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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当我走到外屋,脸堆笑容时,我想我的眼神、我的表情,一定会是惊魂失魄的样子。但当时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我的感觉。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插上电源,然后才平静下来。

  没有任何人知悉,我方才在黑暗中的挣扎与恐惧。那室外方一瞬,黑处几千年的感觉,就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我不会再做作茧自缚的傻事了。像过人行道盯着飞奔的汽车一样,我小心翼翼,使重庆那幕无人知晓、而且说出来人家也不信的、在黑暗中绝望的遭遇重演。

  但是,又给我碰上了一回。

  那是在石狮。在一家宾馆,一同出差的四五位弟兄姐妹,他们与我一同从一楼乘电梯上五楼,我手里拎着一个包,站在靠里的位置。在电梯中,大家仍在说笑。五楼到了,靠门的弟兄们笑着走了出去,当大家都出去了,我低头提包,刚要抬腿,电梯门却关闭了,这是常有的事。顶多把我再送下去,或送上去也就罢了,我听到门外已响起“小姐,请开××号房间”和他们的说笑声。然而,就在这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间,忽然一片漆黑,电停了,电梯门打不开了,电钮也按不灵了,剩下我一个人困在里面。该死,还是日本电梯,我企图用手把电梯门扒开,但弄不动,不锈钢的门,合得死死的。我高喊:“电梯关人了!”可是,任怎么喊,外面听不见。而奇怪的是,外面几个人的笑声、歌声,小姐为旅客的开门声,以及过后一会两位小姐在电梯门对面的值班台上的说话声,我听得清清楚楚。活像电影《人鬼情未了》中,那鬼魂的处境,他看得见自己心上人的形象,听得见他心上人的声音,但他心上人却看不到、听不见他的动作、形象与所说的话音。

  已经发生过重庆宾馆的黑暗插曲,这回并不怨我。可是,怨谁已经不重要了,我又陷入了黑暗与无奈中,同样的,一阵莫名的恐惧照样袭来。摸门、摸按钮都没用了。找到了门,甚至找到了门缝,掰不开,找到了电钮,然而断电了,按多少次也没用。还什么进口电梯,并得严严实实,我不知会不会有氧气进入。要是只有一部电梯就好了,因为客人上下时,必然会发现电梯坏了,总会马上叫人修理。可是,这儿有好几部电梯,我仍清清楚楚地听到隔壁电梯轰轰的升降声。指望外面人发现这部电梯出了毛病,不知何年何月。见鬼的是刚才好几个人,说笑间已头也不回的进了各自房间,没有人注意还留下一个人。

  这是否就是地辰后被活活掩埋的恐怖情景。天哪!

  蓦地,灯亮了,随即电梯门开了。不知怎么黑的,也不晓得怎么亮的。我只知自己拎着包,道貌岸然地缓步走出,小姐冲我微笑,忙找钥匙为我开房门。我知道,这就是刚才我关在电梯内,若无其事地聊天的她们。我无法怪她们,但我又无法不怪她们,她们似乎刚才见死不救。

  进了房间,我一想,不对,立刻出来,我说:“小姐,刚才我被关在那部电梯里,你们查查,别再关了另外的客人。”小姐淡然一笑:“是吗?”天哪!是吗?但愿我是这部电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个被关的人。

  我至今仍不时地想到,当年看过《她在黑夜中》后,对那位女影星高超演技的钦佩,同时,也对剧中人,以及剧中人所代表的一群生活在黑暗中又向往光明的人的同情与怜悯。她所以令人同情甚至惹人怜爱,因为她有着一颗憧憬光明,向往另外一种正常人的政党生活的心。是生活逼迫她成为风尘女子,并不是她自甘堕落。这种良知未泯、亟待援手的弱者,也许会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在迈出苦海的一刹那,又遇薄情之人,宝沉水底,玉殒香消;也许会像《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青楼女子,遇上好人,终于如愿以偿;也许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的娜斯塔雷不忍心连累善良的梅斯金公爵,而跟随粗鄙的罗果金,在风雪之中夺门而去;也许会像《魂断蓝桥》的女主人公,自惭形秽,而作了车轮下的冤魂。

  我曾听说,在电影散场时,有人听到几个小青年的对话:“她真傻,不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唉,怎么说呢?”

  不甘屈辱与自甘下贱,在某一时空上的一致,并不等于是同样的人品。

  人毕竟要走向光明。

  唐山地震中,在黑暗中并不绝望的大娘,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在黑暗中,在九死一生中,唯有存活下去的期待,才是摆脱苦难与死亡的唯一的出路。

  希望那是光明,这光明不独在夜去昼来的轮换之中,在阴晴无定的大千世界里,光明就在心中。

  写于1995年9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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