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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二章

  1

  天色微明,雄鸡初唱。当第一道阳光透过云层落到周宅正门屋脊上耸立的塔儿草上时,周家二少爷繁盛携新婚妻子离开了。八名便装腰藏驳壳枪的护卫以及一名孔武有力的家佣阿虎随同上路。他们在行人稀少的街头穿过,径直来到大埔码头,登上了早班的客轮。

  繁昌、繁茂兄弟俩送行到岸边,话别之后,目送着客船启航,渐行渐远,直至船尾甲板上繁盛夫妇的身影以及烟囱处飘出的烟气淡没入轻薄的晨雾中,这才转身回去。

  这条船上旅客不多,除了繁盛他们的包舱外。另有两个大舱共计坐了不到20个人,都是惺忪揉眼,睡眠未足的样子。阿虎奉命四下里转悠两遍,见无异样,这才回覆。繁盛虽然一夜未睡,却毫无困意,坐在舱内吸烟、喝茶,和妻子许怡聊着家常。

  许怡离了周家之后,原本悬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夜来,那凄苦的女声令她失魂落魄,惧怕非常。这周家大宅,海陵城内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居然会在短短时间内屡次闹鬼,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难怪她的母亲许太太提起周家,就油然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和口吻来。

  船儿沿着官河向南,出城10里后便拐入卤丁河,水势豁然开朗。两岸之上垂柳依依,竹笛婉转,隐约可见放牧小童骑在牛背上,自得其乐地弄笛,晒太阳。

  河道开阔后,船速明显加快了。繁盛望望隔板上茶水荡漾的纹路,知道船已加足了火力。又瞧瞧腕上的手表,点头笑道:“依照这速度,下午3时前定能赶到口岸。我知道5点左右有一班江轮去上海。换船后,咱们蒙头便睡,一夜梦醒,明天上午9时,就可以在十六铺码头下船了。”

  然而就在这时,轮船突然陡地减速,隔板上搪瓷杯子内的茶水突然出现了不规则的椭圆形波纹,且沉底的茶叶泛起。繁盛抬头望望阿虎等人,端起杯子来喝口水,说:“船怎么了?挂上渔网了吗?”

  阿虎连忙出舱去打探,旋而惊恐地回转来,大惊失色地回禀说:“二少爷,外,外面出事了。”

  繁盛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挥手带着那些护卫们出舱来到前面甲板看究竟。原来,轮船前方是一个三岔河口,向西是白马河,连通运河;向东是周山河,沟通骆马湖。东、西两面一字儿排开了六七艘帆船,船上荷枪实弹站满了军人,黑压压枪口一致对准了轮船。当先一条船头,站着个佩戴少校军衔的年轻军官冷笑着朝这边眺望,似乎是胸有成竹。

  繁盛沉默了一气,转身入舱,吩咐阿虎去和船上的管事联系,探听消息。船主此刻正和一个上船了的士兵谈话。听内容,原来是这些人是忠义救国军苏北纵队的番号,自称奉战区严令驻防骆马湖地区,对于来往船只上的是否暗藏汉奸土匪负有检查的专权。

  阿虎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回去,附在繁盛的耳畔说了情况。繁盛脸色刷白,连忙从衣兜里取出繁昌签发的通行证来,擦根火柴点燃了销毁。这边纸屑脆黑,在风中飞散。那边,那个领头的少校军官已经乘舟过来,登上了客轮。他接过点头哈腰的船主递上的船客名单,大致浏览一下,便丢在一旁,径自入舱。

  那些随同护卫们眼见窗口伸进许多支步枪来,面带紧张,手按腰间不动。繁盛依旧坐在椅子上,从容地吸烟,望着这不速之客不语。少校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冷笑几声问:“出门上路,带着七八个马弁,个个身上藏枪。阁下绝非寻常旅客,请教尊姓大名?”

  繁盛掐灭了烟头,略略欠身,说:“不敢。鄙人姓周,名繁盛,仍是海陵本地人氏,普通百姓而已。”

  “周先生,幸会了。”少校走到他身旁,索性坐了下来,掏出烟来自燃其火,淡淡说:“周家是海陵城中的名门世族,本当尊敬。可惜,出了个周繁昌,是本省上数的汉奸,人人皆曰可杀。周先生是他的兄弟辈吧?这汉奸家属的身份怕是确凿无疑了。”

  坐在繁盛身后的许怡急得出了身汗,边用手帕揩擦,边匆匆说道:“这位官长,我哥哥许致远,是国军少将,也在本战区任职。她是黄埔四期的。”

  少校愣了一愣,又是一笑,说:“许小姐,鄙人今天只是搜拿汉奸。你自然无妨,可以继续航程。只不过,周先生要委屈一下他了。”

  那几名护卫闻听此言,隐约有了动手的想法。少校扭头笑道:“几位不要轻举妄动。这艘轮船外面,早已架起了四挺马克沁重机枪,一旦有事,这个船舱内所有的东西,都将被扫射成马蜂窝。我想,你们怕是不会甘冒此险的。”

  繁盛摇头,示意他们不要乱来,皱眉苦笑道:“阁下准备如此充分,像是有备而来了。周某不便拂了众位的兴致,随你们走走吧。请问,将要如何处置在下?”

  少校站起身来,思忖着说:“首先,周先生要取消这次旅程,随在下前往本部。我拟请上级批准,将你转送到第三战区,交由他们发落。”

  繁盛默坐片刻,对身边的妻子说:“事已至此,你还是仍由他们护送去上海。我这边的事情一有了结,便去上海和你汇合。行不行?”

  许怡顿时泪如雨下,哭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怎好先走。不如让他们把我们俩人都带走吧。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繁盛摇头笑笑,安慰道:“怕是事不至死吧。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那么……你还是先回海陵,也好和大家商量如何营救我脱险。”说最后两句话时,他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宛若蚊鸣。许怡听得真切,抹去眼泪,点点头无奈说:“也只得如此了。”

  当下,繁盛随那少校以及士兵们离开了客船,顺木板上了木船。许怡和阿虎他们聚集到了甲板上,目送着这些渔船载着士兵们押着周二少爷沿水荡拐入白马河,隐没在泛黄渐枯的芦苇丛中。

  2

  周家二少爷繁盛在白马河岔口被忠义救国军抓走的消息。在他新婚妻子许怡回到海陵城里后,不胫而走。满城的居民对这位常年在外游荡的家伙都不甚熟悉,只是前些日子回海陵来,惹上了撞鬼这件事,才沸沸扬扬为众人所知。他这次匆忙娶妻,以及婚后第二天就仓促离开的内情,并不为外人所知。真正知晓内幕的,是周、许两家中人。

  许太太眼见女儿哭哭啼啼回家来,诉说这次出门的厄运。不禁也为女儿的遭遇感到难过。但是伤心归伤心,刚刚成亲的姑爷自然是要救的。她连忙修书一封,派心腹家人火速出城,赶往邻省,寻找儿子许致远,让他出面营救周繁盛。

  周家这边,阖宅上下俱为震惊。周太太急匆匆叫来大儿子繁昌。繁昌已经从回来的护兵处得知了事情的原委,疑团重重。见了母亲,连连摇头称怪。周太太问询究竟,他说忠义救国军江北纵队这个番号,自己虽有耳闻,但是它的驻防区域并不在海陵周边。根据确切的情报,它的活动地区应该是在靖江、泰兴这一带。这次平白无故地越界上百里来白马河口抓人,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

  周太太摇手表示先不管其他,先行救出繁盛是迫在眉睫的正事。繁昌应允了,随即去见海陵当地最高军事长官孙良诚,想请他施以援手。

  孙良诚的司令部设在北山寺大雄宝殿内。这座宏伟的建筑,加上戎装密布的岗哨,给人以肃然之感。

  午间宴席上,酒足饭饱之后,孙良诚让勤务兵搬张椅子摆到殿前石阶上,正晒太阳。正在这时,接到这封拜帖,有点不乐意地喃喃骂了声娘,低头看去。帖子上齐齐整整用颜体写着:江苏省政府保安处长周。

  孙良诚皱起眉头,眯缝着眼想躲开午后刺眼的阳光。这个名字,在他记忆里并不熟悉。自己是手握兵权的豪强,除了汪精卫和日本人,似乎别的人也不怎么放在眼里。这个姓周的是什么来历,冒昧登门有什么事由?他将拜帖掖在敞开的军服内,挥挥手说:“去,叫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位眉目清俊,身着少将军服的青年男子在卫兵的引领下走进山门,孙良诚没料到来者竟会是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少将,顿时瞪大了眼,像看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样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嗤地一声笑道:“这世道真是乱透了。孙某行伍出身,吃军粮半辈子,40岁才捞到个少将师长的职衔。你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居然也混了个肩头金光闪闪,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了!”

  繁昌立正行礼,从衣兜里抽出一封信来,双手紧握交至孙良诚的面前。孙良诚意外地望望他,顺手接过来看,随即脸上那股倦乏的神色消失了,肃然收腿站起来,一改方才不屑的口吻,郑重地说:“周先生,有什么需要孙某帮忙,请尽管明言。”

  繁昌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件细布包裹之物,笑道:“孙司令驻节本埠,周家也是治下草民。多承关照,未以兵戈相扰。这次周某还乡,自当感激。”说着,他将手中的东西奉上,又说:“微薄之礼,还望笑纳。”

  孙良诚半推半就接过布包,层层揭开看去,是和阗羊脂白玉雕成的观音座像,刀工精细入微,形态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之物。他咧开嘴哈哈大笑,暗自猜测着问道:“周兄此次来找孙某,有事尽管开口。”

  繁昌见他如此说,知道信、礼这两件法宝都已奏效,于是不再客套,便将兄弟繁盛被忠义救国军扣押一事详细地说了出来。孙良诚挠挠脑袋,疑惑道:“这支所谓的忠义救国军,我有所耳闻。原先都是在江南活动的,今年夏初突然过江来了。据说,省主席韩德勤居然很给面子,调走了一个保安旅,将地盘交由他们。我知道,这个忠字番号的人马是戴笠军统的军事组织,专事游击和情报工作的。武器精良得很,全副德式和美式的装备,战斗力远远超过普通的作战部队。令弟也忒晦气,怎的撞到他们的枪口上了?”

  繁昌听得戴笠两个字,惊出了一身冷汗,喃喃自语道:“这个,我倒未曾想过。原来……与军统有关……”

  孙良诚见他沉吟不语,倒也爽快,说:“这样吧,许桥、白马两地的国军守将都和我私下里关系不错,我委托他们出面给想想办法,争取能早点放回来,行不?”

  繁昌站起来,又行了一个军礼,连声道谢。

  孙良诚微笑说:“这也不必谢,日后见了汪主席,还望周先生多多美言几句。给我们第七集团军多拨些饷银。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不好过啊!”

  3

  周太太受此惊变,心中气闷不顺,正在宅内大声地呵斥着佣仆们。下人们知道底细,不敢应声,都唯唯诺诺顺着她的心思。这会儿,老太太见两个儿子一起回来,气色不觉好了许多,忙问繁昌联系的结果。繁昌为了宽她的心,硬着头皮说有希望。老太太见他答得爽快,反而有些疑虑,沉下脸来说:“你别是哄我吧?”

  繁茂勉强一笑,说:“妈,大哥说有希望,定然是有几分把握的。您不知道外面的虚实,就别多问了。”

  一家人正在商谈之际,新过门的媳妇许怡从娘家过来,探询详情。周太太忙拉着她的手,倍加抚慰。婆媳俩相对而泣,在繁昌的劝说下去了后宅。繁茂站在门廊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时,玉茹款款走进门来,见他独自一人站着出神,便轻轻伸手去他肩后一拍,婉转笑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还不快去陪陪母亲。她老人家可是正心烦意躁着呢。”

  繁茂回首见是她,摇头笑道:“不必了,大哥和许小姐正陪着妈呢。”

  玉茹愣了一下,朝后院走出几步,旋而停住脚回过身来,说:“我估摸着,他就要回南京去了。就多让他陪陪老太太,也是件好事,不去打搅了。”

  繁茂面有忧色,说:“二哥生死未卜,他怎么能丢下他去南京呢?”

  玉茹笑吟吟道:“这个我却不管它,反正他是有走的意思了。”

  和周家面临的困境相反,海陵目前的形势尚好。从北边而来的新四军主力其实是个哄人的幌子。当日本师团主力全力回援,力图打一个歼灭战时,早已找不到新四军的影子。那支部队早已轻捷飘忽地向东,以和日军迎头相反的平行路线直奔罗甸乡。一路上,留守交通线的皇协军及小股日军,尽数被扫荡一空。等到日军指挥部意识到失算时,原本耗时三个多月,折损数千人枪才占领的大片地区,已经在一夜间易帜他属了。

  甚至,连退守到东台等县的国军部队,也趁机出来捡便宜,不费吹灰之力掠取几处地方,向重庆政府报捷。

  负责清乡指挥的岩田敬三少将被调离华东方面军,师团长小川中将奉命接手,重新开始新的清乡计划。为此,南京汪精卫政权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决定成立清乡委员会,汪精卫亲任委员长,调动所有军队,协同日军作战。整个海陵城周围,团聚了不下四五万军队,一时间车水马龙、尘嚣日盛,将这个小城搅得不得安生。

  周家三少爷繁茂这几天都没有去学校教书。因为,学校已经临时征用为军营了,横冲直撞闯进来近一个联队的士兵,连操场都搭起了帐篷。校方交涉无果,只能决定放假10天。

  繁茂无处消磨时间,便又去了德新元中药铺子散心。掌柜见他落寞无聊,笑问:“今天放学这么早吗?”

  繁茂无奈地叹气,说:“学校被日本人占去做临时兵营了,10天后才走。这几天,我算是赋闲在家了。”

  掌柜宽慰他说:“不就是10天吗,着什么急?弹指间便过。”

  繁茂望着门外匆匆穿城过去的军队,苦笑道:“比不得太平时节,眼瞅着又快有大仗打了!”

  繁茂猜测得不错,新的战局即将开启。而此时,他的大哥周繁昌领着那队护卫渡江往苏州而去。原来,汪精卫为了清乡事宜,专程从南京启程,先行在第一站总部苏州落脚,与周佛海、李士群等人商谈具体事务。繁昌本欲回南京,得到通知后即刻改道起程。周太太以及玉茹、许怡等人送他到门口,叮嘱再三。而三弟繁茂,此刻却不在宅中,不知去往何方了。繁昌本想和他交待几句,但是未能如愿,只得作罢。

  周家一干女眷目送着他们策马离去的背影,心中牵挂着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老二繁盛,心头隐约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正好匹配这初冬时节落叶纷纷的江北小城的景致。

  4

  在与周繁昌出城大致仿佛的同时,距离海陵城50里地的一个水荡渔村中,周家二少爷繁盛正坐在一大盆鲜美的鱼鲊前,细斟慢饮。桌上的酒是20年陈酿的陈德兴枯陈药酒,有怯寒去风的功效,更添有浓重的药香,经酒一逼,愈加浓郁,令人嗅之欲醉。这两样酒菜,都是海陵城里闻名遐迩的珍贵吃食,居然一般无二地放置在他的眼前。

  他的对面,坐着的竟是那日在白马河口率众截扣他的少校军官。这俩人在水云之间,渔歌牧唱中,居然聚首欢饮,全然没有周家诸人担心发生的情形。这是怎么回事?

  繁盛面朝着远处水天茫茫尽头处,慨叹一声,摇头道:“水乡里长驻,确实是令人销魂之所,大有放舟归去不问世事的想法,尤其这鲜美的鱼鲊,怕是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尝到的,做法是古制吗?”

  少校大笑道:“此地是我的家乡,自幼儿便吃这鲜鱼长大的。倒是第一次听这制法一说。”

  繁盛正色道:“周某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饱尝天下美食。但是,这种先将活鱼以酒醉之,然后剖腹清理下锅以清水绰净,复又以蒸炸的做法,确实是闻所未闻。老兄自幼熟吃,惯于此味,倒也是人之常情。”

  少校指指这呈现琥珀色的酒水,艳羡道:“虽然我也算是半个海陵人,可却从不知这酒的滋味。看来,是酒家秘而不宣的做法掩去了应得的盛名吧?”

  繁盛食指一弹酒盅,哈哈一笑说:“这酒10年不过酿出500斤,20年出300斤,30年出100斤。酒一封缸便被本城豪门世家定去。哪有上市卖的道理?我这次让你托人花50块大洋买上一坛,你还不以为然。殊不知不是战乱时节,主顾流失,这酒是拿着现钱也买不到的。”

  少校听繁盛说得入神,邀饮一杯。二人沉醉在这平和安静的氛围里,似乎忘记了频繁的战事正在不远处此起彼伏地进行着。

  黄昏时分,周繁盛登上了一艘渔舟,披了身厚厚的军大衣抵御寒风,与岸上的少校等人作别。舟儿载着他沿着弯曲复杂的河汊芦荡蜿蜒而行。月上树梢时,渔船驶入宽阔的卤丁河,升起布帆乘风一路疾驶。黎明之际,取道南官河直接进入海陵城中大埔码头。

  雄鸡晓唱,天色大亮时,周家少爷繁盛披着没有任何标记的军用大衣,头发梳理得锃亮光滑,双手插在兜内,神态悠闲地跨上岸边石阶,在码头管事的以及工人们的惊诧注视下上了岸。他站在岸头掸去肩上的一层薄薄的白霜,望着前番乘坐离开的那艘客轮,轻声一笑,摇头而去。

  周家二少爷繁盛被释放的消息,随即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海陵城内各个角落,并引起种种猜测。有人说周家这次花了50根金条,才将他赎救回来;有人说周家神通广大,此事震动了重庆的蒋委员长和南京的汪主席,双方各自下令催逼放人;也有人说周家二少爷是逃回来的,还杀死了两名看守,身上的呢大衣就是剥自对方身上的;还有人说他是被孙良诚司令派兵解救回来的,一场恶战死了几百号人。

  总之,林林总总,纷纭不尽,令人眼花缭乱,难辨虚实。

  当繁盛离开码头,一路回到周宅时,把门前佣仆们惊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周太太刚刚起床,正喝着银耳燕窝羹,被跑来飞报的王管家吓了一跳,险些噎住了嗓子,咳嗽了好一气才缓过神来。她在丫头如云的搀扶下赶到前面的正厅,却见繁盛仪表整洁地坐在桌前,喝着龙井茶吃富春包子,慢条斯理好以整暇的模样。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在胸口连拍数下,说:“这可让我放心了。老天,你个小冤家真是让老娘操透了心。”

  繁盛笑道:“母亲放心,咱们周家的子弟甭管碰上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可不能辱没了祖上的名声。”

  当下,周太太忙询问儿子脱险的经过。繁盛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他们捉我去,本意就是弄点钱花花。我将衣服夹层里一张银行本票给了他们。他们星夜着人去上海兑成现钞大洋。这时,四面的风声渐渐紧了,他们自然不再要我这个烫手的山芋,索性快些放人了事。我这便轻轻松松地坐了船回海陵来了。”

  周太太听他如此说,无暇细问底里,忙遣人去许家报讯,通知许怡这个好消息。不出半个钟头,许怡便匆匆赶来,一见了繁盛,顾不得许多,一头扑在他的怀中恸哭了一场。然后,又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繁盛笑道:“别看了,我这不又回来了吗?”

  那厢院中,刚刚起床的繁茂听人报信说二少爷回来了,淡淡一笑,也不着急,洗漱一番后才来到厅上,正好看见他们夫妇相拥而泣的动人场景,不觉哈哈一笑,说:“二哥,此趟被劫,自是运数不佳,可却让小嫂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这下子,可探出人家的心思是牵挂在你的身上了吧。我看,这无妄之灾也是有些好处的。”

  繁盛回身结结实实在他的胸口打了一拳,笑道:“你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好不容易脱险归来,也不先替我除除晦气。”

  周太太见他们兄弟俩这阵理论,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烦恼,坐下来满面含笑望着他们,良久不语。

  当天下午两时许,一队日本兵跑步来到周宅门外,为首一个少尉军官挎刀入门,操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指名要见周繁盛。周家上下见日本兵找上门来,吓得不轻,纷纷去禀告周太太和繁盛、繁茂兄弟。

  繁盛听说日本人找自己,不慌不忙地用热水洗了把脸,去门厅见客。那少尉见繁盛出来,问明身份后,行了个军礼说明来意。原来,繁盛归来的消息已经满城皆知,继而传到了日本人的耳边。为了探明海陵周围敌对力量的虚实,正好可以派人来半请半押。繁盛听了来意,思忖一下,点头说行,回头和匆忙赶来的母亲使了个眼色,以示无碍。周太太眼瞅着繁盛随日本兵去了,跺跺脚恨道:“真是才离狼穴,又进虎巢。盛儿的运气,真是坏到极点了!”

  5

  且说繁盛在一队日本兵的押送下走街穿巷,来到原来纱厂后身万字会的一处建筑中。这里,已经被日军第七旅团征用。旅团长南部襄吉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

  繁盛心中猜测着日本人此次找自己来的用意,并迅速作好了最坏结果的打算。进了万字会小楼后,他被少尉安置在天井东侧的一间陈设淡雅的房间里,自己却转身离开了。繁盛不知葫芦中卖什么药,转眼见面前茶几上一座盆景,油然想起了自己首次初回海陵,夜半遭遇盆景摔碎的情景,不由产生兴趣,俯首端详盆景内玲珑剔透的美石和纤细挺直的黄杨小树,心中暗思,这该是万字会内的陈设,也随着这房子被日本人占用了。

  正出神之际,陡然间半敞的后窗传来一声交错着尖叫和钝响的模糊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佯作无聊,站起身来,徐步踱到窗口,停眼窥看。这一瞥之下,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心跳剧烈,悲愤异常。

  原来,这窗子后面是一进封闭了的庭院。一个仅穿白色衬衣,敞开胸口的日本军官正在擦拭着手中军刀上的血渍。砖地上,横卧着一具中国平民的尸体,头颅和身体已经分开,鲜血正从颈部断处向外喷涌。显然是刚刚被这个日本人斩首。这拭刀的军官,似乎感觉到了繁盛的窥视,转过身来,阴冷地瞟了这边窗子一眼。繁盛嘴角条件反射似地掠起一丝微笑,仿佛赏玩风景般看着这杀人场面。片刻后,他又回归原位,复又去研究那盆景。

  不久,那个少尉引路,领着个佩少将军衔的日本军官进了房间。少尉略加介绍,繁盛得知此人便是日军旅团长南部襄吉。南部挥手示意他坐下,通过少尉向他询问前些日子被劫后的经历。

  繁盛苦笑,说自己被黑布蒙住双眼,一路上坐在船上只闻水声,不见景物。最后,到了一处水村居所,满眼里尽是枯黄的芦苇和无边的水色,南北不辨。

  南部又问劫持者的身份。繁盛说他们声称是忠义救国军,身穿的军服是普通国军地方部队的制服。南部审视地盯住他看了两三分钟,扭头和少尉嘀咕了几句。少尉转身出去,叫来一个身材矮壮的中佐军官。一看面孔,竟正是方才在后院挥刀杀人的那个。南部通过翻译介绍说这是本田中佐,本地宪兵队长,负责海陵地区清乡工作的具体执行。

  繁盛很客气地和他握手。本田松开手后,很习惯地将它放置到刀把上。室内诸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南部襄吉微笑说本田是武士世家,此番投军来华,身负着重振本田家族赫赫武功的使命。那把军刀,是他们家族相传二百年的神物,饮血无数。本田听他介绍,很是得意地抽出军刀来,横过刀身,将把手处雕刻描金的三个字“五胴斩”指给繁盛看,炫耀般叽里瓦拉说了一气。少尉翻译后,繁盛才知道,此刀刚炼成之际,首次试刀,一劈之力斩断五人的身躯,遂有“五胴斩”之称。

  他很是惊讶地看了看刀,礼貌性颔首致意。本田收刀离开。南部襄吉眯缝起眼睛来,说自己不日将赴苏州参加军事会议,海陵这边的军务暂由手下代理。本田中佐恐怕将会是和你们打交道最多的人了。繁盛一笑,说自己和日本军人打交道颇有经验。像驻屯上海的华东派遣军情报机关长梅影中将、晴川中佐,“登”部队的师团长山下正雄、玉口少将等人,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南部听他说出这一连串姓名出来,疑惑地看了看他,弄不清真假,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示意少尉送客。

  繁盛从万字会小楼出来,沿着悠长的小巷走了一里多路,这才悄然吁了口气,平息住胸中淤积已久的愤懑之气,然后快步走回家去。此刻家中,忙碌非常。周太太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催着繁茂去打探消息。不料繁盛居然已经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众人见他脸色不好,以为在日本人那儿吃了什么苦头,都不敢多问。只有周太太拉着他进了后屋,低声问询详情。

  繁盛说没什么,日本人只是想了解那天截劫自己的部队的真实番号和虚实。自己把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他们了,所以不久就被释放回家。

  跟随进来的繁茂听了个大概,插嘴说:“二哥此次回来,正值日本人大动干戈的前夕,找他去问问,也是寻常的事情。但我看你的脸色不对,不会是吃了他们的苦头吧?”

  繁盛摇头,看了母亲一眼,拉着繁茂到外面来,把自己先前所见宪兵队长本田杀人的情形说了一遍。繁茂一阵子默然,但忿怒之色溢于言表,良久后才说:“那个本田,是个杀人魔王,我早有耳闻。作孽者自有天谴,咱们不必多虑了。”

  繁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黯然失望地叹息一声,说:“南部即将去苏州开会,海陵城的治安统由本田负责。我看,孙良诚虽是一方的豪强,但也不敢违拗他。恐怕又得有许多老百姓受害了。”

  繁茂没有回应,只是说:“不知道哪一天才开学呢。这学校成了兵营,毕竟不能长久的。”

  6

  次日一大早,繁茂郁闷之下无所事事,只得往德新元中药铺子一游。在店内和老板闲聊了几句局势后,又觉得索然无味,便告辞出来。他驻足街心默思良久,突然想到了一个去处,转身便走。

  白云道观在这个时候,枯叶寥落、无人问津,连正门都未开。繁茂从围墙边绕至后门,伸手轻轻一推,居然是虚掩着的,应手而开。他有些警戒地侧耳聆听,隐约可闻箫道人别院内传出的轻声谈笑,气氛一片怡和,不由心头一宽,知道箫道人有友人相访,便远远笑道:“老道士成了孤家寡人,没了小道士侍候,这日子可是每况愈下了!”

  室内谈笑立止,箫道人从小窗处探出头来,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后开颜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先生。今天正巧,有两位周先生先后造访寒庐了。”

  繁茂听得此言,心有疑虑地跨入门槛,抬头望去,大出意外。坐在木椅上捧茶和箫道人面对之人,竟是自己的二哥周繁盛。

  繁盛见弟弟进来,淡然一笑,说:“咱们今天早上,怕是异床同梦了,都想起了箫神仙,来请他排难解忧了。”

  箫道人大笑,道:“相见不如偶遇。你们兄弟二人整日里见面,也在贫道这儿来个意外相逢吧。”

  繁盛、繁茂兄弟俩相视而笑,端起老道殷勤奉上的清茶,在这个寒凉乍起的初冬的上午,终于心境平和地坐了下来,这和处在周宅纷乱复杂的环境迥然有别。

  繁盛似乎正在和箫道人谈论自己眼前遭遇的困境,讨教如何可解。箫道人替他掷签,得了一个水雷屯卦。卦解为远徙不利,不若守宅待动,克艰克难,终有大成。这屯卦之解,令繁盛打消了携带妻子离开海陵赴沪的念头,决定留在这里。繁茂听说他不走,心中也很高兴,表示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周家男丁聚合,自可抵御不利局势所带来的影响。

  繁盛笑笑,说:“只怕母亲她老人家不这样想。”

  繁茂忽然忆起,先前自己曾来观中为二哥求过一卦,箫道人似乎说是宜走为上。怎么不过半个来月,居然就改了说法?于是,便向箫道人请教。老道含笑解释说上次之卦,与今天之卦都是正解,只不过时势不同而已。前次繁盛出门,就算被劫,结果也会好过回到海陵。但回了海陵,玄机已变,只能落眼于此时此刻的境地了。这一卦出,居于家宅,有惊无险。

  繁茂听得稀里糊涂,坐在那儿虽不明言,但却不能理解。箫道人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但都佯作不知,依旧谈天说地,追忆着战争前的舒适和祥和。

  随着阳光渐渐抬高,中午将至,老道留这兄弟俩在观中吃饭。

  繁茂刚想推辞,却见哥哥笑吟吟从身边一个黄布袋内取出两只油纸包来,放在老道桌几上,说:“这里有在下预备的两样小菜,留着下酒用吧。我可想尝尝你那道观珍藏的雪醅酒的滋味了。”

  箫道人连忙取来两只青花大碗,将纸包内的卤烧香鸡和酱猪耳丝倾倒下来,道声无量寿佛,说:“这两只乾隆官窑的青花碗,是老道随身物件中最宝贵之物。不想,今天倒用来盛装你的坊间小菜了。”

  繁盛哈哈笑道:“战乱时期,物价飞涨。道长满面菜色,守着这两个空碗饿死不成?不如装菜,供咱们三人畅饮之用,方才还原它本来的用途。”

  不一会儿,道僮捧来热气腾腾的素斋菜蔬,和那两样熟菜摆与一处。老道从床下取出个密封的小陶坛来,揭开口上的封泥,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扑鼻而来,不由令周氏兄弟馋瘾大动,连声呼喊倒酒!倒酒!道人持坛笑道:“雪醅酒,是我白云观的镇观宝物,寻常人哪得一见?今天,便宜你们二位了!”

  繁盛望着白如雪练般的酒汁入杯,迫不及待地啜饮一小口,一道似凉非凉、似热非热的酒线从舌底直向丹田处流淌去,口颊暗香浮动,不由自主叫了声好!老道望着他,摇头说:“大惊小怪,老道若似你,整天喊破喉咙了。”

  繁盛竖起大拇指,赞道:“此酒胜枯陈酒多矣,我平生所饮,以它为第一!”

  箫道人不屑地一笑,说:“枯陈药酒也算是酒?那是堆药材,喝酒如啖药,下品之下品而已,不值一提。”

  繁盛一愣,倒也觉得他这话有道理。旁边一直不语的繁茂这时举起杯来,笑道:“我不是专程为酒而来,却有幸饮到美酒,意外之喜,意外之喜。要感谢二位。”

  箫道人点头道:“你此言甚是,不像令兄一早便有备而来,挟菜逼酒,居心叵测,居心叵测!”

  繁盛又饮一口酒,洋洋自得道:“此酒不加勒逼,焉能喝到?”

  箫道人和繁茂相顾愕然,旋而放声大笑。笑声在这寂寥清冷的道观后园内回荡,隐约间掠过墙头,散没在四边辍耕的农田上空。

  7

  周宅内,周太太收到了长子繁昌从苏州托人捎回的一封家信。信内字里行间,散发着某种莫名的不祥气息,令她感到了寻常时人们所谈论的劫数,正隐然向着周家接近。她睁大眼睛,意图从这些端正的颜体字迹中分辨出那不祥预感的清晰形象。正在这时,繁盛、繁茂兄弟俩联袂而归。她忙不迭地将他们唤到眼前,将那封信递过去,幽幽叹息了一声。

  繁盛惊讶地望望母亲,低头去看那信。信内,繁昌言简意赅地写道:

  苏州省府行营形势大好。汪主席念及故人情分,相待甚亲,昌常随侍左右。主席闲来道及先君,忆昔日东瀛留学时相交之情,未尝不慨然涕下。

  又,前线战事吃紧,局势难料。望母亲及茂弟谨守家门,以免无妄之灾。二弟此时情形,心中挂念,吾已敦请省府李士群主席出面斡旋,以他的身份,当令对方有投鼠忌器之感,不敢对二弟任意加害。言不多述,望母亲大人保重身体,勿以庶务为劳,颐养天年。

  不孝子繁昌顿首

  繁盛放下信,和旁观的繁茂交换一下眼色,微微笑道:“大哥如此关心,倒令我惶恐不已了。”

  周太太瞧着两个儿子,喃喃低语道:“他在那边越受重用,我便越加如坐针毡,万分的不舒服。要是能急流勇退,守宅归隐,那才是周家的幸事。”

  这晚的家宴,受此封信的影响,气氛十分的郁闷。大嫂玉茹回娘家省亲,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周太太的满腹心思无处宣泄,看着桌上的菜肴提不起食欲来,只是喝汤。繁盛夫妇和繁茂似乎也受了感染,只吃了一小碗汤泡饭,嚼了一根酱黄瓜后,早早离席。

  周太太无奈地看着一桌子的菜肴,吩咐王管家说:“让厨房给我熬一小碗小米粥来,我今晚的胃口太差,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王管家早已习惯她这种阴晴多变的性子,答应一声去厨房了。在宅内巷口拐弯处,他正巧碰上衣冠齐整正欲出门的繁茂。繁茂说出门去散散心。王管家叮嘱一句说日本人这阵子宵禁,8点后,巡逻队逮着人可是要抓走的。繁茂点头表示知道了,自己只在宅子附近的街巷溜达一圈,无关紧要。

  繁盛和妻子许怡回到了住处,沏下了茶水。许怡坐在窗口桌下,低头又望见那本沪版杂志,翻阅几页,还是上次那本,不禁有点儿奇怪,问繁盛为什么不另换几本看看?繁盛笑笑,说:“就这一本,旅途用来散心的,哪里还有?”

  许怡也笑,说:“这次出门就没带,把它丢在了枕头下,还是我替你收拾床褥时翻出来的。莫非,这冥冥中自有注定,还是要折返回来的?”

  这一刻,日本宪兵队、皇协军城防团所部,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在街头巡逻,驱赶着零星的行人,并以逮捕拷打作为恐吓。繁茂在归来的路口邂逅了乘坐摩托车出来巡视岗哨的本田中佐。他隐身在一家商铺的深窄门洞里,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个壮实中年日本男子耀武扬威持刀而坐的模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厌恶感,悄悄吐了一口唾沫,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之中后,继续自己的归程。

  他回到宅中。王管家坐在门房间里,自斟自饮有了些许的醉意,抬头见他进来,忙起身埋怨道:“我再三嘱咐,您还是迟回了。要是路上被盘查抓走了,那岂不是又生事端?”

  繁茂笑笑,说:“难得看海陵的夜景,我走了几处,不知不觉地离家就远了。还好,路上没碰上麻烦。我一路走的是捷径,谁让咱们是本地人呢?”

  王管家连连摇头,关门下了门闩,径自回去喝酒御寒。繁茂回房去睡,走到繁盛院门边时,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省悟似地笑了笑,没有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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