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的是《唐诗三百首》。我哥哥跟姊姊们还念《千家诗》跟别的诗集,我就广念了——我的保定话又出来了!——应该说光念了《唐诗三百首》。可是有的别的诗我虽然没念也背得出来了。怎么回事儿呐?因为我们在家里念诗也像白天在书房里似的大伙儿同时念,你念你的,我念我的。有时候儿我停下来就听见他们念的东西。我顶记得他们念的《圆圆曲》,我连字都没看见就背熟了。还有白居易的《长恨歌》虽然是唐诗里头的,可是他们比我先念。赶我起头儿念到《长恨歌》的时候儿都已经听得半熟了。
有一样儿事情始终还没提的,就是念了那么些书,练了那么些时候儿的字,怎么不学作文儿?照老规矩啊,总是很迟才起头儿作文儿呐。因为作文儿就得作文章,不比现在小学里可以说什么就写什么。不是第一天认字叫“开蒙”吗?那么第一天写文章叫“开笔”。开笔是一件大事,因为我记得我哥哥开笔的时候儿大家都叫了好几天的“成官儿开笔啦!成官儿开笔啦!”比说开蒙还说的热闹。我在北边还没到开笔的岁数儿,后来回到常州起头儿念古文的时候儿才开笔的。我想从前开笔开的那么迟,不但因为写东西都得写文言,并且四书五经除了《孟子》跟《左传》也不像后来人写的文章,所以总是等到念到古文时候儿才开笔,那就总是已经到了十几岁了。
可是我们还没开笔,倒已经起头儿做诗玩儿了。真是还没会爬先学跑了。我哥哥姊姊他们倒是真能做诗。我光是跟着玩儿玩儿就是了。我们多半儿都做古诗,还不会做律诗,因为古诗只要押韵的字平仄对了就行了,律诗还得差不多每个字都得有一定的平仄,又只许押平声的韵,那就难多了。好在我们念书都用南边音,对平仄的分别比北边人容易分得清楚一点儿。做诗自然不光是讲声韵,也得有所谓“诗意”。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正是菊花儿开的很盛的时候儿,大家拿菊花儿的题目来做诗。
我开头儿第一句就写:“满堂菊花香,”再写怎么写不下去了?大姊说:“你头一句就把话都说完了嚜!你得慢慢儿的说呀!”后来我就改成了:“有人来看花,花开阵阵香,……”底下我不大记得了,可是当中有一句:“风动一开张”是他们给我改的,不像是我会写的句子。那时候儿不但我夹得里头跟他们做诗玩儿,连我们的丫头灵儿也跟着学做诗。我们每个人的本子上都写了一个小传。因为传记的体裁常常儿有公某某地方的人的字样,所以不管灵儿是个女孩子,也写着:“曹玉灵公,直隶保定人也。”这么样儿闹着玩儿,也不觉着晚上还在那儿上学似的。
我说的一天念书的事情小时候儿那几年大半儿都是那样儿,不过有时候儿也有点儿改动。比方写大字起头儿是吃了饭回到书房里写,后来也许为了白天功课太多了,改成晚上在家里写了。我们初学写字写描红,描红就是先有红字已经印好了在纸上的,我们再拿墨笔在上描。上头讲的我们念“圣上爱,一夫之”什么的,就是描红上的文儿,因为我们写字的时候儿,嘴里横是没别的事儿干,就那么拉起腔儿来念着好玩儿。对了,现在想起来为什么我那么瞎念骑马句子先生也不骂了,因为我写描红是在上书房跟先生以前,赶上了书房就升了一级会写印本了。写印本就是把要学的大字上头蒙一层写字的纸,底下的字还有一点儿看得见,可没有描红的红字看的那么真。
在上头写完了字,把纸一揭起来刚写的字跟本来的字就分成两张了。升到顶高的一级么,就是临帖。临帖就是拿一本儿法帖——柳宗元的《玄秘塔》呀,颜真卿的《家庙碑》啊,什么的——放在旁边儿,自己的跟前儿只有一张白纸,平常都用有方格儿的纸,看着法帖临空的在纸上写,所以叫做“临帖”。不过我学临帖还是回到常州以后的事情,在北边时候儿只学到写印本。我吃完了饭在书房写什么字当印本我忘了。后来改了晚上在家里写字是用杜牧的一首赤壁诗。我一头儿写一头儿打起腔来背,背到完的时候儿又加了“己亥”(用常州音“己”字念的很高,“亥”字念的很低)。为什么好好儿一首诗接着又加上两个字呐?因为一首七绝是二十八个字,可是我们的印本有六行,一行五个大字。那么五六三十,还多出两个字的地方,所以他们就顺便把“己亥”两个字填上去了。我特为提这件事儿因为把甲子一记下来就知道那是西历1899的事情了。赶第二年就是庚子,全国出了大变乱,家里也出了变故,第二年我们就整个儿离开北边回常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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