边出神老半天,未有结果,只得跺跺脚说:“先不管他,我已经觉察出蛛丝马迹了。定然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王小姐不明白他的意思,以为只是酒话,扶着他入内,脱了外衣和鞋袜,塞进被窝里去,酣然大睡。

  第二天一早,繁昌来到粮行,将繁盛从睡梦中拖起,硬是催着穿衣打扮,随他去北山寺赴职。繁盛宿醉未解,头轻脚重被拽上了黄包车。车声辚辚直奔目的地。这会儿,北山寺早已山门洞开,门岗林立。方世成在殿前空地上看手下们练拳,没想到周家兄弟来得这么早,急忙请入室内坐下。

  繁昌笑笑说:“人,我是给你送来了,可要好好教教他。我看他上午来这儿办公,下午回粮行理事。公务、生意两不误。”

  繁盛望望哥哥,想起件事来,说:“老娘的话,你忘掉没有?”

  繁昌摇头,说:“哪能忘呢。你在这儿是个闲差,是方专员照顾你,比不上我要真刀实枪地和人拼命,有什么可担心的。”

  繁盛无奈,拱手冲方世成作了一揖。方世成也是无奈,领他到隔壁一间房中,指着张桌子说这就是他的位置,具体事务是帮着科长研究清乡后,实行税务摊派,核算方案。将来,还可以转调去税捐署任职,那里可是个肥得流油的衙门。

  整个上午,一通忙碌后,繁盛离开回家时,酒醉已解,人也倦了。依旧黄包车送回宅子,这会儿,许家母女正要回转自家宅子去收拾。周太太再三挽留不住,恰巧见他回来,便由他去送。

  临行时,周太太特意和许太太、许怡娘儿俩挑了个僻静处,低声问询许怡身上月事是否正常?在她看来,这个二儿媳也该怀孕了。许怡红着脸摇头,心中却是有几分惆怅和失望。回到许宅这些天,繁盛和她在闺房内的亲热次数寥寥无几,心中有情趣也提不上来,这会儿婆婆陡然提及,自是感到一些失落。

  周太太笑了起来,说:“我是心太大了点。想双喜临门呢。这事还是按你的话,要讲缘分哩。”

  繁盛送丈母和妻子回家后,未作停留,借口去粮行,实际上却是出城去了。为了保密起见,他从许宅后门离开,从粮行的后面进去,戴了副眼镜,粘上假胡子,依旧从后门出去,大摇大摆出了城。天黑以后,他来到卤丁河边的联络点,上了芦荡中预备的小船,顺流直下驶向那处隐蔽于水乡深处的村落。

  半夜时分,明月清冷地映照着茫茫水色下的渔村。几株槐树和垂柳青色勃发,在轻纱般的月光中显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色泽来。树阴之下,一个持枪人影在此值守,听到了远方隐约传来的桨橹之声,不由警觉,马上举起胸前的望远镜进行侦察。徐徐近岸的小船船头,拿起面小巧的三角旗迎风挥舞几下,那人看出暗号,急忙转身回去报告。

  当繁盛上岸时,李明善以及另外一个插枪的便衣军官已然候在树下。这俩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皮竭力想撑起精神来,接待这位星夜而至的不速之客。繁盛冲他们略点头,便朝那几间茅草屋走去,边走边说:“想不到,这春夜的寒凉不亚于冬天,湖上又有风,快冻死人了。得先烤会儿火才好。”

  李明善说:“什么风,将咱们周二少爷从海陵城中的温柔乡里吹到了这儿,瞧这模样儿,够惨的。”

  繁盛一脚踹开柴门,进了屋在惨淡的油灯下依着土灶坐下,拿出盒烟来丢在桌上,说:“我周某人时来运转,要飞黄腾达了。先请你们抽烟,过些天再吃酒,去城里最好的富春酒馆。”

  李明善两眼发亮,笑道:“人不能夸,一说就来劲了。老老实实说你的来意吧。”

  繁盛哈哈大笑,便把白天里繁昌领着自己去清乡特派公署赴职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李明善听着也觉得奇怪,不知这位周大少爷卖的什么关子。据情报,76号新增力量到达,恐怕就是这位初来乍到的方专员及其手下。繁昌将自己的二弟硬塞进他的班底中,是想暗伏一条眼线,还是另有打算?

  三个人思忖良久,不敢贸然。决定向重庆方面发报,告知详情,盼求指示。

  这份电文发出后5个小时,大约在次日上午8时左右,重庆方面复电传来,寥寥十数字:是友非敌,可以加入,注意隐蔽身份。

  译电员拿着这封译电过来时,繁盛已经和李明善等人坐到了河边槐树下的凉棚里。远望,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水上景色,就着几个美国牛肉罐头喝着瓜干土酒。繁盛一面吃一面叹气一面笑骂道:“我在城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你。不想你尽地主之谊,尽弄些陈年罐头来应付,真实不够意思。”

  李明善笑道:“且莫心急,灶上炖着和炭炉上煎烤着的,都是你在城里吃不到的东西。”

  不一会儿,灶火升腾,炊食已熟,端上来看时,是一大罐子泥鳅麻虾炖豆腐,衬着一抹香油,扑鼻清香。那厢里,更有异香飘来。锅盖起处,是一面径可尺许的烙饼,微焦的饼身中,混嵌着杂鱼和虾米,缀以青葱、红椒,令人睹之嗅之,别有一番风味。

  繁盛是城市里长大的人,乡村野食并不熟悉。见了这两样东西,心中高兴,拿起筷子来拣了块豆腐进嘴,叫了声“鲜!”又撕开块烙饼,咀嚼几下,又叫了声:“香!”拍案道:“香鲜可口,好东西,盖过了富春的奇珍异菜!”

  李明善摇头笑道:“周兄不要厚此薄彼,各具风味而已。你肚子饿了,吃着东西,有点滋味的都叫好!胜过世间的其余。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了。”

  正谈笑风生之时,那边电报送到。李明善看了一眼,递给繁盛,说:“原来是本家亲戚,咱们多虑了。”

  繁盛一惊,接过来瞧瞧,松了口气,说:“还说是76号的援兵呢。原来如此。不过,嘱咐我不要露了马脚,怕是另有任务,与我们不是一条线上的。友军,友部而已。”

  李明善喝了口烈酒,说:“点根火柴烧掉吧。接着吃菜喝酒。今儿个把你灌醉,再像扔死鱼似地扔进船舱,载着你回海陵去。说不定家里人还以为你这是故态萌发,躲在哪里花天酒地呢。”

  7

  繁盛失踪一天半夜之后,在晚间9时许醉意盎然地出现在海陵城中繁华要道天禄街上。脚步轻浮,浑身散发着酒味和汗臭,像是刚从泔水沟里爬出来的,令人避之惟恐不及。

  他和嫂子玉茹碰个正着。玉茹本就喉咙浅,又正值特殊时期,稍稍得了点味,就扶着墙呕吐起来。王管家忙吩咐阿虎服侍她,自己搀了二少爷直奔住所,口中唠叨道:“这一出门,就要酗酒,喝成这副模样,可怎么好哦。”

  繁盛故作醉态,脚下踉跄,进了自己屋子,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便睡。

  不一刻,周太太得讯赶来。见了这个宝贝儿子正裹在被子里鼾声连天,俯身用手掌隔着厚实的棉被拍打了几下,气恼地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叫他去丈母家帮忙,他却溜到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烂饮。醉成这副模样,害得两家人白白担心了一天。等你老婆回来,得嘱咐她好好收拾你。看她不扒了你的皮!”

  老太太这样恐吓着,扭头便走。刚到院外甬巷里,遇到了闻讯而来的繁昌。她白了他一眼,指指院内,说:“去,好好教训他,先给他留点记性。不然,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

  繁昌听到“又”这个字,不觉皱了下眉。周太太这才发觉话里有误,也不等他开口,就气咻咻地回后宅去了。

  繁昌进了兄弟的房间,也不去叫他,坐在床头点起根烟来,抽吸了几口,说:“别装,还不快起来。我这手上可是美国人的骆驼香烟,上等的进口货,比你那飞马可要好多了。瞧这烟丝,金黄澄澄。瞧着烟灰,雪白如絮。真正上等的好烟啊!”

  繁盛撩开被子翻身坐起,伸了个懒腰,说:“还是你厉害,知道诱惑一个酒鬼最佳的方式是烟和茶。你老弟恰好是个嗜烟如命的人,只得勉为其难,抽你几支了。”

  繁昌一笑,递烟给他,划根火柴替他点火,然后便默默坐着,不再说话。

  繁盛仿佛立刻意识到了他这沉默背后的意思,便也沉默不语。接下去的漫长时间里,这个屋子里弥漫在一片烟雾之中,寂静但隐含着较量。这兄弟二人,都刻意保持着缄默,静候对方主动开口。

  有的时候,这样的静默所带来的压力,远胜过怒声责问,远胜过机敏的交锋,疑云重重,敌意重重,使身陷其内的人感受到了莫大的压抑。

  最终打破这压抑僵局的,是外来之人的介入。但见院门开处,繁茂捧着个青花瓷壶,托在盘子上,小心翼翼走了进来。隔着3丈之外就大声笑道:“酒鬼醒来!酒鬼醒来!我这新得的福建武夷山铁观音,乃上上佳品。醒你的酒意,不在话下。”

  屋内俩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望着窗外。

  繁茂进屋,意外地发现大哥也在,说:“好,今晚咱们兄弟三个算是凑齐了。正好也来尝尝我这新到的好茶。”

  繁盛点头道:“好,好,好!老大的美国烟,老三的铁观音,还有我这肚子里面的陈年老酒,算得是珠璧争辉了。”

  繁茂摇头笑道:“烟、茶俱可,但是你那肚子里的货色就不要拿出来了,味道肯定不好。现而今,大嫂在那儿提到了便泛恶心。”

  繁茂进来以后,无形中消解了屋子里的暧昧气氛。繁昌、繁盛都松了口气,暗暗后悔先前沉默相对的做法。繁昌也不提来意,繁盛也刻意不提醉酒的原因。兄弟三人抽烟、品茶,谈笑风生。只说往昔趣事,沉溺到旧时的欢乐回顾中去。直至半夜,方才散去。

  其实,繁昌这次来找繁盛,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繁盛这一天半夜的失踪,使他心中原本存留有的三分怀疑陡地上升到了七分。而且,据特高课电台侦缉站的通报,昨天夜里城外南边水乡某地,那部电台打破常规,开始紧急呼叫联络,恰巧被捕获正着。这时间,和繁盛失踪的时间稍加印证,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他本想来此,凭借心理战的手段施展压力,令他慌乱中自露破绽。不料想繁盛居然也以其人之道返还,弄了个不冷不热的尴尬局面。

  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寄希望于繁盛能就此暴露真相。与此同时,他早先于南部、本田等人在万字会开会,商定以电台侦缉搜寻定位的大致目标区域为中心,暗中调集数千兵力,协同扫荡那处地区。这个命令是在黄昏时分发出的。命令要求各参与部队夜间秘密集结,于半夜时分开发,从各个方向按照分配的路线和所负责的地段,开始密不透风的过筛。

  这个秘密电台,在他们监测中出现频率较高,但每次的时间都很短促,使得侦缉机器来不及标定所在的具体方位。经过侦讯专家山田大佐的累次研究分析,加上这次凑巧,终于得出了结论。目的地一明确,自然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歼灭。

  繁昌这次来,从另一角度可以说达到了目的。即,兄弟繁盛已经回到了海陵,处于自己的眼皮底下,不存在殃及池鱼的危险。也许,让他在城里旁观着自己那些可能的同伙们被日本人重拳消灭。是一堂现实不过的演示课,至少会使他们明白一个实际的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他心目中,二弟繁盛算得上是个俊杰。无论阅历、办事能力、交际手段等等,都是上上之选。要是他能投到自己的帐下,兄弟俩携手同心,那无异于如虎添翼。所以,推荐他去方世成那里任职,是自己投石问路的一个妙招。既可以监视这位身世诡异的同僚,又可以测出他的用心来。这不,一下子就有了明显的效果。

  繁盛对于这位心思狡黠的哥哥的一番举动,并没有放在心上。仅仅将它作为一个试探性的行为,等闲视之。他心中正考虑的是,那位已被重庆方面标明是友非敌的方世成专员的真实面目。据他所知,海陵城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难分难清。有新四军的地下情报站,有汪伪76号的情报站,有己方军统,还应该有的是中统吧?

  中统机构最近几年,在军统势力日益壮大的形势下,渐渐收缩自己的介入范围。主要经营地盘是政府、文化界。在军事领域已经丧失了战斗力。特别是上海大区潜伏组织被76号破获后,主要首脑吴可文被俘之后,在苏皖一带更是江河日下,几近销声匿迹,不堪言说。难道,方世成是他们的伏笔?

  带着这样的疑问,繁盛正式堂堂正正地步入北山寺大门,开始从政生涯的第一步。方世成对于这位迟缓一天来报道的下属,并没有予以太多的关注。见了他来,只顾低头看文件,抬眼望望说:“你去吧,稽核科那儿,我已经安排好了,直接可以去办公。”

  繁盛见他低头罔顾,心中有点好笑,颔首致意后,去自己所在的地方。他在檐下走廊里走,左边是空旷场地上操练的人群,右边是一溜厢房中济济一堂的文员,算盘和电台收发报的按键电流声,以及口音各异的对话和议论,令他心中惊叹不已。看来,这位同行兼友部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仅仅几天,就将这儿弄得热闹兴旺。假以时日,那还了得?

  想到身边将有如此强劲的策应,他心中不约轻松了许多。进了办公室,先行和各位同事们招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翻看了几册南京财政部编制印发的文函后,不觉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繁盛记得自己的作息时间,下午去粮行,无须再来。离开时,又和顶头上司科长闲聊了几句,穿过正涌向寺外小饭馆吃饭的人群,心中稍稍留意。这伙人约摸四五十个,大多佩戴盒子枪,衣服是清一色深丈青立领四兜式样,和日本人的文员制服有几分相似。瞧这架势,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炭店繁昌那里的实力了。不过,繁昌另外还兼了个军职虚衔,下控着城防团,有军事后盾。这一点,怕是方世成难以比拟的。

  下午,繁昌一反常态,再度光临益丰粮行,坐下来就开门见山,问繁盛上午去北山寺后的感受。繁盛没料到他会这样性急,便说那个方世成是个人物,经理一方的能力非比寻常。短短几天,就网罗了这么多人来效力,有模似样地发展势力。繁昌不以为然地摇头,告知他据新得情报,这些人原本上就是他的部属手下,随着他从南京过来的。据他的侦察,总共分成了三批,陆陆续续来了北山寺。武器装备是从江南苏州装船运来的,在大埔码头上的岸。押船的是苏州宪兵队的人。

  “这,有什么疑问吗?”繁盛觉着好奇,问这位忧心忡忡的哥哥。

  繁昌想想,说:“但是,我猜测这些人员是从哪儿来的?南京的朋友也不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临时招募的。从他们之间谈话的熟悉程度到训练时的动作协调,都可以看出蛛丝马脚来。”

  “你的意思,是怀疑这位方世成的来历?我倒没有感觉可疑。人家临来之前,难道是一介白丁?自己的旧部,带过江来一起发财,有什么不可以?”繁盛这样说道,意存回护。

  繁昌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唉,不说了。”

  繁盛听出他话中有话,似乎还有一层隐情不为自己所知,疑心大起,忙问缘由。繁昌因为早先应允过方世成,不便点破,含糊其辞道:“没什么隐情,也不需点明了。就看你的观察能力了。在那里多看、多想、多分析,自然会有所得的。不过,你离开海陵出外时,最好提前和我打个招呼。否则,老太太查问起来,我也没法子替你掩饰,替你搪塞。”

  繁盛听他隐约在点击自己失踪的这件事,佯作不解,一笑了之。但是,他对繁昌那个所谓观察能力的说法,还是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再加上这位方专员有似曾相识之感,虽然一时难以明确,可是旧日记忆相关的痕迹还是应该有迹可循。

  繁盛进入清乡督导公署工作的事情,不出一个礼拜,便被繁茂知道。向他透露这件事的,是德顺元药铺的掌柜李逸仙。他在街口假作偶遇,碰到他时,笑吟吟说:“三先生,你们家二先生高就北山寺,步入政界了。可喜可贺。”

  繁茂莫名其妙,问:“什么北山寺南山寺的,乱七八糟。他去那儿,入的是孙良诚的伙?”

  李掌柜摇头道:“不是孙良诚,是方世成。汪精卫新派来督导江北地区清乡工作的专员,很有些牛气烘烘的意思。眼下,可正是炙手可热,胜过了你们家大先生的势头。”

  繁茂听他话里有话,忙追问其详。李掌柜便一五一十把繁盛加入清乡公署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繁茂这时候才会过意来,叹口气说:“唉!这个世道。他挣钱挣得好好的。怎么也鬼迷心窍了?”

  李掌柜却是笑容满面,说:“这倒不是件坏事。至少眼前不是坏事。由着他们你缠我绕、相互倾轧吧。咱们有自己的事情做。”

  这样,繁茂自袭击宪兵队之举后,又新获得一个艰巨而具有重大意义的任务:伺机除掉海陵宪兵队长本田中佐,继续那夜未尽的职责。

  现在,海陵城内总体局势平稳。日本宪兵队不敢再半夜出来巡逻,生怕再中埋伏。反过来,他们结结实实把驻地及万字会左右地段护住,作固守自保的态势。夜里出外例行巡查的,是皇协军城防团的士兵。这些人对于这个差事敷衍了事,根本是提不起劲头来。加上日本人遭袭的教训在前,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当做回事。

  所以,要寻摸到本田漏单的机会还真不容易。好在,繁茂执行这个任务并没有急迫的限期。李掌柜嘱咐必须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能出手。这样,就可以容他能够耐住性子,静候机会。

  8

  就在繁茂接受伺机解决本田的任务同时。本田正会同坂本大佐一起指挥部队在城外水乡进行全面搜索。晚间集结的数千军队,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悄进入预定地区。根据电台监测确定的方位展开。夜来静寂的水乡盆地,河道里划桨潜行,岸上悄声前进,到处是人影幢幢。由于这次行动极为秘密,加上部队的调动在城外进行,又有时间上的隐秘性,已经达成了战术上的出其不意。

  海陵城中益丰粮行内,繁盛正搂着王小姐酣然沉睡,全然不知他们在城外接应的据点正在陷入到日本人的四面包围中。

  这个番号为忠义救国军江北纵队的队伍,共计700余人,分散驻扎在五个渔村之中。为了安全起见,共布了三道哨岗,最远一道设在白马河岔口边的一棵老槐树上。配备有美国最新式的报话机,一旦发现情况,可以先行通报报警。

  可是,这次日本人选择的稳打稳扎的方案,如同围棋对弈,先从外面布局,逐步向拟定核心挤压、进发。所以,当第一道警戒岗发现日本人的前哨部队时,整个驻地区域通向外面的水路通道基本上被封锁。

  战斗的第一声枪响是从凌晨3点发出的。

  守在槐树上的观察哨向徐徐逼近的日本人开火,德式冲锋枪打出一道闪亮的火红线路,在漆黑的夜幕上切割出耀眼的伤口。然后,就是日本军曹们叽里呱啦的号令声。那些持着与自己身高相近的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们,一改此前的谨慎,齐声呐喊着趟水向前冲过来。警戒哨上两支冲锋枪左右占据住犄角优势,进行抵御。这场前哨战10分钟后结束。熟练的日本炮手校正距离,连发两枚迫击炮弹,将这两名哨兵及那棵老槐树炸得面目全非。

  这时,整个忠义救国军驻地的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李明善和其他几个首领迅速作出反应。他们在油灯下对着地图向四周派出的暗哨进行询问。结果是,所有方向都发现了日本人。李明善倒吸一口凉气,丢下话筒,和身边的助手商量了一下,认定己方已经陷入日军的合围。这次,日本人是有备而来,不容忽视。

  必须趁着他们没有完全收拢口袋,形成合力之际,择其一路倾力突围。好在这支部队的通讯联络极为迅捷,半小时后,五个村子分开驻扎的部队已经聚合,并开始向南突围。李明善选择这个方向的原因,是基于日本人重点在海陵这个估计作出的。但是这招棋却是失算了。南部襄吉这次调集部队,是从东南方向沿江走廊而来。是第七旅团的精锐,正好扼守南边,和他形成了针尖对麦芒之势。所以,当先行突围部队向南不过4里路时,遭遇了南下的日军井上大队。双方立即交上了火。

  井上大队久住江南,水乡作战也是行家里手。只见他们稍一接触后,立刻散开阵形,利用芦苇、草丛、树木作为隐蔽物,进行阻击,并呼叫友军向南靠拢支持,力图将当面之敌聚而歼之。李明善听出对方火力配置的特征,旋而指挥手下别动队从两翼迂回过去,正面火力增加了十几挺机枪和八门迫击炮,同时开火。

  这一刹那间,密集的炮弹将井上大队指挥部炸个正着。井上中佐身负重伤,被部下迅速救起向后方转移,改由晴川少佐接替作战。这边突围部队,借着这一顿火力猛攻,通过了日本人封锁的河汊要地,直逼向南的安定桥。过了这个桥就是通太公路,安全跳出日本人的包围圈在望了。

  可是,李明善并不知道安定桥一线守备策应的是南口大队。刚刚下车后开始筑备工事,接应井上。眼见前方交手不过一个回合,井上中佐便重伤下来,不由惊讶非常,知道对手非泛泛之辈可比,急速下令利用房屋、土坡建立一个覆盖桥口500米的交叉火力网,分前后两道阵地歼敌于河对岸。

  李明善见己方依靠武器的优势,首战告捷,立即命令部队趁机向前,边冲锋边利用精准的枪法,逐一清除那些零星散落在各个角落,被动进行阻击的日本兵。精锐的井上大队士兵们都是屡经战阵的家伙,但从未遭遇过这样装备精良的对手。一个猝不及防,丢下几十具尸体,涉水而退,据守在岸上高地,凭借树木和土坡设置火力点阻敌。

  正胶着之时,那两厢里迂回的小分队交叉杀到。一路断其后援,拦腰将井上大队截断。另一路凑巧,大约是估计日军纵深过大,竟是孤军深入到了安定桥附近。一见日本人正发疯似地抢修工事,知道情势不妙,未作任何停留,一个猛扑过去,将那些没有任何准备的南口大队打得晕头转向。

  且说顶在前面的井上大队余部,由于陡然间腹背受敌,正面的敌人攻势又狠,再也难以支撑,在晴川少佐的带领下开始后撤。孰料后方业已成了战场。安定桥口打得正热闹,便也一头撞进了战火。待得和南口中佐联系上,这才明白战场情况。晴川少佐当机立断,所部立即投入对眼前这股敌人的进攻。和南口一起消灭掉它。

  这样,战场上便形成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一方面,是南口和井上大队夹攻对方一部,另一方面是对方从前后在夹攻井上,互相咬住,纠缠不放。那股陷入日军夹击的队伍大约50来人,穿插之时没有携带重武器,只得将有限的兵力分成两路,守住安定桥北一个树林茂密的岸堤,死守待援。

  李明善加紧指挥部队策应身陷敌后的那股人马,用报话机召唤所有部队不顾一切地向南靠拢、进击,力图从面前敌军两个大队的防线上冲突过去。

  临时负责两个大队联合作战的南口中佐似乎也从这短兵相接的混战场面中嗅出了其内的玄奥。他立即电令晴川少佐整理队伍,不顾一切代价进攻,激战半小时后终于将这个因意外揳入两个大队中的敌军小分队全数歼灭。但是,井上大队经此役后损失惨重,付出了二分之一的兵员伤亡。而南口大队因为是以守待攻,损失较小尚持有完整的战斗力。

  李明善这边主力竭力攻击向前,将井上大队残余的力量逐赶于安定桥南的防御阵地上。由于先前那支小部队的有力牵制,至今为止,防御工事根本没有有效完成。眼见对方如影随形般紧逼过来,也顾不得许多,重机枪开火射击,弹雨之下,追兵和被追的双方人员不分彼此,纷纷中弹倒下。

  井上大队的士兵们高声咒骂着匍匐倒地,爬回己方阵地。

  李明善一战击溃井上大队,心中正要高兴,不防南口大队驻防在后面,成以逸待劳之势。这时,由于向南突围的战略意图已经明朗,四面围困的日伪军开始纷纷围裹过来,形势严峻。若不击破当面之敌南口大队,时间一拖久了,将可能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他顾不得许多,立刻命令将所有的重武器集中过来,并组织了十来个枪法出众者,配以新式阻击步枪,着重对敌方的重火力点和挎刀的指挥官动手,不断阻杀,停滞他们的防守封锁。

  这场孤注一掷的战斗在东方渐渐泛鱼肚白时,正式打响。在一排迫击炮密集发射落地后,安定桥前土坡上的日军阵地一片火海。李明善一挥手,第一梯队进攻队伍在机枪的掩护下迅猛向前。日军阵地上幸存下来的火力立即开始射击。阵地前的开阔地上,立即伏尸十余具。其余人卧倒在地,被压制住前进的势头。李明善心中焦急,去问炮弹的储备情况,答案令他非常失望。原来,夜间行动来得仓促,库存的弹药没有来得及带走,现在总共剩下的数量也只够再进行一次像样的炮击了。

  李明善思忖再三,随即增加了先头突击队的力量,并在战术上作了调整,利用这最后一批炮火的支援,把握好时间差,一鼓作气占领敌方阵地。

  5分钟后,40余枚炮弹入膛弹射出去,瞬息间在日军阵地上散落,犹如一朵朵开放的鲜花,夹杂着血肉横飞。早已隐蔽待命的部队与此同步开始不要命地穿越开阔地带。阵地上,被这阵最后的炮火炸得无处藏身的日本兵们,合目号哭着待死。没有再做殊死的抵抗。

  等第一波次部队付出少量的伤亡登上桥前阵地后,阵地上已经没有活的日本兵了。李明善欣喜至极,跟着后续人马上了阵地,拿起望远镜朝桥那边一看,不觉心头一凉。原来,刚才费尽心机倾全力夺下的脚下阵地,仅是卫护桥前通道的临时工事。桥后那端,才是日本守备的重点所在。不但兵员充足,而且在距离桥头百余米处,竟然还有一座砖头砌就的碉堡。这里,原先驻防着一个小队的日本兵。正巧可供南口配备重火力所用,全面扼守安定桥通向后面通太公路的咽喉。

  这时,后面及左右的三面追兵合围,逼近的交火枪声已经依稀可闻。南部旅团主力聚歼这支神秘番号的部队于海陵水乡的作战目的即将达到。惟一能够破解的路径只有一条,对面南口大队最后的坚固防线。

  李明善放下望远镜,顿时明白了古书中劲弩不能穿鲁缟的解释。他扭头望望麾下这些精疲力竭的部属们,说:“眼下,惟一的生路就是冲过安定桥。炸掉那座碉堡,踏着南口的尸体出去。不然,就是南口踩着我们的尸体去邀功领赏。孰生孰死,就在眼前这一战。你们愿意放手一搏吗?”

  那些士兵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兵,知道此战已到了生死关头,人人抱了必死的决心,高声应道:“对!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踏着南口的尸首冲出去,咱们决一死战吧!”

  再往后的战斗,在李明善的心底留下一个永远不能抹去深刻印记。长不过20来米的安定桥,以及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流,刹那间成为勇士们殒命、血流成河的所在。那些敢死队的士兵们,端着冲锋枪冲上桥头,奋不顾身地扫射着扑向日军阵地。不少人凭借着树木凫行于水面,想涉水上岸夺取日军阵地。日本人的火力立即铺天盖地地下来。桥面上的石板被密集的枪弹打成了一片筛点,上面伏尸无数。桥下河面。想渡河攻击的队伍也遭到了灭顶之灾。日本人的枪弹倾泻而下,不断有人中弹入河,清澈的水面上,泛起团团殷红的血雾。

  这样反复的冲击数次,可是仍然无法逼近日本人的阵地。河道的屏障和坚固的堡垒,成了断绝他们生路的主要原因。

  李明善悲愤到了极点,眼见一个个部下中途徒劳地倒在冲锋的路上,不禁红了眼,操起一挺轻机枪,大喊道:“弟兄们,咱们一起来,杀狗日的日本人!”

  他刚走出几步,便被身边副官一把摁倒在桥口,说:“不能啊!你可不能生气,丢下咱们这几百号的兄弟不管!”

  李明善心中一凛,长长地叹口气,回头望望身后残存的部下,以及三面愈来愈近的枪声,无奈道:“日本人已经合围我们,冲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会儿,我不去拼,谁去?”

  众人俱都沉默,不知道如何应答。这支负有特别使命的部队,从编成到深入沦陷区敌后,屡经战阵多有斩获,从没有落到如此的凄惨境地。这会儿眼见长官说出这样绝望的话语,心中都明白,这次陷入重围,怕是难有生机了。

  正当大家默然之际,那副官突然一指侧翼,惊讶道:“左翼的枪声不对呀,您听听。”

  李明善忙驻足聆听,果然如此。己方小股部队正全力抵御滞留敌军的进攻,德式冲锋枪和日本三八大盖的枪声中,又有另外密集的枪声传来。他聆听片刻,陡地回过神来,一拍大腿说:“这是新四军,莫非,是他们来救援我们?”

  李明善所猜不差,这支从他们左翼敌军背后发起进攻的,正是新四军苏中独立团。此前4个小时,他们还在水乡以西的一个小镇中驻扎修整,突然接到电报通知,日军在他们附近地区有异常动向。可能是对那支半路进来搅局的忠义救国军下手了,要他们全力监视,伺机而动,关键时刻可以施以援手。所以,当李明善所部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时,这才决然发动进攻,奇袭日军的背后,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李明善得此援救,无异于雪中送炭。马上命令所有人员全力向北突进,不惜一切代价,配合友军突破敌军防线。这个方向是日军小林中队及皇协军一个团。本以为主要战场集中在南口、井上大队方向,自己这边只作战术配合,不让合围中的零星敌军漏网就可以了。完全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有新四军主动对自己进行奇袭,更没料到对方会当机立断调整了突围方向,径直奔自己而来。

  天色大亮之际,这两支番号各不相属的抗日部队大获成功。小林大队的防线被击破,溃散退却,伤亡惨重。那个皇协军的一个团,略一交手后就销声匿迹。李明善率着部属冲出重围,和出手救助的新四军独立团一起离开这个水道纵横的地带,越过通太公路向西而去。

  李明善和新四军团长邓飞并肩而行,抱拳说:“多谢贵军出击相助,否则的话,我们这些人都要在水乡中葬身鱼腹了。”

  邓团长关心地询问伤亡情况。李明善叹息一声,说:“伤亡三分之二左右,损失严重啊。”

  在接近江都县境的许桥庄,两支队伍分道而去。新四军转向南边附近,趁着日军兵力削弱之机,先行建立一个和江南直通的桥头堡。李明善所部转而向北,从日伪的力量薄弱处过去,向三战区靠拢,寻求人员和武器弹药的补充。

  临行之际,他为了感谢新四军,赠送了4门迫击炮、机枪6挺作为礼物。邓团长也不推辞,收下礼物,笑笑说:“海陵城中大有可为,贵部的旦夕祸福、生死存亡,其实都与那里有关。”

  李明善闻言愕然,正要细问缘由。那位邓团长已经带着一脸莫测的笑容挥手作别,催着胯下的白马在这灰色行进队列中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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