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都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他不愿在这条“死路”上走下去了,多想改一个职业,换个行当,能多方面地接触人生,了解生活哟!他想做个秘书,去看看官是怎样做的,想去企业界做个职员,看看资本家是如何度过他们的岁月,他又想做个新闻记者,多了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还想做戴着龌龊的便帽、穿着蓝布衫裤的工人,做拖着黄泥巴、衔着旱烟管的农人,以及扛着枪的军人,过过他们的生活。但最后他猛然省悟:“这些都是非份的妄想”!简直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
改换职业既不可能,他退而企图结交“诸色人等”,从这里来“多领略些人味儿”。在白马湖他曾和夏丐尊一起到一所小学校去和小学生讲故事,做游戏,很是有趣,还和邻近的农人谈天、喝酒,也很有味,但总感到“阶级的障壁不容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开”。他又向往以旅行来扩大自己的眼界,三峡的幽峭,栈道的蜿蜒,峨眉的奇伟,他都很倾慕!还有珠江的繁华,蒙古的风沙,也都有力地招引着他。他更希望能跨出国门,到日本看樱花,到俄国看列宁墓,到德国访康德的故居,到南美洲看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看茫茫的大沙漠,若有机缘,再到北极去探一回险,看那冰天雪海。但当他想到自己不过是“一钱不名的穷措大”时,立即意兴索然了。
如此社会,如此人生,如此自身,要想突破生活的牢笼,势比登天还难。这点他早就意识到了,在给俞平伯的信中,他曾这样表白道:
我们现在自己得赶紧明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将来,我们的世界,只是这么一个小小圈子。要想跳过它,除非在梦中,在醉后,在疯狂时而已——一言以蔽之,莫想,莫想!
这是一时代知识份子苦闷的呼声!他们的思考是深刻的,他们有憧憬、有愿望、有要求,但他们的知识与智慧,却不能为他们的翅膀增添一份力量,以便突出局囿他们灵魂的囚牢而翱翔太空,最后都只有颓然陷入生活的泥淖,辗转跋徨。
朱自清对白马湖腻透了,他的心情冷漠而孤清,这五年奔波于各地的教书生活,他也受够了,他决意要走,要离开这令人生厌的教育界。二月间,他给俞平伯去信:我颇想脱离教育界,在商务觅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因前在北京实在太苦了,直是住了那些年,很想再去领略一回。如有相当机会,当乞为我留意。三月间,他又给俞平伯去信:弟倾颇思入商务,圣陶兄于五六月间试为之。但弟亦未决。弟实觉教育事业,徒受气而不能受益,故颇倦之。兄谓入商务(若能)适否?
毕业考试后的一天,有几个学生一道去看朱自清。他刚在写作,见到学生便放下笔来说道:“你们要离开这里了,我也要走了。”
“你到那里去呢?”同学问。
“我还想好好读几本书,找一个能自学的地方。”朱自清回答道。
“这里不是顶幽静吗?图书馆里也藏有许多书。”同学说,他们实在不愿意他离开。朱自清苦笑笑,答道:“清静是清静,但我想读的书很少。”
同学们又问道:“那么你想到哪里去呢?”
“我想到商务印书馆去。”朱自清语气坚定地说:“只要有书读,报酬、职位在所不计。”
一个偶然机会,使命运之轮开始创新的运转。
商务印书馆的工作没有联系上,俞平伯介绍他到清华大学国文系任教授。
暑期过后,他把一家五口留在白马湖,一个人匆匆地赶往北京。
【七、重返北京】
白云悠悠,人世悠悠。
朱自清离开北京整整五年,想不到如今又回来了。举目无亲,只好先住在朝阳门边一位朋友的家里。他在北大读了四年书,虽也玩过几回西山,但多在城圈子里呆着,始终没到过清华,对它很是陌生。
清华设在北京西北部的清华园,环境幽静,风景优美,原是端王载漪的王府。这位红极一时的王爷,由于支持过义和团的活动,一下子变得黑黑,被流放新疆,王府也被充公,后被当局选为校址。清华大学前身为“清华留美预备学校”,于1911年正式开办,是依据美国国会于1908年通过的所谓退还“庚子赔款”剩余部分的法案创立的,它的任务就是培养留美学生。1925年清华进行改革,增设大学部,朱自清就是因此而被聘的。
那时清华大学的教务长是张仲述,朱自清不认识他,于是和那位朋友商量写一封信去,约定第三天上午前往拜访。朱自清做事认真,他问朋友,从朝阳门到清华10点钟出发能到得否?朋友也说不清楚,建议他8点钟起身,雇洋车直到西直门换车,以免老等电车误事。第三天是个阴天,他跨出朋友家门口已经是9点多了,心中不免有点着急。车又走得慢,磨磨蹭蹭的,刚出城一段路还认识,再下去就茫然了。路上只有他一辆车,落落漠漠的,闷时只能看看远处淡淡的西山。好容易过了红桥、喇嘛庙、十刹海、看到柳树前一面牌,上写着“入校车马缓行”,算是到了;但进了大门还走了六、七分钟,才是真正到达目的地。看表已经12点了。坐在客厅等一忽儿,出来一个高个子长脸的,样子很能干的人,这就是他所要会见的教务长张仲述,谈到12点过,宾主才客气地分手了。
过了两天,朱自清带着简便的行李,从朝阳门朋友家搬出,住进了清华园古月堂。清华园很美,绵密的绿树丛中,蜿蜒着清清的溪流,郁葱的伞松,青青的草地,宽敞的教室,巍峨的礼堂,小小的荷池晃荡着岸边小树的倒影,池莲迎风起舞,散发出阵阵幽香。这样的风味和南方自不相同,别有一番气韵。但朱自清孤身一人,刚来乍到,没有什么朋友,心里十分寂寞。在江南时,他晚上睡眠极好,照例是一觉到天明,北来之后,却睡不安稳,夜夜有梦,而且从来没有一个是清清楚楚的,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
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之际,残梦依人,腻腻的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纷乱的梦境反映的是不宁的心绪。其实,朱自清到北京之后,一直强烈地怀念着南方那段生活。
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一天,他实在闷得慌,乃决意进城去,在海淀下了汽车,找了一个小饭馆,拣了临街的一张小桌子,坐在长凳上,要了一碟苜蓿肉,两张家常饼,二两白玫瑰,自斟自酌,不由又想起在江南的生活,情动于衷,从袋里摸出纸笔,在桌上写了一首《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那儿是山乡水乡!
那儿是醉乡梦乡!
五年来的跋徨,
羽毛般的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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