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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五章

  1

  海陵街头,早市早已开始。熙熙攘攘的人群充斥满了整个街道。自从上次晚间刺杀案件之后半个月左右,原本紧张的局势逐步平缓下来。满大街警戒的士兵和警察们都已各归本位。城内外严密的大队人马又开始陆陆续续向周边地区调拨。海陵县城,正渐渐向一个非军事区域恢复。全城洋溢着一股平和的气氛。

  在这平和的气氛里,繁昌、繁盛兄弟俩坐在茶楼临街的窗口,望着下面人头涌动的街道,不禁叹口气,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至理名言啊!”

  繁昌手捧茶杯,竭力想回忆起半夜间的感觉,为自己夜里的酣睡而感到后悔。繁盛见他出神,不由感慨说:“百年旧宅,有些鬼祟作怪的事情,本属寻常。不然,咱们小时候看《聊斋》、《阅微草堂笔记》,那上面的也不全是些杜撰的内容。”

  繁昌长长吁了口气,凝眸深思,说:“这蹊跷劲儿,倒叫我生疑。可是,鬼是从哪里不知不觉逾窗越户来到我们床前,怕是非人力所为。这中间定有文章。”

  “我也有同感,”繁盛点点头,说:“一夜惊魂,长发女鬼,倒真算是聊斋中的故事。咱们海陵周家倒应了小说家言了。”

  繁昌思忖道:“这本来闹鬼之事,是有规律可循的。那事咱们都是归家之初的夜里出事。我本来猜测是有人故意为之,驱赶我们离开。但昨夜的事来得非常怪异,无迹可寻。它的用意是什么呢?”

  繁盛听他这样说,心头一动,伏栏望着楼下的屋脊和檐角,正沉吟之际,忽见远处小街有一人长衫围巾,踽踽独行,身影极为熟悉,正是自己的兄弟繁茂。他刚想叫繁昌来看,但是随后见他拐弯向西去了,便一转念,没有开口。繁昌见他神色微有变化,忙问究竟。繁盛笑笑说:“我正眺望同春里那边咱们的家宅呢。这闹鬼之事,难说难讲。但我有一个办法,咱们暗中施行,定然有效。”

  “什么办法?”繁昌大感兴趣,追问道。

  繁盛故作神秘地一笑,摇摇头说:“我去请个高人来,届时你就知道了。”

  兄弟俩吃完早茶,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在街头告别,各自离开。

  繁盛在街头逛了几处古玩、茶叶店,买了半斤上等碧螺春,用牛皮纸包好、细绳扎定,提在腕下,小心察看背后无人盯梢,便抄捷径从小巷径直向西赶去。

  西山白云观外表日显残破。驻观道人箫老道所居的后园,却是生机一片。老道费尽心力养了些花草,都被搬放到外面空地上晒太阳。屋子的门窗俱开,正与访客谈笑风生。繁盛耳尖,听出了那客人的声音,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正是弟弟繁茂。

  今天,繁茂一反常态地起床晚了一点,没有赶上目睹大哥的狼狈模样,只是稍稍听到了几个佣仆的窃窃私语的议论而已。他油然想起了昔日二哥繁盛撞邪后,请老道占卦的经过,感觉奇怪。正谈论间,外面院中又有一人大声笑道:“糟糕,看来今天老道床下暗藏的美酒又要遭逢一劫了!”

  屋里人闻听这声音,相视一笑,均知是繁盛到了。箫道人起身迎到门口,淡淡道:“昨夜忽得一卦,今日有不速之客前来讨酒,故而老道连夜将酒喝个精光,至今宿醉未解。二先生莫要嘲笑。”

  繁盛朝他望望,大笑道:“瞧你道士那点不成器的小气样,只可惜我的好酒都存在上海租界里了,不然随意找几瓶来,也足以吓杀你这老道。”

  箫道人也是一声长笑,说:“那我贫道可是想被施主吓杀,饱尝美酒而死,至乐也!”

  繁盛微微笑道:“你们都是酒鬼,忙不迭地要醉死,埋醉鬼的酒缸可要涨价了。”

  三个人俱都站在门外温馨无风的阳光下,闲聊的高兴。繁盛问弟弟怎么有雅兴拜访箫道长的?繁茂看着他一笑,反问他是来干什么的?

  箫道人略观二人的神色,便心知肚明,说:“周家宅子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你们兄弟俩,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来,老道猜得如何?”

  繁茂冲繁盛挤眼,说:“你看呢?”

  繁盛笑道:“你跟我打什么哑谜。适才,我和老大在富春茶馆吃包子,坐在楼上窗口,远远见你悠悠闲闲向了西。便猜你是来寻老道,果然不差。自然是为老大的事情了。”

  繁茂从书袋里取出那只红布偶来,交给老道,说:“昨夜,我大哥一梦醒来,脸上平添了红漆之类的东西,弄了个花脸。他的枕边就放着这东西。”

  道人举起布偶来迎着阳光略照一照,取来剪刀,剖开布偶外皮,露出里面雪白的棉花,抽出一缕来迎风一吹,飘飘扬扬飞出老远。这周氏兄弟俩见他如此,似乎各有所悟。但是都不开口,心中盘算。老道见他们不语,将布偶奉还,说:“细细参详,还是有破绽可找的。上次送来的那件东西,我放在柜中,咱们来瞧瞧。”

  说罢,他又去室内取来三个月前繁茂带来的那只布偶,照样从拆开的线缝里拽出一丝棉花,相对比较,色泽、絮长极其相似。

  老道摇头道:“这并非鬼魅所为,而是人做的。”

  繁盛仔细看棉花,点头道:“这是上等的棉花,咱们周家是否买过?”

  繁茂摇头说:“买什么?不都无一例外地交由天禄街王裁缝店里做吗?所有的冬装棉衣和被褥都出自他们的手中。这些年,他做咱们这些大户人家的针线生意,颇赚了一笔钱!”

  “这东西,不是从棉衣里拆出来的,就是从被子里。而且,动手的是个女人。”

  “那是自然。”繁盛恍惚中想起那夜依稀见到过的那魅影,回忆道。

  “而且手工还很不错。瞧这针线脚整整齐齐,细密有致,是工于女红的人。这女子是谁呢?”繁茂从脑海中将宅内几个女人过了一遍,印象里感觉全都不像。

  道人望着这两个布偶针线,笑而不答。

  繁盛苦笑道:“就这么点线索,怎么才能查到是谁呢?难不成咱们去将阖宅上下的棉衣被褥都搜上一遍?万一,她是从外面找的棉花呢?”

  繁茂也觉着希望渺茫,摇头道:“咄咄怪事,这女人想干什么?意欲何为?”

  老道人冷笑道:“当事人自然心里清楚,二先生应该明白,周大少爷自己心中肯定也有一笔账。你们都得自省一下,看是不是无缘无故撞了邪气。”

  繁茂疑惑地望着二哥,静待下文。

  繁盛不动声色地说:“我猜,怕是赶我回上海吧。不过我没有走,这鬼却不来寻我的晦气了。倒是大哥,咱们得好好问他,只是怕他没有实话告诉我们的。”

  兄弟二人告退出了道观,离开时的速度远非来时可比。这海陵县城又小,默不着声走了十来分钟,便又重新回到了繁华大街。繁盛陡地收住脚步,掉头对繁茂笑道:“这叫做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想不到风雅脱尘的箫道人,居然也不能免俗。哈哈……”

  繁茂看着他,迟疑道:“我怎么瞧你们俩像是演双簧的,迷惑我呢?”

  繁盛耸肩摊摊手,说:“你忒多疑了。只是,大哥这次夜里闹鬼的事情找老道也是无用。我看,他那卦占得疑问多多。不是可以信赖的。”

  “棉花。”繁茂想起了先前布偶里扯出的那缕棉花,不由点头说:“我这就回去暗中查查,有点线索总比两眼抹黑要好许多。”

  2

  繁盛在街头目送着兄弟往同春里方向走去。嘴角掠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的目光朝来处眺望那条通向荒僻西山的羊肠小道。那条窄路上,出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似乎正忙着追赶什么。繁盛闪进路边一家南北货栈,侧面对窗,窥探那人的去向。那人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被人注意上了,驻足十字街头四面望望,有点沮丧地吐了口痰,径直沿大街向前走去。

  这时,一辆人力车正从繁茂所去的方向疾奔而来。车上,坐着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子。她旗袍外罩皮套,一副出门御寒的装束,正是周家的二少奶奶许怡。她方才似乎并没有碰上说是回家去的小叔子繁茂,车去的方向,是自己的娘家许府。早间,许太太遣人来向她报信,说是久不归家的哥哥捎来了家书,其内容和她的婚姻有很大的关系。她吓了一跳,不敢多想,简单地和婆婆禀告一声后,就出门上车返家。

  车子在天禄大街上叮叮当当地跑,在车座上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迷糊间,许怡突然看到前方一个男人熟悉的背影,居然是自己的丈夫周繁盛。繁盛这会儿回过头来追踪着那人的去向,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料到自己的妻子会在身后。正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谚语。

  许怡叫唤一声让车夫放慢了脚步,远远地跟在繁盛的后面,看他鬼鬼祟祟究竟想干什么。这段日子日渐稀少的房事,令她倍生顾虑。也许,这就是个解决难题最好的方法和机会。

  繁盛跟在那人后面,没有拐弯抹角,还是在天禄街上走。这条贯穿全城的大街人气极旺,又值战事渐消,更吸引了四乡八里的人们来街上做买卖、购货物。人流涌动中,那人放弃了原先的行动后,反而变得气定神闲,左看右顾边逛边行。眼见到了前方炭店十来米远,突然掉过头去,往来路方向飞快地扫视一眼。繁盛好像也早有预防,见他刚一止步,就往路边吹糖泡的货郎担前一蹲,假做买糖的模样。这担子上插糖的草把较为宽绰,正好遮挡住了他的身体。他掏出一个铜板来买了一个糖葫芦,在手中玩耍。目光却紧随着那人到了炭店,进入其内。

  他心中又是得意又觉惭愧。自己原先的估计不差,这人是早间吃完早茶后繁昌指派跟踪自己的。自己先前过于大意,竟没有觉察,并让他摸到了西山白云观。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要慎重对待。他这样想着,提着糖葫芦站起身来,掉头欲走。视野尽头,却见一个女子高坐在黄包车上,目光炯炯盯着自己。他心中一愣,马上显出微笑来,穿过人群迎上前去,顺水推舟将这糖葫芦往许怡手中一塞,说:“我回家看我妈。你……去不去?”

  繁盛稍稍考虑,点头道:“既然遇上,也算是有缘吧。去尝尝许家大厨的手艺,也是满不错的。”

  繁盛也坐上黄包车,转向掉头向许府奔去。

  中午时,因为早知小姐要回来,厨房里特地准备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糖醋鲤鱼、醋熘精片、乌鱼冬笋汤。许太太在前宅厢房里,看着死鬼丈夫原封不动的书橱,案桌和照片发了会儿呆。这时,听到家佣进来报讯,说小姐和姑爷一起回来了。她心中一愣,忙快步来到院中,见女儿挽着女婿的手臂,一副亲亲密密的模样,不觉鼻腔里哼了一声,勉强笑笑,说:“都回来就好。我吩咐好厨房了,也让你尝尝许家饭菜的味道,看合不合口。”

  繁盛虽然和许怡结婚几个月,却仅仅来过许家两次。对于她们家的饭菜口味几乎没有印象。听她这样说,倒也有了点存心尝试的意思。

  午饭桌上,菜肴上来。厨子听说新姑爷有心要试试他的手艺,自然是十二分的卖力,特意炫耀。他将一条白马湖产的上品鲤鱼洗刷干净,用两只硕大的油锅过油。只见那遍体裹挂淀粉的鱼儿在这边油锅中汆过,顿时脆黄。翻过身来在旁边锅中又是一汆,双面俱已变色。但是鱼眼依旧圆睁,嘴儿张合不已。厨子忙又在小灶上用白糖、上汤、尖椒、冬菇、红油、青葱急火翻炒,最后烹以恒顺白醋,酸香的辣味顿时弥漫屋中,将红油酸辣鲜香的红汁兜底浇在鱼身上。鱼香、汁香相互辉映,正是西湖楼外楼招牌菜宋嫂醋鱼的正宗做法。

  繁盛见这鱼放在眼前,瞪眼张嘴,用筷子轻轻插入鱼体,挟起鱼肉来尝了一口,感觉水嫩无比,叫了声好,说:“这鱼儿比西湖鲤鱼好!”

  厨子见他只夸鱼儿,不夸自己的手艺,有点儿不服气,笑道:“姑爷,这鱼是没有区分的,关键在于……”

  繁盛含笑打断他的话,接口说:“在于手艺的不同,是吗?”

  厨子点头,毫无谦虚的意思。繁盛好奇,说:“那就请你说说看。”

  厨子恭敬地略欠身,说:“鱼肉的嫩度、口感在于下油锅过油的时间和火候。我五年前得高人指点,用两口铁锅沸油,鱼儿单面入油,一汆即起。正反过油的时间大致相同。这比在单口锅中煎炸要好许多。所以,这鱼肉才鲜嫩异常,口味超过杭州的宋嫂鲤鱼,那是自然的了。”

  繁盛点头,叹道:“杭州的宋嫂醋鱼我吃过,不及你的手艺。佩服!”

  说着,他从兜内掏出两块大洋来,赏给厨子。这厨子不卑不亢,接了银元,作揖道声谢,转身又入厨房。繁盛目送他的背影,悔道:“早知许家有这样的大厨,我天天来吃了。白白错过了这等的美味!”

  许太太看着他,不淡不咸地说:“只怕是你事务缠身,无暇来吧?”

  许怡笑吟吟看着丈夫这份馋劲儿,说:“我们家的厨子,比你们周家如何?”

  繁盛跺足叹道:“明天就跟我母亲说,让他们另聘高明。回到家里这些日子,天天味同嚼蜡,也该有些口胃之福了。”

  一顿饭不知不觉吃了大半个钟头。繁盛略喝了几杯酒,心情愉悦,决意出门去对面不远的大观园浴池洗个澡。然后来接许怡回家。许太太巴不得他快些离开,着一个佣人陪他去浴室,自己和女儿一起退到后宅内室,有一番话要对她讲。

  3

  许怡见母亲如此神神秘秘,不知底细,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地问:“妈,什么事啊,值得这样防范?这可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呢。”

  许太太掩上房门,从床头桌边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女儿,说:“你自己看吧。是你哥哥托人偷偷送来的。”

  许怡拆开信纸去看内容,上面是许致远熟悉的工拙笔迹,先略略问候了母亲和妹妹,询问家中是否一切无恙。然后转入正题,内容为:

  惊闻小妹与周家二少爷繁盛成婚。不胜叹息。此事操之过急,实是不智之举。

  周家一门三兄弟,老大为人自不必说,将来抗战胜利后,他怕是在劫难逃。

  老二繁盛身份亦是诡秘,据悉此人在上海滩上有青帮的背景,曾向杜月笙送过拜帖,和三教九流交往密切,是个有些名气的玩角阔少。此次,有沪上人士避难皖省,于我处盘桓,闲谈中提起,意味深长。我又和转到我防地来往于鄂、皖、浙、苏等地的一些特殊身份的人士探询过此人,居然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看来,这人不在沪上而去乡下,必是另有企图。这兄弟二人如此,周家必不能保全长久。我们许家与之结亲,前途堪忧。望母亲能否将这门亲事断了,以保许家的平安……

  许怡读到这里,黄豆大的泪珠霎时夺眶而出。她捧着信,茫然无助地望着母亲,呜咽几声,问:“妈,这可怎么办?”

  许太太一把搂住女儿,号啕大哭起来,说:“女儿,你的命怎么这么命苦啊?我们许家遇人不淑,得婿不祥,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这个浑小子,想害死咱们一家吗!”

  许怡泪眼模糊望着母亲,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按照大哥的意思,和他离婚分手。”许太太思忖着说。

  “不……不行!”许怡连连摇头:“我刚刚结婚不出百日,就要离婚。那还不被人笑死了,怎么出去见人?”

  许太太哀然长叹,说:“唉!少年夫妻,都是这样。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他。可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不能凭着性子。”

  “我,我劝劝他,干脆,我们离开海陵,去哥哥那里。只要他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许怡自言自语地想着说着,不由自主站立起来,向外走去。

  许太太一把拉住她,含泪点头。

  晚上家宴时,周太太向繁茂问及那布偶之事。繁茂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将箫道人猜测当着众人说了出来。老太太望望两个媳妇,摇摇头说:“这家里人中,除了我早年间学过女红有些功底外,她们两个年轻人,自幼儿不曾受这种家教,缝个纽扣都吃力,谁会弄这个?这一提醒,倒让我瞅着像是……”

  她说到这里,脸色微变,刹住了下面的话。

  “像什么?”繁昌见她神情有异,追问道。

  周太太摇摇头,示意大家吃饭,别让菜凉了。大伙儿听她话里有话,不觉都纳闷起来,不知道她鼓里卖得是什么药。这样郁郁闷闷地吃完了晚饭,虽然时间还早,但大家都没了逗留闲聊的心思,纷纷起身告退。周太太叫住了繁茂,让他留下来坐会儿,有事要吩咐他去做。

  繁茂遵命,坐下来等候。其余人见老太太如此,俱都加快了脚步。繁盛的胳膊被许怡拖定,想在背后追赶繁昌,却放不开步伐。眼见他们夫妇俩在拐角消逝了,不由埋怨了几句。不料,这会儿许怡竟是神情严肃起来,郑重地说:“你别乱跑,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谈。”

  繁盛见她一反常态,不由心中嘀咕,暗猜缘由。俩人默默地在月光下的巷道中走了一会儿,来到自己院中。繁盛坐在屋内那窗台盆景下,等候着许怡主动提出话题。许怡先去沏了两杯茶水,放在桌上,自己捧了一杯捂手,默想了一气,抬眼望住他,开口道:“说句实话,我过去对于你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只知道两家早早定了亲。看你仪表还不错,家世又好,所以嫁给你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可是,结婚这几个月来,我总觉得你的行为举止,以及在外面的形迹,都十分的诡秘。本来,我以为你可能是在外面拈花惹草,身上依旧有些上海滩浪荡公子的习气,也就装作不知,由他去了。可昨天,我看到哥哥的来信时,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居然和帮会、秘密组织有牵连。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繁盛被妻子这开门见山地一问,心中很吃了一惊。但是,他脸上却漾起笑容来,咯咯地笑了几声说:“小傻瓜,我周二少爷在上海滩上算是个小名角了,认识我的不在少数,听说过我的,为数不少。我原想躲到乡下来,应该无人得知。谁曾想你们许家耳报神众多,居然就给我打听出来了。”

  他稍停了停,望着许怡,认真地说:“在上海滩上混迹,不和青洪帮中人打交道,寸步难行。蒋委员长当年还曾向黄金荣拜过门子呢,照样不碍他做一国的领袖吧?”

  “那……”许怡被他这番解释堵住了嘴,迟疑道:“咱们不再海陵住下去了,去上海吧。那里你人头熟悉,又有势力,总比在这里强。”

  繁盛幽幽地叹口气,说:“唉,能去上海,我早就走了。今非昔比,青帮几个大佬们,如今都偃旗息鼓。黄金荣闭门谢客,杜月笙远走香港,张啸林命丧枪下。旧日的一班人不吃香了,更何况我在那里还有几个仇家,如果贸然回去,前途危险呀。”

  许怡见他如此说,赌气道:“那,不如去安徽我哥哥那里。他是国军中将师长,照顾一下咱们自然是顺当的。”

  繁盛有点恼火地点起根烟来,阴着脸说:“我在这里太太平平的,你不让我安生。一会儿要我回上海,一会儿逼我去投军。为什么就不让我待在自己家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呢?”

  许怡见他发火,本想退却。可是,想起母亲的叮嘱,不觉声调也放高了,说:“倘若你在这里安安生生,何至于要你离开?正是因为你这人太过诡异,才叫人不放心。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我不愿意过。你想留就留吧。我这便回娘家去。咱们……散了算了!”

  说着,她放下手中已经凉透了的茶杯,抬脚就出门往前面去了。繁盛站起身想去追,但人到门边陡一转念,反而停了脚,皱起眉头来考虑对策。

  前面宅门正要上锁,忽见二少奶奶气冲冲地要出门,王管家便去阻拦,指指外面漆黑的夜色,说:“少奶奶,这时候出门,你一个年轻女人家,很危险的。有什么急事,不如明天清早再去不迟。”

  许怡跺跺脚,咬牙一甩手说:“不要你管”,硬着头皮真的出了门,沿着寂静的街道,借着依稀的月光向自己家的所在走去。

  4

  这一刻,已是晚上8点以后,店铺大多数都已关门,行人稀少。除了同春里,是短短的南市小街,再向前去就到了天禄大街上。这时刻,她这样的俊俏的年轻女人行色匆匆地徒步而行,在凄清的灯火下,显得十分古怪。算得上是这个小城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景致。

  她正匆匆行走,心头忐忑之时,忽然前方出现了日本宪兵的巡逻队,脚步声整齐有力,令人闻知色变。许怡只顾埋头朝前,全然没有注意街头零星的几个行人霎时间躲得精光,只剩下她一个突凸在外的目标。月色下,这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在天禄大街上与日本巡逻队相隔不过数十米时,才陡地醒悟过来。惊慌失措之下,她收住脚步,仓皇四顾,发现身后十来米处有个巷口,忙不迭地掉头便跑。

  这支巡逻队正是本田中佐督率的。今天,他在军营里多喝了些酒,感觉燥热,正想在街头吹吹风,醒醒酒意。这一刻,他跨骑在一匹关外良马上,大有驰骋披靡之意。突然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姣好的背影轻盈地奔跑着,心中一动,忙命部属追上去查问。那些宪兵业已看到,得了命令后,嗷嗷叫着尾随追来。

  许怡听到了日本兵在后面追赶的动静,心中惊骇更甚,加快了步伐。

  可是她一个女人家体力有限,哪里跑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日本人?眼见背后追兵愈来愈近,脚步声传入耳膜,嘻嘻哈哈地在喊“花姑娘,花姑娘地干活。”她累得气喘吁吁,双腿发软,正到了最为危急的紧要关头。这时,陡见前面有户人家大门敞开,顾不上许多,拼命地跑了进去,反手用尽全部气力掩上了两扇木门,用木棒闩死了。

  门内,几个佣人正打着哈欠赌钱,冷不防外面冲进来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关门,一脸的惊惧之色。他们不知深浅,刚要说话,外面追兵脚步声已到,然后就是枪托砸门的声音。

  许怡情急,说:“我是,我是周家的二媳妇,许家的小姐,你们,帮帮我!”

  闻声而来的李府少主人见了这情形,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忙让佣人带这女人到后院去,转身令其余人开门。

  这两扇钉着铜钉的大门洞然打开,一群日本兵端着刺刀就要冲进来搜查,却被这中年人双臂一展阻拦住了。本田骑着高头大马赶到,听手下报告说那女人溜进了这宅子,本想乘着酒意驱马入室。不想抬头看时,门匾上“李府”二字跃入眼帘。猛地想起,这户人家似乎是本地的头面人家,非寻常富户可比。

  他跳下马来,挎着刀走近了门前,瞪眼道:“刚才发现有可疑分子躲进了你们宅内,是不是想窝藏起来,和我们大日本皇军为敌?”

  李少爷拱手道:“方才入室的是我们交好世家的一位女眷。太君怕是误会了。”

  本田不信,摸摸下巴上的短须,冷笑道:“什么交好世家的女眷?那就请出来看看,我们可从未看见过大户人家的女眷在宵禁后独身一人出来过。你怕是在撒谎!”

  李少爷微笑起来,吩咐下人去拿了盒上等的卷烟来,递了一根给本田,点上火,淡淡道:“我们李宅中人,不善诓谎。中佐阁下稍歇片刻,待女眷惊魂稍定,便让她出来见您。”

  本田见他客气,又听说愿意让那女子现身,疑心稍解,乐得抽起这美国骆驼牌子的香烟来,吞云吐雾,好不惬意。

  一根烟眼看吸完之际,他正欲说话,李少爷又拿出盒烟来,塞进他的兜内,轻声道:“上等货,市面很难见到的。”

  本田点头笑纳了,对此人如此识趣大生好感,伸出大拇指来,表示赞赏。

  俩人就这样又客套聊了一会儿。这时,一个佣人从外面进来手中拎着一个米袋,朝少爷使了个眼色。少爷明白,说:“你进去,到后面老太爷处请周家少奶奶出来。本田太君不信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子。看看也好。”

  那人应了一声,10分钟后,许怡貌似镇定地在一位老妈子的陪同下,姗姗然来到宅门口。

  本田瞪大了眼望着她,曾经在街头见过她与繁盛在一起,印象颇深。但是,脑中尚存的酒意,令他动起了花花肠子,哼了一声,说:“有点面熟,但不知道是否真是周二先生的妻子。我带她去一趟周家,让他们家人来认。如果是,就算了。不是的话,得好好查查了。”

  李少爷眉头微皱,刚想开口。这时,只听得巷口处传来一阵笑声,宅门口众人扭头去看,只见灯笼亮处走来了四五个人。为首二人绸袍缎褂,正是周繁昌、周繁盛两兄弟。繁盛抢前几步,走到许怡身边,略含责怪道:“天黑了,也不知道规矩出门乱跑,碰上了坏人怎么办?”

  繁昌朝本田施了一揖,笑道:“本田中佐今天忙吗。这会儿还亲自在外巡查,辛苦了。不如咱们去找个酒家炒几个小菜,喝上几杯如何?”

  本田见他们兄弟来了,顶了面不敢放肆,还了个军礼,说:“周先生这些天忙些什么?也不来宪兵队坐坐。”

  繁昌指指许怡,说:“这是我的弟媳,天未黑前就出了门,至今未归。我们兄弟怕她迷路,特地来找。居然碰上你们了。看来,这海陵城内的治安还是不错的。”

  本田涎着脸望了望许怡,笑道:“原来是周府的女眷。我们错当作可疑分子了。既然周先生说了,那一定不会错。在下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了。”他冲繁昌行了个军礼,跨上战马,一扬手,带着这队宪兵离开巷子,上了大路,脚步声渐行渐远。

  待这些日本兵走远了,繁盛对李少爷行了个大礼,感谢他方才遣人翻墙前去周府报讯。不然,弄不好就会出事。这个本田,是个心毒如蛇蝎的家伙,要多加提防。

  许怡这会儿已经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感觉到了后悔,捂脸恸哭不已。繁盛这时倒也没再说什么,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脊背,柔声说:“别哭,别哭。事情过去了就好。好在李家与咱们有通家之谊,帮了大忙。”

  繁昌微笑着望住李少爷,说:“小李叔叔,咱们兄弟俩本想进去拜访老太爷。但又怕时间太晚,不便打扰他老人家的休息。你给说一声,改日摆酒设宴,好好答谢李府的援手之恩。”

  一场惊魂过后,许怡软弱无力地坐在李家派出的暖轿内,晃晃悠悠回到了周宅。

  这时候,满宅上下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有睡,聚在前厅脸色严峻地等候着。待他们一行人进门后,关门闭户,簇拥着许怡到老太太后院去坐。周太太面色难看,坐下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大约是嫌凉,噗地倒进痰盂里,冷冷道:“许家的家规原来是这般稀松。一个年轻女子居然没人陪同就敢夜出家门,险些惹了大祸。明天,我倒要亲自去许家,拜望亲家母,看看她平日里是怎样教女儿的?”

  许怡犯了错,本已理短,又见婆婆愤怒,更是不敢开口,低头啜泣不语。

  繁盛笑着说:“这,也不能全怪许怡。她是和我怄气,才一时冲动溜出家门。我以为两家之间相距不远,一会儿也就到了。却没有料到半途出了这档子事。是我的一时疏忽,怪我不好!”

  周太太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板着脸斥责道:“你倒是个惯老婆的角色,一味地替她回护。也不想想她差点闯下了大祸。娇生惯养,任性刁蛮,再加上纵容,想不出事都难!”

  繁昌见母亲越说越气,忙上前打圆场,道:“妈,弟媳也是一时没拿定主张,看在她年纪还小,就不要再计较了。”

  周太太见长子出面讲情,大儿媳也在一旁抚慰着许怡,不便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说:“我,我也没有精神气力和你们这些人讲了。你们回去睡吧,不用都挤在我这个老婆子的屋子里,闷得慌!”

  大伙儿见她如此说,都识趣地离开了。只剩下她周太太一个人在丫头如云的陪伴下默默地出神。摇曳的烛火将这间高大的建筑内衬映出一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阴影内,隐约传来老鼠和蝙蝠的尖利嘶叫声。她仰起头眺望着庭柱正梁叉手处,喃喃地说:“这个情形,是越来越乱了。乱成了一锅粥。也好,乱中才有机会。我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些个不听话的孽子们!”

  许怡惊吓过度,又受了老太太的一顿训斥,心中又气又恨,回到住处直喊头晕,要睡觉。繁盛见她如此娇弱,不敢再说什么,依着她的性子服侍她上床睡去。他吹灭了灯,在妻子随即而起的轻微鼾声中,坐在临窗前的那盆景下,愣愣着出了一会儿神,拿起那本黄色杂志来,就着依稀的月色反复抚摩着,满脸的萧然无奈。

  这茫茫的夜色中,繁盛独坐无眠。白昼里所发生的一切令他倍生戒意,无法安心睡觉。正当他在月下坐得心若澄明时,突然一个清晰如细针刻划般的声音从院外某处随风飘来。那声音如泣如诉,凄婉至极,在这深夜时分令人听了浑身发冷。繁盛听力好,立刻分辨出它们的内容来: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

  繁盛放下杂志,动作迅疾地从墙角的隐秘处取出把手枪来,握于手中,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屋子,向院外寻声而去。他大致判定了声音来源的方位,在院外巷道里向西摸去。走到位于宅子中心处一个对开着月洞圆门的小天井附近时,有个黑影在那月门处一闪而过。他立即侧身贴住墙面,再凝神聆听那哀鸣声,却已杳然无迹。周宅中恢复了宁静,在这冬夜中月白风清,繁星满天。

  但是,这声音消逝并未引起繁盛多大的注意。他对于刚才那个在眼前稍纵即逝的人影感上了兴趣。这个小天井内,有数百年老井一口,古轩一座,多有对开穿廊门洞,是个四通八达的建筑。夏日里,这里风势轻快,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可是,这会儿谁会冒着寒冷摸到这里来呢?

  繁盛内心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看看那门内再无动静,便隐在墙体的阴影里,缓慢而小心地向那边挪移。待到近了门旁,他却没进月门,而是一个纵身高高跃起,左手握枪右手如铁钩钢爪般搭住墙头,翻身而过,轻捷无声地落在院内,枪口直指住了那个靠在廊下密切注视着门洞的人。

  那人没料到他会这样进院,一愣之间缓了半拍,便被他所制。

  俩人就着这惨淡的月色互相仔细端详,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人竟是繁茂。

  繁茂吁了口气,笑道:“半夜三更的,不陪老婆捂被窝,飞墙走壁地想做强盗吗?”

  繁盛看着他,怀疑道:“你不睡觉,鬼鬼祟祟地在外面乱走,反而问我?”

  “我是光棍一个,睡不着觉出来乱跑,你和我可不相同。”繁茂强词夺理笑道。

  “屁话,好端端的,谁在这时候出来挨冻?我这是被那声音惊动了,出来探查它的蛛丝马迹。”

  繁茂点头道:“我也是。奇怪的是咱们俩在这里一露面,那声音就消逝了。难不成,那声音就是在这里或者附近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这兄弟俩心生疑虑,一起先行对这门扇虚掩无人居住的轩堂进行了细致的搜查。手电光在漆黑屋内的每个角落照射,却无半点可疑的线索。这里洁净无尘,地面光滑,没有丝毫外人进入过的痕迹。俩人又去周边几处堆放杂物的空屋察看,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会儿,心细耳聪的佣人们先行醒来。他们发现了这对少主人的古怪行止,无不惊讶。王管家揉着惺忪的双眼,说:“这么冷的天,二位少爷做什么呢?”

  繁盛、繁茂二人相视而笑,说:“你们几个人睡得真沉,居然不知道我们半夜起床的原因。这防贼戒火的活计,真的不能指望各位了。”

  王管家听他们口风不对,忙问其详。繁盛却顾左右而言其他,哈欠连天,说困乏了要去睡觉。兄弟俩个打着手电,摇摇晃晃各自回院去了。只留下王管家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茫然不已。

  繁盛之后这一觉睡得香甜无比。紧挨着绵软可人的许怡的身体,他的精神迅速松弛下来,似乎先前之事已然与他无关,完全置之于脑后了。

  天亮之后,许怡一声不吭地穿衣起床,洗漱完毕后,回头看看尚在睡梦中的繁盛,拿起案头的笔来,在那本黄色杂志的封面上写了一行字:我回娘家去了,你多珍重。

  早上8点左右,许怡踏着初起的阳光,离开了周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步行回到了许府。

  许太太并不知道昨晚女儿所遭遇的经历,大清早上见她一个人回来,且面色憔悴,知道事情不对劲,忙拖住她坐下来,问询究竟。许怡见了母亲,自然是悲从心起,放声大哭,泪水涟涟。许太太连连安慰,让她停歇下来,说说原委。许怡便将自己和丈夫交底,逼他离开海陵不遂后,忿而离家,险遭厄运的经过,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许太太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搂住女儿,痛惜之下,愈加痛恨周家的人不通情理。

  她怒声道:“周繁盛这个混蛋,这黑天瞎火地,不会送老婆回去吗?他们周家家门规矩倒是大,可是大得过国法吗?汉奸,做了汉奸还那么抖弄,日后吃枪子、翘辫子的才是他们周家的结果。女儿,从今天起,你就甭回他们那儿了,任谁来都不准见。你可要把心放硬点。不然的话,以后有苦头吃的。”

  许怡边揩眼泪边点头,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想要吃东西。许太太见女儿觉着了饥饿,有了胃口,连忙吩咐厨房熬莲子桂花粥给小姐吃。

  5

  且说繁盛一个大觉睡到了接近中午时分,爬起来见许怡不在,窗外早已日上三竿,知道睡过头了。忙起身来朝外走。王管家见他来了,恭敬地笑笑,说:“二少爷昨夜和三少爷一起睡的,他今儿个起床却早,不到9点,便有一位道长登门拜访。眼下这两人正在房中高谈阔论呢。”

  繁盛听说来了个道人,心中有数,估计是箫老道,忙赶过去看,果然不错。箫道人穿戴整齐,崭新的一件灰色道袍,光滑可鉴的发束上以玉冠覆就,真宛若神仙中人,端坐在繁茂的院子里,望着枯枝上已然萌动的芽尖出神。

  繁盛进了院门,笑道:“老道人在观中饿瘪了肚皮,想必是来化缘讨饭的吧?”

  箫道人侧眼看他,哼哼冷笑道:“时节有变,春雷郁结。眼下,正是春回大地的紧要关头,你却在房中抱头大睡,真是竖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繁茂像是看戏一般瞧着老道手中拂尘的舞动,好奇地笑道:“倒看不出你们俩是个对头,今儿个在我这里铆上劲了。”

  老道收起笑容,说:“福兮祸相依,祸兮福相随。我看呐,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祸,大祸临头方自省。不如这树头春芽,知时而开,知时而避。那才是自然天地之道。你们兄弟俩,是尘俗中人,不知其内玄机,空生了一副上好的皮囊!”

  三人正在院中谈论,繁昌走进了院门,一副衣冠整齐出门的模样。他见了箫道人,作了一揖,问两个弟弟道:“这位莫非就是老太太曾向我提起过的箫道长?”

  繁茂笑道:“你一个外出之人,怎么去而复返,进我这里来了?”

  繁昌说:“本来是准备到外面处理一笔小生意的。在门口听王管家说家里来了客人,心中好奇,特地过来看看。道长仙风道骨,俨然世外隐士。你们有这么位高人为友,也不给我引见引见,实在是不对呀。”

  繁盛点起根烟来,笑道:“你是官场中人,入俗太深,我们怕你不习惯和道长打交道了。”

  繁昌微微哂道:“你是笑我资质差不如你,不配和道长做朋友吧?小子变着法子损我!”

  箫道人斜倚拂尘,单掌竖于胸前施礼,道:“原来是周大先生,久仰大名。周家三兄弟,俱是人中豪杰,贫道结纳乃是幸事!”

  繁茂笑道:“老道,这就不对了。方才你还说我们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的。这片刻间就成了豪杰,真是人嘴两块皮,骗死人不偿命啊!”

  箫道人油然笑道:“这家伙,倒惯会揪人尾巴。”

  繁昌冲两个弟弟使了个眼色,阻拦他们再行戏虐,正色道:“久闻道长精于易经八卦,可否为在下略费心神?”

  箫道人站起来,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向繁茂屋内走去。

  周家三兄弟跟随在后,进了门。道人从道袍里取出三枚铜钱来,摆在桌面上,请繁昌掷爻。繁昌久在江湖,自然知道规矩,谨谨慎慎拾起铜钱来,合在手心向桌上分别抛了九次。道人心记爻象,说:“周先生所得的乃是上震下坎,为雷水解之卦。后有二、上爻之变,化为火地晋卦。解卦本有解脱之意,正所谓动如脱兔。晋为正,外卦为离,断之则昌。此卦之变,意思在于断绝和往事的联系,附以名正之器旺以火势,乃有大收获。贫道这番解卦,可否合你的心意?”

  繁昌心中玩味了一会儿道人所说的话,点头道:“谨记道长教诲,在下铭记心中。”他去兜内摸出一叠钞票,恭恭敬敬地奉在道人面前,请他收下。

  箫道人摇头笑道:“我与你们兄弟有缘,这一卦权当奉送,周大先生不要客气。”

  繁昌收起钱,对繁盛说:“此刻,我有点急事先出去一下,你们俩替我留住道长。晚上,我在富春楼上设宴,请道长小酌。”

  箫道人推辞,繁昌不肯,关嘱兄弟之后,又在大门口吩咐了王管家,一定不能放贵客离开,晚上要好好向他讨教。

  繁昌离开后,繁盛笑道:“得,这下子,你怕是要在咱们这里盘桓一天了。也罢,在老三这儿坐过了,也请去我那里歇息会儿。我老婆也请道长费费心。”

  箫道人大笑,说:“你们兄弟俩轮流供养老道了。这兵荒马乱之时,有豪门垂青,也是福分不浅呢!”

  三人笑谈着穿过两进院落到了繁盛的住处。繁盛进了房门,四处找不到许怡的影子,正诧异着,目光落在窗前案头那本杂志的封面上,似乎有字。拿起来一看,是许怡的留言。她居然一早就回娘家去了。繁盛苦笑道:“这女人没福,得不到道长的指点了。”

  繁茂惊讶地问:“小嫂子昨晚夜奔回家不成,今天一早又走。二哥,莫非你得罪他了?”

  繁盛一脸的无辜,摇头否认。

  这时,院门外缓步走入一个女子,接口道:“二叔,今儿一早我看到弟妹出门,脸色似乎很不好。你怕是真的得罪人家了。还不快去丈母娘家负荆请罪?”

  繁盛见是大嫂玉茹来了,又听她这样说,不由心中暗慌,犹豫片刻,对兄弟说:“你先替我陪陪道长,我去去就来。”

  箫道人望着繁盛匆匆而去的背影,含笑道:“周先生是性情中人,一听老婆回娘家,便着了急。这位嫂夫人是有福气了。”

  玉茹瞧了瞧繁茂,笑盈盈道:“道长,请您也替我看看,将来的祸福是个什么样的。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声了。”

  箫道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分钟,说:“请夫人伸出右手来,容贫道一观掌纹。”

  玉茹大大方方伸出手摊开掌心。

  箫道人定睛凝视片刻,点头道:“好长寿之相,只是……”

  玉茹一愣,说:“道长知无不言,请讲。”

  道人摇头,默思片刻,说:“夫人只怕后半生有点坎坷,到时候便知道了,天机不可泄漏。”

  玉茹见他话里有话,知道再问无益,只得神色怏怏地离去了。

  繁茂拉住道人进了屋子,低声问:“道长,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箫道人叹口气,说:“你不要泄漏,我瞧你这位大嫂,命犯桃花,闺门不谨,很是伤脑筋啊!”

  繁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说:“你,你切莫弄错了!”

  箫道人收起铜钱,说:“掌纹带晕,眼现媚丝,这都是明证。但是,这事情是私密家事,我不便多言,但看她日后,怕还要漂泊饱尝颠沛流离之苦,一言难尽了。”

  “那,我呢?那两个哥哥呢?”繁茂心悦诚服后,又追问道。

  箫道人叹道:“足下兄弟均是豪杰之士,又何必像个女人似地苦心于营营自己的寿数?”

  繁茂咬咬嘴唇,盯着道人良久,说:“道长过誉。”

  繁盛赶到许府时,正赶上他们家中午开饭,循着饭菜香就来到了后院花厅里。

  许怡坐在桌前,吃着醋爆鳝丝,抬眼见他来了,站起身来就往旁边厢房避让。许太太起身来到拦住繁盛,恨上心头,劈头劈脸责骂道:“我们许家的饭菜,就是倒给狗吃了,还好意思上门来?”

  繁盛赔着笑脸,说:“您别生气,我这不是来请罪了吗。”

  许太太嗤地冷笑:“你请什么罪?罪在我们许家家规不严,倒被你们周家的人耻笑了。我倒要请教他周太太,我们家的女儿只不过怄气,跑回娘家。你们周家出了那么个汉奸,还耀武扬威地满街走,也不怕海陵百姓戳穿了脊梁骨。”

  繁盛不敢顶撞,任由这位正在气头上的老太太发泄着怒火。许太太看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火气非但不熄,更加升腾地指点着女婿的鼻梁,恨声道:“还有你!我们许家得了你这么个活宝做女婿,也是祖上有德了。整天猫在这眼屎大的县城里,图谋什么?我女儿让你离开海陵,去上海,去安徽,都是两条上佳的选择。你非但不领情,还黑灯瞎火地让她一个人出门,也不过问。真正是丧尽了天良,畜生不如了。经过这件事,你们周家人的嘴脸我算是看透了。告诉你!许家的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以后甭想她踏进周家宅门一步!”

  繁盛被丈母娘骂得狗血喷头,神色沮丧地离开了许府。心中虽然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他颇觉无趣地在街头溜达了一圈,忽然想起了尚在家中由弟弟陪着的箫道人,忙转身回家。走到天禄街口处,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咳嗽,随即一只冰冷纤细的小手塞在自己的衣领里,冻得他浑身一颤。扭头望去,居然是女扮男装的王小姐。

  6

  王小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去哪里呀?找遍了整个海陵城也不见你的影子,可有急事等你解决呢。”

  繁盛一惊,问:“什么事?”

  王小姐低声道:“去货栈。那儿有人等你。”

  这样,繁盛在回家的半途绕道去了益丰粮油行。在粮行账房里,正坐着一个面颊清瘦的中年男人,手中把玩桌上的算盘,等候着他的到来。繁盛进门,抬眼一见是他,不由大喜过望,走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兴奋道:“原来是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人拿起头上的礼帽,略作应答,说:“我现在名叫李明善。是乡下作粮油掮客的贩子。刚刚从里下河地区来。”

  繁盛坐下来,结果王小姐沏来茶水,问:“那么,这次李兄从里下河来,带什么消息给我呢?”

  李明善笑道:“我这次带来的不是里下河的消息,而是上海滩上的新闻。你要不要听?”

  繁盛拱手道,表示愿意洗耳恭听。李明善喝了一口茶,娓娓道来。

  原来,两个月前,上海法租界内出了一件大事。从香港来沪办理海上贸易运输的刘先生及其手下职员若干人,突然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枪手围住办公地点。双方一阵枪战,互有死伤。这时,租界的法国巡捕赶到,将双方人员隔开,全部带到巡捕房。刘先生相信了租界中立的面目,向法国探长雷奈尔缴了枪。可是一进门,便被事先布置好的安南阿三们团团围住,全数人员共八个被关入监狱。三小时后,这些人被押上铁笼车,竟然转交了驻沪日军宪兵队。这一干人当即被押入行刑室,一顿皮肉苦头后,均都奄奄一息,其中有软弱的交代了自己真实身份。原来,刘先生居然是军统上海站的负责人程公肃。他们这几个,正是上海站的直属人员,无一漏网。

  又两个月后,这些人被转押到南京陆军监狱。不久,便被汪政府警务处长李士群担保出狱,加入76号特工总部。程公肃等被委以重任,其余数人就此匿迹隐踪,下落不明。

  “你的意思是……”,繁盛猜测着问:“那几个人到了海陵?”

  李明善颔首一笑,说:“而且,还与令兄有极深的关联。据我们所知,他们是听命于令兄的,你可知道?”

  繁盛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在沪上抛头露面,大多数人都知道我青帮的身份,其余还是个秘密。他们是从局本部新派出的,对于我的底细是否清楚?”

  李明善说:“这方面,局本部已经紧急进行了调查,发现他们过去所负责的范围和你没有关系。但是,不排除从私下别的渠道了解到了底牌。所以,我这次是来通知你小心谨慎,以防万一。”

  繁盛思忖了一阵,说:“我早在四年前就在上海以纨绔小开的面目出现。和本部的联系都是你这条单线。你这条线安全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明善见他如此说,展颜一笑,道:“这样最好。重庆局本部密令依旧维持,南京方面有重要人物正暗中策应。估计时机成熟就可付诸实行。根据绝密情报,日伪的清乡计划是由华东派遣军山田隆二少将拟定的。此人战前原在苏浙一带做青帮工作,对于这里的地形、自然条件非常熟悉。估计届时将会有惊人之举,我方应有所防范。第三战区已经接到密令,全军进入戒备,随时应付可能出现的变局。但苏北一带,以共产党所占的地盘为大。因此,压力重过我方。军事方面,我们要以守待敌。情报行动方面,先机而动,可不能砸了咱们军统的牌子。”

  繁盛胸有成竹地笑笑,对王小姐说:“你替我好好招待李先生,我家中有个重要的客人,得去应酬。晚间,我力争抽时间过来一聚。”

  这一番忙碌,倒令繁盛原先在丈母娘那里留下的郁闷消解了许多。他步履轻快地赶回同春里,已是下午。这时,箫道人在繁茂的陪同下,喝了几杯周家的陈酿美酒,心情颇觉愉悦。周太太听说白云观的神仙到了,自然不敢怠慢,忙亲自用红布包了十块大洋,权当作见面礼。箫道人推辞再三,终是不允,只得收下。

  老太太趁着兴致,请他在宅中遍走一圈,请教了风水方面的问题。箫道人看了,说这宅子选址很有眼光,当年一定是请了高人看过,应该没问题。只是,那宅子中央所建的一座轩堂,位置不好,阻隔了东西两个方向阴阳气脉的交汇。

  周太太凝神回忆。一旁的王管家却开口,说:“我自幼儿便在周家,知道缘由。这个轩堂,是太老主人所建。原先,这里是个空地,有三百年老槐树一棵。后来被雷火击毁。太老主人看着这儿空着可惜,便着人建了一座纳凉用的轩亭,夏天炎热时喜欢在这里休息,消暑降温。”

  箫道人在这轩堂天井里转了转,摇头道:“拆了可惜,只是朝西的那面墙要敲开,留个门,让气脉畅通,也就不碍事了。”

  周太太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色,点点头说:“行,这件事过几天我让他们来做。”

  繁茂一直跟在道人身旁,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众人的神情。

  大家边走边聊,正巧碰见繁盛匆匆进门。周太太迎面看见他,问:“是去丈母娘家的吧?怎么说的?”

  繁盛故作轻松地一笑,说:“她昨晚受了惊吓,看情形得静养几天,我新入伙的店里生意忙,照顾不过来,干脆由她在娘家静养,过些日子我再过去接她。”

  周太太冷笑道:“男人惧内,不是好坯料。我瞧你得向别人学习。老婆难道是娶回来供在头顶的?犯了这样的大错,连屁都不敢放一下,还要我这婆婆出面作恶人。”

  繁盛只是赔笑,没有应话。繁茂瞅瞅他这模样儿,笑道:“妈说得也是,你出去这么会儿,请不回小嫂子就替我陪陪道长吧。我出去片刻,马上回来。”

  繁茂乘着二哥回来顶了自己的空挡,不慌不忙出了门。一路上,无暇去看街头貌似太平盛世的风貌,顺着天禄大街直向前去。半小时后,他来到德顺元药铺。李掌柜正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盯着天花板出神,见他来了,指指柜台面前的木椅让他坐下。

  繁茂眼神往自己的胳膊处努努嘴,说:“伤势大好,已经不碍事了,正好又可以大干一番!”

  掌柜见四周无人,微笑着用几乎是唇语般的低音说:“炭,粮油的买卖好做,令兄二位都改了行,实在值得庆贺。”

  繁茂点头,也以同样的方式说道:“他们改了行,手伸长了就到了四乡八镇各个村子。继许庄李四那个联络站被破坏后,又有两处遭到鬼子的突查,所幸损失不大。看样子,他们搞情报工作也有行家里手。不知道是否和76号的那些人有关。”

  李掌柜垂目道:“肯定有联系。新收到情报,南京方面来了几个人,在炭店里做挂名。伙计不像伙计,老板不像老板,不知道弄什么名堂。看来,一定与近日的行动有关。”

  繁茂四顾无人,站起身来递了一张纸条给他,说:“新收到的日军清乡计划。你可先送出去。我好不容易才抽身出来,千万不要轻敌大意。”

  掌柜接过那张纸条,依旧坐下,朝内室叫出了伙计,给繁茂抓了些滋补健体的药,包扎好了送到他手中。繁茂掂量了一下,笑道:“好药不要多称,有效就可以了。”

  李掌柜笑了笑,说:“客官慢走。”眼望着他提着药包出门,回过头来往来路走去。

  繁盛、繁茂兄弟这一番来回折腾下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箫道人今天来别有用意,索性宽心坐下来,陪着他们谈天说地,无所不至。

  天微黑时,繁昌夹着个公文包进门来,直奔后宅。见箫道人被两个兄弟和老母围住谈笑风生,心里高兴,忙走过去,招呼说自己今晚在富春酒家订了一桌酒席,专门款待箫道人。周太太本有留这道人在自己家中吃晚饭的想法,见长子已经安排好,稍有失望地叹口气,没说什么。繁盛和繁茂乐得顺水推舟,陪着道人离开周宅,在几个腰插手枪的保镖护卫下,沿着灯火初起的街道悠悠闲闲地走去。

  7

  富春酒家已有百余年历史。本是扬州富春老板的侄子所开,仰仗着这块牌子,生意做得极是红火。三代传下来,早已是海陵城中名声最大的酒店。店内,最为拿手的招牌菜是鲜剔刀鱼、红焖鲥鱼、蟹黄狮子头、蜜汁东坡肘子等等。早间点心有名的是:虾茸蒸饺、蟹黄包子、鲫鱼汤面。尽管是逢着乱世,本地居民们手里有两个余钱,还是好饱个口福,络绎不绝上门来,因此生意上并不比太平时节差多少。本地头面人物大多也都喜欢在这里请客喝酒。

  一行人到时,楼上包厢内,早已有三四个客人,都是便装打扮。但眉宇间的气质却一目了然,绝非平民。繁昌代为引见介绍。原来这三位是本地皇协军驻防团军中的团长郑某,营长马某和徐某。

  这三人白日里正坐在团部喝茶,突然见名闻遐迩的本地名人周大少爷登门拜访,自是受宠若惊。周繁昌和他们聊的时间不长,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会常驻海陵,营作情报站的事情。以后,海陵城里及周边的行动要得到他们的协助。他已经和日本人商议好,以后如果没有大的变动,郑团不出城参加野战,全力维护城里的治安。

  郑团长他们听说没有仗打,长驻富庶的县城,心中自然高兴,马上显出感恩戴德的模样来,矢志效忠。繁昌话头一转,让他们晚上到富春酒家来,陪自己款待那位隐居在白云观中的神秘道士。

  箫道人在海陵城中虽有名声,但是这三个人都是外来不久的军人,又和地方上联络不多,自然是孤陋寡闻了。这会儿,他们眼见这么个精神矍铄的老道人飘然入了包厢,加上繁昌毕恭毕敬地神态,马上迎出座来,逐一与老道作揖施礼。

  繁盛和繁茂听了介绍,发现哥哥居然还请了这帮人来吃晚饭,表面客气,内心却鄙夷。坐下来后,自然是叫掌柜的上来,问询店内有哪些鲜活的鱼种。掌柜见这些人在座,不敢卖弄,老老实实介绍说养在后面院内池子中的活鱼只有七星鲈鱼和本地特产的铁背乌鱼两种,因为是冬天,其余的鱼难捕。繁昌点头,请箫道人吩咐做法。箫道人谦让说出家人吃它们已是破戒了,只能擅作杀法主张呢?

  繁昌一笑,让那掌柜根据厨师擅长的手艺,自行解决就是。

  掌柜得了主张下去,和掌厨大师傅合计。掌厨是烹制鱼鲜的高手,今天听老板说请的客人是海陵城内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不敢怠慢,拿出平生的手段来应酬。他先去亲自炮制秘方蘸酱,然后以快刀将鲈鱼去骨,片成薄薄片状,同时,令帮手熬出一小锅沸油来,明晃如水,小心翼翼端上楼去。先将酱汁调好,每位客人一份。然后,将那些白嫩如凝脂的平整鱼片以竹筷挟住,在滚油中轻轻拂动几下,便上盘子来送到客人面前。

  箫道人将鱼片蘸酱,吃了一口,赞了声“好!”望望繁昌,说:“鲈鱼我也吃过,哪有这样鲜嫩的。莫非不是?”

  掌柜笑道:“这是本地鹊儿湖的名品,身上有七星斑纹,几百年来大有名气。当年乾隆爷下江南时,途经这里,也曾大加赞赏。道长是个知音了。”

  繁昌淡淡笑道:“且莫惊讶,下面估计还有更好的玩艺出来呢!咱们边吃边聊。”

  箫道人心底有些怀疑,笑笑点头,未加品论。

  掌柜见菜肴对劲,忙不迭地下楼去厨房,又问下道大菜的名目。掌厨指定旁边小炭炉上翻转烤炙的一块方肉,说:“也没什么,猪后臀一块。”

  掌柜哈哈大笑,说:“这块屁股,管保让这老道无话可说,只剩一张嘴拼命吃而已。”

  掌厨估摸一下时间和火候,说了声好,去炉前取下挂穿在铁钩上的那片外表糊黑的猪肉,放到白果板上。先以利刃剥去四边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肉质。接着,又换了一把薄快的方刀,施展刀工将这块后臀肉劈削成百余片薄可透光的肉片,在斗彩瓷盘中摆成三层花瓣状,衬以青翠绿叶,煞是清雅好看。

  当这道菜捧到酒桌上时,连繁昌这样的熟客也不知道来历,心中猜测着夹起块宛若蝉翼般的肉片,放入口中。这肉片本极嫩酥,入口后绵软即化,鲜美至极,齿颊留香。席上诸人面面相视,不约而同地浮起一个念头来,这是什么肉?

  掌柜见大伙儿愕然的神情,不禁略有得意,说:“这是本店密不外传的绝品菜肴,名曰踏雪梅花。吃口如何,还望指教?”

  箫道人合什,说了声:“妙!”

  那几个行伍出身的军官急不可耐,纷纷催问底细。繁盛自恃交游广阔,阅历颇深,猜道:“我想,这是从刚出生的幼羊身上取下的肉制成的吧?”

  掌柜得意地摇头,说:“我且告诉你们,这块肉乃是猪肉。”

  众人皆是不信。掌柜特地叫来掌厨的师傅。此人一老一实说了肉的来源。原来,这盘猪肉,取自安徽山区特有的黑皮小香猪。平日里喂食中添加黄芪等药物,待到成年后,只取后臀一块肉,先以盐水浸泡半天,再外涂蜜油,横担在炭火上,用微火反复翻滚炙烤。半日后,下火凉透,然后以快刀片之,不施任何佐料,纯以肉质的本味入菜,肉质鲜嫩,无以匹敌。更兼菜名雅致,是江南世族薛家菜的不传之秘。

  周氏兄弟听得瞠目结舌,如天方夜谭一般,许久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说原来是这样的烹制手段,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巧夺天工。

  掌柜便趁势为这位掌厨介绍,说他是薛家累世雇请的大厨,久居豪门。可是,战祸一起,薛氏一族数百年基业一朝散尽。他是无处可去,才逃难到了海陵,毛遂自荐来了富春,露了一两手绝艺技惊四座,便以每月50块大洋的高价受聘了。平素,他只是管理手下厨子,不到重要客人是轻易不亲自下厨的。

  满桌人为之惊叹。那驻军郑团长虽然走南闯北,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心中油然对这位挂有省政府高衔的周大少爷钦佩万分,忙率着手下站起来敬酒。大家见他虽然是个扛枪的粗人,但是谈吐尚好,看得出有些底子。他当着大家的面,表示自己以及麾下一千多士兵,愿意为周先生效力。明里是受第七集团军统辖,实质上完全追随周大先生。

  繁昌笑笑,说:“兄弟这次禀遵上命来江北,一是站稳脚跟,二是扩展疆域。海陵这地方是经营的中心。南京国民政府汪主席有意整编一支直属中央的部队,作为肃清苏中、苏北的基干力量。郑团长以及你的部属,将来还愁将星闪闪,荣耀俱进吗?什么师长、军长的,集团军总司令都是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郑团长他们听了繁昌这番表态,人人心情激动,不由自主地又站起来,轮番敬酒。

  繁盛坐在一旁,以足尖轻轻一点看得出神的繁茂,轻声道:“老大喝酒,是个白面煞神。脸色越喝越白。这情形,我可从来没见过。”

  繁茂微微点头,说:“还以为这家伙不近酒呢,原来是口无底缸。你虽然能喝,那是名声在外了,想不到家里还有个真人不露相的。”

  箫道人耳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凑过来低声道:“这场面,我倒想起了一个典故。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繁盛、繁茂好奇心起,让他说来听听。

  “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贴切不?”箫道人低声吟道。

  繁茂摇头。繁盛眼珠一转,笑道:“应该叫做杯酒得兵权,老道你看如何?”

  箫道人呵呵笑了几声,点头道:“改了一字,妥帖多了。二先生好机敏的心思呀!”

  繁昌忙着应付郑团长等人的效忠酒水,没有听到这三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此刻,他正为自己谋划的宏图远景所陶醉着。南京方面,给他拨来的帮手虽然都有些桀骜不驯,但能力还是有的。专业特工,屡经战阵,有相当的情报工作经验。现如今,驻军头目倾心相投,一顿酒便让他们心悦诚服,手上又多了千把条枪作底子,正是将来蓬勃发展的基础。他的心中抱负,实际上并不在李士群之下。李要建立一个以苏、浙、皖山区为依托,拥兵十万割据一方的枭雄。而他周繁昌,却要作一个以苏北水乡为中心的水泊王国。有枪、有人、有金钱,在这乱世创下基业,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焉能不做?在他看来,日本人、汪精卫,都是可以倚靠的大树,是能助自己壮大力量的有利因素。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自己这个江北小城偏僻地带的世族少爷,如今不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8

  晚宴散后,郑团长领着手下向繁昌他们告辞,欢天喜地离去了。

  繁昌让三弟送箫道人回白云观,自己正想同繁盛聊聊。不想繁盛却说自己另有要事,先走一步。他望着这个难以捉摸的二弟消逝在街头,无奈地朝箫道人笑笑,说:“也罢,今晚月明星亮,正是个可以散步的上佳时候。咱们就一起送道长回去吧。西山白云观,我可是有些年头没去了。”

  箫道人拂拂袖子,婉辞道:“这一刻酒意醺然,乘醉而行,乃人生一乐。二位周兄就不要客气了,贫道一个人走便是。”

  繁昌自然不允,拖住繁茂一起,带着那几个护卫硬是陪老道向黑黝黝的西山白云观走去。几个人乘着酒兴谈天说地,走到观后偏门。老道伸手欲去叩门,却不想这门儿应手而开,吱呀一声吓了他一跳。

  老道怕是小道童等不及自己归来,就径自去睡了。沉吟之际,他已经走入观中。果然见道僮所住的小屋烛火冥灭,不由轻声笑骂道:“这个小懒鬼,也不等我回来。”

  繁昌等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身后有个护卫眼尖,但觉对面园内树干背后似乎有金属的闪光微微一亮,油然说了声不好,一把拖住繁昌往下一伏。其余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蹲下。与此同时,几声枪响从树草丛中传出。繁茂的帽子被子弹打飞。另有一个护卫中枪毙命。这突如其来的清脆枪声,在城西这个人迹罕至的地带,格外地令人惊诧。繁昌从腰后拔出把勃朗宁手枪来,招呼着手下还击,一气打出六七发子弹,想压制住对手的火力。可对方的武器都是德式驳壳枪,连发不停,犹如轻机枪般密集。

  繁昌手抬得过高,被一粒子弹击穿了掌心,手枪飞出去老远。他只觉得右手一麻,不听使唤,忙低头去看,已是鲜血淋漓。余下几个护卫见他受伤,顾不得恋战,两个人掩护,另外两个人护送周氏兄弟扭头便走。

  繁昌在护卫的搀扶下,快步离开白云观,过了几片菜田洼地,远远见了街道以及闻讯而来的大队巡逻队,这才感觉到手掌的剧痛。他恼怒地喊叫了一声,望着箫道人。箫道人明白他的心思,无奈道:“贫道方才也是险些丧命。道袍腋下对穿了两个洞。周先生,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

  繁昌一跺脚,说:“走!”

  这边大批日本宪兵赶到,本田不在其内,另有一个少佐草草问了几句情况后,指挥部队迅速包围了白云观,捉拿刺客,可是,繁昌他们这伙人刚离了观墙,那边伏击的枪声也就稀落下来,片刻后就不见踪影了。当援军赶到时,那两个护卫带着日本人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东寻西找,半天也没找到半个人影。那些设伏在此的枪手们,居然是来去无踪,下落不明了。

  且说繁昌一行急匆匆赶回家去,却不见二弟繁盛在家。王管家望着大少爷手捂伤口,龇牙咧嘴的样子,心中害怕,本想去后院报讯给周太太。繁昌眼快,觉察了他的用意,一下子阻止了。他关嘱王管家先别关门,他还有事情要办。

  繁茂刚想进宅回屋休息。孰料被老大叫住,淡淡说了声:“你跟我走,好做一个见证。”

  繁茂神色茫然地望着繁昌,无话可说,只得遵命。繁昌一挥手,和兄弟及手下再次离开同春里,拐上了天禄大街。不出一刻钟,他们来到了那家益丰粮行。

  此时,粮行大门虽然关上,但隐约可见内里灯火幽燃,显然是有人未睡。繁昌令手下去砰砰敲门。里面一个面容狭窄的男人开了门,刚探出头来,便见街边站了六七个人,硬往店内里闯。他刚想阻拦,可一见他身后的护卫驳壳枪在手,来势凶恶,忙让开身体,提醒似地叫了一声:“二先生,有客人寻你啦!”

  店内小院中,那间燃着灯火的窗口,有人探头略望了望,笑道:“大哥,你不该来这里。”

  繁昌还是冷笑,走过去抬腿一脚踢开房门。房内烛火下,只见繁盛拥着个女人坐在被窝里,苦笑道:“我苦心经营多日的藏娇金屋,不出半个月,便被你们俩揭穿了。”

  繁昌与繁茂相顾愕然,怎么也不会想到老二居然新婚不久,便在外面包养了女人,公然在外嫖宿不归了。

  繁昌哈哈笑了几声,说:“这就是你的粮油生意?”

  繁盛摇头笑道:“一部分,一部分而已。”

  那女人在被窝里被繁盛压住了脑袋,瞧不清面目。繁昌他们知趣地退出房来,由着他们穿衣起身。

  在房内,繁盛低声叮嘱王小姐不要动弹,依旧躲在被窝里睡觉,自己缓缓着衣,出了屋子,瞧瞧哥哥、弟弟以及那些护卫们,说:“这件事你们要管,咱们就一起去许家吧。我无所谓。”

  繁昌审视着他无赖的样儿,张嘴一笑,说:“我管你这些破烂事?没的小瞧了我。你且看看我手上这伤口,还有繁茂,今晚我们都在箫道人那儿差点丢了性命。这老道,神机妙算,却没料到晚上白云观中会有一场伏击。”

  繁盛吃了一惊,眼望住繁茂,问:“真的吗?”

  繁茂点头,说:“我一顶新买的呢帽,打了一个洞。如果下移两厘米,脑袋就开花了。”

  “那,你们是来……”繁盛迟疑着思索,陡地拍了一下门框,怒道:“原来你们都是怀疑我了!这伙刺客是我弄来害你们的,对不?”

  繁盛、繁茂俱不吱声,报以虚假的笑容,连连摇头。繁盛火气更大,上前一把左手揪住繁昌,右手拽住繁茂,大声道:“走,咱们去见老太太,你们就如此说,看她老人家怎么处置我。”

  繁昌嘴角一撇,佯笑道:“我们怎么说?说你年纪轻轻就偷偷纳了小妾,还是……”

  繁茂挣开他的手,说:“去吧你,干了这事,还死撑什么?这事你做得我们却说不得?没地儿脏了我的嘴。回屋去吧,外面冷,别冻着了。”

  繁盛觉察到兄弟说话时背对其他人对自己快捷地眨了一下眼,识相地回到屋内,朝着窗子高声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在南京、苏州,不照样有……”

  繁昌脸色一变,转身便朝外走。繁茂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行了,你尽管再进温柔乡吧。小嫂子这些天不在家,可由着你翻天了。”

  繁昌有些窝火地走出粮油店,却见一队日本宪兵半月形围住店门。本田中佐挎着战刀骑在马上,左圈右驭耐心地等候着。见他出来,含意深刻地笑笑,说:“周先生今天出门,很不吉利。有没有受伤?”

  繁昌举起右手,忍住疼痛强笑道:“没有,只是皮肉擦破了而已。”

  9

  这一夜在乱糟糟中度过。周氏三兄弟先后回到周宅,彻夜未眠。

  天未大亮时,周太太听到丫头偷听来的讯息,连忙起床,顾不上洗漱赶到前面来。只见繁昌手颤纱布,脸色苍白,坐在前厅座椅上冷汗直冒。玉茹坐在一旁,不停地用毛巾替他擦汗。繁盛、繁茂兄弟俩陪着箫道人。

  道人正演示先天八卦,成了震卦的九四、临卦的二九,且还在内卦,正沉思盘算。

  “那,还要不要来个满城搜查?”繁盛轻声问。

  繁昌摇摇头,说:“这伙人一击不中,全身退去。半分破绽未留下,如何查?再则,弄得人心惶惶,也不是件好事。别助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自家的士气。还是以静制动吧。”

  箫道人很是赞同,说:“道家至理,以静制动。你不动,他就动。一阳一阴相辅而成。动,便有迹可循,不动,才是深不可测。”

  周太太听得莫名其妙,但是见了长子的伤势,知道了个大概,嗔怒他不想好好过日子,也别拖累两个弟弟。周家三兄弟。可不能再这样老是绑在一起了。以后,他做他的事,少带上繁盛和繁茂。特别是繁茂,以后有事出门,先打个招呼。周家男丁虽多,但也经不起这番风险。

  繁昌被母亲一顿话说得惶恐不已。他看看腕上手表的时间不吭声。玉茹望着他手上纱布处沁出的血痕,对身边的小叔子繁茂一语双关道:“老太太说的是。你们这兄弟俩倘若在一起,那真叫人说不清道不明了。幸亏是受了点轻伤。”

  繁茂见她眼光似有深意地瞟了自己胳膊一眼,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红,转过身去和箫道人耳语起来。繁盛看到了弟弟脸红的那一刹那,先是不明所以,但跟着发现了嫂子玉茹目光中的那丝难以描述的暧昧之色,心中不由一动,忙低下头去系其方才松掉的鞋带来。

  繁昌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这些隐秘举动,站起身来,有些灰心地叹气,对周太太说自己去炭店办事,中午不回来了。

  周太太识破了他的心思一般,挥挥手说:“随你的便吧。不过,你不要嫌我这个老太婆多嘴,玩火要有节制,要有灭火的手段,不然,一旦失手,怕是要惹火上身了。咱们周家,可经不住你的这把火烧。”

  繁昌在宅门口吩咐王管家去安排夜间被打死在白云观的那两个人的后事,给了他20块大洋当作丧葬费用。然后,便心思重重地去了炭店。

  这会儿,炭店内已经开始营业,虽然已到了冬末,气温略升,但是寒意依然未消。不少富庶人家仍是依靠火炉取暖,陆陆续续已经做了好几笔买卖。店内那些人有的忙有的闲,各自显现了本来的面目,泾渭分明。

  繁昌独自一人入院向后面空屋走去。闲在院中看热闹那些人随即跟入,将后院的院门闩起。繁昌将受伤的手搁在桌上,嘴边泛起狡黠的笑意,望着这些手下,缓缓道:“我这手,昨天夜里中了一枪。地点是在西山白云观。设伏的那群枪手,枪法极好,行动又隐秘迅疾干净利落,不像是寻常的武装干得出来的。一交火,我便知是职业高手所为。这可不像是新四军游击队的手段啊。”

  那几个从南京新来的人听他如此说,不约人人变色,望着他期待下文。但繁昌却就此打住,喝起茶来,一言不发。屋子里,顿时陷入到死寂般的沉默中。10分钟后,这伙人中一位叫马冠群的人,察言观色良久,终于开口道:“周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几个是昨夜袭击您的刺客呢?还是提醒我们注意,海陵地面上又有批职业对手出现了?请明示。”

  繁昌呵呵笑道:“自己去想想吧,周某自己现在也是分辨不清。倘若是敌方所为,你们只有把他们找出来,才可以洗清自己。各位初来之日,酒后所发怨言,我都知道。别把周某当作聋子。你们也许是酒后戏言,但我也可以把它当作酒后吐的真言。嘴巴这玩意儿,有时候是救命的宝贝,但有时候,也会成为催魂断命的凶器。各位自己酌量吧,我且去办其他的事情,不陪了。”

  这几个特务瞠目结舌目送着繁昌离开,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那个马冠群老谋深算地一笑,说:“他这手够毒的。世上之事,坏就坏在一张嘴上。他说的不错,有时候嘴巴确实是杀人利刃。初来那夜,你们几个背后骂骂咧咧的,话头传到他的耳中,如何不记恨?昨夜遭袭,他自然要怀疑到咱们头上。不是咱们,那就给他破获凶手身份,若是咱们,一锅端了也不冤枉。横竖都是他赢。无路可退的,怕就是咱们这几个苦命人了。”

  马冠群原来在上海军统站是个行动组长,觅踪寻迹原是家常便饭。他们揣摩着对手舍近求远兵不厌诈的心思,一出炭店,便分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径直赶到距此路途最远的东门大街。他们装作买烟的模样,坐在城门前一家小货摊上,面朝街口。

  马冠群的目光转移到了城门之下砖墙收束的狭窄处,注视着这段到哨卡距离之间行人的状态,不紧不慢地抽烟,貌似悠闲。就这样,不声不响等候了快两个钟头,已近中午时分,他的目光和另外两个随人群走来的助手一碰面,眼神传递间感觉到有戏,视线随即下垂,在一双穿着草鞋的脚上停住了。抬眼望去是一个身材中等,穿蓝布旧袄的青年男子。这人脸上有风霜之色,背着个竹篓,像是进城卖货返乡的样子,神色间木讷、老实。是个典型的农民的样子。

  可是,马冠群去从一双草鞋上嗅出了什么味道来,又朝此人前后十数米范围内打量,果然还有一个肩上扛着扁担,挑夫模样的人往城门口来。他心中有了数,便起身来跟上,融入到这人流内。他的观察中,这两个人相隔这么一段距离后,依旧存在着某种默契的现象。无论是步伐和方向,都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他们。

  马冠群尾随其后,通过关卡的检查,出得城来,依旧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走。走着走着,看到前方一家路边茶摊上,已然坐着几个脚蹬草鞋的汉子。这些人远远在等候,显然是先行出城的。这三人围坐在茶摊边,从身上取出冷炊饼,就着热茶咬嚼起来,神情放松下来,没有了先前在城里是那般拘谨。

  他冷眼旁观,假装肚子饿了,在路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鲜肉包子,油滴滴地捧在手上吃,香甜无比。这时,又有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子走过来,和那些吃炊饼的聚集在一起,神情严肃地商议着什么。

  喝完水后,他们继续上路,走到下午3点时,远远隐约可见国军保安旅的防地,以及岗楼上的旗帜。本以为这些人会径直向前,进入保安旅的哨卡关口。孰料他们突然改变了方向,左拐离开大路,从田间小道、荒芜地带直奔三里之外的卤丁河。

  那里,早已有艘帆船等候。一见他们登上了船,立即升帆离岸,向北驶去。

  马冠群快步赶到时,船儿正顺风而下,楫桨声声中,那群人欢声笑语,似乎已无顾忌。他目送着这船消逝在宽阔的河道尽头,虽有遗憾,但也感觉到不枉此行。这时,另外两个分散开来走的两个帮手姗姗来迟,早已没了那群人的踪迹。忙问他详情。他老谋深算地一笑,说:“今天,我终于弄明白了,昨夜袭击周先生那些人的真实身份。”

  天黑后,繁昌从马冠群的口中得知了夜来袭击的真相。昨夜那群刺杀繁昌的枪手们,是新四军。他们分散了出城,在城外两里地的茶水摊头集中,结伴向北,一直抵达国军防地附近,让可能尾随的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是国军派出的。但是,他们出乎意料地折向北去,登船沿水路向兴化方向去了。这明摆着暴露了身份。

  繁昌赞许地点头,但又一个问题涌上心来。这伙人无论是出城向着保安旅的防地方向去,还是出手时采用的手法,都明显带有军统组织的特征。他们这么做,是出自什么目的?想引出一场鹬蚌相争的好戏,自己扮演渔翁的角色吗?

  繁茂这天在床上一觉睡到了中午才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玉茹在床边椅子上,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他吓了一跳,缩在被窝里,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茹笑道:“你个小糊涂虫,早间晕沉沉回来睡觉时,太阳已经见了光,天色大白了。哪里还急得关门上锁?我顺路过来,见你院门、房门都虚掩着,便进来坐坐。”

  繁茂叹口气。说:“这一夜没睡,困得很,不知不觉就睡到了中午。”

  玉茹凝视着他的脸庞,突然开口问:“说句实话,昨夜的刺客是不是你安排的?”

  繁茂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凭什么猜疑是我安排的?”

  玉茹指了指他胳膊上的伤愈处,没有说话。

  繁茂会意,摇头说:“我若真想害他,犯不着自己甘冒险境。那黑漆夜色,乱枪齐发。倘若死在那里,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玉茹也没有将他的解释放在心中,咬住嘴唇轻声道:“你不用辩白,我心里觉着了。是不是你想除掉你的大哥,自己取而代之?”

  繁茂有点糊涂,奇怪问道:“什么取而代之?代什么?”

  问到这儿,他忽然悟到了这话中的真实含义,不禁沮丧中带着愤怒,板起脸来望着美丽的女人,说:“你的良心不好,怎么问得出口。这件事,你说得出,我还想不出!”

  玉茹见他面有怒色,自己脸上一红,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边行边丢下一句话来:“好吧,算我没问,不过,自己扪心想想,可曾在心底有过这样的念头?”

  玉茹心情复杂地离开繁茂的院子,径直走向前院自己的住处。她身影刚刚转过拐角,后面一株梧桐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手挟着卷烟,面带倦意,正是周二少爷繁盛。繁盛驻足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方才听到的嫂子玉茹那句话,慢慢踱进了繁茂院中。

  繁茂已经穿上外衣,拿着水和牙膏站在檐下青石板上,正要刷牙。见他无声无息地进来了,不禁微微吃惊,问:“你也刚刚起来?”

  繁盛一笑,说:“我哪像你这么有福,温柔乡里酣睡不醒。天可怜见的,昨天半夜回来至今,眼皮还未合过。这会儿估摸你睡足了觉,才敢过来看你。”

  繁茂摇头道:“温柔乡中是你,我们昨夜可是都亲眼目睹了。那女人是什么来历?隐瞒了大家几时了?快快招来”!

  繁盛一笑,说:“我那都是些逢场作戏的勾当,无伤大雅。你可别跟我学,我反正已有妻室,不怕她跑了。你还是个童男子,若是名声受损,可就娶不上好妻了。”

  繁茂淡淡笑道:“值此乱世,不是娶妻生子的时候。我正愁心思呢,这三年五载的,仗怕是难以打完了。就这么拖吧,拖走了日本人,我再忙自己的婚姻事宜。”

  繁盛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许。你不找老婆,岂不气死老娘亲?下去,我便去说,让她将此事当作咱们周家本年头件大事来办。我去后面老太太那儿去了,今儿中饭,咱们哥俩可是要碰头的。下午一起去寻个澡堂子,洗澡、睡觉,行不行?”

  中午饭桌上,老大繁昌缺席。其余人都到场了,大家都瞅着周太太的脸色,坐下来吃饭。周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默不着声饭量却充足,胜过平时。连侍候在旁边的王管家和丫头如云也感觉异常。

  吃完饭后,周太太用手帕擦擦嘴,说:“我乡下老家有句俗语,叫做‘吃倒头’。是临死之人最后一口的意思。咱们周家这阵子乱,凶兆连连。我看,以后每顿饭都有吃‘倒头’的可能了。你们要如履薄冰,处处小心着。老大此刻不在。他若在,我定然要让他先行喝了自己的断头酒,作个预防。倘若再说昨夜那样的事情,恐怕是没着好命脱险了。”

  桌上众人听着老太太的诅咒似地发泄,更加不敢开口,埋头飞快地扒饭,旋而作鸟兽散。

  繁盛冲繁茂使着眼色,率先向门外走。繁茂丢下饭碗,也跟在后面。老太太目光敏锐,瞅出了其中的奥妙,叫住了他,问这么急急忙忙地出去干什么?

  繁茂堆起笑来,说自己要去学校,看看是否可以上班了。周太太明察秋毫地微微合上眼,说:“别哄我老婆子。你和老二这一前一后,分明是约好了一起外出。我一早就说过了,别老聚集在一处。你不宜跟老大出去抛头露面。老二也不准!别让老大说我处事不公。你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和那些三教九流绑在一起,也太不成体面。周家,好歹要留住你这根读书的苗子。”

  繁茂无奈,只得漫而应之,坐在一旁想起了心思。倒是老太太身边的玉茹颇含深意地笑了笑,说:“老太太说得是。三叔是个文人,不宜去那些粗俗的世面上乱走。还是歇在家里的好。赶明儿太平时节再出去做事不迟。”

  10

  繁盛出了宅门,站在同春里的路口晒着太阳,默默静候了一阵子,却不见繁茂从宅子里出来。不知他是没看到自己的眼色,还是另有他事不想出来。先前,在他院外听到的大嫂玉茹的那句话又然涌上心头,不禁在心中再三品味,越来越觉得其间有深意,蕴含复杂。他点弹着指间烟蒂上雪白的烟灰,转身走了几步,旋而想起了这几天没见着的妻子许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周繁盛再次来到许府门口时,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连表面冷淡的许太太也觉着了奇怪。她坐在屋中望着端茶啜饮的女婿,冷冷道:“你不待在家里,到这儿来干什么?怡儿可不想见你。人家好心好意想帮你,你们倒当作驴肝肺,丢到了大洋大海之中,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繁盛捧着茶杯,赔笑道:“您老消气,我这不是来赔罪的吗。她说的那些事情,不是我不依照去办,实在是时间上不凑巧。我在家想了几天,倒有个主张,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许太太颔首道:“你说吧。”

  繁盛便讲了自己心中预先拟定的那个方案。首先,他同意去安徽依附大舅子许致远。但时间不能太急,得有个转身。其次,自己眼下正和里下河的粮商们签了合同,预定今年的粮食买卖,准备转运一批去通州等地,销方买主也已敲定,就等着秋后兑现了。眼下这么一走,岂不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了?

  “这么说,你是要等到秋后才走了?”许太太问道。

  繁盛想了想,说:“没有意外的话,秋后初冬肯定能成行。但也有提前行程的可能。这就看局势的变化了。”

  许太太听他如此说,思虑再三,悠悠叹口气道:“万事蹉跎,皆起因在这世道。咱们这种门户尚且如此,平头百姓的日子可就更难了。算了,我让人在西院给你们备了间屋子,整理妥当后,经常过来住住。你们周家门槛太高,怡儿近日是不宜回去了。你们夫妻俩就在咱们许家团聚吧。我早已将你当作自家的儿子看待,不要有什么顾忌。”

  随即,许太太着人去后面叫出小姐来前厅。许怡微红着眼,袅袅婷婷走过来。见了繁盛,泪珠儿就不争气往下掉。繁盛见了这楚楚动人的模样儿,早已心软如绵,握住她的手连声安慰。

  许太太见了这小夫妻俩执手相对的动人场面,情不自禁地拿起手帕来抹眼。

  看看日头偏西。许太太本意想留住女婿,让他好好尝尝家中的美味。不想繁盛却委婉地谢绝了,轻声说:“昨夜老大出了点事。母亲在家中发火。这会儿还是先回去看看再说。免得她老人家无端端见少了一个人又愁心思。”

  许怡送繁盛到了门口,叮嘱他注意安全。繁盛笑笑,说自己做些生意,没啥可怕的。

  挥手道别后,他沿街道回行。走到天禄街附近的益丰粮行,见已经准备和上门板,便进去瞧瞧。

  此时,王小姐坐在账房内正埋头整理流水账册,没有瞧见他进来。陡觉有个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肩头,立即条件反射,闪电般拿住这只手的腕部,缩身翻卷。繁盛哎呀一声叫,她听出了声音,松掉手看他,不觉哑然失笑,说:“活该,谁让你这么偷偷摸摸的。不别断了胳膊就算运气了。”

  繁盛苦笑,边揉腕边说:“昨夜幸亏我捂住你在被子里。不然,我周繁盛搂着个短发男人在床上,这消息传出去,怕就臭名远扬了。”

  王小姐婉然笑道:“我却不信,你大哥肯坏你的名声?”

  繁盛冷笑道:“他巴不得我离开海陵呢。谣言一准被他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不走也得走!”

  王小姐敛起笑容来,低声道:“乡下有人进城来送口信,说昨天夜里的事情。果不出你所料,咱们的人刚一出城便被盯上了。他们一直跟踪到了与保安旅接壤的地方,转向卤丁河上了船后,才回城复令。看来,他们想不相信这是新四军安排的都不可能了。你果然料敌先机。”

  繁盛轻声一笑,说:“老大性情多疑,是个老狐狸。做弟兄这么多年,这点还是比较了解的。上次,有人冒充咱们偷袭南部,将嫌疑往咱们身上引。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是上次袭击南部和你大哥,究竟可能是些什么人呢?”王小姐疑惑着问。

  繁盛不假思索地说:“这个问题想也别想。秃子头上的虱子,不明摆着吗?眼下,海陵城内铁定是三家斗法。新四军、咱们、我大哥以及日本人。不是我们做的,那定是新四军下的手啰。只是,不知道谁会是他们的头目。这出三番车轮大战的戏,演得倒是蛮精彩的。”

  这二人正在亲亲密密地谈话。前面货栈上有人高声吆喝道:“周老板,您家里人来了——!”

  繁盛一惊,冲王小姐摇手。王小姐急忙戴上带有护耳的毛毡帽子,低头继续抄写账册。那边门内,繁茂大声叫道:“二哥,你不是去洗澡吗?害得我找了两家澡堂也没逮着你。原来是猫在店里算账来着。”

  繁盛迎出门去,正欲将他让进正厅招待客户的屋中。不料繁茂却径自踏入账房,见桌前坐着个身形纤瘦的男子,一双白嫩的手儿正执着毛笔在抄写。他心中一动,正要俯身去细看。繁盛一把拖过,笑道:“兄弟,这账册可是我和另外两个股东共有的,你可不能看。走、走、走,去隔壁坐坐。我哪儿还有上好的茶叶,咱们边喝边聊。”

  繁茂身不由己,被他硬是拖出去,疑虑地回眸又瞧瞧那人,以及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掌。

  王小姐见似乎也觉察到了繁茂对自己的注意,见他们离开,忙不迭地放下笔来,穿上棉外套,蹑手蹑脚出门外去了。仿佛是心有灵犀般的默契,关上了屋门,将院子中的情形尽数掩去。繁茂心中隐约有数,但也不隐晦,微笑道:“二哥不仅仅是金屋藏娇,原来还帮助你做生意赚钱。这等的红粉知己难得,难得。”

  繁盛的目光在这个不请自来的弟弟脸上凝视了片刻,说:“这倒不算什么。一个女子孤身在外飘零,有碗饭吃,总比流落街头强多了。好在还识点字,能帮我做事。不过,说起艳福来,怕是非我一人独专了。三步之内,必有芳草。墙径之内,隐见红杏。”

  繁盛最后这一句,与其讲是说笑,还不如说是雷霆一击,气势犹如高僧当头举棒。

  繁茂面不改色,笑道:“是吗?这我倒要回去仔细推敲。不懂的话,还要请箫道人一起参详呢。”

  说到箫道人,这兄弟二人俱是心中油然升起了疑云。昨夜这一阵子乱,大家都是惊魂未定。早间在周宅散去时,似乎没有见着此人。他去哪里了呢?是回了白云观还是另有所往?想到这里,繁盛顾不得在此处纠缠,站起身来说:“我猜想,他有两个去处。一是回了观中,而是进了日本人的大狱。你来猜猜,两者谁的可能性大些?”

  繁茂稍一沉吟,说:“在我看来,大约在西山白云观的可能性居多。不如,咱们去验证验证,看这老道是否如我所言。”

  两个人离开了益丰粮行,轻车熟路穿街越田,来到道观。此刻,白云观大门居然洞开,门口正有两个小道童正持帚打扫门前淤积的落叶垃圾。神情冷漠,对他们兄弟俩正眼也不看一下。

  繁盛惊异,正欲探听详情。繁茂一拽他的衣袖,直接进了观去。

  观内,三清殿前,当家道人清虚正率着七八个道士擦拭着蒙尘已久的笙、胡、铜锣等乐器,似乎有准备演练的意思。平日里来观中,只觉冷清寂寥的周氏兄弟,对这意外的景象备感陌生和诧异。忙拉住清虚道人,问询究竟。清虚道人手捻胡须,笑嘻嘻说自己是奉了县里的命令,领了笔钱来重新开观。那些个离观已有段时日另寻出路的道士们听说消息,都赶了回来。这白云观乃是江淮之间名闻遐迩的道教圣地。据说南京政府有大官意欲重来此地,故而先拨了款子,将道观重新恢复旧貌,静候他的大驾光临。

  繁茂惊疑不定,问道:“昨夜的变故,你知道吗?”

  清虚道人摇头,反问道:“什么变故?”

  繁盛追问道:“那么,箫道长呢?”

  清虚道人迟疑片刻,伸手指指后院,说:“我让人去寻找,二位稍候。”

  一个年轻道士快步绕过殿角,在昏暗的暮色中快步向后园赶去。几分钟后,忽听得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那道士抱头鼠窜而回,一脸的惊骇之色,结结巴巴道:“箫、箫道长,他、他、上吊了!”

  众人一听此言,无不悚然失色。周氏兄弟说声不好,齐齐拔腿往后园奔去。

  箫道人的居室内两扇木门大敞,里屋处,烛火摇曳。梁上,垂着根拇指粗的麻绳,悬挂着一个轻飘飘的人,随风而动,情形恐怖至极。繁盛仰头看了片刻,伸手去抓死者的脚踝,不料一握之下,竟是空的,只是一具空袜筒而已。

  繁茂见他一愣,忙也上前托住另一条腿的鞋底掂量一下,竟然只是塞了点棉花。这兄弟俩相顾莞尔。原来,这具所谓悬梁而死的尸首,竟是个将衣裤鞋袜连接在一起的空壳而已。众道士见他们笑,都来摸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们急忙去周围其他屋子去搜找箫道人的下落,结果却是两手空空。

  繁盛笑道:“这杂毛老道,那么大岁数了手脚倒还快捷,居然溜回道观,给咱们来了这么手金蝉脱壳的把戏。”

  繁茂忍住笑声,说:“这么手怕不是演给咱们看的。而是让咱们大哥知道,他已经遁世而去,徒留蝉蜕。昨夜之事,确实和他无关。”

  繁盛思忖着,说:“今天倒是奇遇一场了。这座荒废的道观,平素只有箫道人守着后园,一时间居然道士齐聚,而那老道,却变成了悬梁的布壳儿。朝夕之间,变化之大,实在是不可思议,不可理喻!”

  繁茂拖他的胳膊,说:“眼中所见俱是虚幻。咱们不看,要看就看虚幻后的真实底细。我想,咱们在这道观就是再坐上十天半月的,也猜不到这其内的情形。还不如先去通衢大街上吹吹冷风,来清醒清醒这头脑呢。”

  周氏兄弟丢下那群惊慌失措的道士们,离开这僻处田间的道观,回到了傍晚时依旧人流不断的街上。这一刻,正是华灯初上、夜色阑珊之时。古老的街市上,小吃摊贩们忙碌异常。油炸臭干、梅花糕、血糯八宝粥、鲜肉馄饨,隔着三五步便有。小小的木桌前,围坐着吃客们,欢声笑语不断。繁盛、繁茂望着这海陵夜市街景,感慨万千,恍然回到了战前那段太平无事的时光里。一时间,驻足街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周繁昌带着他的手下们从对面巷口出现。陡见两个弟弟站在路口出神,不觉好奇,走过去用文明棍在地面上死劲戳打,发出当当的清脆响声,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这二人冷不防被老大繁昌如魅影般出现,挥舞文明棍张牙舞爪的模样,令他们齐齐吃了一惊,不明缘由地看着他。繁昌阴郁的脸上掠起一丝笑意来,说:“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你还不返家,别让老娘提心吊胆的。”

  繁盛耸耸肩,说:“这倒无所谓。她是怕我们两个和你在一起。我们俩满大街跑,好得很!”

  繁茂没应这话头,冷不丁说:“大哥,在街头转悠,莫不成是去寻箫道人的踪迹?”

  繁昌惊讶道:“这怪老道,我天黑了来寻他做什么?”

  繁茂微笑道:“好叫大哥得知,那老道已经悬梁自尽了。怕的是无法向你交代昨晚的事情,来个畏罪了断了吧。”

  繁昌摸不着头脑,骇然道:“老道士竟然死了?”

  繁盛接口道:“老三说的是箫道人悬梁自尽了,并没有说他死了。”

  繁昌更加糊涂,追问道:“究竟怎么讲?”

  繁盛指点自己空荡的衣袖,说:“老道人将道袍、靴袜连成个人形,用麻绳绑住挂在梁上,瞅上去阴森吓人,这便是悬梁自尽。其实,他早已光着屁股消逝了,无迹可寻。”

  繁茂好笑,问:“二哥怎地说他光屁股走了。难不成亲眼看到?”

  繁盛摊摊手,笑道:“衣服都脱了挂在梁上,本人岂不就是光身子?”

  这兄弟三人齐声大笑,引得路人侧目,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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