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所在的北平师范大学已迁至兰州,改称西北师范学院。母亲在市中心“兰园”附近贡元巷11号,租了院子里的一明两暗朝南的三间平房。“兰园”是当时兰州的一个带有小广场和剧场的活动中心。我就进了家附近的志果中学,跳班上高中一年级。我经常去“兰园”看中华旅行剧社演出的话剧,有《日出》、《原野》、《雷雨》、《武则天》等。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朋友。认识了逃难到兰州的著名诗人——沙蕾,沙蕾的一首《哭亡女苏菲》深深感动了我,也许这是使我走上热爱诗歌之路的起点;当然从小母亲教我读唐诗,也为我爱好诗歌奠定了基础,使我至今能不加思索地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了。我欣喜若狂,我走在街上,抚摩着店铺门口悬挂的国旗,轻轻用脸贴它而过,仿佛它就是我受难的祖国,它从此就要振兴起来。当时我在作文中写道:“秋,1945年的秋,遍地漫开秋之花,那金色的是胜利的光芒;那红色的是为捍卫祖国争取正义的勇士们流下的鲜血,它们永远不会褪色,永远存在于这红艳艳的花瓣上……”
自1931年九一八算起,整整抗战了14年,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成长为饱尝国难辛酸的少年。
哪知内战随之而起,打破了我立即返回北平的美梦。
(二)永远的初恋
我在兰州的第二学期,准备转学到西北师院附中,可是我的数学成绩差,就请本校高我两级的男同学张守诚为我补课。
我常看见四五个男生在志果中学的操场上打篮球,他们都是高三的学生。其中身段和运动姿态最优美的是张守诚,真想认识他。有天下课后,我推着自行车到校门口等他,他推车出来了,我说:“我的自行车坏了,你能帮我修一下吗?”他说:“可以,你先骑我的自行车走!”就这样我们相识了。我请他补数学,他答应了。他每天下课后按时到贡元巷11号我家为我补数学,还帮妈妈干家务活,如登高换电灯泡、钉钉子啦,清洗水缸啦!妈妈很喜欢他。他不爱说话,为人随和、诚恳、认真。每天补课,互相坐得很近,我只用一半的心听他讲解数学题,一半的心沉醉在他的气息中。他那北方语系的男中音,浑厚、悦耳,给我一种淳朴、温厚的感觉;他那和自己一样微微上翘的叶型眼眸流露着诚实、坚毅、温和的神情;他端正的鼻梁和红润中厚的嘴唇显示着他的正直、健康和忠厚。我感到了他从外表到内心的完美,我此刻何等幸福。“x+y的平方等于什么?”他提问。“哦!”我没有回答出来,脸红了。守诚告诉了我答案,并说:“你要不认真学,我就不来了。”我忙说:“我一定好好学!”我将胡思乱想赶快轰到一边,认真地听他讲解,他是个严肃的人,我必须认真听课,千万不能让他看不起。
有个星期天我到他家去找他,正好碰见他提着球鞋去修理,我更感到他不是个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其实他的家在当时兰州来说是富有的,他住在叔叔家,他叔叔是位建筑师,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座小洋楼,很漂亮。他的父亲是铁路系统的一位总工程师,经常随铁路建设迁移住处;他的哥哥、姐姐们或在国外或在国内大学教书。我到他家时,他正和几个叔伯弟妹们玩扑克牌,我不会玩,在一旁观战。看到他妹妹亲昵地靠着他,我真羡慕。
他有几次为我补课过夜晚九时,校舍大门已闭,他翻墙入校,因此学校给他记大过一次,但他没有中断到我家来。时光荏苒,期末考试,他依然名列前茅,我则于1946年春转入兰州师院附中上高一下学期。我的理科功课还是跟不上,在师院附中呆不下去了,又不好意思回志果中学,于是托姨母在西安帮我找学校,母亲也同意,我准备离开兰州了。
临别时守诚对我说:“下学期我高中毕业了,就去上海读书,你能等我吗?”“爱情”摊牌了,这正是我所盼望的。我说:“当然。”他给了我一张4寸的旧照片,他奶奶坐着,他爸爸立在奶奶身旁,5岁的他依在奶奶的膝前。照片背后工整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萍:(我学名已改钟海萍)这是五岁时,祖母、父亲带我在哈尔滨家里照的,当时祖母曾经说过:‘能看见小迟(守诚小名)成家立业,我就放心了。’这是祖母喜欢我的表现,然而已逝去十四年了,这正象征着‘年与时驰,意与日去’也正勉励着时代中的青年儿女要发奋图强,自力更生,所以为了二百年受压迫的祖国,为了她老人家对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和您的将来,有三点是我必须实现的,同时也希望您也如此。‘奋力于学业的进长’‘注意道德的培养’‘锻炼强健的体魄’只要有恒心很容易办到,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你。守诚1946.4.3。”多么诚挚的爱情,多么正直的品德,然而萍于1950年在所谓的“革命英雄”的诱惑下,背离了他深沉的感情,也造成终生的遗憾与痛苦,但宽厚的他没有恨我。守诚离开兰州后,去了上海考入商船学校学航海,我们频频书信来往。
1957年我被划成右派后,他也没有歧视我,他每次来北京出差,就来看我,关心我的进步和家庭幸福。当我改正后,他对我作出的工作成绩,总是予以鼓励。
1983年我写的京剧剧本《雪映古城》公演后,我向他报了喜讯,他回复了我一首长诗:
回首三十七年前,初恋热血涌心间。兰州送别终身憾,四载飞鸿字字甜。
刻苦攻读淞沪滩,志向钟海搭蓬帆。千金追逐无意染,一心怀念贡元欢。
风雷战鼓换人间,更悉知音红若仙,自醒落后猛追赶,参军宣誓党旗前。
金陵五月春风暖,喜接来函句句酸。组织关心石沉海,儿女情长莫强难。
一声令下攻台湾,上舰昼夜练兵繁。年年立功接海报,只怨喜报无处传。
海上健儿登体坛,进京受阅北海边。念念不忘旧时恋,见了静妹更为难。
六岁重逢虽恨晚,同志情长无邪念。不是手足胜手足,岁岁进京愿相见。
革命路途难平坦,等闲白了少年头。现实并非如梦幻,《雪映古城》喜上演。
1991年,我主创的电视剧《曹雪芹》在全国播出后,曾寄给他两份剪报,他回信曰:〖江静:你好!向你们取得新的成就祝贺!这个剧本我想在海外也会有相当的价值,研究红学的人很多,一定也会对研究曹雪芹有兴趣……向你祝贺成就的同时,也祝贺你六十大寿,祝你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晚年!守诚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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