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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三章

  1

  半夜间,海陵上空呼啸的北风渐渐平息,不出两个小时凌晨朦朦幢幢结起了一层大雾。漆黑的夜色下更添迷蒙,令这座千年小城犹如蜃海迷航的小船,不知该驶向哪个方向。所有人都在这天的清晨,分辨不出夜幕和晨曦的变化,因为浓雾的缘故,海陵城内外居民都不约而同地晚起了一个多钟头。

  海陵城北万字会,日军第七旅团司令部。旅团长南部襄吉匆匆起床,抱怨着这个不宜出行的天气。按照预定计划,他要前往苏州参加由畋骏六大将主持召开的清乡军事会议。宪兵队长本田中佐站在门外候命,准备护送这位上司前往码头,乘船前往江边八滩军港过江,再沿运河去苏州。

  他们乘车在海陵城中穿梭而过,来到大埔码头。早已等候的恒生号客轮抵近码头,南部登上甲板,眺望透过云层隐约射来的微弱阳光,心中估算大约半个钟头后,这讨厌的雾气便会消散。他又看看手表,确定了启航的时间,命本田回去后向苏州发电,自己已于今日早晨动身,预计明天凌晨到达苏州。

  在一声悠长回旋的汽笛声中,两艘汽艇前后夹护住轮船启航离岸,沿着宽阔的河道向西驶去。

  这支小规模的船队,依照昔时周家二少爷奔赴江边的路径,加足火力向前疾驶。烟囱冒出的黑烟上升了不到数米,就被茫茫雾水浸湿,遁形无迹。南部少将坐在暖气充足的舱内,喝着热茶,俯首查看军用地图,找到了自己此次行程的起始河流,并用红蓝笔在图上标号出几处重要的地段,心中暗暗为即将开始的清乡计划作预先准备。

  此时,阳光升起,河道中呈现出奇怪的现象。有的路段无雾,有的路段却依旧大雾笼罩,毫无消退之意。船上护卫的士兵们,对这情形很觉新奇,叽里咕噜议论着,并点起烟抿上几口清酒驱寒,情绪逐渐放松下来,似乎已将这次护送任务当作了难得的出门旅游的机会。更有甚者,开始吟唱起家乡小调来。和者颇众,竟在船头船尾唱成了一条声,回荡在雾气蒸腾的河面上。

  南部听到歌声,会意地轻声一笑,继续专注于地图的研究。

  就在船只驶过白马河岔,前方再无交汇河口,坦荡无阻水面开阔,可以全速前行时。突然,前方开道的那艘汽艇底部传来一声哑闷沉郁的巨响,水花冲透了艇舱,冉冉飞升在半空,哗地一声洒落下来,刺耳之极。只见这艘汽艇中央爆出一个大洞来,冰冷刺骨的河水从洞中涌入。洞口四周,趴伏着十几具被炸死的士兵尸体。其余活着的人,开始拼命往艇身外舀水,以期能延缓下沉的时间。

  后面那两艘船连忙倒车,竭尽全力降低船速,以免撞上前面的汽艇。南部襄吉挥手,命令副官出舱去看出了什么事。那名副官刚刚踏上甲板,便听见一声枪响,应声倒地。

  随着这声枪响,但见河道两侧的芦苇丛内,机枪扫射声仿佛炒豆,打得这两艘船上人仰马翻,弹痕累累。前面那只艇内忙着舀水的日本兵们还没回过神,便翻身落水,做了枪下之鬼,随着那只被炸破艇底的汽艇在水中倾覆沉没。

  南部听到枪声,立即反应过来,知道是中了埋伏,忙去舱壁上取下悬挂着的手枪,矮身出舱,大声叫喊着:“火力压制!火力压制!”几个卫兵过来,将他拽入舱去。

  负责护卫的矢野少佐尖声叫道:“将军阁下,请您安坐舱中,在下立即组织还击并突围。”

  说罢,他冲出舱去,挥舞指挥刀集合起四挺机枪,左右对准两岸敌方的火力点,进行疯狂地压制射击。又令掷弹兵在甲板上支起迫击炮筒,瞄准关键目标,共打了三发炮弹,炸掉了右侧岸上的一个重机枪火力点。可是,随即便被左侧的对方射手注意,一梭子点射,炮手及填弹手俱被打死。后面那艘汽艇上的日本兵未受损失,此时反应过来,掉转艇身,迎头扑向左侧芦苇荡,集中火力进行强攻,并在浅水区卸载兵员,分散登岸。这边岸上的火力转而展开对攻,无暇攻击轮船。轮船上的主要力量则撤并于一处,向右侧全力攻击。

  矢野少佐催促着司炉发疯似地添煤加炭,亡命般驶出伏击圈。顺流而下四五里路后,但闻枪声阵阵,已在耳后依稀湮没了。

  南部襄吉走出甲板,下令发电海陵及周围驻军所部,以方才遇伏地点为中心,进行拉网式包围搜查,所有可疑分子,一律予以消灭。然后,他命令继续沿河道按照原计划前进,毋令这次被袭而耽搁行程。

  2

  南部襄吉的船队遇伏地点,距离海陵城南门水关不过40多里路。激烈的枪声立刻将雾幻中沉迷的居民们惊醒了。有过战争经验的少数人听出了这声音所蕴含的信息,悄声告诉亲友,这不是一场大规模可能累及海陵的战役,而是一次中等以下的遭遇战。极有可能是新四军所为。街民们聚在路边面摊和茶社里悄声议论着,倾听着远处街头传来的阵阵皮靴声,知道日本人开始紧急出动了。

  果然,宪兵队长本田中佐带着大批部队赶向大埔码头,临时征用了十几条船作为运输工具,赶赴事发地点。与此同时,临近那里的几个据点里驻守的日军几乎同时倾巢出动,从各个方向向这边包抄过去,想趁着这个机会一举围歼设伏的敌人。

  可是,这次针对南部少将的突袭,来的迅猛,去得也快捷。眼见南部的座船冲出火力圈,无法追上。这河道两侧的攻击火力立时大盛,正打得那些上岸的护卫队焦头烂额时,又戛然而止。随即消逝得无声无息。

  战场处,河面上漂浮着一片日本人的尸骸,岸边芦苇丛里到处是受伤士兵们凄凉的哭喊声。戛然停息的枪声,几乎使增援的日军丧失了具体的目标。他们在浓雾消散的田野里东张西望,靠着燃烧着袅袅上升的烟火,才好不容易找到目的地。但敌人已经失去踪影,满目疮痍,不堪入目。

  本田中佐率部沿河而至。他指挥着部下把这批战死者和伤员运上船,带回海陵。然后向南部少将发电:经激烈战斗,敌军溃散,本部正分头追击剿灭。

  南部襄吉收到这份电文,将它丢给了随船的矢野少佐。矢野一脸的郁闷,低声说:“经此一战,居然不知道袭击我们的对手是谁,真是奇耻大辱。”

  南部思忖道:“这不像新四军部队的火力配置。两岸居然部署六挺马克沁机枪,而且还有德式冲锋枪、驳壳枪大量使用。我猜,怕是那支神秘出现的忠义救国军所为吧?”

  海陵城南隐约可闻的枪炮声,同时惊起了正在房中酣睡的周家兄弟。

  繁盛离开妻子温暖的怀抱,来到后宅登高处,见王管家正架着梯子向南张望,忙问其详。繁茂懒洋洋地拿着个热毛巾,边擦边走过来,含笑说:“瞧这动静,我还以为是过年了呢,满大街的爆竹声响。”

  王管家神情紧张地下了梯子,说:“南边有战事,这会儿又风平浪静。怕是日本人碰上了新四军,打了一会儿,就各自走人了。”

  繁盛默想片刻,改颜笑道:“停了就好。这枪声让我做梦都不消停。”

  繁茂见走廊下母亲和大嫂玉茹关切地走了过来,忙去迎接。周太太见他们兄弟二人都在,放心地说:“外面枪声一起,我就怕你们两个冤家不在宅子里,外面兵荒马乱,可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玉茹笑盈盈望着繁茂,说“你每天都出门很早,今儿怎么反常了?也好,避过了这场祸乱,也是件幸事。”

  繁盛摇头说:“大嫂过于担心了。这枪声离海陵还远着呢。三弟就是出门,也不会遛达到那里去的。”

  玉茹嘴角一撇,说:“这可不一定。你是美人娶得,热被窝睡着。人家可还是光棍一条呢。保不准去了城外寻一个意中佳人回来。”

  繁茂苦笑道:“老天,海陵城里的姑娘们我都看不过来,还要去乡下去寻?”

  众人一阵哄笑,各自离去。

  繁茂回到卧房,丢下毛巾,穿上件呢大衣,围上褐色长围巾,在颈部重叠缠绕了几圈,遮去半张面孔,腋下夹着本半厚不厚的书本,出门去了。

  街头此刻一片肃然。为了防止城里也出现新四军的骚扰行动,守卫部队全部出动,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得已出门的居民们大多战战兢兢地走着路,不敢抬头瞧看他们。繁茂一路来到德新元药铺,进了空荡无人的店堂。李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上,手抚算盘正出神着,没留意到他的进入。

  繁茂伸手在台面上一拍,叫了声:“店家,鲜辣面两碗!”

  老板一惊,抬头看是他,摇头笑道:“客官,我这儿是药铺子,不是面馆。你要吃面,出门向北第三家,小胡神麻辣鲜便是。”

  繁茂收起笑容来,关注地问:“先前南门外那通枪响,是新四军游击队动的手?”

  老板摇头道:“这只有日本人知道了。咱们老百姓能晓得个啥?”

  繁茂眉梢一动,会意地一笑,说:“这可就让本田中佐伤透脑筋了。弄不好,南部将军也是一头的雾水呢!”

  繁盛吃完早饭,在院子里转悠了老半天,无事可做,便去兄弟处聊天。可是居然发现繁茂不在家,心中奇怪,也披起件外套出门去。正巧在走道里遇到许怡。许怡也想出门,回娘家看看,执意要和他同行。繁盛无奈,只得在门外叫了黄包车,两个人坐上去,先往西街的许宅。车子在曲径小巷中跑了一段,然后上了大街。没过多久,便和本田中佐率领回转的援救队伍迎头遇上。

  本田坐在摩托车跨斗内,正烦恼着,抬头陡见黄包车上繁盛身旁坐着位娇美的女人,挥手命令士兵过去拦下。他跳下摩托,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遍许怡,板着脸问道:“周先生,你这是去哪里?”

  繁盛下车,略欠腰道:“本田太君,在下陪夫人回娘家。”

  本田点头,说:“现在戒备了,你们路上怕是不便。我派人护送你们,以后遇上这样的情形,千万不要出门。皇军的子弹可是不认人的!”

  繁盛笑着道声谢,复又上车,在粼粼车声中远去了。本田目送着车上黑发如云般许怡的背影,愣怔了片刻,掉头而去。

  车上的繁盛似乎隐约感觉到了本田方才那有些闪烁不自然的眼神,恻头望望妻子,说:“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不要出门。等过了这阵子乱象,日本人开拔后再说。”

  许怡不明所以,吃惊地看着丈夫,没有应声。

  3

  周太太此刻也和许怡一样,不在宅中,去了光孝寺烧香还愿去了。光孝寺始建于五代,更名于南宋初年,光耀于明、清,到了民国已是苟延残喘,式微已久了。可是,战乱一起,军民死伤无算,重又燃起了对于菩萨的信仰,个个忙不迭地赶来敬奉香火,唯恐落后。

  周家是海陵世族,对于庙宇一道向来尊礼。历年来的香火钱不为少数。所以,当家方丈亲自待客,格外重视。周太太见山门殿即围墙塌毁半截,知道是前年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所致,故而上香之后,特地提出捐大洋伍佰,用以山门的修缮。方丈自然高兴,忙安排下一桌素斋款待。这下子老太太自然是不能回来了。

  繁盛、繁茂听说母亲不回,乐得轻松,忙让王管家取出家藏好酒来。兄弟俩对饮。

  那厢里,大嫂玉茹闻着了酒香,居然不依,也要喝点儿。玉茹娘家是盐商,家道殷富,虽然是女儿家,却也常常在家陪父兄喝酒,酒量颇大。可是过门以后,一直没有显山露水。连丈夫繁昌都不知道。今天婆婆不在,馋肠被酒香勾起,拿起杯子,令两个小叔子惊诧非常。

  繁盛呵呵笑道:“嫂子,原来你也喝酒,倒让兄弟们意外了。”

  繁茂也笑:“大嫂是尝尝酒味吧?那可辣嘴,不是适合女子消遣的东西。”

  玉茹微笑道:“您二位慢饮,我是尝尝酒味而已。只不过,这五年陈酿的竹叶青,酒味不算醇厚,至少八年,酒色深碧,才能叫做上品竹叶青。”

  繁盛、繁茂对视一下,哈哈一笑,说:“原来嫂子果真是酒中行家,我们都看走眼了。”

  玉茹见他们兄弟语中隐含轻视,一拍桌子,冷笑道:“今天趁着老太太不在家,咱们来个一醉方休,怎么样?”

  繁茂望着繁盛,有点儿为难,说:“这……不妥吧。”

  繁盛见玉茹咄咄逼人的架势,稍觉心虚,佯笑道:“嫂子,可真是的。我们两个男子汉,怎好跟你一个女人家斗酒。”

  玉茹不悦道:“咱们谈的是酒,碍着男女什么事了?你们不敢就算了。”说着,她将杯子往桌子上一顿,起身欲走。

  这下子,这兄弟俩可挂不住面子了。俩人附耳一合计,决定奉陪。玉茹从王管家手里接过酒壶来,先倒了三碗,扬首饮尽,示意小叔子们干了。俩人自然不示弱,拿起碗来一口咕尽。酒水复又倾注,两口菜下肚后,又是一轮对干。如是这般,四五个回合下来,繁茂先行支持不住,站起身来摇手欲言,可话未出口,一个踉跄便扑在桌上,双臂环首呼呼睡去。

  繁盛见弟弟倒下,虽然自恃是沙场的老将,却也心慌。他刚想议和停战,罢手不喝。孰料,玉茹又是一碗酒倒下,酒碗里碧花泛动,令繁盛顿生力不从心的倦乏感。玉茹依旧一口饮了,照了照碗底,等着繁盛。繁盛勉强堆起笑来,以协商的口吻说:“嫂子,今天喝得不少。我看,这碗酒之后,就不添酒了。咱们照料一下三弟。”

  玉茹望望鼾声如雷的繁茂,淡淡一笑,点头同意了。繁盛硬着头皮,捧起碗来分三口喝光,丢下了碗指指繁茂笑道:“三弟,毕竟少些沙场阅历。这饮酒之道……”

  他话未说完,便也和繁茂一样趴倒在桌上,抱头大睡起来。玉茹笑嘻嘻叫来王管家,让他扶繁盛去睡。自己和另外一个女佣协力拖起繁茂,将他半倚半靠在肩头,搀送回去。

  到了繁茂的院内,将他安置在床上后,玉茹打发佣人回去。她去替他沏了一杯茶,温在热水里,转回来坐在床边,望望呼呼昏睡的繁茂,轻轻刮了他的鼻子,轻声笑道:“小东西,也撑着量喝酒,怕不醉死你?”

  她站起身来,望望院外无人,便去关上院门,回来后复又坐下,伸手在繁茂红润的脸庞上抚摸了片刻,似乎心有犹豫。但随即,她便下定了决心,深深叹了口气,双唇印在他的嘴唇上。

  繁茂挣扎着支起身,微微睁眼望着面前这个熟悉的秀美面孔,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梦中。

  下午4点左右,周太太回到了宅中。几乎一整天在寺庙内盘桓,令她觉得疲乏不堪。进了门,见了王管家,随意问起繁盛和繁茂在哪儿?王管家说都在家,正睡午觉呢。周太太笑笑,心想这两个人在家关着门睡觉,倒是件好事,省得出去惹是生非。这非常时期,省一事少一事。她带着丫头如云穿过院落间的甬道,走向后宅,在繁茂院门外恰巧看见儿媳玉茹的背影拐过墙角。她忙加快步伐,远远唤道:“玉茹!玉茹!”

  玉茹闻得周太太的喊声,加快了步伐走了一段,旋而省悟这样不妥,便驻足于巷口等候。周太太赶上前来,见她似乎神情有些异样,以为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关切地问怎么脸色这样苍白?玉茹拂了拂额前垂下的一缕头发,说:“没事,刚才想起从娘家带回的一件物事没见,怕是丢了,正赶着回去翻翻呢。”

  周太太谅解地颔首,关嘱说:“宅子里人杂手长,千万不要拖拖拉拉的。你们年轻人就是马虎大意。”

  玉茹答应着,小心地陪在她左右,一边说一边向后面走去。

  繁茂院中,这会儿早已是云消雨散。三少爷繁茂,酒醉加性事交错杂乱后,睡意更盛,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了月上枝头才醒来。他伸手去床边取茶水来喝,小肘一出被子,便觉一阵凉意。定神一瞧,居然是光肉没有衬衣。他大吃了一惊。翻身坐起,低头审视。却见枕边丢了串着几颗珍珠的红绳子拴挂住的玉片。拿起来看看,心中省悟了是谁的随身东西。

  他凝神回忆先前似乎是睡梦中的经历来,不由暗暗叫了声苦。方才因酒醉,竟稀里糊涂地和大嫂玉茹有了云雨之欢。他立刻快捷地穿衣,整理好被褥,带着宿醉的无力和倦怠离开了院子,去晚饭桌上探寻究竟。

  晚宴此时刚刚开始,周太太、玉茹都在席。周太太正皱着眉,想让王管家去叫两个儿子来吃晚饭,别再贪睡了。此刻抬头见繁茂进来,脸色苍白,不禁吓了一跳,说:“今天怎么呢?黄昏时碰上玉茹,也是这样脸色难看。晚上你又如此,莫非传染了什么毛病?”

  她话音刚落,便见繁盛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跨进门来,心中更添迷惑。繁盛见王管家使了个眼色,会意道:“我中午和三弟一起多喝了点酒,醉意犹在,怕是伤了身子。看来,这东西却是穿肠的毒药,不可亲近。”

  “哦”,周太太的脸色稍霁,说:“原来是酒醉了。我当出什么大事了呢。你们两个也不争气,全无父亲的遗风。他当年,可是滴酒不沾的君子。哪像你们这几块料,个个赛似酒鬼!”

  繁盛听了母亲的嗔斥,嘴角含笑,扭头去看弟弟。却见繁茂正注视着隔桌相对的大嫂玉茹。玉茹的面颊上掠过一丝红晕,似笑非笑地瞟了繁茂一眼,垂下脑袋,在膝盖上抚弄着皱纹。他陡地回过意来,大约繁茂是怪她惹起了这场酒官司,她是自觉理亏的一种表现。周太太见繁盛只顾看别人,全无愧色,重重地一拍桌子,说:“这些日子,你在家中可没干什么好事,尽着性子把上海滩上狂吃烂饮的那一套拿到家里来,好端端的繁茂也给你带坏了!”

  繁盛冷不丁听母亲数落自己,愣了一愣,望望玉茹,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繁茂没仔细听母亲的唠叨,只是暗暗端详着玉茹的神情,心中完全断定午后那场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交欢对象,确凿无疑是她。

  玉茹感觉到了小叔子繁茂的眼神,愈发地不敢抬头。

  周太太在一厢只顾着抒发自己的伤感,哀怨道:“老天,这些日本人什么时候才会走呢?咱们周家的子弟都给闷出毛病来了!”

  4

  南部襄吉那日脱围后,轮船加足了火力,一口气开到口岸镇,换船过江,兼程前行,一夜不眠,天亮前夕到达苏州。在会议预定的旅馆里稍事休息后,于上午10时,准时来到清乡军事会议召集地。

  此时,各地赶来参加会议的将佐以及南京政府方面的文武官员们,都开始络绎不绝地入场。在会场内,南部正和几个许久不见的同僚互相打着招呼,却见两个中国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人似曾相识,用流利的日语替他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介绍说,这是江苏省政府李士群主席。

  南部一愣,随即省起,这就是在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特工头目:李士群。此人和梅机关的影佐贞昭中将关系极其密切,是个不可小视的人物。那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是姓周,海陵人氏,正是他第七旅团驻扎之地。南部想起了,那天在旅团部召见的周繁盛原来是他的弟弟。他就是汪精卫的手下亲信,周繁昌。

  三个人客气地握手。李士群脸上浮现着暧昧的笑意,说:“听说旅团长南来的旅途上,受了小小的惊吓,不要太过放在心上。江南风物犹盛,大可趁这个机会放松、放松。”

  南部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个特工头目的情报如此之快,不过一夜,此事竟已被他得悉了。他佯作轻松地表示,自己是军人,随时都可以为天皇献身。昨日遇险,只是桩小事,不足挂齿。繁昌一脸的敬意,恭维了他几句,邀约他散会后去晓月楼饭庄,小酌几杯。

  接下来的会议,由派遣军参谋长柳川中将主持。畋骏六大将和汪精卫分别讲了几句,便转入正题。此次清乡,不同于前一阶段的规模和范围。为了彻底解决苏浙境内以新四军为主要对手的武装力量,使其成为大东亚圣战真正的战略基地,派遣军决心集中皇军3个师团,皇协军12个师共计30万人的总兵力,在苏浙地区开始清乡。

  第一阶段,自明年春节至春天,解决军事进攻问题;当年春天至冬天,解决围困肃清问题;冬末力求将敌人的有生力量全数剿灭。至此,苏浙境内,不允许有大规模的敌方武装存在。南京政府方面,汪精卫自任清乡委员会委员长,江苏省清乡负责人李士群,浙江省清乡负责人高冠吾。

  南部旅团得到的使命,是由海陵向北500里范围,与友邻部队一起,将活动于这个地带的新四军一个军区,正规部队加上地方武装3万余人挤压围困,聚而歼之。此次清乡,分五个区域同步进行。江南以镇江、苏州、无锡为重点。江北以海陵、通州为重点。南部被委为海陵地区清乡司令,另拨孙良诚、李长江等皇协军部队听候指挥。同时,皇军情报机关、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特工机关,全力协同对付新四军及军统、中统地下情报机构,确保掐断敌方的情报来源。而且,情报战必须先于军事行动展开。

  会议散后,已是黄昏时分。

  南部襄吉离开会场时,李士群、周繁昌守候在门外,身边停着辆黑色锃亮的福特轿车,盛情邀请。李士群微笑着拉开车门,做出恭候的姿态。南部有点不好意思,料不到他们会这样殷勤,便谦让着颔首致意,跟着繁昌上车而去。车子在苏州城内曲折繁复地街巷穿行了一段后,在观前街一家饭庄前停下了。

  饭庄招牌上醒目三个颜体字:晓月楼。

  饭庄门口,早已布置好了警戒暗哨。一些便衣的中国人手插在深兜内,明显看出了驳壳枪的痕迹来。

  李士群下车后,使个眼色。这些人立刻四散开去,散布入热闹的人群中。

  与外面繁华的夜市相对比,饭庄里明显冷清了许多。虽然楼底有两三桌人吃饭,但大多神情拘谨,显然是另有要务。楼上包间内,已然坐了两个日本军官,一个30多岁,一个年近50,都是大佐军衔。李士群忙过来加以介绍,年轻的是晴川大佐,梅机关的得力干将。年长者是宫本大佐,苏州宪兵司令。他们和李士群的关系极为融洽。

  南部心中迅速掂量了这两个人的分量,不敢以军阶高一级而有所藐视,连忙寒暄问好致意。李士群笑声不绝,吩咐酒保倒酒上菜。几个人坐下后,李士群举杯先敬宾客,乘机又隆重地向三个日本高级军官介绍了周繁昌,说他不仅仅是汪主席的从龙之臣,还是咱们省府保安处的少将处长,特工总部苏北情报专员。不久,将要去海陵负责协助皇军侦破国共两方的地下情报组织,为清乡圣战作贡献。

  繁昌举起杯子,恭敬地向南部致意。南部笑了几声,说:“令弟周繁盛先生,我曾和他有一面之交。他跟我一样,也曾在南去的河道中险遭不测。看来,我与你们海陵周家还是很有缘分的。”

  繁昌点头,道:“鄙人也是刚刚知道二弟脱险的消息。我不日将北归海陵,届时,定当尽地主之谊,请将军喝咱们那里的枯陈美酒。”

  晴川大佐微笑道:“周先生此次行程,也将同时担负我们梅机关的秘密任务,是具有双重身份的情报专员。还望南部将军多加关照。”

  南部连连点头,端起杯子,邀敬座上两位同胞,互相问起家乡来。攀谈之下,彼此原来老家都相距不远,不由喜出望外,遂尽着性子连饮了几杯,李士群和周繁昌望着他们开怀痛饮的模样,笑而不语。这几个日本人虽然好饮,却不善饮,酒量浅显。这十年陈酿的美酒,非掺水的日本清酒可比,下了肚子化作一团烈火,令他们不由自主地失态了,捏着酒杯东倒西歪,放声唱起歌来。

  歌声从窗口传到楼下街道上,令行人侧目,心中咒骂不已。

  这一场酒,李士群做东,任由南部他们饮乐。酒酣之时,律川大佐又去弄来两个日本艺妓,就着这晓月楼上望月而舞,且舞且唱。三弦乐器幽幽拨动,更撩起他们的思乡之愁,不由撑着肚子更进杯酒,泣不成声,直至半夜方才兴尽,被几个随从搀扶着下楼,塞进汽车后各奔东西。

  李士群和周繁昌望着这冬夜苏州旧城上空一弦月牙,不禁叹息一声,说:“寒山寺钟声不起,咱们无从领略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了。”

  繁昌四顾这幽暗的夜色,轻声说:“多谢李部长的成全。兄弟初次涉足情报部门,万事还望多加提携。”

  李士群笑道:“咱们是什么关系?我们相见恨晚呢。汪主席对你青睐有加,引为心腹。李某岂能放过你这样的人才?再者,苏北之事,还要仰仗你多加出力。将来,那边的地盘,尽皆交由你统率。我自当倾力相助。”

  繁昌抱拳一揖,郑重道:“不敢有负重托,定然全力而为。”

  5

  海陵城内,虽然平静,但是离城30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情形。

  腊月初八,正是庙里开门放粥救济灾民的时候。远近百姓纷纷赶进城来,去几家大庙讨粥喝。正当城内热闹非凡之际,城南三十里铺,先行轰地一声响,守备小队的碉堡被炸药送上了半空。犹如晴天霹雳,声震四方,连光孝寺前抢粥喝的人群都有所觉,纷纷停手聆听。

  不料,这边爆炸声未落,那边枪声又起。城西缪家沟驻防的南部旅团第十二大队突然遭到数量不明的新四军部队的进攻,环镇皆有枪响。临近公路的据点被迫击炮击中,死伤狼藉。仿佛是早有预谋似地,北面沙沟镇方向,突然有新四军一次强攻,排山倒海而来,由于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守卫的皇协军二十七团稀里哗啦立时败退出镇。

  只有东面是第七旅团主力屯扎,动静全无。

  本田中佐临时衔命出城救应北面沙沟方向,率领一个大队及皇协军一个团兼程赶路。但是,在半途竟然被公路两侧山坡、河谷里不明之敌伏击。他猝不及防,座下战马被打死,覆压在他的身上,一阵剧痛后昏死过去。

  待得醒来,本田已躺在海陵城内的康复医院中。军医告诉他,他的左臂折断了,需要上夹板养息至少两个月。本田着急不已,只肯上夹板却不愿休息。军医无奈,只得遵命替他接对骨位,上了夹板绷带。

  本田中佐吊着左臂,以一副伤残形象出席了应急军事会议。替代南部主持军事指挥的是参谋长山本大佐,他焦头烂额地在地图前好一阵子研究,决定将海陵周边驻守的部队派遣到第一线去。同时,东边主力也抽调部分兵力转而向北。南边水道,鉴于上次南部旅团长遇险的教训,特配合口岸海军基地派出小吨位的炮艇沿大河巡航到白马河一带。海陵至白马河河段,则由本部组织巡逻队来回巡查,并在三岔河口加设了一个岗楼据点,配备一个小队驻防,保护这条通江航道畅行无阻。

  海陵周家,腊月初八这一天,全数都去了光孝寺吃粥。许怡陪同母亲也过来凑热闹,正好和繁盛等人相遇于后殿斋房厅内。方丈住持捻须而笑,连连唤小僧盛头等的份粥上来,请诸人品尝。就在枪炮起那一刻,大家正开心地吃粥。商议捐钱给穷人加添粥量。被此一惊,不由个个都放下粥碗来,惊骇相顾。老方丈禅修了得,听力非常,侧耳略闻,迟疑道:“四面八方都是枪声,难道是新四军四面攻城不成?”

  繁盛笑道:“这可不像。日本人重兵屯集,哪有鸡蛋刻意撞石头的道理。怕是疑兵之计吧?”

  繁茂也说绝无可能,肯定是新四军在故布疑阵玩把戏,不知道日本人又要吃什么亏了。许怡犹豫着,说哥哥新近来信,提醒日本人即将要对整个苏、浙两省的新四军动手了,嘱咐千万不要轻易出城,以防卷入战火。

  方丈念声阿弥陀佛,叹口气说:“生灵涂炭,老衲不忍卒见。这光孝禅寺,怕又要涌入许多乡下避难的无辜良民了。”

  周太太适当此时,却无众人之忧,合十在胸,暗暗祈祷道:“佛祖在上,千万别让繁昌回来。海陵已是一片是非之地,令人望而却步也是件好事。”

  腊月初八这天的意外变局,令繁茂每天到处游荡、无所事事的日子结束了。原本驻扎在县立中学的日本部队,奉命出城,前往周边乡镇敏感地带驻守。学校内,帐篷尽拆,遗留下一地的屎尿,狼藉不堪。校长发出紧急通知,让家住在城内的教员和学生赶来学校,参加打扫,清除污垢后准备复课开学。

  接到通知后,繁茂心情不错。次日起了一个大早,他去厨房内先寻了两碗热粥下肚子,然后便行色匆匆地往外走。不料途经前宅时,正好碰上大嫂玉茹。玉茹看情形是夜里睡眠不好,眼窝里隐隐泛青,有点儿疲惫无奈的样子朝大门走去,似乎也要上街出门。

  繁茂见了她的背影在前,本想避让。

  可是,玉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来,头也不回,说:“你也起这么早,想去街上看热闹吗?”

  繁茂见她停步,似乎在等自己,只得上前。

  这叔嫂俩自从上次闹酒醉后,还没有真正地谈上一次话。此刻清早面对,各怀心思。有懊恼有沮丧,也有回味和尴尬。玉茹望着繁茂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庞,强笑道:“富春的三丁包子、蒸笼虾饺、水晶油糕都不错,咱们先买先吃,汤汁浓抖抖爽口,鲜美无比。怎么样?”

  繁茂摇摇头,说:“我要赶去学校,日本人离开了,操场、教室都要清理,好复课开学了。”

  “哦。”玉茹略显失望地说:“你是要忙于生计了,我可不便拦你。走吧,咱们至少还能同一段路。”

  6

  繁茂和玉茹在1941年末冬季的某个早晨,踏着薄薄的轻霜出了宅门,沿着麻石铺就的小街慢慢走着。街头行人稀少,寒鸦高踞枝头,哀鸣声声。浅淡的一丝阳光横掠过枯萎的树丛,留下了一道宛若刀痕的印记。这衰败的冬景,令这对行走于其内的男女心头郁闷,无话可说。只是望着远方路口交汇处那座高挑出檐的石牌坊看。那里,是繁华大街的标志,是穿城而过的主要街市。早起的人们都把那儿当作聚会消闲的家园。

  拐入大街后,跻身于喧闹和笑声中,原来脸色肃然的玉茹渐渐泛起了笑容,面颊上因走路热身隐然出现了一团红晕,衬托得弯眉细目娇俏动人。繁茂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个变化,心中一动。原先出门时严谨拘束的妇人,竟如同魔术一般恢复了少女样的娇羞。

  他不敢再看下去,淡淡说了声:“我赶路呢,你慢慢走吧。”说罢,便加快了步伐,在人流中径直向前,转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玉茹站在街头,茫然目送着他消逝在人群里,幽怨地叹口气,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兴致。

  繁茂快步离开了这个充满了诱惑力量的女人,直向学校赶去。此刻,学校大门洞开,县府派来的两个黑衣警察端着步枪左右守候。校长正站在门房处,翘首企盼。远远见他来了,高兴万分,迎上去握住手连连摇晃,不迭地说:“周老师呀,你是头一个,你是头一个。学校复课在即,有劳你了。”

  繁茂问起学校的事情来。校长介绍说,大多数学生都在城里,不是居住就是借住,急切等着复课呢。俩人攀谈之时,陆陆续续便有师生闻讯赶来了。不少人手中还自带了扫帚和铁锹,预备打扫清理之用。校长笑逐颜开,忙布置清理工作。繁茂带五个男生负责南墙根和南半边操场;另外一个年轻的男老师负责北墙根及北半边操场。女教员、学生和年龄大的教员则负责打扫各个教室,掸除浮尘灰土,擦拭遗存下来的窗户玻璃。

  师生们早就盼着复课,这会儿自然是干劲十足,个个拿起了家伙开始干活。

  繁茂将棉袍下摆掖起在腰际,去掉围巾,戴上纱手套,执锹先去墙根下,将这些天没有清除的落叶铲入柳条筐内。枯叶之间,大约是日本兵遗矢之处,干橛的大便随处可见,污垢不堪。他强忍住臭味引起的恶心,奋锹起落,眼见一筐筐杂物集中到校门处,堆成小山仿佛,引来不少路人驻足掩鼻而观。

  校园内,正忙得热火朝天时,北边墙根处那教员惊叫了一声,住锹不动。附近的人闻声去看,交头接耳议论纷纭。繁茂提着铁锹和几个学生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情?那教员一指地上铲开的几掬浮土中露出的东西,颤抖着声音,说:“周老师,这,这,这是什么?”

  繁茂凑上去,定睛瞧去,心底一沉。泥土里,依稀是伸出了只惨白失血的手,手指痉挛弯曲,但是可以看出原来的修长形状。望着这只本应是柔嫩优雅的手掌,他下意识地蹲下去,拾起一把除草的小铲子,顺着手掌挖开周围的泥土。接下来,环顾围观的人群眼前,逐渐显露出手臂、躯干和头颅。这是具长发纤瘦的女人的尸体,赤裸全身,寸缕全无。待得繁茂小心翼翼扶正她的头部,分开散乱的头发,仔细端详,不由自主叫了一声:“郑老师!”

  众师生闻声齐刷刷紧凑过来,凝神去看,霎时哗然。有几个女生又惊又悲,捂面恸哭。原来,郑老师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她家在邻县,父亲是当地的开明士绅,将女儿送到上海教会学校学习,弹的一手好钢琴,人又漂亮,故而很引起年轻异性同事们的好感,裙下不乏追求者。那天,日本兵进学校时,有人看到她在音乐室内收拾着乐谱准备离开,曾提醒她快点。她随口答应了。大家都以为她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匆匆离开了学校。不想,却发现她的裸尸横陈在校内浮土之下。显而易见,这定然是日本驻军干的。当时,大概她躲避不及,再加上年轻貌美,日本人见色起意,强行扣留了。

  正当众人悲伤之时,繁茂又蹲下去,脱下棉袍掩盖在这位昔日女同事曾经美丽的遗体上,继续用锹铲挖一阵子,又发现一具尸体的痕迹。操场上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大伙儿几乎是屏息看着繁茂和几个学生慢慢地挖掘清理的动作,看着浮灰之下越挖越深。结果,先后又找出了七具年轻女性的尸体,无一例外都是精赤着身子。

  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有人开口说:“怪不得呢,附近有几户人家不见了妻女,原来,被鬼子弄到这儿来害死了。”

  不一刻,闻讯而来的居民住户们急忙挤入人丛,辨认几眼遗体,哇地张嘴哭了起来,一面脱衣遮盖尸体,一面痛骂日本人是畜生。围观的人群也是呜咽声一片,人人悲愤,咬牙切齿。

  那两个负责守校的警察见出了这样的变故,心中慌乱,急忙去打电话给上司报信。

  正在这时,宪兵队长本田中佐带领一队人沿着大街走了过来。眼见行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着往学校跑,心中生疑,挥手示意停止前进,下了摩托车徒步转而走向学校。

  校场内,师生、居民们正忿恨之际,陡见本田挎着军刀杀气腾腾带兵进来,俱都沉默不语,让开道路。本田走到掘开的尸首掩藏地,见繁茂正吩咐死者家人收殓尸体,抬手一拍他的脊背,问:“周桑,怎么回事?”

  繁茂回头见是他,伸手指指地上一字排开的女尸,用日语说:“这些是从贵军驻扎地点刚刚发现的。其中有一位死者,是我的同事。她正是在贵军入驻时失踪的。结果竟是埋尸校园了。”

  本田皱皱眉头,鼻腔里哼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周家三少爷居然通晓日语,更没有想到,驻扎在学校里的坂本联队会给自己留下这么个棘手的难题。他眯缝起眼睛,围着这几具尸体转了半圈,说:“是否为皇军所为,现在还未可知。我这就回去进行调查。”

  繁茂冷笑,说:“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中佐阁下何必掩饰。我猜测,此事的结局必然是不了了之了。”

  本田怒气冲冲,瞪大眼手抚刀把,上下仔细打量几眼这个先前自己并未放在心中的年轻人,狞笑道:“你的猜测不对。届时,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了。”

  他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学校。后面随从们肩头亮晃晃的刺刀折射着阳光,一片耀眼。

  围观的众人见繁茂用熟练的日本话和本田交谈,大多数人心生鄙夷,隐然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窃窃私语说这个周家三少爷居然会鬼子话,保不准是个二鬼子,汉奸,大伙儿要少和他接触,别生出是非来。

  人群渐渐散去时,已是日当正午。繁茂和同事学生们买来棺木,盛殓了郑老师的尸体,目送着另外几户人家殓尸收容的伤感场面,心中叹息,摇摇头说:“这几家人的希望中断,怕是哀声一片难免了。唉!有的时候,不让这真相为人所知,给他们留存一点希望,反而更好。”

  7

  就在县立中学操场发现了几具被日本驻军奸杀致死的女尸的次日,南部襄吉少将从苏州返回。

  这次,仿佛是为了挽回上次遭受袭击的难堪。他决定依旧原路而行。按照清乡部署,口岸巡逻队两艘炮艇簇拥着南部的座船生火起锚,顺着大河北上。途中,为了显示威风,南部亲自坐镇在甲板上,用望远镜观察两岸的地形,遇有可疑目标,便下令开炮射击。炮艇遵命,发射了几炮,弹落处灰飞烟灭,好不威风。

  南部回到海陵城内万字会,忽然想起一事,吩咐本田中佐,去周家请周家兄弟二人来吃一顿晚饭。繁盛、繁茂莫名其妙,却又不便推辞,只得辞别家人去万字会赴宴。

  本田在席间作陪,心怀疑惑地听上司和客人挟酒谈论,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周家大少是南京政府的要人,与许多日军将佐交好,在日军中也有可以倚仗的靠山,令南部旅团长刮目相看,不敢轻视。由此,便延伸到对周家兄弟的重视,这才有了这次夜宴的招待。他心中暗暗叫了声惭愧,幸亏自己没有鲁莽行事。不然,可就将周氏兄弟俩全都得罪了,上司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的。想到这里,本田连忙起立,捧酒连敬了繁盛和繁茂兄弟俩,笑声大作,全然没有了在海陵地盘上横刀杀人的凶焰之气。

  这一席酒喝将下来,已经时近半夜,月色清明,疏枝横斜。周氏兄弟连声称谢再三,终于辞去。

  俩人回到同春里,只见周家灯火犹亮,宅内老小均未睡去,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候着他们兄弟的归来。周太太和儿媳们迎到门口,眼见两个儿子谈笑风生地进门,这才完完全全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忙急切地追问详情。

  繁盛略说了究竟。

  周太太脸色一变,喃喃道:“原来是老大。他,他在苏州做的哪门子好事,连鬼子大官都请客喝酒了。咱们周家这清白的名声可都完了。”

  说罢,她老泪纵横,扶住丫头如云的肩膀往后宅卧房去了。

  繁茂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苦笑道:“今晚,咱们都吃了他们的酒,又威风赫赫地送回家来,海陵周家汉奸的罪名还能幸免吗?外面人的唾沫星子早就像雨水般掉下来,淹死你我了。”

  繁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这话说到了要害。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依靠咱们周家的名声来稳定他们的统治。海陵周家,哈哈,好大的名声!明天,我就给他们来个金蝉脱壳,一走了之。瞧他们的如意算盘还能得逞?”

  往后几天,繁盛自然没有逃之夭夭,依旧继续他那悠闲无趣的少爷生活,早出晚归,有时还夜不归宿。

  这段日子里,新婚妻子许怡竟也摸不清他的行踪,自然有些疑虑。不由心中暗自猜测起他白日里在外游荡所做的事情来。她在周家没有一个知心的伴儿,只有大嫂玉茹还是个可以谈话的人,但又难以启齿闺房之事。玉茹是个细心敏锐的女子,见她白天里落寞的神情,不似新过门那阵子的容光焕发,心中隐隐有数,趁着唠叨家常的机会,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她。

  许怡起先有些害羞,支支吾吾。但是,备不住玉茹的狡黠引诱,终于说出了这些天的详情。

  玉茹是过来之人,一听就明白了。这老二繁盛和自己的丈夫繁昌是一路货色。这样看来,像是繁盛对于新婚之后的妻子已经不觉着新鲜了,这些天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勾当没少干。大户人家的子弟都是这个脾性,不足为奇。

  许怡见她出神,嘴角微有冷笑,不明所以,忙推推她的身子。玉茹回过神来,笑吟吟地说:“怕是你多心了。我猜,二叔是在外面找了份差事,打算补贴家用呢,你可别多心怀疑。”

  许怡听大嫂这样解释,愈发地疑心。她索性借着十五陪母亲上香的理由,赶回娘家去。许太太虽然礼佛,但家中设有斋堂,并不常去庙里。陡见女儿回来,不知底里,忙问缘由。许怡把最近这段日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母亲。许太太是个精明的人,略一听说,便明白了。她思忖良久,缓缓说:“这些事情,本来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的。但要看你如何对待了。你若是看不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仅可回家来住。若是舍不得他,便掐了他在外面的念想,尽量做到人不知鬼不觉。自己拿个主意吧。”

  许怡不假思索,说:“先查查看,他整日里混迹的是什么地方。咱们也好有个主张。”

  许太太望了望女儿,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扭头唤来一个得力的心腹男佣,低声对他吩咐了一通。这人连连点头,应声诺转身去了。

  战乱时期,这个春节全无新意。各家各户弄了点较往常好些的饭食,聚在一起吃喝了,就算是过年了。周家大少爷繁昌却一反昔日的惯例,没有回家来,只是捎来信说自己公务繁忙,年后元宵节才能回海陵。周太太得了信,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意思,丢开信函望着两个儿子,淡淡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看来,苏州过年比之于咱们这乡下小地方,是神仙样快活的日子了。”

  繁盛和繁茂相互使了个眼色。玉茹好像心里不高兴,冷着脸瞧着许怡。许怡心里正盘算着事情,没工夫看这家人的神情变化。

  这一年的春节,委实在战乱的阴影压抑下,令人难以舒展开喜悦和热情。鞭炮声稀稀落落在城内响了几响,像是秋末几声断续不堪的蝉鸣,一股萧凉的无奈气息笼罩住了全城。

  8

  熬过了初六,繁盛忽然精神振奋,收拾东西、披挂完整,照旧提着文明棍出门。

  街口。许家暗探早已伏下,随即跟梢在后。眼见他先去茶社喝茶,兴致佳处,还邀请旁人同坐,边吃猪肉包子边品香茗,谈论的是市面上杂货的行情。被邀之人是个生面孔,穿着是里下河集镇小掌柜的样子。他们盘桓到上午9时过后,各自散去。繁盛拎着棍子沿着天禄大街走到城门口,和守城门的皇协军排长攀谈几句,又叫过个日本军曹来,各散了几根哈达门卷烟,嘻嘻哈哈出得城去。

  盯梢的稍稍犹豫了一下,为该不该出城去思忖了片刻,重新追了上去。远远瞧见繁盛在城外进出的稀疏人流中,无聊至极地时而挥舞着文明棍,时而将棍子掖在胁下,作卓别林式样的轻佻步伐,走走停停,一下去就是五六里,不觉已是日当正午。他在路边一家悬挂着酒旗的饭铺里歇脚,坐下来要了一壶水酒,切了一盘黄牛肉外加一碟花生米,拄着棍子跷着二郎腿斜着身子横在桌前,边吃边喝,不时朝着窗外宽阔水荡处眺望。

  不久后,水边芦荡散落处,划出一只扁舟。舟上是个穿蓝布花褂的农家少女,长辫垂腰,肤色白嫩,水灵灵的一双眼睛朝这边窗口有意无意地瞟来,一撑竹竿,将小船停在饭铺后门的码头上。她步履轻盈地跳下船进了铺子。此刻,铺中已是人满为患。进城、出城的乡下人、城里人杂处一处,将本不宽敞的两间茅草房子挤了个满满实实。

  这姑娘住目四处张望,想来寻个座位未果,脸上似乎有了些晕红之色。

  这时,侧旁位置上的繁盛伸出文明棍去,在她的腰际轻轻一点,示意她过来同坐。那女子微微一惊,掉头见他收回棍子,端正了身体,恰巧腾出了一个人的空挡来,不由喜上眉梢连声称谢,略显羞涩地坐下来。

  店家过来,问她吃什么?姑娘要了碗阳春面,就着腾腾热气低头吸啜起来,香甜无比。繁盛见她这模样,暗暗一笑,轻轻以肘顶顶她,暗示她拣几块牛肉。姑娘摇头,含笑谢绝了。繁盛却是坚持请她,并自告奋勇地将牛肉挟在她的面上。姑娘侧眼瞟瞟他,看他穿着很是讲究,不似是无赖之徒,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

  坐在门槛边吃面的许家盯梢者,见东家姑爷勾搭人家乡下大姑娘,心中不悦,眼带鄙夷地猛吸了一口面,掉过头去表示不屑。

  繁盛抬腕看看手表,望望门外渐渐隐没在阴云之中的阳光,诧异道:“这出门时艳阳高照的天气,怎地到了中午就变了?”

  那姑娘放下面碗,从衣襟内掏出绣花的布帕揩揩嘴,说:“先生,你是城里人,不懂得外面的天时变化。这会儿是阴,等到下午,可就是小雨了。赶紧回家罢。”

  繁盛摇头说:“不行,我出门去寻个朋友,路已走了大半,总不能半途而回吧。”

  “你那位朋友住哪儿?”姑娘问。

  “解家村,离此地还有四五里路”,繁盛心中估算着说。

  “解家村?哪有四五里,我瞅两里路就到了。”姑娘纠正道。

  “不对呀,我去过那里,怎会弄错?”这下子繁盛犯糊涂了。

  姑娘扑哧一笑,说:“我走的是水路,你走的是旱路。水路取直线,旱路绕弯远啦。”

  繁盛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姑娘起身,笑盈盈说:“算了,今天你请我吃牛肉,我就顺路捎带你一程,解家村顺水而下,不过两袋烟的功夫罢了。”

  繁盛见她主动邀请,喜悦不已,连连道谢。

  那个盯梢的人依稀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由暗自着急,站起来欲尾随过去。却见繁盛已经随那女子上了小船,一阵荡漾。那姑娘竹篙一点石岸,舟儿顺流而下,乘着风儿向西破浪而去,瞬息间便在视野尽头,一个拐弯消逝了踪迹。

  许家派来盯梢的佣人站在河畔码头上,干着急了一阵子,无船可寻,只得怏怏回城去。孰料人未到城门口,小雨淅淅沥沥就下了起来,害得他抱头鼠窜,心中暗暗佩服那渔家姑娘之言果然灵验,雨水真的在下午时分到了。

  且说繁盛坐在狭窄轻飘的扁舟之上,双手紧紧把住舱边,神情有些紧张。待得船儿转过弯后没入野旷无人的河汊里,航速放慢了,这才缓缓松手,笑道:“王小姐,你这驾船的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倒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被称为王小姐的渔姑模样的年轻女子将船儿抵在岸边荒草野树丛下,看看四周杳无人烟隐蔽至极,这才松了口气,轻笑道:“客官,身上的银两快些拿出,不然可就叫你吃滚刀排骨面了!”

  繁盛哈哈大笑,说:“想不到,上海租界里的摩登旗袍的时髦丽人,这会儿竟成了打家劫舍的强盗,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那位王小姐近过身来,与他挨肩而坐,洋溢着一脸的幸福神情,笑而不语。繁盛搂过她来,将她横卧在自己的膝上,低头在她唇上一个长吻。王小姐躺在他的怀里,神魂俱醉,微微合上眼,倾听着他体内血脉跳动的声音,久久不语。

  细雨迷蒙的河面,他们钻进了低矮的竹篷,在这宽约1米有余,长不过两米的弧形遮雨物体内,相拥而坐。王小姐良久后才梦呓般的叹息,幽幽说:“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回上海滩,过以前无忧无虑的生活呢?”

  繁盛摇摇头,说:“上海也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讨生活。而且,租界内的情形也是不妙。据说那边的人和李士群斗法,屡战不胜,军心大乱。不是个好兆象啊!”

  王小姐却是生涩地应了一声,伸手去他腹下摸了摸,依旧不语。繁盛探头看看舱外的风雨,惆怅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住呢?”

  王小姐脸色陡地变得苍白了,一掐他的大腿,怨恨地说:“是想着家里替你娶的那个老婆了?你可别忘了,我才是你真正的妻子。我们的婚姻,是受民国法律保护的。”

  繁盛强笑道:“你吃什么干醋?等这里事了后,咱们俩到大后方去,自然是夫妻了。”

  王小姐秀目圆瞪:“难道现在不是?”

  雨水渐止,暮色低垂之时,周繁盛重新出现在海陵县城内的通衢大街上。

  他的头发依旧油亮整齐,文明棍儿犹如兵刃样悬在腕下,衣服背部依稀可以看出雨水浸湿的痕迹。他的步履照旧坚定,脸上宛若阳光一般的微笑,似乎证明了他此趟去乡下访友后心情的愉悦。

  此刻,许怡也正从娘家返回周宅。她已经从那个盯梢佣人活灵活现的叙述中得知了丈夫的去向,以及他在野店附近调弄村姑的经过,心中不免有些郁闷,又有些脱却了重负后的轻松。走着,走着,在临近同春里小街时,远远看见前方那人,衣冠俨然,手中长棍赫然,正是自己的丈夫,周家二少爷周繁盛。

  她瞅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忙加快了步伐轻轻地追上去,冷不防在他的肩头用力一拍,厉声道:“你干的好事!”

  正走得起劲的繁盛被这女人尖声的喝叫吓了一跳,掉头看时,却是自己的妻子许怡。他拍拍胸口,望着她眉头皱起,等待下文。

  许怡故弄玄虚道:“今儿个,我去你们时常说起的那个箫道人处,向他讨了一卦。他说你在城外正勾搭良家妇女呢。可有此事?”

  繁盛一听,便知端倪。这哪里是她找箫道人打卦了,分明是遣人跟踪自己来着。但是,还不能显出自己心知肚明的样子,一脸惊骇的样子问:“老道真是这样说的?”

  许怡见他当真的模样,心中得意,笑而不答。

  繁盛一拍自己的脑袋,说:“天地可鉴,我只不过是请人家村姑吃了几片牛肉,搭了趟她的顺风船。这么就扯到调戏一说了?这个老道胡说八道,明天一早,我就去白云观放把火,烧他个白地一片!”

  许怡伸出指头点点他的脑门,警告道:“你在外可小心点。我有神算相助,捉你个八九不离十。”

  这对夫妻说说闹闹间回到周家。一进门就意外得知,大哥周繁昌下午已经从苏州返乡了。此刻,他正在宅内陪着老太太叙话。

  9

  周繁昌是昨天下午离开苏州的。出行时,李士群通过要好的石川师团长的关系,给他安排了随辎重运输部队搭便车的机会,风驰电掣般来到了江阴。一夜歇息后,改乘次日的一架军用运输机飞到扬州,再从扬州跟着前往海陵集结的山下联队一路返乡。这一段路虽然复杂,但是保险系数高,省却了水路交通的危险和重兵护送的麻烦。

  周太太正月初七这一天,眼见两个儿子逃难似地一大早从家里出去,不见了踪影。两个儿媳也都托词回了娘家,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家里,心中极是不悦,但又无话可说。中午一个人闷闷不乐吃了些东西,拂袖回房,便想上床打个盹。这时,有人送来了份请柬,说是南门李老太爷80大寿,邀请做客。

  这李家,也是海陵城中世族,足以和周家相与匹敌。李老太爷的长子过去和周方仙曾是好友同学。后来去了美国留洋,回来后在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内累任要职。如今在重庆已是大权在握,颇受蒋委员长的信赖。不论是日本人还是汪精卫,对于李家都报以暧昧的态度,似乎要留以待用,格外的重视。

  李老太爷是前清的进士,官做到了道台捞了不少雪花银子。如今兵荒马乱,索性闭门谢客,关起门来享乐。他前两天刚刚纳了一个小妾,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时候,自然要宴请宾朋们来热闹一番。

  周太太望着请柬,想起了亡夫,和那生龙活虎的老家伙对比强烈,不由得深深叹口气,泪花布满了眼眶。丫头如云不知女主人的心思,转身一溜烟跑开了,直奔前宅,和王管家扯起了闲话。不料,日头尚未西沉,居然看见大少爷繁昌一身笔挺装束,头戴呢帽,身后四五个彪形大汉做随从,不声不响地进了宅门。吓得门内闲坐的几个家仆们手足无措,又惊又喜。

  繁昌吩咐王管家安置随从,略问了问母亲是否在家。那厢里,如云偷个空子又是一溜烟跑到后宅去向太太报讯。周太太手中捻了串佛珠,正念着经文想压制一下心头的哀伤。不曾想这个丫头飞也似地奔回来,上气不及下气地说:“太,太太,大,大少爷,回来了……”

  周太太咦了一声,放下佛珠,说:“他信中不是说正月十五才能回来的吗?怎么提前了?”

  如云见她自言自语般发问,无言以对。院门外甬道里,已经传来了繁昌轻健有力的脚步声。随即,繁昌出现在房门外,叫了声妈。周太太见他一身灰色中山装,手执礼帽的儒雅模样,心头先有了几分喜欢,笑了几声,问:“几时回来的?这一路上可还好?”

  繁昌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回答说:“昨天出的门,绕道扬州,刚刚进的家门。”

  周太太拍拍身边的空椅,示意他坐下来,让如云去前面厨房预先安排几样菜肴,替长子接风。繁昌见母亲今天对自己的态度不错,知道恰逢她的心情好时,连忙从手边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翡翠雕刻的蝴蝶挂件,奉在周太太面前,笑道:“这是从苏州旧货店淘来的,是前清宫里的上等品,请母亲收下,为您的生日作贺。”

  周太太见儿子提前送生日礼物,倒也喜欢,拿在手里把玩片刻,想起一件事来,便拿起案头的那封请柬递给繁昌,说:“他们哥俩都不在,你回来得恰巧,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繁昌拿起那请柬瞧瞧,笑道:“李老太爷还在?已经80高寿了,真是难得!明天我就去李府登门拜贺,定当送他一份厚厚的大礼。”

  这对母子谈论了一气家常。

  繁茂从学校回来,一脸的忿然,重重摔下手中的讲义夹,一声不吭。

  繁昌见三弟回来没理会自己,自顾自地生闷气,不知怎么回事。周太太有些不高兴,望着繁茂说:“茂儿,看到大哥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尽赶着掼东西干嘛?”

  繁茂冲繁昌稍稍点头,说:“本田原来答应要给学校那几位被杀的女子之死作个答复的。李校长本想在开学前了结此事,便去宪兵队查询。不想,被那个猪头似的畜生打了好几个耳光,没命地跑了回来。见了我,一个劲地埋怨我多事。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本田,问问他那天说的是人话还是放的狗屁。”

  繁昌按住弟弟的肩头,说:“人话也好,狗屁也好,我猜本田都不会承认是自己放的。他届时肯定来个矢口否认,给你个死不认账。你能奈他何?眼下,日本人兵强马壮,咱们硬斗不是对手,还是另寻他策才好。”

  繁茂望望他,想说什么,但是又强行忍住了,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的笑意,回自己住处去了。他走到巷口交汇处,正巧碰上繁盛夫妇手挽着手进来,淡淡地说:“大哥回来了,你去看看吧。”

  说完,他就径自回院去了。繁盛惊异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忖这老三不知是吃错了哪颗药,神神道道的。

  这俩人走到周太太的后宅,陡见繁昌文官的打扮,暗暗一笑,和他闲谈了几句自己那些天被劫后落难渔村以及后来脱险的经过。周太太见二儿子夫妻双双回来了,原先的不满早已飞到了九天之外,连声催促下人摆开桌筵,开始上菜,关起门来提前吃起了晚饭。

  经王管家再三去催,繁茂这才不太情愿地来到饭桌上,脸色还是很难看。

  繁盛不知究竟,关切地询问。繁茂支支吾吾了几声,没说出个道道来,依旧勉强地喝了点儿酒。

  繁昌打圆场道:“三弟今天在外面遇上些不顺心的事情,情绪不好,咱们不要烦他。来、来、来,咱们兄弟三个抛开世事,喝酒谈谈家事就行了。”

  繁盛、繁茂见他举杯,便也跟着举杯。

  周太太也命如云替自己斟了一小杯酒,把在指间,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说:“老大这句话,我喜欢听。什么事重要?咱们周家的事情最重要。外面改朝换代,那是别人的事,我们只想维护海陵周家的兴旺就行了。从前清到民国,从蒋介石到汪精卫以及日本人,你争我夺的都不管它。我只是要周家一脉平安,算是对得起你们过世的父亲,周家的列祖列宗了。”

  周氏三兄弟听母亲说出了这样的肺腑之言,不由都默然不语。整个家宴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闷下来。

  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外面廊下传来一个女人轻柔如猫般的足音。片刻后,内穿墨绿旗袍,外罩貂皮外套的大嫂玉茹匆匆出现了。她抬头瞧见席上人满,独独缺自己一个,立刻做出半愧半怨的样子,娇嗔道:“哎呀,这天还没有黑透,一家人就关起门来喝酒了,也不通知我一声,老太太可真偏心。”

  周太太见她回来了,不禁笑道:“你去哪儿转魂了?男人回来也不着忙,倒让这些兄弟、弟妹们替你忙活,倒不害臊!”

  玉茹见周太太如此说,倒有些儿不好意思。繁昌吩咐佣人们加了张座椅,设在自己和繁茂之间。玉茹略一迟疑,便大大方方坐下来。倒是繁茂措不及防,一团红云掠上面颊,低头不语。

  繁盛见了,哈哈一笑,和周太太说:“妈,您看繁茂在嫂子身边,像个大姑娘似的腼腆。家里人尚且如此,在学校里见了女同事,怕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一桌人尽皆大笑。周太太半真半假叹口气说:“那年给她定了亲事,说了媳妇。可是他嫌弃人家不肯。这件退亲的事情传出去,沸沸扬扬,犯了忌讳,这海陵城里的大户人家,怕是不肯再和咱们周家做亲了。你们帮他托托人,大家闺秀不成,小家碧玉也可以将就凑合。”

  繁茂没料到自从玉茹进来以后,话题竟然拐弯落到自己身上,而且人人都带着戏谑的意味看着自己。尤其是玉茹,方才因为潜意识内的心理障碍稍纵即逝,也和旁人一样看起了这位小叔子的热闹,只是其内隐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暧昧气息。繁茂有点儿抵挡不住,白了繁盛一眼,拿起酒来,缠着要罚他。繁盛自然不肯,又被许怡阻拦,心里更是不堪,索性自顾自地灌了几大杯,借醉伏倒在桌上。

  周太太望着这个幼子,有些怜惜地说:“这孩子是个直肠子,在外面受了别人不少气,却又偏偏要出去做事。真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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