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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七章

  1

  1941年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后,天气彻底地晴朗了。枝头萌动的芽尖开始加速生长,一夜间便绿了枝干,环绕包围住海陵县、里下河地区。河荡中枯萎的芦苇开始重生,彻夜都可以听到它刷刷上扬的声响。不过二三十天,河道便被填充满、遮掩住。乡下农忙的季节随之到来。这里是著名的产粮区,无论是新四军、国民党还是日本人,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春季军事行动的节奏,静候着秧苗下地后,再行厮杀。

  海陵城中,趁着战事的空隙,愈加变得繁忙。许多军官们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部队,回到这城市中来,寻欢作乐。青楼、酒馆,纸醉金迷,弹唱弦乐,一派奢靡之风。包括周府在内的各大户人家,俱都禁闭大门,减少了与外界的接触和交往,小心翼翼地维持住现状。

  这些天,日军南部旅团长偕参谋长坂本、宪兵队长本田等人,簇簇拥拥一大帮,前往炭店拜会了周繁昌,向他表示祝贺。由于多次破获抵抗力量的情报站点,对抗日武装形成了几次有力的打击,战果颇丰。故而,日本华东派遣军畋骏六大将特地颁发了菊花勋章给他,予以奖励。

  繁昌似乎已经得到了南部将要拜访的消息,特地指示部属们打扫整理庭院,将铺面上的炭块移到两侧,砖地洒水,以示恭敬。这一大队日本军官们进来炭店,到了后面几进院落中参观,又转回来进了繁昌特意安排好的接待室,上好的茶水招待,柿饼、麻糕作为佐茶的点心,十分周到。

  南部颇有喜悦地四处打量这院子,赞许道:“周先生的能力非常强,这几个月来接连出手,敌人闻风丧胆啦。”

  繁昌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敬上香烟,说:“将军过誉了。我不过是让手下人尽其才而已。他们是搞情报工作的行家里手,对付那些乌合之众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的。”

  本田凑过来,竖起大拇指笑道:“周桑,什么时候再抓些奸细过来,我那柄家传五胴斩可是夜来直在鞘里跳呢,嗜血不止了。”

  繁昌哈哈大笑,说:“不急,不急,等到清乡行动全面展开,你那把刀定能喂得饱饱的。”

  南部微笑不语。

  坂本参谋长说:“周桑文武双全,将来必定是大东亚共荣的支柱骨干。上次,你托我调拨给城防团的机枪和子弹都已运到了,装备起来,战斗力可是今非昔比了。”

  繁昌点头道:“清乡行动之时,这个团可作为独立四师的先锋团,冲杀在前,一显皇协军的威风!”

  众人尽皆大笑,各自含意复杂,有赞许者、有不以为然者、有厌恶者,俱在笑声中显露无遗。

  这时,相距直线距离不过二三百米的益丰粮行内,却格外显得寂冷清静。铺面上除了两三个买米的主顾外,里面悄然无声。名义上的合伙人,实质上的掌柜周繁盛已经好几天没在店内了,就连那个外表俊俏的账房先生也同时失了踪。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繁盛此刻,美人在抱,泛舟于白马湖上。这里离海陵城大约30公里,距长江大致也是这么远。依旧是那个数月前被假装劫掠到的渔村,他们在岸边下了船。上次来海陵传信的李明善,现在恢复了军人装束,佩着少校军衔,正坐在河边槐树下的小方桌前喝茶拭枪。

  繁盛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俯身从他手中接过枪来,先摘下弹夹,然后稀里哗啦一阵忙碌,卸成几十块零件,说:“替我估算时间。”

  李明善举手望住腕表。繁盛咳嗽一声,双手快捷无比地开始组装。王小姐但觉一阵眼花缭乱,一把完整的驳壳枪已经握在他的手中。李明善说:“两分零四秒。”

  繁盛惋惜道:“丢功了,原来在训练班时,我可是从没出过两分钟的。辜负了戴先生的栽培了。”

  李明善说:“戴先生百忙之中,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这边所有的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中。重庆那面已经收到了日本人今年清乡计划的详细文件。一台好戏等着上演呢。你可是一柄鱼肠利刃,含而不露。一到紧要关头,便是夺人性命的利器。”

  王小姐有些担心地摸了摸繁盛的头发。繁盛拍拍她的手,以示宽慰。

  李明善看在眼里,笑骂道:“打情骂俏,把上海租界里的那一套拿到江北来了。王小姐,去让炊事班那里烧只鸡来罢。”

  王小姐虽然有点儿不乐意,但又不能不服从,怏怏然走了。

  俩人见她走了这才话归正题。

  李明善说:“令兄这些时日,可是海陵地区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接二连三地令新四军方面连遭打击。地下情报系统几乎被破坏殆尽。这必定是咱们那些前同事们的手笔。果然是老油胡子了。”

  繁盛叹口气,说:“我猜他,定是死心塌地做汉奸了。用钢索死死和汪精卫和李士群他们捆在一条船上。这赌本下得太大,有孤注一掷的嫌疑了。不知道重庆方面对76号李士群方面怎么个看法?”

  李明善沉思道:“上海方面,他们有天时地利,我们屡受重创。大量人员被俘转而投靠,犹以程公肃为最。戴先生已经通过远避香港的杜先生出面调停,将上海的局势先缓和下来。咱们继续往后盘划长远计划。在其他地区予以迎头痛击。”

  “目标是什么?已经确定了吗?”繁盛问道。

  “大致定下了,擒贼先擒王。”李明善说:“不过,只是等待时机罢了。时机一旦成熟,东风一起,自然会有赤壁大火熊熊燃起的。”

  这批忠义救国军其实是一个特别行动队的架构。共计740人,武器配备有各类德式武器,机枪、冲锋枪、驳壳枪,以及迫击炮若干,火力强大。且士兵们都是精选自几个王牌野战部队的老练之辈,屡经战阵。有的甚至从喜峰口一役起就和日本人交过手,战斗经验丰富。过江前又在江南水乡长期驻扎,对于地貌相似的苏中地带自然是如鱼得水,行动自如。他们过江来的日期和繁盛从沪上返乡的时间相与仿佛,加之和第三战区、江苏省政府各方面势力均无来往,故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个难解的谜团。至于他们在这里的确切任务和图谋,更是无从知晓。他们驻守在海陵城外一隅水乡,密切监视着城中的动静,枕戈待旦,随时策应城内繁盛的行动,内外配合,看情形是所谋非小了。

  2

  周宅内,自从周太太在许家铩羽而归后,心里着实不痛快了好几天。无论见了儿媳玉茹还是三子繁茂,都没有好脸色。只是,她对于那件事的疑惑总归是疑惑,缺少真凭实据作佐证,不好明言。只得以言语来敲打。

  因为先前露了马脚,玉茹也不敢过分,好些时不去繁茂院中,以避嫌疑。但是,对于繁茂的担忧,她也感到忧心忡忡,摸不准繁昌是否对于此事有所警觉。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敢和繁茂再行商议,于是,留下意来,密切关注宅内仆佣和炭店之间的关系。时常去宅门附近闲坐,名义上是料理家务,实质上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

  繁茂这些天见玉茹不敢再来找自己,既感觉放松又有一些怅然。未婚男人一经涉足性事,自然有无穷的回味,更何况对方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女人呢。他恢复了又去学校教课的工作。校长对于他出面帮忙救出了自家的亲戚,感激不尽。学校里的同事知道了,也觉得他还算是条仗义的汉子,原本心中株连的心思也都淡去,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招呼。

  繁茂心中平静了许多,上课离校的途中,隔三差五地去药铺坐坐。

  这些天寒暖不定,受凉感冒的人多。李掌柜生意上忙碌起来,忙着抓药,好几次都无暇接待他。这天中午,趁着病人稀少时,主动在街心叫住他。繁茂见他寻自己,知道是有重要的事情,忙进了药铺。李掌柜向他打听繁盛的去向。

  繁茂愕然,说自己这些天没有去粮行,详情并不太清楚。李掌柜皱眉道:“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令兄好像最近几天离开海陵了,益丰粮行门可罗雀。他会去哪里呢?”

  繁茂说:“他去乡下,预定夏收的粮草,是做这门生意的寻常事。难道,有什么不对劲?”

  李掌柜低声说:“新收到我们打入敌方内线从南京发来的情报,敌人的清乡计划里有几个重要的步骤和海陵有关。这个计划制定出来不超过10天。令兄下乡,莫非和它有关?”

  繁茂犹豫道:“这么凑巧?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也无法断定,不比我们家老大,脑袋后面护背旗招展,显的是一个大大的‘汪’字,一目了然。”

  李掌柜悠远地望着门外街道对面瓦片间伫立的塔儿草,说:“你们周家倒是奇怪,出了周繁昌这样的铁杆汉奸,也有你这样热血青年,更有周繁盛那样随波逐流醉生梦死的浪荡公子,确实是造化弄人了。”

  繁茂在家中和繁盛的关系比较融洽,见李掌柜对他起了疑心,心中倒有几分不以为然,认为繁盛虽然行踪诡秘了点,倒也不好将他划到那个阵营里去。反正此人自上海滩一路浪荡而来,保不准也会一路浪荡离去。至于目的地是上海还是投奔他的大舅子许致远,那是后话,不值得自己煞费心机去猜测了。

  3

  日本军队1941年清乡计划,实际上在去年底便已泄密,被国、共双方各自从不同的渠道获得。但是,41年初经大本营重新审定修改的计划,却一直秘而不宣,藏在参谋本部的保险柜里。能够全盘洞悉计划内容的只有极少数几个高级将领。汪政府包括汪精卫在内的大小官员,都被蒙在鼓里。

  海陵城中万字会,第七旅团司令部,旅团长南部襄吉正在执行的是业已众所周知的原定清乡计划,将属下部队主力向东攻击前进,彻底打通江北交通线,并加设40个据点,60座岗楼、将所占领的狭长形地域牢牢控制在手中。这个行动的结果,对于活动于长江两岸的新四军、国军各部形成了极大的威胁。

  国军在苏北各部共计4万余众,弹药补充、装备维护都仰仗着安徽山区第三战区总部的供应。这样一来,交通线被阻,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新四军方面,江南所属部队和江北主力互相策应行动的意图被阻,本应从沪上运购的重要物资也同样运不进根据地来。

  南部襄吉从前线指挥完成这次军事行动,返回海陵后,正听本田汇报最近这阵子宪兵队、特高课在周繁昌情报站协助下所取得的战果。南部擦拭着手中的一块翡翠雕件,不声不吭似乎对那些内容并不感多大的兴趣。这个拳头大小的翡翠,本底是月白色,但表面突凸起一块色泽极佳的深绿,正好被利用起来雕成只蚂蚱,惟妙惟肖地趴伏着,蜷曲的腿部和细长的足弓,显示出工匠深厚的功力。

  本田中佐汇报完毕,见上司不出声,只是翻来覆去摩挲那玉石,不禁心中奇怪,但又不敢开口询问。南部猜测到他的心思,说:“你是想问这件东西的奥妙罢?我告诉你,这是块利用本身特定的质地瑕疵,顺势琢成昆虫、山石相互印照的上等工艺品。中国人就是喜欢将才智发挥在这些地方,做出来的东西确属一流,达官贵人竞相购买,并引以为荣。唉!幸亏他们将精力都花在这鸡毛蒜皮的细节上。若是有做这东西十分之一的心思用在了治理国家方面,我们还能有机会坐在这里把玩这件战利品吗?大概还在日本老家各自忙着生计呢。苍天给了大日本帝国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也给了你我成为远征勇士,为帝国开疆拓土的机会!”

  本田并起脚跟,立正道:“将军阁下,英明之极!卑职也是在想,倘若他们中国人不是一盘散沙,聚不能众,我们要想在战争中取胜也是极其困难的。周繁昌这样有才干的人,倘若成为敌人,那将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南部微笑道:“他现在为我所用,成为帝国利器的锋芒,乃是幸事,对吗?”

  本田点头。

  不料南部却摇摇头,说:“这你可就错了。他们这些人一旦春风得意,可就有称王割据之心了。周繁昌以及他的上司李士群,都是非甘居人下之辈。只可利用,不可助长其觊觎之心。否则,尾大不掉,难以驾驭的话,又会成为我们皇军的劲敌。”

  本田连连称是。

  南部缓缓道:“他最近拿了勋章,得意忘形那是不在话下了。你可以去多多鼓励,让他再接再厉,多破获几个敌方地下组织。我这里还是能给予相应的赏赐和支持的。”

  本田试探道:“将军,卑职出面去请他喝酒,如何?”

  南部哈哈大笑,说:“请他喝酒,得我亲自出面。你去,他正趾高气扬之时,怕是不会给你面子的。”

  南部的话果然灵验。本田去炭店拜访周繁昌时,流露出请他喝酒的意思。繁昌果然笑着推辞道:“本田中佐咱们什么交情,还用得着请客喝酒吗?周某人戮力做事,为贵部多获战果,那便足是了。”

  本田心中一面佩服上司的远见,一面咒骂着繁昌,笑嘻嘻说:“请周先生赴宴喝酒,乃是南部将军的意思。他日前刚从作战前线回来,听说了近期的辉煌战果,十分高兴,故而遣我来请。周先生不要再推辞了罢?”

  繁昌听说南部回来有些惊讶,说:“这么说来,东南方向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参加将军的庆功宴,理所当然。我一定去。”

  其实,南部邀请繁昌吃饭,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只是不便在本田面前提起而已。根据华东派遣军司令部的部署,为了策应浙、苏两省的清乡行动,先期还必须施行一次力度强劲的苏皖战役,力图将退守在安徽山区诸地的国军第三战区主力部队消灭,或驱逐出境,拔除这块占据三省交错地带的敌方大股势力。

  据悉,驻防苏皖区的第六十三师中将师长许致远,家眷便在海陵。此人为第三战区序列中的一员悍将,曾率部参加淞沪会战、徐州会战,能攻善守,很给作战对手留有深刻印象。这次,通过特高课传来的这份情报,要求海陵驻军和相关情报机构全力配合,力争利用这个有利的条件策反此人,为皇军首战顺利奠定基础。

  本田中佐知道其内的详情,很有点跃跃欲试,但被南部所阻,认为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由周繁昌去办比较稳重。而且,他对于许、周两家的姻亲已有所闻。

  繁昌听他简明扼要地说了用意,心中暗自震惊,万料不到日本人放弃了相安无事的惯例,开始对许家动手了。但是,南部让自己出面是什么目的呢。是考验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狠下心来办成此事?还是送个人情由自己去做?

  他心中犹豫,嘴上却不含糊,立即满面笑意地应承下来,说:“那没什么,我们两家是亲戚。许府小姐是我的弟媳,轻车熟路,我可以出面去和许家老太太谈谈,让她修书一封,令儿子率师来降,也还是有可能的。”

  其实,这些在日本人面前硬撑门面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回到炭店,繁昌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感觉实在是难弄。他在灯前考虑再三,决定先行去找二弟繁盛,看看他是否愿意协助自己促成此事。于是,便叫来负责监视益丰粮行的手下,询问繁盛是否已经从乡下回来。那名手下翻着眼,说回来了,不过不在粮店,而是回周宅去了。繁昌望望手表看时间还不算晚,便决定回家一趟找老二面谈。

  这会儿,周宅内晚宴已经结束。繁盛正坐在后宅周太太的房间里,和弟、嫂们一起聊天,讲述水乡渔村的新奇见闻。

  繁昌姗姗来迟,在院中听了兄弟这番话,应声笑道:“老二,去乡下你赚了银子,我可没有赚着呢。”

  繁昌呵呵一乐,看着一袭深丈青色夹棉薄衣进屋来的繁昌,说:“平日里都说我胡作非为,到这时,却又羡慕起我来了!”

  玉茹见繁昌这会儿回来了,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着望了眼繁昌道:“你这会儿赶回来做什么?不怕夜深人静的有人打黑枪!”

  繁昌一愣,旋而淡淡道:“黑枪倒是挨过两次,不过要不了我的命。想来,那些仇家们也都灰了心,不作此想。我这会儿没事,不回来看望你们,闷在一大堆的黑炭里干什么?”

  玉茹掩口一笑,仔细望他,说:“你这些天呆在炭堆里,是黑多了。再多住些日子,怕是站在炭堆里也分不出来了,你以为自己是包黑子啊。”

  繁昌大笑不止,便向周太太道了晚安,先行回屋去了。周太太看着儿媳,说:“老大难得回来。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繁盛、繁茂兄弟俩见时间不早,也都告辞,一同出门来。谁知道,尚未走到中院天井,只见繁昌抛下妻子,一人独坐在天井石凳上,点了根烟正候在那里。他们心中诧异。繁昌指指繁盛,说:“老二,我有件事情和你讲,你留下来陪我坐坐。”

  繁盛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讪讪着坐下来,困意上涌,很想去睡。但是,这缠绵的睡意不久后便被繁昌一句话儿打得破碎。令他霎时间有了震惊。

  繁昌说:“这次,因为许致远的关系,日本人怕是要对许家下手了。”

  繁盛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是由你来执行吗?”

  繁昌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让丈母娘写封信,让她的儿子弃蒋投汪,也就行了。咱们这边有人替她送过去。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宪兵队早就对于许家的内情知晓得一清二楚。”

  繁盛苦笑,说:“让老太太写信?难。她倘若不写呢,就把她们母女俩抓进大牢,明明确确向许致远发出要挟的警告?你们以为是三国故事呐?我对这种用心、手段实在是不屑。”

  繁昌掐灭了烟蒂,在青石板上使劲地踩了踩,说:“那么,你就先去说一说,试探试探。日本人那里,我先挡着。你是许家的女婿,总不忍看着老婆和岳母坐以待毙罢?”

  繁盛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倦意全消,连在宅内过夜的心思都没有了,决定出门,去许宅通报一声,预先对那对尚蒙在鼓里的娘儿俩有个准备。他回屋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去唤王管家开门。王管家不明所以,从刚刚捂出点热气的被窝里出来,问询究竟。

  繁盛摇头顿足说:“老人家,您快些成不成?我这里赶着去救人呢!”

  4

  且说繁盛离开家门,穿街越巷走偏僻小道,避开巡逻的士兵来到许家,啪啪地拍开门,径直朝里去寻许怡。

  许怡从睡梦中惊醒,听得是繁盛的声音,头发凌乱地来开门,问起这样慌慌张张夜来的情由。繁盛神色凝重地说:“去,快去叫老太太起来,有大事!”

  许怡连忙去叫起母亲,母女两人在后院厢房内接待了这个不速之客。繁盛使个眼色,让她们遣退闻讯而来的佣人,低下嗓门说:“是,是就来抓我们吗?”

  繁盛说:“这事先交由我们家老大办。老大预先和我打了个招呼。主要是日本人想要许致远投靠过来,让你们写家信招降。我估摸此事怕是办不成,你们不会同意,所以赶紧来报讯,想个应对之策。”

  许太太颇感意外地望望这个女婿,没想到他会先行认定自己不会去写那封祸害儿子的信件,笑了笑,问:“你们家老大主办此事,他是什么想法?”

  繁盛说:“自然是希望你写了。这样都不伤脸面、和气。他又好交差。”

  “要是不写,会有什么后果呢?”许太太又追问一句。

  繁盛抿紧了嘴唇,想了想,说:“那后果肯定是难以预料的。”

  许太太拉起女儿的手,抚摩片刻,说:“我求你件事,明儿天一亮,就带怡儿回你们周家。他虽是许家的女儿,更是周家的媳妇。我料定,日本人是不会不顾令兄的面子,为难她的。至于我一个老太婆,倒无所谓了,就坐在这儿等他们上门来找。”

  许怡听母亲这样说,一头扑在她的怀里,抽抽泣泣哭了起来。看着这悲切的场面,繁盛不觉也有些伤感,站起身来说:“不要这样哭哭啼啼的,反而叫我不忍心看下去了。你们在家里先收拾细软,预备明早去周家住。日本人那里,我再托老大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缓过去。”

  这一刻,已是深夜。

  偌大的海陵城内,除了许府陷入到艰险境地外,其余人家早就进入了梦乡,一片寂静。繁盛出了屋子,叫来佣人替他去后园打开平素几乎不动的窄小后门,出得门去就是深巷幽径。繁盛将手电光亮调到最低,影影绰绰照着脚下的麻石路,回到了益丰粮行处于巷内的后门。这会儿,他怕惊动四邻不去打门,退后两步快速跃起,左手搭住墙头,身体宛如狸猫般灵活,倏地上了墙,轻轻悄悄地往院内一跳。

  饶是他这番动作做得轻捷利落,还是没有逃过屋中人的警觉。

  王小姐的声音在寂寥的空气中飘荡:“原来是你,这深更半夜地偷偷离了老婆,跳墙来会情人,好不罗曼蒂克啊!”

  繁盛走过去,敲敲门道:“说这些开门风凉话干什么?开门吧。”

  门吱呀开了,王小姐穿着件贴身薄衣拦住去路,低声说:“这半夜鬼鬼祟祟的形迹,可不像是正大光明的男子汉做的。”

  繁盛伸手揽住她的柔软的腰肢进了门,反手带上门闩,说:“快点儿打开电台,我有急事向重庆禀报。”

  “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王小姐心有疑虑地问着,披起件棉大衣来,去床头挪开一堆杂物,露出下面一块平整的木板来,用指头勾住顶端下凹处往上扳起,双手搬出一部电台来,有点担心地说:“这半夜发报,会被日本人侦测发现的。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吗?”

  繁盛不理会她,取出笔来在张纸条上草草写了一行字,递给她,说:“抓紧时间发,不让他们有时间反应过来,偶尔为之还是安全的。”

  王小姐接过纸条,在油灯下看了一遍,明白了他的意思,狠狠瞪着他,缩回手去说:“这份电文,我可不想发。原来,是救老婆丈母娘的,居然要我深更半夜地挨冻冒险替你办事,我是傻瓜吗?”

  繁盛见她使小性子,凑过去摸摸他的脸蛋,笑道:“发吧,发吧,我还能亏待你吗?纵然我和他是勉强撮合的,性命交关之时,也得帮上一把。还有,这件事关系到苏皖战役的成败,可不能置之不顾哦!”

  王小姐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叹口气接通了电源,调准频率,开始和城外水乡地带潜伏的电台进行呼叫联络。那部忠义救国军的值班电台迅速回应。王小姐便急忙把纸条上的内容发送出去:

  据悉,日军特高课意欲以海陵城中人质为诱饵,迫降第三战区60师师长许致远。转移人质,保证其安全。请局本部定夺,并转三战区。

  半小时后,这个消息便从海陵城外电台转发到重庆军统局。次日,便由第三战区长官部情报处传达到许致远本人。许致远听说母亲和妹妹的安全受到威胁,心急如焚,立即请缨出战,派部队潜往海陵救应。长官部对于他的请求没有答应,表示已经有相关单位介入此事,要他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而就在繁盛发出情报后,拥着王小姐上床就寝睡熟后的几个小时后。天刚蒙蒙亮时,一叶扁舟已然起航。舱内坐着的是忠义救国军江北特别行动队少校队长李明善。他将刚刚收悉的自千里之外的局本部指令默记在心,前往海陵通知周繁盛。

  过后两个钟头,繁盛叫了黄包车将许怡连带着部分东西送回周宅去。许老太太送到门口,死活不愿意和女儿一起走,说是日本人总要得一个人质。自己守在家里,安安他们的心。繁盛他们若有法子帮忙就帮,没法子就算了。重要的是一定要保护好女儿许怡。繁盛无奈,只得退一步先送许怡走。一路上,因为睡眠不足哈欠连天。到了家门口,正巧碰上繁昌出门来。见了这情形,自然明白了兄弟去许家无功而返,许太太是不肯配合写信了。反而将女儿塞给周家,借自己这面旗幌子避难。

  兄弟俩碰了面,无须交谈,心知肚明。繁盛拍拍哥哥的胳膊,意思是要他从中周旋,尽力去化解许家的噩难。繁昌笑着点点头,带着护卫去了炭店。

  繁盛和许怡进了宅门,绕过影壁,正巧和弟弟繁茂遇上。

  繁茂虽然不知道昨晚他们在天井内的交谈内容,但是看许怡这么早凑巧回来,一定是和许家有关系了。他试探地开玩笑说:“哎呀,终于将小嫂子请回来啦。母亲遂了心愿,怕是早上又得多喝几碗冰糖燕窝粥了。”

  繁盛和许怡神色古怪地笑着笑,也没答话,径直回自己院子去了。繁茂叹口气,目送他们的背影,心中暗自猜测着其内的含意。玉茹昨夜折腾了好久,睡眠也是不足,起了个大早后两眼惺忪地走出来,见他出神,知道底细,咳嗽一声说:“许家大祸临头,幸亏还有周家这门亲,不然的话,真是走投无路了。”

  繁茂故作茫然,回过头来看她,问:“什么大祸临头了?我看他们夫妻圆合,好事一桩吗。”

  玉茹撇撇嘴,说:“哪能看外表呢?许小姐,不,你的小嫂子,这会儿可是六神无主,惶惶不安着。以前说起许家,都为她那位在国军中平步青云的哥哥而自豪。眼下,却又成了带来灾难的根源。日本人要争取他投降过来,无所不用,打起了留在海陵城里老娘弱妹的主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行阴,居然叫他来办这件事。我看不是个好兆头。”

  繁茂吃了一惊,说:“许致远不是在安徽三战区吗?怎么扯到海陵来了。”

  玉茹冷笑道:“不是有耳报神吗,左查右探,就出来了。当初海陵是孙良诚、李长江他们占着,挂的是重庆的青天白日旗。后来一夜之间,添上黄布条姓了汪。实质上还是旧样。但是,万没料到日本人突然插进来了,想躲也躲不了。我看啦,这海陵城中定保还有好戏瞧。李府老太爷在重庆做大官的儿子,没准也会给他惹来麻烦的。”

  繁茂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眼见日上三竿,便拎起装书的帆布袋,悬在腕下,往学校去了。

  今天,他的课程不多,上了两个班的国文课后,便闲了下来。趁着这空暇,便去了相距不远的德顺元药铺。这时候,李逸仙李掌柜也是预付闲得无聊的样子,依旧高踞柜台之后,品茶默默想着心思。见他进来了,嘿嘿一笑,说:“稀客,稀客。今年开端不错,一家都没病没灾的,值得庆贺了!”

  繁茂看看店堂中没有其他人,便伏在柜台上俯身向前,低声说:“今天一早得到的消息,日本人正策划诱逼三战区驻守马鞍镇的60师师长许致远投降。好像气氛有点儿不对劲。”

  李掌柜摸摸唇上的短须,点头道:“是的,据情报南部所部似乎派出了两个大队向西北移动了,孙良诚所部接手了遗下的几个地区,并派出一个团与之混编,抵达苏、皖交界处待命。难道他们真的想进攻安徽?”

  繁茂略带兴奋地说:“这就对了,马鞍镇是皖省山区第一道防线的紧要地点。若是招降了许致远,整个三战区就会门户洞开,完全暴露在日本人的面前了。这着棋不谓不毒呀!”

  李掌柜沉思着说:“那么一来,日本人扫荡三战区一战毕其功后,便会挥戈东来,全力从三个方向挤压咱们的江北根据地,形势可就严峻了!”

  “所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吸引住日军主力于皖苏边界,屯兵于山区屡攻不克,进退失据。而江北一线,咱们部队就可以放开手脚,先行攻破他们眼下全力构造的沿江通道,恢复和江南友邻部队的交通联络。”

  他们的构想通过秘密渠道送到了新四军相关部门后,得到上级的赞同,命令随即下达,争取挫败敌方情报机关的意图,力求保证许家母女的安全,尽可能创造机会,将她们转移出海陵。

  繁茂接到这个命令,自然正合心意。但是,眼下的局势却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繁盛将许怡接回家后的当天,日本宪兵队便在本田的指挥下,将许宅严密监视起来。住到周家的许怡,也被繁昌派来的手下牢牢看死在宅内,无法外出。繁昌去了万字会南部的司令部,和南部密谈了两个钟头,达成一致意见,借着许府这块饵食,引诱潜伏在海陵地区的军统情报人员出手,一举聚而歼之,扫除日后清乡行动的隐患。另外,在海陵城内放出风去,说许太太已经答应写信给儿子,劝他向日本人投降,率部归来,识时务为俊杰。日本人准备裂土封赏,将海陵及周边的两个县作为他们的驻军地点。还有,汪政府将委其以中常委、集团军上将的重任。

  一时间风声鹤唳,又见许府门前日本兵守卫,城中的老百姓人人信以为真,骂声不绝。

  5

  这时,本来心急火燎的周繁盛忽然间静下心来,一改那几日的急躁,恢复了以往的悠闲状态,往返于益丰粮行和周宅之间。过后的近半个月时间里,除了上述两个显明的变化外,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许宅内依旧佣仆进出买菜买粮,繁昌、南部、本田这些关切此事的人一个都没有露面,登门造访。似乎那些满天飞的谣言都是肥皂水的泡沫。只见其形,难探其质。

  周宅内,周太太听说了此事,气恼之余又有几丝高兴。眼前的实际情况,令她无法去责怪大儿子投日附汪的行径。毕竟,许家的事情是一个极具现实性的警告。乱世中的生存,没有见风使舵的手段是不行的。至于日后会产生什么恶果,虽然难以预料,也就蒙头不去多想了。这次许怡回来,她倒没什么意见。心中甚至还有点暗暗喜欢。老大繁昌结婚多年,玉茹至今未能生育,焦急之余,请了原来康复医院的美国医生安得森检查诊断过,玉茹的身体无恙,好像根子不出在她的身上。至于繁昌,是身体原因,还是其他缘故,她也不便去问。好在周家还有两个儿子,决无绝嗣的担忧。

  而且,繁盛已经结婚,虽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地胡来,家里的媳妇肯定是不能空旷着的,完全可以在今年内怀上孩子。这样,虽逢乱世,有个小孩降临人世,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出于这点考虑,她亲自出面,加强了对于繁盛的监管力度。嘱咐他每天必须回来过夜,不准在外面胡来。繁盛不敢硬行违拗母亲的话,每日天色黄昏时,便离开益丰粮行回家去。但这样一来,王小姐却是不依了。

  这天,见他又站在院子里看手表,忍不住醋意十足地冷笑几声,说:“又要回家陪老婆了吗?这倒奇怪了,难道你和日本人有了默契,让他们逼着你把她弄回家去,正好遂了你的心愿。这样可不行,我得去你们周家,登堂入室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才是你们周繁昌遵从民国法律娶的正房妻子。那个姓许的算什么?”

  繁盛啼笑皆非,没想到她这时来插上一杠凑热闹,劈面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拖到了厢房里,竭力压低声音,严厉地说:“这节骨眼上,添什么乱?找死呀!”

  王小姐奋力踢空了两脚,一下子泄了气,双手死死吊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再不肯放手。繁盛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说:“你怎么就沉不住气?眼下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得倾全力去对付,切切不能再出乱子。这益丰粮行办得容易吗,门外至少有两个他们派来监视的探子,风吹草动,难以隐瞒。万一露出马脚来,这半年来的辛苦以及自家的性命可就白白送掉了!”

  王小姐松开手,拿起手帕来抹眼泪,抽抽噎噎说:“对不起,刚才失态了。你去吧,我待会儿就没事了。”

  繁盛整理了一番方才争执中衣服上的皱褶,拿起礼帽戴在头上,放松了一下脸部的肌肉,洋溢起满不在乎的笑意,走出店门去。

  他沿着大街走了百十来步,眼光瞥处,陡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靠在米糕摊前,快速地冲他使了个眼色。繁盛会意,加快步伐与他擦肩而过,在前方十字路口疾闪向右,不到五六米拐入一条迂回转折的悠长巷道里,继续走了十来分钟,然后静候在一处隐蔽地点,抽烟歇息片刻,没有发现尾随者,这才放心地从另一条巷子返回了街头那个米糕摊子。

  那人已经买了几块米糕,借着买烟坐进了对面小店里,喝着茶面带笑意望着他,轻轻咳嗽一声,和小店掌柜的说:“这烟不错,吸起来让人有精神,又不呛口,比大炮台还要好!”

  老板笑道:“是的,价钱还便宜呢。两盒抵大炮台一盒,还是马儿好啊!”

  繁盛过街,伏在柜台上,笑道:“王老板,烟卖完了没有?我那粮行里还有百十盒存货,看样子,又要出城去进货了。”

  店老板是从繁盛那儿进的货,听他这样说,着急道:“那您那些存货就甭要给别人了,我全要。只不过……款子可能要赊个三成,半个月后还清。行不?”

  繁盛点头,也坐进去,佯作惊讶道:“原来,李兄也抽这烟。足见货好自有知音客。”

  那人正是李明善,呵呵笑着作揖说:“几天不见,周兄憔悴了不少。事物繁忙吧?”

  繁盛长叹一声,感慨万分。

  李明善放下手中的飞马烟,从兜里取出盒大炮台来,认准了其中一支抽出来,敬给他说:“抽支烟,去去烦恼,万事皆安了。”

  繁盛读出他的目光中露出的含意,也是一笑,结果香烟在鼻尖嗅嗅,趁着没人注意,将它滑入衣袖,伸手去取过飞马烟来,自取一根,叼在嘴上点起火来,微微笑道:“人不如新,烟不如故。还是飞马吧,我喜欢。”

  晚间,吃完饭后,繁盛提前回到了院中,让许怡在后宅陪陪母亲。他拉亮电灯,坐在书桌前,将那跟大炮台烟拆开,掏空烟丝,从中段取出了张折压得紧密的纸条来,展开看去,是一组数字。他转身去拿起那本床头上的沪版杂志来,就着灯光亮处一照,找出了针划的痕迹来,逐一比对,译出了那些密码的含义:

  利用有利身份力保人质脱险

  繁盛划了根火柴,将这张纸条点燃了丢进烟灰缸里,化为灰烬后,凝神望着这团焦黑的东西出了会儿神。感觉到于公于私,这个指令都是搁在自己肩上的一负重担,无法脱卸了。周家也因为这缘由也拴上了许家的马车,一路奔向深渊。如此捆绑在一起的窘困,令他备感疲惫,脑海中接二连三闪掠过几个方案,都感觉不妥。

  正绞尽脑汁时,许怡在院门口同大嫂玉茹道别的声音传入屋来。他去用冷水洗了洗额头,借此清醒一下头脑,放松了情绪,走到门外迎候妻子。

  许怡轻盈地走进来,悄声道:“先前,大嫂转告我,说我妈眼下境况尚好,虽然不能出门,但也没有受到日本人的侵扰,你看会不会情势恶化呢?”

  繁盛放松摇摇头,说:“这个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真格地动许家。也许,这仅仅是先礼后兵的招数,达不到目的就会撕破脸皮。他们做得出的!”

  俩人正在月下谈话。巷道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老三繁茂的声音,试探着问:“二哥,你睡了没有?”

  繁盛说:“正和你小嫂子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进来坐坐。”

  繁茂踱进院来,见他们脸色严肃,知道是在为许家的处境担忧,不由也叹口气说:“飞来横祸,老大在海陵甚至整个江苏省也是上数的人物,居然也保不了亲戚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

  许怡勉强笑道:“这件事,我猜大哥也是尽力了。如果不是碍着他的面子,只怕日本人就抓人了。眼下,总体而言还算不错。”

  繁盛苦笑,说:“老大也犯着难呢。日本人的饭碗好端吗?弄不好,照样也是完蛋。”

  繁茂忍不住笑道:“你们二位倒是蛮体谅他的。门口派来两个站岗的,是他的杰作。他也怕走了小嫂子,没法向日本人交代。一切都是吉凶未卜呀!”

  繁盛深深呼吸了一下夜来静谧的空气,仰望着天边皎白的月色,说:“这时候,我倒想起个人来。若是他在的话,说不定还能预见祸福呢。”

  繁茂会心大笑,接口道:“你说的是箫老道吧?”

  繁盛点头,苦笑道:“这道人却也见机得快,金蝉脱壳而去,不见踪迹了。老大念叨过好几回,你方才也是。若是他在,摇上一卦,心里多少能有个数。不像现在,六神无主、难勘未来呀!”

  6

  就在繁盛、繁茂兄弟俩慨叹箫老道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周家大少爷繁昌的炭店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大约四十来岁,身穿中山装,头戴礼帽,手中提着手杖,步履甚是轻快,面白唇红,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繁昌不知他的来历,但看其气度不凡,知道不是等闲之辈,急忙迎入客厅沏茶招待。

  此人稍加寒暄后,从兜内掏出一封信来,呈奉于他面前。繁盛看了看封皮上的落款即笔迹,心中一惊,郑重说道:“原来是李部长荐来的朋友,失敬了。”

  这人微微笑道:“人不如新,衣不如故,果然如此。周先生,咱们小别时间不长,居然就不认识在下了,真是令人伤感啊”!

  繁昌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仔细端详一番他的容貌,果然是有几分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这人也不出言提醒,坐在沙发之中抚摩着手边斜放着的那根手杖的顶端雕像,依旧笑容可掬地望着他。繁昌思忖了良久,从他的眉目间依稀想起个人来,可又不敢确认,迟疑道:“你,莫非是,箫……”

  那人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说:“不错、不错,我容貌大变之后,周先生依然能看破端倪,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繁昌见他承认了自己的臆测,不觉惊愕非常。他居然就是前些日子悬衣匿迹的箫道人,简直不可思议。此人失踪后不过一两个月,竟然又手持李士群的亲笔信函登门来访,可见其身份非同小可,而且,还分外添了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令他如坠云雾之中,难以捉摸此人的底里分量。

  他心中嘀咕,脸上却流露出兴奋的神情来,连连请他喝茶,说:“我那两个宝贝兄弟,倘若知道你这样重又现身海陵,不知要吃惊到什么程度呢。”

  这人摇手道:“旧时道人已还俗,鄙人姓方,名世成,南京政府清乡委员会清乡督导局一介专员而已。道衣褪去着紫衣,空持残蜕徒悲秋。现在已是春天,万物竟长,欣欣向荣。今人、故人,并非一人。周先生可明白在下的心思?”

  繁昌点头,恭恭敬敬抱拳一揖,道:“周某人领教。世上本无箫道人,只有方专员。方专员是督导地方清乡的高参,绝非白云观中摆卦设爻的道士。”

  当下,这两人便心存默契,避开了白云观中的旧事,只谈眼前的俗务。原来,方世成是南京汪政府新委任的清乡督导局江北区专员,负责江北区的清乡检查事宜。李士群再三邀请,将其延入帐下,兼带起辅佐江北情报站的工作来,他的出现,令正值春风得意的周繁昌惊疑不定。首先,他难以估摸这位前道人后督导专员的真实底细。再加上此人过去游迹江湖时种种诡秘,更令他心中充满了戒意。其次,李士群让此人来到海陵,插上这么根木杠,是出于何意?对自己近期取得的成果不满足?还是对此产生了尾大不掉的担忧,想再遣人来掣肘,以防自己在江北地面上作大,不听总部的号令?

  这位方世成似乎对于繁昌的疑虑没有任何的觉察,好似脱胎换骨样伸展了一下身体,完全没有昔时做道士的老态和稳静。他望着方才一直言不由衷的繁昌,说:“我的督导专员署设在北山寺,和孙良诚的留守司令部在一起办公。周先生何不移驾,一起去坐坐,顺便在那儿喝几杯呢?”

  繁昌听他提到北山寺,想到了去年因繁盛旅途被劫一事求助孙良诚的经历,心中油然觉得仿佛是恍若隔世了,点头接受了这个邀请。

  10分钟后,周家大少爷繁昌随着这位贸然出现的江北清乡督导专员方世成,前往城北律宗大庙北山寺。这里原先驻扎的孙良诚的司令部已经大部撤离,只有少量人员维持一个所谓留守的架构里。好在寺庙房屋众多,僧侣们都避到后面精舍中去,将大殿后前面的厢房空出来,供给军队使用。

  进了山门殿后,繁昌在空荡荡大雄宝殿前的场地上驻足四顾,虽见阳光普照,但寂寥无人的空旷令他顿时从心底涌上一片寒悸,说了声:“这里太空了,得有护卫部队住进来。”

  方世成介绍说这大殿里,依旧由原来的孙良诚部属留驻。西边厢房是专员公署,派了一部电台、四五个随从兼保镖,在几个房间里摆了桌子,架设了电话,俨然也是一副衙门的派头。海陵城虽然面儿不大,但庙宇众多,大多被军方征用。无论是国统时期还是现在,挎枪提鞭的军人到处都是,正符合眼下战争时期的特征。

  繁昌去了那几间厢房坐坐看看,心中大抵有了个数。这个所谓督导专员,实际上就是调整皇协军各部协同以及清乡之后所占领地区钱粮征收的机构。这个职务非常特殊,暗地里有着丰厚的油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心生妒意,这海陵一带的局势,本是自己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开创的,孰料,南京方面竟然另派他人来分自己的利益,而且还匪夷所思地派来这么个人。

  方世成兴致勃勃地领着繁昌在北山寺里转悠了一圈,顺便还拖着他去了后面藏经阁、卓锡泉等几个僧家自住的地方讨了些茶喝。和尚见来了这两位官府中人,自然不敢怠慢,忙去名闻遐迩的卓锡泉中汲起水来,烹茶待客。繁昌见了这井水,想起了一事,笑道:“方专员可知,这泉水还有另外一处妙用。”

  方世成问:“什么妙用?”

  繁昌炫耀道:“本地名酒,皆是取自这泉中的水酿成。枯陈药酒、雪醅酒之所以入口绵甜,水质是关键。据说,杭州人根据配方用虎跑泉仿做雪醅,10年而不能成。主要就是无法得到与卓锡泉仿佛的泉水。”

  方世成顿足一叹,说:“我曾有半坛雪醅,尽为君家兄弟饮尽,再三思之不得了。不知道这海陵城中还有这酒存世?”

  繁昌一笑,说:“此酒存世日稀。但是周某有幸收到一坛,放在炭店里。待会儿,我们便在附近找处饭店,让人取了酒来,把盏言欢,如何?”

  方世成听说他有酒,高兴得眉飞色舞,说:“行、行、行!现在春蔬上市,又有鱼鲜,佐以雪醅,神仙也不要做了!”

  7

  周宅之中,繁盛陪着妻子许怡六神不安地坐在庭院里,看天空时而柳絮轻飘,时而细雨纷纷,几乎忘却了外面的光景。这些天,他遵从母亲的意见,一心一意留在宅内。宅门口,繁昌派来监视门户的人见他很少出来,每当繁昌查询,都是摊手笑笑,表示毫无异常。

  其实,繁盛不出门,并不代表他已经和外界断了联系。发现这一秘密的,是老三繁茂。但是,繁茂并不是真正觉察其内玄奥的人。而是由玉茹告知的。

  那天夜里,玉茹正因为心头烦事而寝食难安。看看外面宁静,月色清亮,便独自出门来在宅内走走散心。也是事逢凑巧,当她走到旧时曾碰见繁茂中枪翻墙进来的那段围墙时,隐隐约约发现一个人正猫在壁根下仰头发出一声轻悄的唿哨。墙外,立刻也有人回应。接着,一小截竹管样的东西掷过墙来,被那人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显明地照耀出他的容貌,正是老二繁盛。

  玉茹掩口噤声目送他离去后,站在阴影里半晌没敢出声,然后掉头便回院去了。这个意外的发现,使她意识到,周宅内这平淡如水的生活下面,居然已是波澜起伏,难以想象的。原本她以为是丈夫和老三繁茂是身份特殊的人,想不到这老二繁盛也是。这一门三兄弟各寻山头,各立门户。将来的周家更是危机重重了。

  但是,现实里迫在眉睫的一个重大危机就摆在玉茹的面前,令她失魂落魄。这一个月,她无比惊诧地发觉,自己的月事未到,屈指算来,至少过期已经20多天了。而且,近两天还有呕吐的征象。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怀孕了。

  还有一个可以确凿认定的是,这肚中孩子的父亲,是繁茂。

  虽然周太太整天闷闷不乐,为的就是周家至今未能有个第三代孩子。对老大失望之后,期望着老二拔得头筹。孰料事实上却是老三捷足先登了。不过,种子却下在了玉茹的肚子里。

  玉茹这时已经顾不得再被婆婆发觉的危险。眼见繁盛离开后,也跟着悄悄去了繁茂的院子。这会儿,繁茂已经睡了,但还没有入梦。依稀听得有人蹑手蹑脚进了院子,站在门外轻柔地叩门,立刻明白是玉茹到了。

  他连忙起身,顾不上披衣服,一溜烟赶过去开门。玉茹进了门,反手掩上后又插了门闩,忽然呜咽抽泣了几声。繁茂吓了一跳,忙关切地问原因。

  玉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下来,抽抽噎噎说:“我,我怀了你的骨肉。”

  繁茂如遭雷击,打了个寒战松开了她的手,说:“这,这是真的,不会是他的吧?”

  玉茹道:“如果他有这个能力,现在早就孩子满地跑了。结婚这些年来,我始终没能怀上。原因必定在他身上。换了你,一下子就有了,这可怎么是好?”

  繁茂咬住嘴唇默想片刻,说:“要不,将错就错,认作是他的,他不一定会怀疑。再者,你不承认,他纵有疑心,没有真凭实据也是白搭。”

  “可是,老太太那儿呢?她可是早有觉察了。我看得出来,那晚以后,她和我说话时。时常是话里有话啊!”

  繁茂摇头,说:“老太太那里倒不妨事。她不是总盼着有个孙子辈的孩子吗?就算是猜出端倪,也是周家的孩子,管他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的呢,都叫她一声奶奶。”

  玉茹想想,也觉有理。玉茹依偎在繁茂怀里,备觉温馨,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突然惊起,睁开眼睛说:“刚才看见老二了。他鬼鬼祟祟在你上次翻墙进宅的那个地方,和外面的人互通声气。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伙的?”

  繁茂有点意外地呀了一声,说:“外示低调,内里却活跃得很。看样子,他们是不想做这池中的鱼儿,等着龙门一跳的机会,飞去无踪呢。老大这囚人的策略,怕是不会长久了。”

  玉茹听不明白,询问其详。繁茂拍拍她的后背,说:“没事的,这会儿风声鹤唳,全是虚的,不管他就是了。我看,你怀孕的事情怕也不能再隐瞒多久了,不要临事慌乱。”

  玉茹抬手摸摸他光滑的面颊,笑笑说:“我知道,你别担心。就算他们都疑心,不还是有个老二顶缸吗?哪能想到你身上来了。”

  玉茹这个论断大致正确。时隔三天后,中午家宴时。繁盛、繁茂兄弟二人在场,周太太正和许怡谈笑正欢。玉茹的妊娠反应发作。她小心翼翼地扒了几口饭,陡地一阵恶心泛上心头,徒劳地捂住嘴想快点离开。可是没有走出几步,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地面一片狼藉。

  周太太望着这大儿媳突如其来的异常情形,心中生疑,忙嘱咐家人去请医生来瞧瞧。

  王先生是祖传的中医,家传的医学,是周家常年惯请的大夫。午饭后不久,便提着皮包过来。见了玉茹慵懒的模样儿,心中已经有了三分数。待得号完脉,舒眉一笑,说了声恭喜。

  一直密切关注着的周太太失口道:“莫非是,真的是怀孕了”?

  王先生点点头。

  周太太吩咐管家付了两块大洋作为医资,送他离去。自己坐在桌前望望媳妇,又想了会儿心思,看的出心情矛盾之极。思量了半天后,原本冷淡的面容上泛起些笑容来,说:“周家骨肉,添了新丁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玉茹,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家里的杂务就少操心了,以静养为主。”

  晚上,繁昌就提前回到了家中。这个消息不知怎地传到了炭店他的耳中,这迫不及待地匆匆而返,正是为了此事。晚宴上,周太太开门见山直接点题说:“老大结婚这些年了,一直开花不结果,让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着急。这回,玉茹的肚子终于替他争了气,老大还是老大,孩子出世后排行依旧按序。这可是咱们周家的一件大喜事。”

  繁昌望望妻子,伸手去她尚没有任何迹象的平坦肚皮上按了按,笑道:“这么快?我都难以置信了。还是老天有眼,我周繁昌有后了!”

  繁茂如释重负地放下筷子,瞧瞧母亲,说:“喜从天降啊!”

  繁盛不动声色地淡淡笑了一下,说:“恭喜,恭喜。我有个小侄儿了。”

  繁昌大笑:“男孩女孩都还不知道呢。托你吉言,准生个小子,续咱们周家的香火。”

  周太太的目光在二儿子身上扫来扫去,仔细打量却没有看出半点破绽来,便对二儿媳说:“你大嫂先怀上了,老二这一房就落在你的身上了。咱们周家在这战乱之年要是连添两胎,那可就是件双喜临门的大事了。多少会冲淡那些凶戾之气的。”

  繁盛听了正要笑,冷不防周太太盯着她,说:“你不要笑,多疼疼媳妇才是正事。别在外面胡三乱四地。你媳妇儿若是告诉了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繁盛受了母亲这两句训斥,有些无辜地赔笑,望着对面的繁茂,恨不能去揪他的鼻子。繁茂仿佛局外人一般,看着面前这些人,面无表情地喝酒、夹菜。

  晚饭后周家三兄弟先后出门。这会儿,由于日本驻军大都调往城外,只有少量宪兵守城,故而宵禁无形中已经解除,至今未见有巡逻队上街巡查。居民们以及小贩们得了讯,胆子大了,都不顾禁令开始了夜市生意。晚上9点多。人流依然嘈杂,叫卖声此起彼伏,衬托出一派兴旺景象。

  繁茂随意踱进了家旅店。此刻,德顺元药铺的掌柜李逸仙正坐在张木桌前,就着几片猪头肉、和一小碟花生米喝着酒。繁茂整了整衣角往他对面一坐,佯作惊异道:“哈!原来是李掌柜的。今晚宵禁开放,满大街的热闹可是久违了,为什么不点灯营业呢,反而到这儿来枯坐小饮?”

  李掌柜似笑非笑,说:“宵禁解除,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不来街头喝几杯,难道还要闷在屋子里闻药味吗?”

  繁茂嘿嘿一笑,招手叫来伙计,点了只卤猪手、酸溜肚片,伸手示意道:“夜来出门闲逛,肚子也空了,咱们拼个桌子,对饮小酌,如何?”

  李掌柜点头,拿起桌上的土酿瓜干酒,先行给他斟上满满一大碗,说:“行,咱们就喝这海陵特产的瓜干酒,舒解舒解乏闷。”

  繁茂拿起酒碗来先喝了一口下肚,顿觉腹中一团烈火沿着食道冲上头来,舌根微苦,不禁叫了声:“好猛的性子!”

  掌柜面带戏虐之色,说:“你们大户人家子弟,平日里都是陈年佳酿不离口,今天喝了这酒,足以见识民生的艰辛了。”

  繁茂抹抹嘴,说:“拿这酒给我上课了。这酒我喝得惯,若是在荒郊野外,狂风肆虐,不喝它还真难以抵御寒冷侵袭呢。”

  李掌柜凝视他良久,说:“要真的让你去,你这养尊处优的身体,能合适吗?”

  “自然能,你可别小瞧我了!”繁茂挺起了胸口,稍带些不满说。

  李掌柜笑了起来,连连摇头说:“算了,你这样的人才,哪里会舍得让你离开呢。你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没有人可以替代得了。现在,就有任务要交给你办了。”

  繁茂听他后半句陡地压低了音量,宛若蚊鸣,忙凝神倾听下文。李掌柜说:“城内日本人已经大部出城援救樊庄。据可靠消息,围攻樊庄的部队番号不明,绝对不是我们的人。上级分析,这可能是那支忠义救国军所为。目的是调虎离山,已经达成效果。眼下,日本人只剩下宪兵队守城,伪军余部都是令兄的手下。估计,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营救许家母女离城。但不知你那两位哥哥是否已经达成协议。一个想走,一个肯不肯放,由他们去吧。咱们的任务是……”

  繁茂接口道:“是不是鹬蚌相争,我们做黄雀?”

  李掌柜点头笑道:“聪明,一猜便知。你知道吗?咱们这黄雀还要顺手牵羊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情?”繁昌凑过去听他的下文。

  李掌柜低声说:“袭击宪兵队,做掉本田这个狗娘养的,煞煞鬼子的劲头,显显咱们的威风!”

  繁茂顿时喜出望外,激动道:“这个鬼东西,我看着他耀武扬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龟儿子,落到老子手里,准不饶他!”

  俩人商量了一阵子后,付了酒菜钱,先后离开旅店,在半里外的一个秘密地点碰头。那边的人也是做好准备,拿出几件日本军服给他们换上。繁茂因为懂日语,便穿了件中尉指挥官的军服,挎上制式刀,昂着脑袋来回走了走。众人都笑说再贴上日本仁丹胡子,蛮像回事的。管保唬得住那些真鬼子。

  李掌柜做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等候外面布置的暗哨发来的新情报,随时准备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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