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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四章

  1

  周家大少爷回到海陵的消息,不消半日,便传到了军务繁忙的南部襄吉旅团长的耳朵里。他离开地图,叫来吊着伤臂的本田中佐,让他替自己送一份请帖,请周繁昌在荣华楼饭庄聚上一聚,小酌几杯。本田领命,爬上三轮摩托跨斗里,赶向同春里周宅。

  黄昏时分,天尚未黑。纱厂万字会东侧的荣华楼饭庄早已灯火通明。楼上,一盏电灯雪亮刺眼。十二色冷碟早已铺放桌面。老板亲自拿着菜单左对右对,生怕遗漏什么。

  万字会里,南部襄吉少将在镜子前整理好自己的军服,叫来本田中佐一同去饭庄。本田看看自己受伤包扎的手臂,有点为难地问这个样子是否影响军人的仪容?南部笑着摇头,说正是要让他们中国人知道,大日本皇军有的是不怕流血的勇士。本田受到上司的鼓励,精神大振,行了个军礼表示感激。

  依照请帖上晚6点的时间,繁昌5点半钟准时离开家门,带着四名护卫前往荣华楼赴宴。

  临出门时,繁盛正在家中翻阅着沪版黄色杂志;繁茂离校回家后直喊头疼,草草吃了碗稀粥就进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周太太和玉茹、许怡在一起,加上如云四个人摆开桌子搓起了麻将,似乎已经从昨天阴晴交错的心境中恢复过来。见儿子出门前来辞,只是冷冷地说了句话:“不要贪杯。今儿个我和你媳妇的牌局是要熬个通宵的,醉了可没人服侍你。”

  繁昌赔着笑心中有了底。

  周宅到万字会地段取直线的距离不过3里地。但是由于街巷、河道的弯曲分割,将这3里路拉长了近乎一倍。傍晚时分,街头寥寥几盏路灯昏黄宛若鬼火,将四处景物映照得好似一幅残破的画卷。这一行五个人脚步迅疾地穿越其间,沿着繁昌自幼熟谙的捷径小道来到了全城居民们闻名色变的虎狼之穴,万字会路口。马路对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日本宪兵列队如林,枪刺在月色下寒光逼人,令人不敢卒视。

  周繁昌和他的护卫们来到了荣华楼下。

  南部襄吉得到本田的报讯,迎下楼来,握住繁昌的手不放,一阵子寒暄。而后,便尽主人之礼与客人把臂并肩同上木楼。他这次宴客,安排了旅团部内的几位高级军官以及当地皇协军的头目孙良诚。孙原本对于这个周家大少爷有所了解,此时见南部如此大张旗鼓,也觉诧异。

  列席晚宴的还有联队长藤本大佐,参谋长吉川大佐等人。他们都是南部旅团驻防海陵的直辖力量。繁昌与诸人客套几句后坐下。南部着令本田取来一坛泥封完好,土色斑驳的酒坛来,亲手用鹤嘴锤敲碎封泥,拔出两寸径圆的木塞。凝练、醇厚的酒香犹如空中游离的云絮,若有若无,若淡若浅地浮掠过众人的鼻腔,不由个个称奇,眼望着南部。

  南部合掌一笑,说这是本田中佐前几日去城外三十里铺得到的20年陈酿美酒,海陵城中绝对没有相与匹敌的。这酒原来的主人是位前清高官。皇军兵锋一到,早已人去室空。惟一留下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它了。

  繁昌听他如此说,脑海中回忆了片刻,脱口道:“原来是袁家的东西。这酒,我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不是20年,而是50年陈酿。是袁家老主人当年辞官回乡时,鼎鼎大名的李鸿章所赠京师名酒——碧云春。我和袁家几个后辈同过学,常听他们添油加醋地吹嘘,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得以碰上,也算是有缘了。”

  本田嘿嘿一笑,说:“袁家房子虽大,却漆色褪尽,破烂不堪。我派人一把火将它烧得干干净净了。”

  繁昌笑了笑,说:“中佐阁下是个军人,不识宝啊。据我所知,袁家正厅是金丝楠木所造,用料是从前清皇宫修缮的备料中偷运回来的。只此一样,大江南北,这座宅子怕是凤毛麟角了。”

  本田默然。南部瞅他一眼,令他斟酒。他只得勉为其难,单臂把住酒坛,郑重地依次为席上诸人斟满面前的酒盏。繁昌眼望这琥珀色的酒液倾注入盏,似水如油,香气逼人,不觉叹了口气,心中连说罪过。众人一起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盏,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酒液入口,由舌入喉,从食道入胃,一条无法言说的暖融融的热线贯穿了他的身体,口齿间又有隐然香气。

  繁昌是个识货的,放下杯子,点头叫了声好!包括南部、本田在内的几个日本军官被这酒液的滋味惊住了,只顾回味,哪里说得出话来。

  南部襄吉静默了片刻后,低头看看此酒,神色肃然地颔首赞道:“神仙的饮品,不是凡世所有。咱们今天一饮,明日战死在疆场为天皇献身,死而无憾了!”

  这些日本军官听他如此说,个个兴奋起来,纷纷起立,胁裹着繁昌和孙良诚二人举杯痛饮。荣华楼老板见这些日本人轰然聚饮,忙让伙计赶着上菜,心中也是奇怪,从没见过日本人请中国人喝酒吃饭,而且还弄得这么隆重。看来,这个周家大少爷不仅是个汉奸,而且还是个大汉奸!

  酒酣耳热之际,繁昌对南部说起了自己此番返乡后的公务来。他附在南部的耳畔嘀咕了几句。南部笑笑,指指本田,说:“周君有事尽管去和本田中佐商量,他可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我忙于清乡军务,怕是不能专门奉陪了。”

  繁昌点头,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他对本田说:“你酒宴散后留下来,我和周先生和你研究洽谈一下相关的事宜。”

  本田站起来行了个军礼,又复坐下,心中开始猜测这个周繁昌真实的身份和目的来。

  两个小时后,酒尽人醉,宴席散去。众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下楼,各自道别散去。

  目送着这些人各自取道离开。繁昌使劲舒展了一下略感困乏的肢体,对南部说:“将军,咱们去商谈正事,如何?”

  本田一挥手,酒楼饭庄内外设防的宪兵队纷纷撤离,左右簇拥着他们三个人横穿马路,向万字会大门走去。当他们缓步行至街心时。突然间,荣华楼北侧几幢房子的屋脊后面,瞬息间闪出几个黑影来。霎时间,枪声响成了一片。

  日本宪兵们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倒下几个。本田叫声不好,冲上前一步,遮护住南部。但觉右臂一麻,竟也中了一枪。这些宪兵们训练有素,一见生变,并不惊慌,几乎在同时举起枪来,对准那屋顶上蹲伏的人影一齐开枪还击。屋脊上,有人中弹,惨叫一声骨碌碌顺着屋面摔下街心。其余的人鉴于日本人火力凶猛,刹那间便消逝了。

  本田疼得嗷嗷直叫,撕破了嗓子喊叫指挥着手下包围追击过去,自己快步跑到那街道上摔落的刺客面前,蹲下去就将着手电光一看,子弹贯穿头颅,眼见是不能活了。在刺耳的金属哨音声中,手电筒和探照灯光把这条街道及周围的巷区照得犹如白昼。宪兵队分成几部同时迂回包抄搜索,追赶着那些刺客们。

  这群刺客对于周围的路径似乎了如指掌,走走停停,不是从斜刺里放冷枪偷袭,令追兵们不敢冒进。待得又付出几个死伤的代价后,大队人马四面聚合,早已是人迹杳然,空遗下一地的狼藉。本田强忍住伤口的剧痛,亲领着部属过筛子般来回将这些可疑地点扫荡了几遍,除了石板地上隔一段路便流溅几滴血花外,一无所获。

  他蹲在地上令人用布揩擦了一点血迹,带回去向南部复命。

  南部和周繁昌慌乱中避入了万字会,正急等着下文。见本田进来,南部也顾不得他身负枪伤,左右开弓给他几记耳光,厉声斥责。本田对于此事无法推脱责任,低头连称失职。南部稍稍冷静下来,问他方才追查的结果。

  本田让手下呈上那块血布,说:“刺客大约有五六个人。其中两人被当场击毙,一个抛尸街心,一个伏尸在屋脊上。还有一人负伤,这血迹就是他逃窜时伤口一路流下的。现在,卑职已令城内所有关卡加强检查,封锁出城通道。明天一早就开始全面搜查,定当擒获凶手,为将军和周先生压惊。”

  南部听说有线索,恼怒渐消,又见他双臂俱伤,不由心生怜悯之意,叫来军医替他包扎了,去医院检查治疗。然后,他对方才说:“周先生,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原本,我还以为海陵城中安然无恙,没有什么敌方的潜伏分子。现在看来,是全然错了。你和李士群主席的想法,经此一变,我表示赞同。过几天,待本田中佐伤势好转,咱们商议着该怎样维护住占领地区的治安,并建立起一个有效的情报机构。”

  繁昌点头,告辞离去。南部特地派了一队宪兵护送他回家,以防半途再生变故。

  2

  周太太和媳妇们的牌局其实不到晚上9点便告收场了。玉茹和许怡出门,边说笑边去厨房,让佣人热了点银耳莲子羹,热腾腾地喝下去暖和了身子,这才道别各自回去睡觉。

  玉茹提着风灯,在围墙下的甬道里轻轻走着,刚刚到拐弯处,冷不防墙头有了动静,一个身形中等的男子翻墙而入,轻盈无声地落在她面前。玉茹吓了一跳,刚欲张口喊叫。那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巴,除去自己脸上的黑布。定睛瞧去,此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小叔子繁茂。繁茂摇头示意她不要作声,呻吟了一下按住自己的左臂,低声说:“快扶我回卧房。”

  玉茹不由自主地遵从他的话,搀住他踉踉跄跄地朝他的住处院子走去。进了院门,反栓上房门,点亮了烛火。俩人仔细去看繁茂的受伤处。子弹竟是穿透了他的胳膊,留下了一个开放性的伤口,侥幸的是弹头没有留在体内。

  繁茂咬紧牙关,让玉茹去厨房取来白酒,边冲洗边疼得扭曲了面容。玉茹隐隐猜出了其中的奥妙,问他是不是日本鬼子干的?繁茂犹豫了片刻,承认了。玉茹心疼地诅咒了一句日本人,找来干净的布条,用开水浸泡一下,在伤口正反面洒上乌贼鱼骨粉止住血,简单地缠扎起来。繁茂满头大汗,几乎晕死过去。玉茹忙又用洗伤口的瓜干酒凑在他的口边,喂了几口。在这粗劣的杂粮酒精的刺激下,慢慢恢复了神志。

  玉茹看看时间不早,怕丈夫回来,连忙安置繁茂睡进被窝,这才准备走。

  “玉茹”,繁茂在被窝里这样带有恳求的意味喊道。

  玉茹愣了一下,回眸笑靥如花,问:“什么事?”

  繁茂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特别是大哥!”

  玉茹点头,替他熄灭了灯火,掖好被头,悄悄摸出院去。

  在繁茂院外的甬道中,玉茹小心翼翼地快步走着。不料在通向后宅的岔路口,陡然有一个人迎面相遇。

  这人提起了手电照了一下她,问:“玉茹这么晚了,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在老太太那儿呢?”

  玉茹语无伦次地指着来路,说:“天太冷了。我去杂屋找点上好的缎面,想再缝制一条棉被。东西没找着,差点被吓死!”

  繁昌惊奇道:“布匹不是都在后宅厢房里收着吗?你去杂院乱翻有什么用?”

  玉茹这一回缓后,渐渐镇定,苦笑道:“瞧我这记性,若是老太太知道了,怕是要责怪我不像个当家理事的媳妇了,连自家的东西都不知道藏哪儿了,真是个糊涂虫!”

  夫妻俩边走边闲谈,进了屋子亮起灯来。玉茹正要去拾掇被子准备睡觉,突然发现自己右手竟然还有少许血迹,不由惊噫了一声,忙将手塞入床底下,在棉花垫上暗暗用力擦了两下。繁昌对于妻子夜间的反常表现并未放在心上。他脑海里还在思索先前在荣华楼设伏的刺客们的来历。他有点疑惑地问妻子,晚上是否看到了二弟繁盛。

  “看到了,他还在牌桌上呆了老半天,帮他老婆成了几牌,气得我和老太太直撵他走呢!”

  繁昌笑笑,没有把在外面饭庄险遭不测的经过告诉妻子,暗自想着心思上床去睡了。

  次日,天色尚未大亮,海陵城中气氛一片紧张。日本人、皇协军、警察局、便衣队全部出动,对城内进行挨家挨户拉网式的搜查。本田中佐双臂俱伤,虽然行动不便,但仍然亲自督阵。整个海陵街头巷尾被搅得鸡飞狗跳,人人侧目。街市间都开始传言,昨天晚上,南部司令宴请周家大少爷,孰料酒足饭饱后在荣华楼外遭到一群刺客的乱枪截击。周家大少爷和南部司令以及本田都中了枪。现在,已经知道本田仅仅受了轻伤,那两位至今未见,怕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正议论纷纷间。忽然看见周家三少爷繁茂挟着书袋出现在天禄街口。他依照往日习惯,缓步行走在人群中,看似无意实是有意地遮护住自己的左臂,口腔里还残留着些许的酒气。正是这力度强烈的白酒,才维持住他面颊上的红晕,不至于被人看出受伤失血后的苍白。街头怕事的人们见他走来,联想到他那和日本人合穿一条裤子的哥哥,不由得心生畏惧,离开得远远的。他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只是在熬忍着左臂枪伤的痛楚,慢慢穿过街道,来到德顺元中药铺。

  药铺李掌柜见他进了屋后,虚脱一般坐倒在木椅中,额头沁处了细密的汗珠,忙递给他一条毛巾,关心地问:“伤口怎么样?”

  繁茂说:“昨晚简单处理过了,止住了血,幸亏弹头没在里面。”

  掌柜让伙计看住店堂,自己领着繁茂到了后面密室,替他解开布条,用早已煮好的草药汤重新洗涤了伤口,用专门治疗枪伤的红花白药粉末敷在伤口处,然后又迅速给他紧紧缠好绷带,将换下的血布扔进了炉膛内烧成灰烬,这才松了口气,说:“我这药有奇效,专治枪伤。当年,我在四川时和川军中的一个军医学的方子,灵验无比,比西药好!”

  繁茂道声谢,依旧挟着书袋离开药铺。

  他走后不到10分钟,本田中佐亲率着日本军医闯进了药铺,先行搜查盘尼西林等西药,然后又勒令所有可以治疗外伤的中草药全部撤柜,交由两个便衣负责看管,并以伙计的名义坐堂,负责监视可能前来购买伤药的人,予以抓捕。

  李掌柜心中捏了把汗,暗幸繁茂来去得及时,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这会儿繁茂并不知道身后的险情,换了药后,痛苦渐减,精神恢复了不少,脸上笑容轻松自如,心情颇佳地进入了学校。

  学校里的同事们大多是海陵本地人,早已知道了夜来之事。他们眼见他进了办公室,都佯作不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别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繁茂和他们道了声早安。可是,没有人理睬。他转而和对桌的要好同事打招呼,那人神情古怪地一笑,如避鬼魅样离去了。

  繁茂心中郁闷,坐了一会儿感觉没趣,便去教室。可是,教室里的情形更是不堪。黑板上,不知是谁用粉笔画了个面盆大的乌龟,旁边注明四个字:二心之贼。

  繁茂看看黑板,又瞧瞧下面端坐读书的学生,心知是他们所为,微微一笑拿起粉擦子擦去画,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扭头朝外走去。

  中午离校时,繁茂向校长请了几天假,托辞说家里有事。校长虽然同情他,但也无能为力,同意了他的要求。回到家后,他装作无意从王管家口中得知,大哥繁昌不在家中外出办事去了。他放下心来,先回卧房放下东西,再去后宅母亲处问候。周太太似乎已经从佣人口中得知了昨晚宴会刺客行刺的事情,神情甚为严峻地和玉茹说着话。见他进来了,便住口不谈,问询繁盛的下落。

  繁茂疑惑道:“这会儿二哥难道不在家?”

  周太太郁怒难忍,说:“越有事来,他越精神。这会儿,怕也是去街头打听昨晚的事情了。这个浑小子,真让我操心!”

  玉茹含意深刻地望了繁茂一眼,笑问道:“三弟今天气色不太好,可得静养静养。”

  繁茂无奈地摊摊手,说:“昨晚事情一发,满城人皆知周大少爷是日本人的座上宾。我在学校遭人白眼,只好请假在家,熬过这风头再说。”

  周太太点头说:“这样也好,以后少出门招摇。老大这样做,是给周家脸上抹黑,无可救药了!”

  这顿午饭自然是吃得窝窝囊囊,甚不开心。繁茂先行告退入房。

  他走后不久,玉茹也借故离开,沿着甬道便门抄近路追了过去。繁茂刚刚进了自己的院子,便觉身后脚步声匆匆,回头看时,竟是玉茹。玉茹气喘吁吁,捂住胸口,咳嗽几声说:“看不出,你一个伤病之人走起路来也这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这伤口怕是血还未干吧?”

  繁茂背倚房门,松了一口气说:“大嫂,你这样急急忙忙跟来,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呢。”

  玉茹摇摇头,笑道:“不要叫我大嫂。昨晚你恳求我时,叫我什么?”

  繁茂脸上一红,没有回应,向房中走去。玉茹抬手隔着厚厚的棉衣,在他伤处轻柔地抚摸着,目光中流露出怜惜之意。繁茂不习惯这样被异性亲近,尤其是这位美艳动人且和自己具有特殊关系的女人。他脸上露出了窘迫的绯红,欲要避让。可是,胸有成竹的玉茹根本没容他有反应的余地,一手抚摸他的脸颊,果断地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抚摸猝不及防,这饱含这女性温暖气息的双唇吸吮,刹那间像是吸去了他的整个魂魄,令他全身乏力,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迎合着这柔情蜜意的亲吻,笨拙地探出自己的舌尖。玉茹感觉到了他的回应,仿佛是缠绵悱恻到了极致,情不自禁地从喉间发出了销魂的呻吟。

  这一声犹如天籁般的呻吟,划过中午宁静的院落,轻飘如落叶冉冉回旋。

  奇怪的是,本意被诱惑得意乱情迷的繁茂,在这一声如饥似渴的呻吟中,陡然清醒了。他条件反射样后撤,离开了玉茹的嘴唇,依稀间听到了院门外有人蹑手蹑脚走开的动静。他心知不妙,赶忙快步追出去,但终是迟了一步。只隐约看到拐角口有灰色的人影闪掠不见了。

  玉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缘由,一阵慌乱问:“是谁?”

  “应该是一个下人”,繁茂沉吟道:“我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半个背影,穿着灰布短衫。”

  “那会是谁呢?”玉茹瞑目思忖着,在脑中过了一遍常穿灰衣几个仆佣,一时难以确定。

  “你走吧。”繁茂吁口气,说:“这样不好。我一向都是很尊重大哥的,不能……”

  玉茹冷笑,说:“是吗?你尊敬他,就可以不尊敬我了?你可别忘记了,咱们是有过……的。”

  繁茂叹口气,说:“醉后乱性,算不得数。”

  玉茹收起笑容,说:“这手背上的枪伤,也算不得数吗?”

  “你这是在要挟我?”繁茂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光中涌起一团难以言叙的意味。

  玉茹却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一眼,说:“别糊弄我。你该知道,我聪明着呢。你那点心思我了如指掌。心里想要我,可又不敢。敢向哥哥打黑枪,却不敢碰他的老婆,这不是笑话吗?”

  她边走边说,待到说完最后一句时,人已在墙外,余音袅袅。

  3

  繁盛对于家中暗地里发生的变故似乎全然不知。他一日三餐俱在家中,但却不置一词,吃完饭后出门,风衣飘飘作纨绔潇洒状往西山白云观走去。

  观中因为生计萧条,道众们大多已散去,各自寻找活路。箫道人住在后院,虽然境地大不如前,但衣食尚未有忧。服侍他的两个小道,一个被父母领回家去,剩下一个孤儿无处可去,仍然留在观中操持旧务。此时见繁盛来了,认识是熟人,也不去通报,任由他直闯道人的居室。

  这会儿正值午后,阳光极好,斜射入天窗,落在箫道人的背脊上,令他舒坦至极,困乏欲眠。正打盹时,忽觉门帘一声响,繁盛的笑声回荡在屋内。他睁开眼,指指桌子上崭新的报纸,说:“这可不是你随身带的黄色杂志,而是最新的海陵日报。上面已经登载了令兄险遭不测的事情。”

  繁盛心生诧异,奇道:“这儿哪来的日报,我回乡时间也不短了,可从未见过本地的报纸,莫非是新出版的?”

  他仔细凝神看了几行字,不由笑了起来,说:“原来是新四军苏中军区的宣传品。也起了海陵日报的名字,倒好鱼目混珠了。”

  老道也笑,说:“清早起来,去观外换换气。谁知门上插着这个东西。瞧这标题,日酋汉奸贪欢命丧荣华楼。这汉奸,指的是周繁昌吧?”

  繁盛点头,说:“这夜间突如其来的一顿乱枪,打乱了南部倾力进攻的军事部署。昨天起,尽顾着调兵围城搜索呢。听说新四军主力略一交手,就全师而退,连友邻的国军都摸不到他们的去向。难道,和城内的这一番虚惊有关?”

  老道半眯缝着眼,倾听他的讲述,忽然衣袖一动,三枚铜钱啪啦掉落桌面。他低头略看一看,收拢在手心,又是一抛,凝神算了算,说:“这是个上震下坎的雷水‘解’卦。看样子,日本人大张旗鼓、信誓旦旦要荡平苏中的宏图计划,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一场而已。”

  “如何讲?”繁盛大起兴趣,追问道。

  老道指头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一个“解”字,笑道:“解者,无缚也。缚虎之绳一断,可不是纵虎入山?再者,这一卦阳爻封顶,阴爻困于其间、其下,中虚下空,不是成事之象。所以,从卦面来看,凶多吉少,不能如愿了。”

  繁盛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中,揣摩半天,叹口气说:“道长玄机妙算,佩服、佩服。时势如棋局,尽在阴阳之间。通晓阴阳卦术,神仙之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能窥见,遗憾得很。”

  箫道人哈哈大笑,说:“周家兄弟俱有慧根。繁茂先生这些日子忙些什么?还在学校教书?”

  繁茂说是。

  老道若有所思,抚须凝思道:“据我看来,令弟骨骼清奇,颇有贵相,不像是久困于篱下之辈。你可要用心。也许,周家日后还要依靠此子光耀门庭呢。”

  繁盛大笑不止,神色间似有不以为然之意。

  老道朝他脸上仔细端详了一遍,默想片刻,也是抚掌一声大笑,说:“贫道还真差点走了眼。周先生近些日子,怕是桃花缠体,在这个穷乡僻壤扮了浪荡公子,狂花浪蝶的角色了。”

  繁盛摇头,表示老道这个判断是错误的。箫道人却是肃然正色道:“休要隐瞒!你这额角泛红,腮现红晕,无一不是桃花劫数的征兆。贫道敢断言,你除了结发妻室,另外还金屋藏娇。”

  繁盛还是笑,点头道:“道长说得是,街肆烟花之处,都是我的藏娇金屋。这几天,确实是放浪了。”

  离了白云观,繁盛心中诧异,这足不出户的鬼道士是如何得悉自己隐私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同春里坊街前的拐角处。突然,有人轻轻在他后面脊背上拍了一下。他掉头去看,一个身材瘦弱、面容俊俏戴皮帽的小伙子笑嘻嘻望着自己。他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惊讶问道:“你,你这时候进城来做什么?”

  小伙子扯粗了嗓子,说:“周兄,这是街头,说话不方便,不若咱们寻个僻静的去处细谈,如何?”

  繁盛领着来人拐弯抹角,去了位于大浦码头附近深巷内的一家小客店。上了二楼,吩咐店家沏壶茶来,关上门不容外人打搅。那人待店家送茶离开,站起身来闩了门,往繁盛大腿上一坐,在他脸上使足力气狠狠地亲了一下,留下个泛红的印记。

  繁盛哭笑不得,说:“这会儿日本人正四下里逮捉可疑分子。你却进城了,太过冒险了。过会儿我亲自送你出城,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

  这人除去头上皮帽露出个油光可鉴剪短了的男人发型,笑道:“周先生胡言乱语,我可是进城来做生意的。你想送我走,怕是不能了。”

  “王小姐,这头发剪去了,更是娇美了。不过,即使剪了头发,也不会变成王先生的,对不对?”

  这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那位曾在城外渔船上和繁盛有过肌肤之亲的王小姐。听他如此说,揪了揪他的耳朵,说:“你可听好了,我现在的身份是海陵县城里益丰粮行的小掌柜的,刚刚从苏州返乡的,专营里下河地区的粮油生意。实力可是不容小视哦。”

  繁盛脑子豁然一亮,陡地想起方才箫老道的话来,不禁大是疑惑。这道人究竟是掐指算出来的,还是明明已经知道了王小姐进城潜伏的消息,故意装神弄鬼呢?

  王小姐见他沉思不语,用力推推他,说:“以后,你就可以和我合伙做些粮食买卖了。有个正当的生意,才不至于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你的那位哥哥,眼下可正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呢!”

  繁盛苦笑,道:“别提他了。前天晚上,一顿乱枪差点没要了他的命。我猜,这件事是新四军地下组织做的,手法上却有些像咱们军统,真是奇怪。”

  “不奇怪,这本来就有嫁祸于人的用意吗。上次伏击南部,他们不也通过有关渠道向咱们抗议,说忠义救国军冒充了新四军游击队,以游击战的方式袭击了日本人,引起了日本人对附近根据地有目的的报复。”

  繁盛一笑,说:“这次海陵城内,看似平静,实质上是波涛暗涌,难以明悉。这里可比不得乡下渔村,咱们处处要留心。”

  王小姐点头,忽然眼珠一转,抬手抚摸着他的下巴,道:“什么时候替我引见你那位明媒正娶的老婆?也让我见识见识,是什么样子的国色天香。”

  繁盛吓了一跳,躲开她的手,说:“你别胡来,耽误了事,咱们军统局的家法可是六亲不认的。”

  4

  周繁昌这几天都在万字会和南部及本田洽谈有关特工总部苏中设站的具体事宜。本来,南部对于秘密战一道,不甚了解,将其低估不少。可是,经不住繁昌现身说法,略施伎俩,将李士群在两年前撒子布局暗伏下的人员启用起来,将收集的情报转达给了本田,用以验证其作用。

  这个情报表明,城南50里的许庄有新四军小股游击队活动。秘密联络站设在庄中李四所开的粮油店里,日军行动的情报都是通过这里传送出去的。站中常驻了四个伙计,实质上都是游击队员,配备了武器,火力尚可。这些人都在白天活动,傍晚时闭门不出,和寻常庄户人家相似。

  根据这个情报,本田亲自调派了宪兵和便衣队,佯出东门巡逻,5里地后取道折返向南,急速前进。在天色刚黑时,悄悄进入许庄,四下里围定。然后从后墙进入粮油店内,出其不意将正在吃饭的李四和四名伙计猝然围住。李四他们因事出意外,连枪都没有来得及拔,就被抓住。当下,宪兵们翻箱倒柜搜了一气,从盛油的大缸底部暗道里查出了一部电台;米袋里抄出了隐藏的枪支。

  看着这丰硕的成果,本田乐得腮帮子发酸,一个劲地向繁昌鞠躬行礼,道谢不已。南部襄吉对这个年轻的中国人刮目相看,立刻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同时命令将原来专供日军特高课使用的德式驳壳枪转拨20把,子弹10箱,作为支持物资。

  繁昌暗中得意,但是仍然在表面上保持住了平静,表示情报站采取不公开的形式,作为秘密活动的据点,不宜为外人所知。一切和日本驻军的协调,都由自己和本田中佐联络。南部明白了他的意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踱了几步,嘿嘿笑了几声说:“李部长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强将手下无弱兵。周先生,你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呀!”

  繁昌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万字会。

  双臂俱伤的本田目送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周君很有才干,可惜是个中国人。要是日本人就好了。”

  南部叹口气,点头说:“是的,可惜他是个中国人。本田,你对他的举动要留心。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那最好。但是,一旦成为敌人,那将是个可怕的对手,必须先行予以处置,免生后患!”

  本田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合起脚跟啪地鞠了一躬,说:“将军阁下高见,深谋远虑啊!”

  繁昌没有回家,而是坐到了闹市口的炭店掌柜室内,和一个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谈话。他告诉那男人,日本人方面已经同意了情报站设立的计划,并答应资助一部分物资武器。现在,可以向苏州李先生发去电报,让他将已拟定的人员派遣过江来,充实海陵情报站的实力,真正圈画未来势力的行动,从现在起开始正式启动了。

  5

  10天之后,一批上海站被俘投诚的前军统人员,被安排去海陵,担任潜伏情报工作,统一受周繁昌的节制,即日启程。一行人带了李士群的密函,登舟向东,在口岸换乘小客轮,沿水路慢慢悠悠来到了海陵城内。

  繁昌早已得信,派专人去大埔码头接应,带着他们一路步行,来到了大街上的炭店。这会儿,他正盘算着晚上去李府贺寿一事,对于新从南京本部派来的这六个人的履历根底并不了解。而且,李士群似乎是别有用心地留下了一手,没有和盘托出他们被捕后反水的底细。

  繁昌在账房里接见了这批新手下。这几位见他年轻,气质儒雅,没有浓厚的江湖气息,心中很是失望,感觉这里的局面有限,不是想像中可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寻快乐的地方。繁昌不知他们的心思,草草问了几句后,吩咐去院中厢房安置,晚上叫对面的小饭馆炒七八样菜,让炭店挂名的老板做东相陪。自己念着晚上的事,大袖挥挥便走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一肚子闷火。其中有个脾气大的,忍不住骂道:“这小子比李部长的架子还大,算哪根葱啊。老子们可是从刀口上过来的人,没见过世面?”

  他话一出口,便被同伴拦住,压低声音叮嘱他初来乍到的不要摆谱。这地方是一潭黑水,深浅莫测,可别陷进去。

  繁昌并不知道新来的下属背后对于自己的不满。眼见黄昏将至,便匆匆赶回家去,叫上繁盛、繁茂,一起带着份重礼去登门致贺。繁茂臂伤未愈,以自己不善交际为由,推托了。繁昌也不勉强,和母亲知会一声,便和繁盛出门,趁着天黑前去了李府。

  繁昌、繁盛兄弟俩离家后,宅内自然冷清了许多。繁茂有点走神地吃了晚饭,回到院中,刚想闩起门来,用德顺元掌柜所赠的伤药换敷伤口。院外,玉茹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你约我,我就来了。心有灵犀吧?”

  繁茂惊讶道:“我没有约你来呀。”

  玉茹惊奇地回忆道:“当时我在场啊。你说自己不善交际推托了不去,将手往背后一放,意思不就明了吗?”

  繁茂啼笑皆非,说:“我哪里是约你,正愁着这伤口还没长好,没法掩饰呢。你倒会顺水推舟,溜竿子上岸。”

  玉茹有些生气,但随后又绽开了笑容,望着他已经脱掉的外套,问:“那怎么解释呢?”

  繁茂感觉这个女人不可理喻,无理取闹,指指缠扎的伤口说了两个字:“换药。”

  “那,我来帮你。”玉茹顺势伸出手,主动帮助他脱卸去贴身的衬衫。繁茂拦住她,说:“别,你还是别在这里。上次那事,还不知是谁窥看去了,要是大哥和老太太知道了,那可就不得了啦!”

  玉茹嘴角轻蔑地一撇,说:“我知道是谁了。那阿虎,可没有这样的胆子。他的小命不想要了?”

  繁茂见她眼中忽然流露出一股阴鸷之气,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颇为不悦地自顾自脱下了衬衣,露出半边身体,去取盛放伤药粉的药罐,准备往伤口上撒抹。玉茹瞧他不吭声,忙也帮着替他解开绷带,揭去原来盖捂的药布,默契地配合着。

  这寒意深重的夜晚,袒露着半边身体的繁茂,似乎没有太多感受到寒冷的刺激,伤口处尚未合拢的创面,依旧有少量的鲜血流淌出来。幸亏有玉茹的帮助,用消毒棉花迅速地吸血,快捷地将白色粉末轻撒于上,均匀摊开。然后,用一块涂有黑色药膏的纱布按在了创面上。繁茂不禁轻轻低声叫了一声,显然是疼痛难忍。

  玉茹抬手在他的后颈处抚摩一下,以示安慰,随即加快了包扎绷带的速度。

  繁茂年轻光滑且坚韧的身体微微在寒冷中泛起一片鸡皮疙瘩,宛如白色的珍珠,布满了布料遮护外的皮肤表面。玉茹替他换完了药,立刻被这美丽的情形所吸引,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用自己温暖湿润的嘴唇在上面深深吻了一下。这温暖的气息立刻令寒凉中的繁茂陡地痉挛了一下。他穿上了那半截衬衣,正想要继续穿衣。玉茹忽地紧紧抱住他,喃喃说:“不要,我,就要你这样……”

  6

  繁昌、繁茂兄弟俩今晚寿筵酒喝得不少,但是没到醉的程度。他们在几个护卫的陪伴下,脚步微微虚飘地踏过海陵街头,向自家宅子走去。进了门,无非是关照王管家他们看护好门窗,注意安全。然后,估计母亲周老太太已经睡了,便各自回院去睡。许怡和玉茹早已进了梦乡,鼾声轻俏地起伏在宁谧的夜色中,更添一份寂寥。他们酒意涌上心头,也无暇和老婆亲近,钻入被窝,很快就呼呼进入梦中。

  冬夜里,鸟雀稀少,若无风起,便似死水一般沉寂。只有月光游移活动,在宅内的建筑上留下了它变幻的痕迹。

  又是一个凄清的夜半时分,周宅内的围墙柴房处,那堵墙破朽的木门吱呀一开,出来一个全身笼罩着黑袍的女人。她似乎早已知道此时宅内无人活动,均已入梦,步履缓慢而轻松地沿甬道向前走着。她穿过两座院落而不顾,直奔繁昌的住处,无声无息地入院,然后从外面正房的板壁处幽然现身,走入了繁昌的卧室。

  卧室内,繁昌的鼾声大作,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酒味。这女人似乎皱了皱眉头,悄悄走近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倾斜瓶身,将一些黏稠的液体倒在他的脸颊上。然后,她又将一个布偶状的东西挨着他的头部放置好,仔细地就着微弱的光线端详了一气,这才转身回头,隐没在那堵神秘莫测的板壁之内。

  次日天明,上午8时许。昨晚精疲力竭但却心满意足的玉茹率先从梦乡中醒来。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清醒了一下自己的思维,坐直身子,开始穿衣服。衣服穿了一半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推了推身边的丈夫,说:“时间不早了,咱们早点起吧。老太太会不高兴的。你还得去禀报昨晚寿筵的情形呢。”

  繁昌尚在梦中,被她推醒很不高兴,半睁着眼,嘟囔道:“再让我睡一会儿。”

  玉茹喉间哼了一声,掉头过去正要说他两句。孰料这一瞥间,被眼中的情景吓着了,“啊”地一声尖叫起来,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繁昌早觉被打搅,心中不乐。又见她这副夸张的样子,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撞了鬼啦”?

  “是,是你撞鬼了。”玉茹望着他的脸,惊魂未定地说。

  “我?”繁昌心中奇怪,爬起身来正想去玉茹那边梳妆台的镜子里去照。但抬腿时碰到一个软软的障碍。目光无意扫过去,心中咯噔一跳,知道出事了。那软绵绵的东西,是个红布缝就的人形布偶,正和上次自己初回海陵之夜的遭遇仿佛。他拾起布偶来一看,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并以三根银针钉在额门中央和左右太阳穴处,以示诅咒。

  他心悸地扔下它,爬到镜子前睁大眼瞧去,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庞上,竟有三道朱砂样鲜红的长痕,粗约指宽,横曳过整个面孔,给人以说不出的恐怖感。繁昌大叫一声,双手捂脸便向外面跑去。玉茹在身后高声提醒他换了衣鞋,他竟是充耳不闻。

  这样的早晨,阳光明媚。周家大少爷繁昌睡衣赤足,气急败坏地奔向后宅。满院的仆佣都以为他撞了邪,纷纷跟在后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太太此刻已经起床,洗漱完毕正要去前院巡视,忽然听得外面喧哗,不知究竟,立在门口石阶上静观其变。不料院门开处,居然是大儿子繁昌薄衣光脚,神色仓皇地冲了进来,大声说:“娘!咱家宅中真的有鬼?”

  老太太见他脸上血迹长痕,不明所以,啐了他一口,说:“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这点变故就吓得魂不附体,先去洗个脸换好衣服,再来说话。”

  繁昌顿脚说:“唉!那夜的怪事又来了,我床头又有只布偶了,还是诅咒之举。这宅中,我得罪谁了?”

  闻讯而来的众人,都涌在庭前,望着大少爷这份狼狈样子,噤声不语。这时,玉茹草草穿了衣服,头发凌乱地拿着那只布偶,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将它交在丈夫的手里。繁昌接过去递给母亲。周太太望着手里这充满了诡异气息的红色之物,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说:“这个东西的来路,咱们可得好好参详。你且先回去,这个模样别让外人耻笑。”

  繁昌见围观的人多,不便再谈,便和老婆一起离开了后院。半途中,又恰巧遇上了二弟繁盛。繁盛见他这形状,颇为好笑,忙问缘由。繁昌草略一说,他油然想起了自己那夜碰到过闹鬼的情形,不由收起笑容来,郑重地说:“这件事,我也揣摩着古怪,咱们待会儿去外面茶楼喝早茶,好好研究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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