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我也不知道。比方说吧,殷勤地向我告个别。甚至不难想象,死乞白赖地拒绝接受否定的答复。随便什么小迹象,只要表示一下你没有因为一个万分痛苦的决定而憎恨我、轻视我。我告诉过你,写那封信的时候,泪水使我两眼迷糊。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写过殷勤地向你告别的信,”他没精打采地说。“你难道想象不出那种情况吗?我也写过拒绝接受否定答复的信。我撕掉了好多封信。没有一个合式的答复方法。我不乐意央告一个女人改变主意,我也不认为央告有什么用。不论怎么说,我对这件事实在做不好。”
“我知道,你确实觉得把自己的情绪写出来很难下笔,是不是呢?”听到他撕掉了好多封信,帕米拉胸中涌起了快乐的情绪。她用有力的音调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你那个结婚的提议!你唠唠叨叨一再谈到钱的那种方式——”
“钱是很重要的。男人应该让女人知道,她接受的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谈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帕米拉?”
“真该死,维克多,我得把话明说出来啦!你那封信来得不能再不凑巧了。自从回了你那封信以后,我一直感到痛苦。当斯鲁特说你在这儿时,我一生中从来没感到过那么吃惊了。我以为我会痛苦得死去。现在瞧见你,简直叫人高兴得难以相信。这是十足的磨难。”帕米拉站起身,走到依旧坐在椅子上的帕格面前,朝着他伸出了两只胳膊,她的胳膊在初升起的月亮光下显得朦胧、洁白。“我在莫斯科对你说过,我在德黑兰也对你说过,我现在再对你说最后一次,我爱的是你,不是邓肯。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说呗。说呀,维克多·亨利,明说出来吧!你要我还是不要我?”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温和地说:“哎,帕米拉,我慢慢再告诉你。我要考虑一下。”
这是一个如此意想不到的、令人泄气的答复,以致有一刹那帕姆疑心他是在戏弄她。她扑向他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摇撼起他来。
“你是在摇撼拉什莫尔山。”他说。
“我要把它摇坍下!这个该死的迂腐呆板的美国佬纪念碑!”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两手,站起身,把她搂到怀里,和她长时间热烈地接吻。接着,他握住她,身子稍微退后一点儿,热切地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好,帕米拉。六星期以前你拒绝了我。出了什么变化呢?”
“罗达走啦。这是我那时候没法相信的。现在,我知道她的确走了。你又和我一块儿呆在这儿,不是给整个该死的行星分隔开来。自从写了那封信给你以后,我一直很伤心,现在我又快活了。我不得不对不起邓肯,就是这样。可这是我的终身大事。”
“这真叫我吃惊。老罗达说,你所需要的就是好好追求一下。”
“她这么说吗?聪明的女人,但是你从来就没追求过我,你也决不会追求。我是这样一个大胆孟浪的娘儿们,这倒是一件好事,你说是吗?”
他坐到了露台的栏杆上,把她拉到了身边。“你听我说,帕米拉。太平洋那边的战争可能会拖上一个长时期。日本人还在那儿逞凶肆虐。万一发生了一场海战,我很可能会参加,也可能结果会遭到什么意外。”
“是这样吗?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说我应该谨慎一点儿,不要跟邓肯一刀两断吗?是不是什么像这样的话?”
“我说的是,你现在不必作出决定。我爱你,上帝知道我需要你,不过记住你在德黑兰所说的话。”
“我在德黑兰说什么来着?”
“你说咱们这些很难得的会面,勾起了一种风流旖旎的幻想,是战争时期的一件没有实质的事情,等等——”
“我情愿拿我的余生来打赌,那全是撒谎。我马上就得告诉邓肯,亲爱的。现在,没有其他的可能了。他也不会感到惊讶,情感上受到损害,那是肯定的,真该死,我对这也真害怕,可是——哟,基督啊,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啦。”其他那几个人的声音在屋子里不很清晰地响了起来。“他们并没谈上多一会儿,是吗?咱们也没安排好什么,什么也没安排好!帕格,我快活得晕头转向啦。明儿八点钟打电话到航空部来找我,亲爱的好人儿。现在,瞧在上帝份上,再亲我一下。”
他们再次接吻。“真有可能吗?”帕格嘟哝着这句话,一面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她的脸。“我真有可能再快活吗?”
他跟利-马洛里一起乘车回伦敦。汽车疾驶过月光照耀的大路开往市区,然后转弯抹角,经过灯火管制的街道,去到帕格的住处。一路上,这位空军中将一句话也没说。跟艾森豪威尔的会谈显然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过就帕格来说,互不交谈倒是好事,因为他可以细细去体会自己心头洋溢的令人惊愕的快乐情绪。
汽车停下时,利-马洛里嗄声而突兀地说:“你说的有关俄国人的荣誉感的话,叫我很感兴趣,少将。你认为我们英国人也有荣誉感吗?”
他嗓音里流露出的情绪,他的不很自然的神色,迫使帕格很快镇定下来。
“中将,不论我们美国人有什么,我们都是打你们这儿学来的。”
利-马洛里和他握了握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会见你我挺高兴。”
对欧洲大陆大举进攻的前夕。晚上十点钟。
一架孤零零的哈利法克斯式轰炸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低低飞行,杰德堡行动组“莫里斯”出动了。这些杰德是这个庞大的进攻机器中的一只小嵌齿。他们的任务是和法国抵抗运动取得联络,向游击队员提供武器和军需,并且使他们跟盟军的进攻计划协调一致。这些三人行动组从大举进攻的那天开始,就陆续空降到法国境内,他们立下了一些功劳,蒙受了一些损失。没有他们,这场战争无疑也会打赢,但是详尽周密的霸王行动计划中也安排有这一个细节。
话说这晚,莱斯里·斯鲁特——一个获得罗兹奖学金的学者,以前的外交官,一辈子看不起自己的胆怯的人——发觉自己跟他的报务员,约克郡的一个脸盘儿像婴孩的空军士兵和一个法国牙医生,他跟抵抗运动的联络员,一起蜷缩在那架嗡嗡作响的哈利法克斯式轰炸机上。在飞机轰鸣着掠过月光粼粼的海水上空、驶向布列塔尼半岛时,莱斯里。斯鲁特正在估量自己是否有可能活很久。一个罗兹奖学金的学者在运动方面必须十分出色;他一向总把身体保持得很强健。他的头脑很敏捷。他已经多少掌握了游击战的技巧:跳跃,使用小刀和绳子,悄悄地行动,悄悄地杀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是直到最后,直到他发觉自己行动起来的这一刻,一切似乎全是拼命在演戏、是模拟的好莱坞式的战斗场面。现在,真正的事情临到头上来了。不论在内心里嘀嘀咕咕的畏惧是什么情形,外表的感觉却是轻松;等待至少是过去了。那十二万五千名登船的部队,大概也都有同样的感觉。在大举进攻的那天,没几个人欢呼。荣誉在于使我们的头脑专注在机动车、爆炸物和大火这片震动性的大旋涡上,并且做我们奉命去做的工作,除非我们给击毙或是给炸死。
莱斯里·斯鲁特做了指派给他的工作。时间到来了,他跳下去。降落伞张开时的震动是剧烈的。几秒钟后(似乎是如此),着陆使他再一次受到强烈的震动。该死的皇家空军又空投得太低啦,好歹总算着陆了!
他还在解下降落伞时,强有力的胳膊已经抱住了他。络腮胡子擦过了他的脸。只听见一阵急促不清的道地法国话,还闻到呼哧呼哧的喘息中传来的一股酒和大蒜气味。牙医生从夜色中走了出来。那个年轻的约克郡人给围在一丛满脸激动、欢欣鼓舞的法国武装人员当中。
我完成了这项任务,莱斯里·斯鲁特心想,我要活下去;上帝在上,我一定会活下去。这种汹涌澎湃的自信心是他以前从来没感到过的。那个牙医生在发号施令。斯鲁特执行了他的第一道欢乐的命令,也就是喝下一只石杯里的葡萄酒。接下去,他们在璀粲的月光下着手把空投在那片宁静、芳香的草场上的供应品木箱收集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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