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暗杀

第一章

  1

  海陵城依水而筑,南有长江,西有苏北洼地,河道纵横交错,将这座城市分割成曲字形,船儿从周边城市可以直接驶入城内停泊。水乡旧貌,桨楫声声,颇有几分神似江南姑苏的绮丽风光。

  这天清晨,一艘小汽轮缓缓驶到南官河东侧的大埔码头,舱门开处,旅客涌出。这种高级客班的乘客们衣衫穿戴都颇为整齐,看上去都是家道殷实之辈。战争正在离此地百余里外展开。日军小仓师团大部,以及皇协军三个师的兵力,正全力贯彻着扫荡计划。战火纷飞处,迫使乡下有钱的地主们往海陵城里来避乱。

  这群愁眉不展的旅客中,却有一个年轻人,头戴薄呢帽子,身穿人字呢外套,手提轻巧的皮箱,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不像是逃难者,反而倒有一种优哉游哉出门旅游的味道,与周边众人区别甚大。

  此人上岸后,径自跳上一辆黄包车,伸出食指虚指城北,说了声:“周家。”

  车夫心领神会,不需多言,拉起车儿来,顺着岸边麻石小街快步奔跑起来。过桥越巷,须臾之间,车子便停在了周宅门前。车上人丢下几枚铜板,昂然入门。

  门内,立即有仆佣惊喜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回来了!”

  这一声恭敬的招呼,立刻引起宅中所有人的关注。原本静谧的院落里,一下子走出几位女子来,簇拥着位老妇人缓步过来。那老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繁盛,你不在上海待着,来这乡下做什么?”

  那被叫做繁盛的男子微微低头,含笑道:“好久不见家人,心中非常挂念。而且,沪上这会儿物价飞涨,也不是久留之地。”

  老妇人怀疑地望着儿子,半晌开口道:“老二,咱们周家也不是穷困潦倒,你在上海的那点儿喝花酒包戏子的开销,可还供度得起。”

  繁盛赔着笑说:“那是其次,那是其次。我主要还是思家心切。这次回来,顺带着想恳请您将儿子的婚事提上来关顾一下。”

  老妇脸色转霁,露出一丝笑意,说:“亏得你还想着这件事。再不用心,怕是人家姑娘要另择高门了。”

  这边母子正讲话之际,大门外又有个竹布长衫的青年男子走进来,老远就大声喊道:“二哥,哪阵风把你吹过江来了?自从父亲过世后,咱们还没再见过面呢?你这一向可好?”

  老妇人望着这人,微笑道:“茂儿也放学回来了。这样,你们兄弟二人好好聊聊罢。我先去后宅安排家务。”

  周家繁盛、繁茂兄弟俩把臂互相望望,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这时,从曲径深处一片半枯的竹丛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秀雅的声音,问道:“繁茂,是你大哥回来了吗?”话音袅袅未落,一位身着浅蓝色旗袍,上罩钩花披肩的年轻女子徐步走了过来,一见繁盛,不觉羞红了脸,掩口笑道:“原来是二叔,我当是繁昌回来呢。”

  这对兄弟相视而笑。繁茂道:“嫂子,别急。大哥就这两天回来啦。”

  这女子目中似乎略含幽怨地移开目光,转而对繁盛说:“二叔,你们在这儿聊罢,我去后宅那边坐坐。”

  他们目送着这女子的背影绕过院门往后去了,一起来到繁盛的卧房。这里日复一日佣人们都勤来打扫,点尘不染。两盆翠竹叠石的盆景摆在窗棂边,在风里轻轻摇曳。整个窗户犹如山水画一般动人。繁盛坐下来,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讲讲你现在的情形罢。有女朋友没有?要不要我给你介绍物色一个?”

  繁茂笑而摇头,说:“别,你还是先忙好自己的事情吧。人家许小姐可是隔三差五地就往周家跑,嘴里不说,但谁不知她是挂念你,打听消息呢。我看,你这趟回家,娶她过门得了。以后,随便上海香港,尽管携去,可别像大哥那样,将大嫂丢在家中不管,自己一个人在南京花天酒地的。”

  2

  晚上的接风家宴设在后宅花厅里。此刻的繁盛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舟旅劳顿之态。这会儿,周老太太已经完全没有早先第一眼看到儿子时的诧异和疑虑。她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意,不停地让身边的丫头去给儿子们挟爱吃的菜肴。老二繁盛觉察到了母亲态度上细微的变化,一个劲地陪她说些上海滩上的趣闻闲话,以期能博她一笑。而先前对于哥哥归来表现得很是活跃的繁茂,一改性情,端坐在桌子前手抚酒杯,聆听着他们的谈论,不置一词。倒是坐在他身边隔了张空椅的大嫂,主动张罗着替他添了两杯酒。

  周老太看在眼里,下巴微微一翘,示意儿子说:“繁茂,别看西洋镜似的,只顾听二哥说故事,酒菜都凉了。玉茹都给你斟了两回酒了,也不知道谢谢大嫂。”

  繁茂回过神来,忙向玉茹道谢,又指了指繁盛说:“哎呀,还是上海热闹啊。我困在这乡下小城,哪里能想像到十里洋场的风光?以后,还要请二哥提携提携,带我去好好玩玩。”

  桌上众人不由一起笑了。

  爱迪生牌的钨丝灯泡功率不大,照得这座百年老宅内昏黄晦暗,四壁加燃的粗烛火苗摇晃,使四周的花鸟屏风上显现出形状怪诞的阴影来。使得晚宴别具一种难以言叙的意味。这一家人看上去气氛温馨的聚餐,在晚8时左右结束。这时感觉到倦困的繁盛和大家道别后,回到自己的卧房,熄灯睡觉了。

  周宅内,各处亮燃的烛火电灯在周老太的亲自督促下,全部熄灭,除了她自己的卧房外,整个宅邸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外面大街上,巡夜人的竹梆声不久后便开始响彻夜空。道路上空荡无人。一阵寒风从树梢上吹过,落叶纷纷。这秋夜的月色,竟也在风中黯淡下来,被无数随风而来的薄云所遮掩,时明时暗。万籁俱寂中的周宅,庭院间只是隐约可闻屋中人睡梦中发出的细微鼾声。

  这时,位于宅内第二进院落西侧厢房繁盛的卧室里,出现了一个全身被黑色长衫笼罩的女人。她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披在肩后。可是,面孔却是一片惨白的之色,没有五官的轮廓,平坦如板。她站在繁盛的床前,伫立良久,然后探手去在他的脸上轻轻抚摸。睡得正香的繁盛被脸上的搔痒弄得翻过身去,侧卧向里。

  女人幽幽叹了口气,双手去拿起窗前那盆山水盆景,高举过头十指一松。盆景重重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刺耳的响声在院子中回荡,惊得夜宿于树头的一群鸟儿扑腾腾飞上天空,怪啼声声。

  沉睡中的繁盛翻身惊起,睁眼但见一个脸色灰白的披发女人倏尔在黑暗中消失。他跳下床正欲去追,不料光脚踩在了床前破碎锐利的瓷片上,痛叫了一声,坐倒在床。附近屋子中的仆佣们睡得十分警觉,闻声赶过来,亮起烛火一看,他的脚板心被割裂开一条寸许的口子,深可见肉。那一盆原先好好放在窗台上的盆景,已然粉身碎骨了。

  管家老王关切地询问原因。繁盛煞白着脸,指指门外,说有个黑衣女人像鬼一样闪去了,这花盆怕是她摔碎的。老王忙带着几个人拿着棍棒去宅子内搜寻这个不速之客。那厢里,繁茂等人都已赶来探望,见繁盛受了脚伤,听说了究竟后不觉骇然。这时,周太太带着贴身丫头如云匆匆从后院赶来。得知事情的详情后,不由皱起了眉头,说:“咱们周家这许多年来,从未听说过闹鬼一事。繁盛,你可别是眼花看错了。”

  繁盛瞧着地上的碎瓷片和积水,说:“这盆景好好放在窗台上,可没人动它,怎么会掉在我床前呢?定有蹊跷!”

  老太太默想一气,摇摇头,对众人说:“你们可别讹传讹,到处去声张。我看这宅子原本无事,还是老二的眼花走眼了。”

  繁盛委屈地耷拉下头来,听由母亲安排如云替自己敷药。如云从手边小盒子里取出块乌贼鱼骨,用剪刀刮下堆白花花的粉末,细细涂抹在伤口,再用纱布缠绕捆扎起来。繁茂看得好笑,摇摇头说:“世上本无鬼,我看妈说得对,是二哥睡梦未醒自己搞错了。”

  3

  虽然老太太吩咐夜里的事情不准在外面乱说,但是有些佣人还是按捺不住,在外面说出了这件事。好事者听了,在茶馆酒家内加油添醋地再做宣传。不出半天,周宅夜里闹鬼的传闻就满城皆知了。街头坊间,夜间之事被描述成一个无头厉鬼在周宅内提头索命的恐怖情形,还伴随有还我命来,还我命来的凄厉喊声。莫非,这周宅中隐藏有人命旧案?

  传言在海陵城内肆虐之时,西北方向的战事吃紧异常。

  新四军与日本人在罗甸乡打得激烈。据说新四军有一个团被坂田联队围住了,皇协军从城里又抽了两个团前去助战。可是,还未到目的地,突然被新四军围了个水泄不通,眨眼间损失了三千人枪。而那边坂田联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折损了数百人攻下罗甸后,才发现被围的只有一个连的守军,且有少量突围。这个所谓的胜仗得不偿失至极。更有消息传来,新四军苏北主力部队趁着海陵空虚,已经越过兴化水网地带,意欲攻打海陵。城里顿时人心惶惶。不少刚刚躲进城来避难的有钱人生怕又身陷战火,都纷纷忙着准备再次逃难。

  周家三少爷繁茂在结束了自己的授课后,去校门外30米处的德新元药店,替哥哥繁盛抓了几贴安神定心的中药。自从那夜发生闹鬼的事情后,繁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索性卧床不起了。这情形,令周家老太太焦虑万分,忙不迭地延医请药。本地有名的郎中方天士应邀登门,搭搭病人的脉象,说是受惊吓所致,便开出一个方子来,照着抓来了药煎着吃,却不见效果。周家无奈,只得按照那方子再添上几剂,以期能有收效。

  这会儿,坐在柜台后面的药店老板李逸仙微微一笑,问:“周先生,令兄的病尚未有起色?”

  繁茂无奈地苦笑,说:“连着服药三天,未见效果,夜里只是心悸神乱。白天倒是睡得死沉,鼾声大作。”

  李逸仙笑道:“那便不妨事,由着他去吧。我猜这病虚虚实实,不好判断。”

  繁茂颇觉意外,哦了一声望住他。李逸仙悠悠长叹一声,说:“外面的传言,却不可当真。周家闹鬼,新四军攻城,我看都纯属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繁茂若有所悟,接过伙计递来的药包,略作一揖出门而去。他在路上走了不到街口,忽然见前面人群纷纷两厢避让。大队的皇协军正如潮水般自东门涌进城来。原来,新四军逼近海陵的消息一传出,正在罗甸乡寻觅新四军主力不得的日本人,判定新四军是避实击虚,要攻取富庶的海陵补充给养和物资。于是,急忙转向,从三个方向扑向海陵,意欲将新四军围住。这些部队,正是从前线急返协助守城的。

  繁茂站在路边,驻足凝视着这支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军队,嘴边掠过一丝笑意。他心想,这消息若是老太太知道了,怕是会安稳许多,不再为二哥的贸然回归感到焦虑。海陵这块地方,处于国、共、日三方交错的前沿地带,比不得扬州和东台,要么是日占区,要么是国统区,形势大定后,老百姓好歹可以维持生计。

  果不出其所料,当周老太太听说了城内军备大增时,这才稍稍松口气,说:“咱们周家也难呐,老大再三不听劝阻,非得偷偷跑到南京去做汪政府的官。害得周家背后被人戳脊梁骂作汉奸。形势一旦有变,这笔账算下来,周家可就毁了。所以,我才巴望着老二在外面,不去重庆,起码也得在上海租界里,替周家留条出路。可是,他硬是不明白娘的苦心,冒冒失失跑回来,又惹出闹鬼的事情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生为难了我这老太婆了!”

  周老太太说这番话时,只有繁茂一人在场。他见母亲吐露心声,心中不由也为之感到了酸楚。他想到去世不过三四年的父亲,只有他能够压得住大哥的妄为。周家大少爷繁昌,自幼便有一身纨绔子弟的恶习,吃喝嫖赌、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入了政界后,更增添了政客们扯谎吹牛的伎俩,如虎添翼,更胜旧时一筹。乃父周方仙生前曾对这个长子的禀性和所为忧心忡忡,叹息说周家门庭之累,系及此子。这话言犹在耳,周繁昌便脱离了重庆政府,成为汪系公馆派中干将之一,和汪精卫内侄陈春圃关系极佳,鞍前马后不辞其劳地效命。如今,他的脑壳上居然也顶上了江苏省税务公署的乌纱帽,名义上总管省内的钱粮税收,是公馆派经济命脉的支持者。

  繁昌在南京、苏州等地往来甚勤,但是却鲜有时间过江来老家一探。前些时日,曾写信回来,说是汪主席要巡视江北诸县,为前线战事鼓气,行程正在筹划,不日即可确定。海陵自然是必到之处。繁茂在母亲翻阅这封信时,偷偷窥看她脸上的表情。老太太脸色苍白地放下信来,吩咐仆佣唤来王管家,自行草拟了一封密信,让他带去南京,面见大少爷。繁茂猜度母亲大约是要大哥低调行事,不能大肆声张。

  但是,后来的情形使他发觉,自己猜错了。当老王携复信回来,母亲拆阅了长子的信函后,恼怒至极,大发雷霆。她随即召来儿媳玉茹,让她即刻收拾行李,离开周家去南京,告诉繁昌,周家已然断绝和他们夫妇的一切关系,绝不容许他带外人进周宅半步。原来,周繁昌在头封家信中密告母亲,汪主席和先父是昔日至交,此次借着巡视的机会来周宅小住,并顺便拜祭故友。这在繁昌看来,是个千载难逢的巴结领袖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可周老太太却为此夜不能寐。汪精卫这样的人物一登周府,周家便自此名声远扬,绑在他这条破船上,随时会有覆灭的可能。可恨繁昌只贪图短暂的荣华富贵,要陷周家于万劫不复之中。

  此事交锋的结果是,白玉茹匆匆去了南京一趟,把老太太的震怒告诉了丈夫。繁昌无奈,托妻子回去转达,表示自己尽量劝说有关方面改变行程的安排,减少在海陵的逗留时间就是了。老太太这才怒气渐消,可担忧却是免不了。一有风吹草动,便面含愁色。像这次,便是清晰无疑地印证了这方面的猜测。

  繁茂安慰母亲几句后,又去看望二哥繁盛。

  繁盛此刻一梦方醒,正站在窗前满腹疑团地打量着窗台上仅剩的那座盆景,百思不得其解。繁茂在院中叫了他一声,未有答应,便径自入室,见他犹自望着那盆景沉吟不语,不由笑道:“二哥,还在为那夜的事情烦神吗?我瞧有两种可能。一是夜来有猫儿逾窗而过,撞带下了盆景。二是夜间风大,吹落掉地,我看,尤其是前者可能性居多。”

  繁盛正欲回答。这时,院外甬道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做了个手势暗示一下。繁茂含笑起身,从窗口处瞧见一个穿着雪青厚外套,短发垂颈的年轻女子进了院子。她一双妙目凝眸处,正瞅见窗前的繁盛,笑吟吟说:“今天你起得早了,我还以为你仍在睡觉呢。”

  繁茂接口笑道:“二哥是料有佳人来,难以睡着,早早就在窗前搔首踯躅了。果然,许怡小姐说到就到。”

  这女子正是繁盛的未婚妻许怡。她怔了一怔,这才发现繁茂也在,不由双颊羞红,摆摆手说:“原来三哥在这儿,这么早便放学了?”

  繁茂一笑,说:“小嫂子,这几日好生照顾二哥,他可是——”

  “可是什么?”繁盛掉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插嘴问道。

  繁茂摇摇手,放声大笑,拔腿便走。

  房内,这对男女目送着繁茂的背影远去,方才坐下来。繁盛点起根烟来,袅袅青烟在天窗斜射入的阳光中游离、飘拂。许怡爱怜地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端详着他憔悴的面容,吞吞吐吐地说:“昨晚,妈向我问起了咱俩的婚事。我说这事情得依你的情况而定。你看——?”

  繁盛吞云吐雾片刻,指间挟着烟深深地看她一眼,说:“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准备准备,反正回上海之前办完婚事。”

  许怡嘴角弯如弦月般喜悦而笑,连连点头。

  4

  正当这对未婚男女在房中窃窃私语时。繁茂回到了厨房灶间,俯身去看先前拿回的中药有没有上小炉煎熬。忽听得身后有人娇滴滴地唤他。他扭头望去,却是白玉茹背靠在门前,眼波流转望住自己。他不禁脸上一红,说:“原来是大嫂。”

  玉茹走过来,贴近了炖在红泥炉上的陶罐,嗅了嗅药草的气味,幽幽地说:“挺关心你二哥的。连煎药这种小事都事必躬亲吗?”

  繁茂摇头,道:“哪里,我这不是刚刚顺道拿回来的吗。喝了早点恢复才好。”

  玉茹嗤地一声冷笑,说:“这么大的人了,居然会撞鬼,鬼才信!我嫁到你们周家也有四五年了,从没有听说过宅中闹过鬼。他一回来,就中邪了?”

  这叔嫂二人在厨房内谈论宅中闹鬼之事时,周家老太太在后宅花厅内,正听王管家向她汇报这几天海陵城内的流言蜚语。她的神情严厉,皱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双唇,令人油然产生畏惧之心。王管家自幼便在周家做事,侍候过上辈老主人以及去世不久的周方仙,都是和善雅致之人,很好相处。可就是眼前这位自己亲眼瞅着嫁入周家来的,从小媳妇熬成掌家之主,从端丽委婉的轻盈丽人渐渐变成了鸡皮鹤发老妇的女人难以相处,心底产生了不屑和对立的情绪。

  这种情绪从周方仙去世后不久,周邹氏掌握了周家的权柄后,日益强烈,也愈发令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像此刻,周太太拍了一下桌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周家的事情,我关嘱再三,不要随便往外传,可是下面那些人、不成器的东西们就是不听。好了,现在四下里都自传说周宅闹鬼了,都说什么周家阴盛阳衰,压不住邪气。是我这个老婆子碍事了。那好,繁昌就要回来了,他是长子,理所当然地当家,我让贤!”

  说着,她重重地跺了几脚地上那片滑如凝脂般的水磨方砖。王管家垂手不语,心底却泛起一丝绝望的感觉。目送着她发完火后站起身来,带着丫头如云前往二儿子繁盛的住处去了。

  此刻,这二人正情意绵绵地厮守在一处,情话无限。冷不防老太太闯进院子,他们忙起身相迎。周太太看见这位宝贝儿子,嗓子里干笑了一声,说:“你可好,花花世界的上海滩不呆,偏要回乡下来撞鬼,还连累人家许姑娘天天来探望。我看你们两个近日择个吉日,把婚事办了。然后一起去上海。周家最近的麻烦事实在是太多了,有人在外面总是件好事。我瞧重庆也是可以去的。你的父亲生前挚友不少都在那边做高官,通融一下,还是可以的。”

  繁盛万没料到母亲突如其来地催逼结婚下逐客令,不由脱口说:“妈,外面烽火连天,战乱频频,哪有家中安全?再说,这两天大哥就要回来,我总得见上一面吧?”

  周太太恼火地瞪着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最好别见他。他是南京政府的人,你们相见,保不准会被他拖上贼船。我看,这条船上有周繁昌就足够了,不需要再爬上去个周繁盛!”

  繁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周太太是怕自己随兄长投靠了汪精卫和日本人,不觉哑然失笑。

  且说许怡坐在未来夫婿的身边,听未来婆婆的一番高论,心中又是喜欢又觉异样。黄昏后,她回到自己家里,免不了要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母亲。

  她的父亲早逝,当年曾经和周方仙交游甚密,也是海陵城中上数的人物。她的哥哥许致远,如今是国军某部的旅长,拥兵盘踞在安徽大别山区,虽然不能还乡,但是书信来往还是有的。这件事在海陵并不是个秘密。驻屯于海陵的皇协军中不少军官都对许家刮目相看。这些人虽然追随汪精卫做了“曲线救国”的勾当,但是心底的正统之分还是很明朗的。重庆政府余威犹在,又仗恃美援,日后事情难以预料。因此,对昔日的军中袍泽家属自然不敢怠慢。

  许母对于周家了解甚详,对这位未来的亲家母颇有微辞,本来有悔亲另觅佳婿的念头。但是,一来碍着旧日丈夫的脸面,二来女儿芳心早已给了风流倜傥的周繁盛,故而只得来个随缘而安了。她听完女儿的叙述,倒也同意亲家母的意见。完婚后,让这对小夫妻去上海。自己娘家在沪上颇有点资本实力,和美、英、法、意诸国公司都有生意来往。托庇于门下,自然不成问题。

  于是,她便查询婚礼的具体日期。许怡却怅然说要等周家老大回来才能定。这件事,必须先告知于他。

  许母无奈地摇头,说:“这周家老大现在是个人物,应该先提前说说。不过,我看他是周家的祸根。那周太太整日里神经兮兮,一半是他拖累的。”

  5

  周繁昌匆匆返乡的行程充满了隐秘色彩。他突然出现在周宅大门前时,身穿着件皇协军少将制服,腰间挎枪,骑着匹青色的短鬃马,身后一队短枪骑兵护卫队,个个显得行色匆忙。繁昌跳下马来,在闻讯而出的王管家惊异的注视下和不安的问候声中大步跨入庭院。

  他顾不上去母亲那里问候,直接查问了繁盛的所在,径自登门。

  这会儿,繁盛正坐在盆景下的桌前品茶,翻看着本沪上带回的杂志消磨时光。陡听得皮靴声响,抬头望去,大哥繁昌一身戎装而来,不由暗吃了一惊。繁昌见兄弟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不由洋洋自得,阔步在院中走了几步,朝窗内招呼道:“老二,出来聊聊。我瞧这屋里怪闷人的。你说说看,我这身军服威风不?”

  繁盛出了门,上下打量一番,说:“非常时期,不宜著军服招摇过市。大哥,你威风是威风了,但威风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繁昌脸色一板,口吻变得严厉起来,脱口反问道。繁盛没有吱声,悠然一笑。

  繁昌见他未曾答话,自觉也有些唐突,便解开扣得严实的领口,松了口气,说:“上海滩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你不在那里享福,溜到海陵来做什么?”

  繁盛冷冷一笑,说:“你这话问得倒和老娘一样。似乎我周繁盛是个扫帚星,要给这家里带来灾祸的。告诉你,我回来是准备完婚的。我要娶老婆了,怕是不碍您的事吧?”

  繁昌凝神想想,问:“是许家那姑娘吧?几年前我看还是个小黄毛丫头,这一眨眼间,居然就要嫁人了。”

  繁盛啼笑皆非地望着他,未置可否。

  不久,满宅的人都知道大少爷繁昌回来了,而且是带兵回来的,俱都颇为好奇地涌到二少爷繁盛的院子外看热闹。周太太听说大儿子回来了,没来见自己竟先去了二儿子的住处,心中隐然有数,便领着仆妇丫头走了过来。耳听得这俩人在院内的对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跨进院门,说道:“繁昌,听说你今儿个弃文从武,投笔从戎了,带着军队班师回朝吧?”

  繁昌见母亲亲自来了,笑道:“江北局势太乱,几方势力争夺激烈。省府授了一个保安处长的虚衔,又拨了一队精锐护卫给我,我们一路上马不停蹄,进了海陵地界才稍稍心定。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周太太叹了口气,说:“周家真是祖上有德,出了能征惯战的武将了。瞧着你肩头金光闪闪,我可是心慌得紧。在家里,你还是脱去战袍换布衣吧。”

  繁昌见母亲如此说,不便违拗,便自回玉茹的房中去换衣服。此刻,白玉茹早知他回来了,便在房内守候。眼见他悻悻然不悦的模样,不禁问了一句。繁昌冷笑说老娘看不得军服入宅,督促自己换了,真是不识时务到了极点。现在的天下,纷纭争霸。管他蒋委员长、汪主席,日本人和新四军也好,谁有队伍,谁便腰杆硬直。像汪主席这样的人中龙凤,见了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夫们,还得赔上笑脸,高官厚禄地哄着玩。

  玉茹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换衣,默默无言。繁昌心里觉着奇怪,边系纽扣边看她冷漠的神情,咂嘴道:“今天倒透着奇怪了。你怎的不说话?”

  玉茹淡淡道:“你一进门来就说个不停,哪容我插嘴?”

  繁昌叹口气,摸摸她白而细嫩的脸蛋儿,摇摇头说:“算了,今晚我好好陪陪你,别生闲气了,行不?”

  玉茹避开他的手,勉强一笑。

  夜宴显得沉闷清冷。大约是由于繁昌的身份特殊,周太太一改日久养成的啰嗦的作风,寡言少语地坐在那把昔日丈夫惯坐的红木圈椅上,默默地喝汤。

  周家三兄弟虽然是挨臂而坐,又有美酒佳肴,但似乎都提不起兴致了。倒是席上两个青年女子却打得火热,正眼也不瞧这三兄弟,私下里以妯娌的身份互相谈论,并将女人之间那套交际的手段用到了极致。先是互赠随身的金玉饰品,然后便时而耳语,时而挟菜,时而一起去关心周太太的饮食,有效地搅活了半桌宴席的气氛。

  周太太望着这两位儿媳窃窃私语的欢乐模样儿,不觉脸上也漾起一丝会心的笑意。可是,她的眼光转到那三个正襟危坐的儿子们身上时,不由从心底无力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颔首道:“你们慢慢吃,我去后面歇息。”

  周家三兄弟和女人们忙也起立,恭送母亲离开。随后坐下来,也都甚觉无味,便由繁茂开头,先行告辞去了。繁盛借口送许怡回家,也跟着离开。只剩下繁昌夫妇面面相视。繁昌无奈地一笑,对妻子说:“一路上兴冲冲返家时,可没料到这般的冷淡。”

  玉茹强笑道:“也不,我想他们大概是久不见你,有生疏感了。以后,你虽然在外面忙碌,可还是要记住常回来住住。”

  繁昌夫妇去后宅周太太处小坐片刻,请安后回到自己的卧房内。繁昌有点儿魂不守舍地望着那件挂在衣帽架上的少将军服,似乎心事重重。玉茹见了,心觉奇怪,便问究竟。他思忖片刻,摇摇头说没有事。玉茹却是不信,认为丈夫必然有事藏在了肚子里。繁昌有点不耐烦,漱洗后上床睡觉。玉茹尚算乖巧,见他的神色不对,便不提此事,熄灯睡觉。

  6

  夜半时分,北风吹起,潇潇雨落。雨丝在风中横斜披乱,击打在屋顶瓦面、叶落未尽的枝头,以及青石铺就的台阶和道路上,发出一阵细密的声响。这声音和北风中的寒冷,愈发地令海陵城中的居民们感觉到了居室内的温馨和睡眠的幸福。

  这一刻,灯火俱灭的周家宅中,一个黑衣披发的女子魅影般从大门照壁后的阴暗里走出来,脚步轻柔犹如狸猫,贴在建筑的边缘走向繁昌夫妇所在的院子。在院门外某处,这女人的身影又隐没不见。不久后,居然从繁昌夫妇的卧房内一堵墙体镶嵌的板壁处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似乎对于屋中的环境、摆设极为熟悉,即使是在漆黑的夜幕中也毫无障碍地靠近这对夫妇俩熟睡的床前。趁着他们熟睡之际,她拔出把锋利的剪刀来,俯身稍稍揭起被头,先将浑然不觉的玉茹披垂的长发剪去一大段。然后,又在繁昌耳边放置了一样东西。做完这些事情后,她收手而立,似乎是欣赏一幅画作,颇有兴趣地看了片刻,转身沿来路返回,在那堵板壁前隐没消逝。

  夜仍深沉,雨丝渐缓,寂冷无声地濡湿了地面和建筑。方才这一幕,似梦非梦,给这座陈年老宅渲染上了无尽的诡秘和惊惧。

  夜雨潇潇,直至天色未明时才止住。这是阴郁的天气,不复前些日子的阳光艳丽。深秋向冬季转换的时间已经到来。

  次日上午9时许,昨夜里久别胜新欢的周家大少爷繁昌房中,传来玉茹尖厉的叫声。接着,繁昌穿着睡衣匆匆走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叫道:“王管家!王管家!”

  王管家闻声快步赶过去。只见少主人繁昌左边脸颊上凭空多了一块血红的印记,神情极度慌乱。他忙问缘由。繁昌指指屋中,说昨夜出事了,大少奶奶被人剪去一把头发,自己的床头上还有个红布缝做的小人,样子难看至极。王管家正欲进屋去,但被繁昌拦住,让他去请老太太过来。

  王管家衔命而去。不一刻,周太太一行赶到这里,神情紧张地进了房间。玉茹坐在床沿,手中抓着一束头发,欲哭无泪。她忙问事情的缘由。玉茹指着枕头上一个红布偶人,抽泣着说:“早上,我们睁眼醒来,就看到这东西。一抬头,断头发落了一床。夜里,恐怕是这房子里也作怪了!”

  周太太伸手在儿媳玉茹滑如缎匹的长发上摸了一下,充满痛惜之情,安慰道:“别太伤心了,头发断了还可以再长出来。只是……”她低头将视线落到枕上那只红色人偶上,似乎心存忌惮地小心翼翼以指挟起,就着窗口的光线细细端详。这是只用染成鲜红色的土布制作成的人形物件,针线缝细密,里面填充的大概是棉花之类的东西。红布表面,是一些用毛笔蘸墨写就的一些蝇头蝌蚪文字,配以阴阳八卦的图案,弄不清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正中处众星捧月般烘托出一个正楷秀劲的字来:杀。

  周太太望着儿子繁昌面颊上的红色,省悟这是布偶上的颜色沾上去的。她双手颤抖,将它扔在地上,喃喃道:“老天,周家究竟作了什么孽?惹来这样的不祥之兆!”

  繁盛、繁茂兄弟俩闻讯不久先后赶到。眼见大家都垂眼瞧着地上那只红色之物,神色惶惑,也都默然不语。繁茂蹲下去,拣起这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气,对上面的图案文字的含义感了兴趣,说:“这东西怕是旧时古书说的巫蛊之物,又有这些弯弯曲曲的字体,像是道士画符所用。我拿去请城西白云观的箫老道看看。”

  周太太见三儿子找出了点眉目,忙叫住他叮嘱不可将夜里的事情泄露。繁茂点头。将红布偶人用包袱布裹扎起来,拎在手中出门,向城西方向走去。

  海陵老街上,灰蒙蒙的阴郁天气影响了居民们的情绪,路上几乎每个行人的神色似乎都和繁茂相似,充满了忐忑和不安。繁茂心中思忖着这秋末时的凄风苦雨给人们精神上带来的压抑作用,猜测着周家宅中这次出事的原因。繁盛房中上次传说闹鬼,只有一地的散碎盆景用作佐证,其余只是他本人梦醒之际的一瞥印象,满是模糊和臆想的味道。但是,这次却又不同。不但玉茹的秀发被剪,更有外形诡异的红色偶人出现,铁证凿凿足以证明夜来所发生一切的真实性。

  7

  白云观位于海陵城西小泰山的侧旁。此处虽称泰山,实际上却是一掬土丘而已,高不过十来丈,遍栽树木。丘顶建庙供奉三清教主,后来香火日盛,道士增多居住不便,遂在坡侧又建观,绵延而上浑为一体。观中有道之士首数箫道人。此人出自茅山,早年悠游于江南数省,后北渡过江,旅经海陵,受白云观主清虚道人的诚邀,自起一卦,结果吉利异常,于是便有了安顿之心,就答允下来。他在江湖上名声颇响,交游三山五岳的朋友又多,肯来捧场。又有许多军政显要登门求教,令白云观一改旧时的冷清,热闹非常。

  箫道人精于六爻,梅花术数,占卜之术灵验无比。他在海陵落脚,原有脱却红尘的意思。孰料名利还是如潮水般涌来,欲避无方,便心生了离开的念头。可巧战事一开,交通断绝。那些达官贵人霎时间消逝不见,他的耳根也清净下来,这才打消了走的念头。

  繁茂爱好广泛,对于占卜一道虽然不精,但也略知一二。他时常去观中请教。箫道人见他是世家子弟,面相清秀,腹中有才,不是个凡夫俗子,故而愿意接纳为友。

  这日上午,箫道人正在观后别院内打坐养气,忽然有小道童领着繁茂进来,且见他神色谨严,知道是有事专程来此,忙吩咐沏茶待客。繁茂见了老道,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拿出了那件红布偶人,请他辨认上面的文字符号。

  老道捋须垂目而观,指点道:“这两个卦象是显而易见的,一为巽上坎下水风井;一为坎下兑上,泽水困。井、困二象字面上都不好。但是,我不知道画这两个卦象之人所占卜的事由。故而也只能就表面而言。那几个蝌蚪文字,我倒能解,大意是:凶岁之年,大灾将至,作祟之时,恰逢甲子。避者生,当者死。无可解脱。”

  繁茂拿过来看了又看,疑虑道:“什么意思?是宅中有变,让我们离开才有生路?”

  箫道人点头说:“周先生也通此道,何不自占一卦,老道替你详解一二。”

  繁茂想想,同意了。箫道人从怀中取出三枚精致的乾隆钱来,递给他。他合在手心,颠摇了一气,连丢了几次。老道视钱币的阴阳面,用笔记录下了爻位,竟然也做成了坎下兑上的泽水困之卦。他惊异地倒吸了口凉气,怔怔地瞧了半晌,问繁茂意欲占卜何事?繁茂说就问周家今年的运数。

  箫道人凝神读卦,缓缓道:“此为‘困’之不变之卦。泽无水,曰之困。九二之象,困于酒食,中有庆也。周家积世大富多年,极盛转衰,也是常理。但新近之时,将有一事发生,此事为‘庆’,盛宴或者祭祀。不知最近,周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举办,你可知道?”

  繁茂沉思片刻,果断地摇头。箫道人望着他,含笑说:“贫道有一语赠与周先生,你可要记好。”

  繁茂拱手一揖,说:“道长请讲。”

  箫道人不紧不慢道:“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居内而亡。”

  8

  当繁茂带着箫道人的这句忠告返回周宅时,已然过了中午。周宅中人尚未从夜来的惊疑中恢复过来,连午饭都没有心思吃,都聚在后宅花厅,等候着繁茂的归来。

  繁茂将那件偶人放在桌上,告诉母亲和兄长,自己适才向箫道人请了一卦,和这布偶上的卦象相同,并将道人对于此卦和蝌蚪文字的解释转述了一遍。周太太定定地望着布偶,忽然发出一声冷笑,侧目看了长子繁昌一眼。繁昌脸色一阵清白,喃喃道:“这老道也忒料事如神了,居然……”

  他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望望兄弟繁盛,站起身来招呼大家一起用餐。繁盛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中崭新的沪版杂志,和繁茂一起并肩走到放满冷碟菜肴的八仙桌前。这兄弟三人再次聚首晚宴,明显呈现出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的迹象来。繁昌和繁盛似乎是心照不宣地举杯共饮。繁茂却反而以局外人的身份住杯不饮,似乎洞察了内里的玄机奥妙。惟一没有改变的是周太太。她照旧埋头喝汤,安排丫头去照应三个儿子,并对他们之间神色的暧昧视而不见。

  繁盛回到自己卧房中,手中仍然拿着那本沪刊杂志,香艳美女玉体横陈,妙处若隐若现,惹人遐想。但是,他却没有将视线集中在这上面,而是用手抚摸杂志背脊处那排印刷精美的文字上,以指尖敏锐的触觉,来感受上面微微凸出的针眼。这些细微几乎不为他人所发现的凸点,使他的心情渐趋平和。他坐在藤椅里,面朝外面正厅客房三面雕花细镂的板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正在这时,院门口吱呀一声响,周太太带着丫头如云走了进来。繁盛忙起身去门外迎接。老太太进屋坐了下来,关心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情况,又看看独剩一只的盆景放在窗口,默思了片刻,说:“盛儿,可记得你弟弟带回的箫老道的忠告: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居内而亡。我看,你最适合做重耳,你可明白娘的心思?”

  繁盛苦笑道:“妈,你是要我走吗?大哥和小弟怎么办?”

  周太太不假思索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老大也和你一样,是个漂泊的命。老三倒是个例外,他就在家无意外出,也就无所谓内外了。”

  繁盛垂头看着地面的灰色方砖,幽然叹口气,说:“既然宅中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久留也是无益。只不过,和许怡的婚事又要耽搁了。”

  周太太摇头说:“这倒不妨,我们周家出笔钱,你带她去上海去结婚,排场大一点,到时候寄些照片回来就是了。这件事,我和许家太太谈过了,她也同意。”

  “那……”繁盛看着母亲,迟疑着问:“您的意思是我就走?”

  周太太点头说:“明、后天,都是好日子,皇历上注明了:宜出门远行。”

  9

  许家姑娘即将出嫁,去上海成婚的消息,不一刻便阖宅遍知。许太太答应了周太太的请求后,又和女儿商量。许怡自然同意。想到自己即将去沪上租界和夫婿举行一场体面风光的新式婚礼,不由令她充满了神往。而且,上海法租界内,有许家的一幢洋房,是她的父亲多年前购置的产业,现在,交由旅居沪上的表哥代为照管。许怡过去曾去过不少次,对那座楼房内外装饰的异国情调非常着迷,将那儿作为新婚的居所,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周家上下很快都知晓了二少爷繁盛即将去沪上举办婚事的消息。繁昌是老大,思想还不守旧,对母亲的做法虽然完全赞同,但是却以周家长子的特殊身份另送了个顺水人情。清晨,他去见老母,建议二弟繁盛的婚事可先行在周宅内办个简易的仪式。这样,许怡和繁盛就可以直接以夫妻的名义上路,免得受外人的讥笑。

  老太太见他如此说,很是高兴,便令王管家先行整理宅中久已不用的轿子,披红挂彩待用。自己又去了许家一趟。许家太太本来心底对周家的安排有意见,认为轻率。此时听周太太过门来解释,自然是无不听从,立刻安排女儿洗漱妆扮。

  好在这对男女都是新青年,古旧的那套的繁琐礼节倒也不必讲究。旗袍无须大红,配以红色点缀即可。新郎官繁盛穿上长袍戴上礼帽,跨上哥哥的那匹骏马,自然是显派异常。又有一干仆佣和繁昌手下那队护兵们便装压阵,这场战乱时期的大户人家的迎亲排场,居然也令人瞩目。红绸覆顶的轿子到了许家,直趋中堂来接新娘许怡。许太太有点不舍地拉住女儿,嘱咐了几句。许怡点点头,抱住母亲亲了一下面颊,和繁盛一起鞠躬施礼,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转身上了花轿。

  待得花轿穿街走巷,不出10分钟的路程返回周宅。周太太带着玉茹早已在正院中堂守候。繁昌、繁茂兄弟俩抽着香烟,面露喜色地交谈着。繁昌以烟代指指繁茂道:“老三,老二今日算是成家立业了。你可不能落后太多,有合适的女子,可别藏着掖着,带给母亲看看,咱们替你张张眼。”

  繁茂笑了笑,说:“我还早着呢。哪像你们蹒跚学步时就给订下了亲事,不费吹灰之力,娶得美人归。我,可没这福分啦。”

  周太太和玉茹都隐约听到他们兄弟的对话,不约而同地掉转头来。玉茹笑着低声说:“妈,三叔埋怨您没给他定门亲事,眼热着呢。”

  周太太摇头笑道:“哪里,我和他父亲早就替他定了李家的二小姐。谁知道他上中学时竟认识了人家,嫌弃人家不俊,回来闹着硬是退了亲。连累我们被李家上下记恨。其实,那姑娘只是相貌丑点,性情可是百里挑一的。”

  玉茹听婆婆如此说,望着繁茂一阵地暗笑。繁茂觉察到了大嫂的举动,心里有点儿不安,咳嗽一声,转身往大门外去了。

  10

  今晚,繁盛受兄弟佑护,酒不过量,保持着清醒、愉快的心情送别亲友们,回到洞房。

  许怡早已吃完,坐在床边无所事事,便拿起繁盛放在床头的那本沪版杂志来看。哪知这份杂志是不良读物,里面刊载了几部小说都是诲淫之作。许怡虽是个处女,未懂究竟,但是隐隐间也明白不是好内容。可是,又受诱惑丢弃不下,只得半知半解地往后翻阅。

  繁盛进了洞房,见她在看那本杂志,吃了一惊,忙过去连声埋怨说:“这书不能看,快些放开!”

  许怡脸上一红,放下书,嗔怪道:“书是你的,你看得,就偏不许我看?”

  繁盛一愣,转颜笑道:“这不是本好书,我用来消遣的。你女儿家家的可不能看,会害红眼的。”

  许怡一笑。作势欲抓他的眼,口中说道:“我先让你红眼!”

  繁盛一闪身,托住她的胳膊往身后一别,凑过脸去,在她红艳欲滴的唇上轻轻一吻,笑道:“可不能,洞房花烛夜,只可烛红,不可眼红。”

  许怡淬了一口,扭过头去佯作不理。繁盛见她红了脸娇羞可人的模样,心动不已,伸手扶住她柔软的肩头,示意她进帷帐中去。这座红木细镂有无数精美图案的古式大床,犹如一个独立封闭的小居室。两重帷帐放下后,内外都被隔断。坐在这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许怡的羞怯减弱了许多,听任着繁盛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衫,将自己赤裸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繁盛望着面前这具充满了纯真气息的白皙肉体,情不自禁亲吻她的胸口。稚嫩的许怡情不自禁地在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奇异的声音。

  但与此同时,繁盛却又分明聆听到了来自院外某处的另一种声音。

  这是一个女人的呻吟,伴随着哭泣,乘着风儿在周宅上空游荡。繁盛伏在许怡的胸前,屏息停止了腰际的摆动,侧耳倾听。许怡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双手紧紧扒住繁盛的肩头,扭头朝着帷幕外张望。他们同时陷入到莫名的惊骇当中。

  其实,这诡异的哭声并非只是惊动了这对正在亲热的初婚男女。几进院落内的人们全都在睡梦中听到了。这哭声方位难定,只是在宅内袅袅回荡,仿佛诵诗般地幽幽呻吟道:“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

  宅中人纷纷点起烛火,来到屋外寻觅这声音的来源。可是,这声音随即消逝,渺不可闻。只剩下一轮明月高挂树梢,枯叶纷纷落下庭阶。

  正当大家聚在前院议论纷纭之时,周太太和如云穿戴齐整地从后面慢吞吞来了。宅中烛火、电灯全部亮起,将笼罩在这宅内阴森气氛一扫而尽。周太太在人丛中仔细看看,想找到洞房花烛的二子繁盛。这时,却听到隔墙巷道里脚步声响起,繁盛和许怡匆匆赶了过来。这俩人想必都是仓促间离屋的,赤足趿着拖鞋,外罩长衫和夹棉袍子,内里隐约可见贴身小衣的痕迹。玉茹用肘轻轻顶了顶丈夫的腰眼,略使了个眼色。

  繁昌一眼看见二弟脚踝处露出了粉色丝绸裤脚,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他这一笑,也引起了繁茂的注意,凝神一瞧也随之莞尔。旁人不知道这兄弟俩古里古怪笑什么,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繁盛见他们笑得蹊跷,低头一看,心中暗愧。原来方才急忙之际,竟是将许怡的内裤套在自己的腿上了。

  周太太似乎没有对此有任何的反应,挥挥手,沮丧地说:“你们夫妻俩明天一早就走。这宅中真是半刻也不能再待了。”

  接下去,这一夜无眠。周家兄弟及阖宅老小都聚在正宅大厅里,枯坐等待天明。周太太恢复了既往的平静,轻声道:“那女人唱的是:钟鸣鼎食,亦有散时。前世作孽,今生报迟。什么意思?咱们周家难道真的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了吗?”

  繁昌勉强笑笑,对母亲的担心不以为然,似乎另有所恃,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繁盛和繁茂二人互视一眼,似有话说,但又意存顾忌。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