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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核桃树、柿子树、酸枣树漫山遍野、参差不齐、色彩不一。这里的核桃树都比较高大,枝叶茂密。农民说:“核桃是爷爷种孙子吃,这些树都经过好些个爷爷了。”柿子树多为与黑枣枝嫁接而成。此刻正是金秋,黄澄澄的柿子像一个个点燃的小灯笼。美丽的山色使我又升起幻想:要在这里好好劳动,争取早日摘帽,重返正常人的生活。

  在这里劳动的有市、区直属机关的右派分子30余人,再加上一些有其他问题的人和轮班来锻炼的机关干部,经常100多人。有在青年作家会议上相识的朋友:东城区委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青年作家王蒙,北京日报的青年作家从维熙、漫画家李滨声等。我们市委机关的右派分子也集中于此。宣传部三个右派:徐宝伦、我和梁湘汉先后来此。组织部的张敦礼、统战部的叶向忠、王志诚,监委会的白祖诚、财经部的薛德顺、办公厅的张万昆、李润华等都来了。

  和许多同类在一起,似乎由大家共同分担了心头的压力;不像初到豆各庄,置我一人于众村民监督的压力下。

  实际并非如此。这里虽没有广大农民群众监督的眼睛,却有以“改造”他人为职业的管理干部,以及以整人为表现自己“革命”的短期来劳动的个别干部和少数几个右派头人。他们是惟恐天下不乱,各显其能地为右派的帽子上再加砝码,真是“无日不风波”。虽然历史的错误,不会也不应由他们来扛,但任何历史背景中也会涌现各种不同人的不同品德。

  层层梯田里搭起的帐篷就是我们的栖身处,地上铺上稻草就是床,被子总是潮乎乎的,一场秋雨飘来,连梦都是阴冷的。

  市委机关领导拟将一担石沟建成长久的生产基地,于是我们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修马路、盖房子。

  一、“我们愿做一支笔”

  来一担石沟不久,在壁报上见到一首名《神笔》的好诗:

  我们愿做一支笔,

  请党着意染丹青。

  巨腕挥毫地易色,

  童山尽披绿衣襟。

  这首诗真切地反映了赤子改造的虔诚心情和劳动结果。

  开始,是整天刨石头,抡镐抡得手臂发酸,但每撬下一块石头,心情都很愉快,仿佛削掉一点沾在心灵上的“资产阶级思想”。我死盯着一片烧石灰用的青灰石石岩,一镐一镐地刨,太阳偏西了,刨下来一大堆青石块,心里也满满的,反觉得一天过得太快了。

  1958年11月30日在老农的带领下,我们开始烧石灰。在山边平地上挖一个锅形的坑,挖三条风道,坑底铺上从炼钢厂拉来的焦渣,上铺一层干树枝,再铺一层煤块,再铺上青灰石。一层一层青灰石往上码,一天就码出个一丈多高的大石堡。从小小的窑门进去点着火。

  树枝烧红了,焦渣烧红了,煤块烧红了,石头烧红了,我们的心也烧红了。

  为了烧第二炉、第三炉……我们几个右派又去檀柘寺附近的太平庄取炉渣。山道陡峭,要走40度左右的斜坡,上上下下一个上午要背十几趟。同类薛德顺和张敦礼两人挑两大筐,我背一大筐,不弱于男士。可上下坡时不如他们稳当,摇摇晃晃。最后一趟感到特重,筐总向一边偏斜,只怕一个趔趄翻下山涧。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终于爬完了这坎坷的山道,可何时爬完这改造的坎坷险道呢?

  到了平坦一些的路上,还摘了些道旁的黑枣、酸枣慰劳自己。

  经过一周,炉火熄灭,青石变成白石,取一块用水一浇,白石头喳喳地酥裂,腾腾地冒着热气,怪不得人们说石灰加水可烧熟鸡蛋呢。我们高兴得蹦起来,欢呼、鼓掌:“我们成功了。”有了石灰,我们可以盖房了。石灰啊!你是实实在在地为人类服务。明朝于谦早就歌颂过你: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

  我们这些忧国忧民掉入陷阱的赤子不也如同你一样粉身碎骨浑不怕吗?本是一身清白,却偏偏被涂鸦。说是虔诚地接受改造,可委屈情绪永含其中,骨子里不服气是所有右派的特点。

  老师傅又带我们去挖坚硬的彩石、麻石。采好石料,就在梯田上挖地基,然后用形状大小不同的彩石麻石拼垒石墙,用自己烧的石灰抹缝。几个月后,类似欧洲中世纪古城堡模样的平房出现在层层梯田上,好壮观啊!我从心眼里佩服农民的智慧,既是设计师,又是施工巧匠。

  转年,我们从帐篷里搬到了自盖的新房,

  在班会上,我热情地朗诵了《神笔》这首诗,哪知反招来不少批评。正好我们宣传部的那位最突出的“借风者”也来了,他首先发难:“你还想做党的笔?把地位搞错了吧!”我突然为之一惊,这口气多像鲁迅笔下描绘的那个自以为高贵的赵太爷对阿Q藐视地说:“你也配姓赵?”他这么一开场,接着其他来短期劳动的干部也有接踵发言的:“是呀!你们是来改造的,哪那么多的资产阶级情调?”“山景变化也不是你们的功劳。”一盆盆冷水浇来,我那在烧石灰中烧炼出的成就感和信心,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闹了个里外不是人,目瞪口呆,像撒了气的皮球,被踢到了墙脚。这种情况在豆各庄乡劳动时没有遇到,也许农民的人情味多些,也缺少这种踩着人梯向上爬的素质。他们是底层,是泥巴。

  二、朴实憨厚的山民

  山民朴实、憨厚,由于远离城市,自然经济、自力更生的特点使他们摸索出许多生存技能。我养的猪长了虱子,他们带我去采集‘百步草’,用它熬成水给猪洗澡,还挺管用。‘百步草’伏地而生,一丛丛的,长着宽厚坚挺的扁长绿叶,有毒,误食之,百步致死。教我们用荆条编筐的老汉约60岁开外,穿着长衫,系着腰带,干活时将一边的下衣角别在腰部,头发扎成清朝时代的长长辫子的别在后腰部,看起来真是个老古董,可他编出的荆条筐花样百出。向老农学手艺,我觉得很新鲜,干得也很来劲儿。可一到晚上的班会上那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批评,把劳动中得到的欢乐顿时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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