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帕格·亨利在一九四四年暮春到橡树岭去的时候,曼哈顿计划像个庞大的战时半身塑像,像历代的手工制成品那样赫然呈现出来。整个计划浪费到了疯狂的地步。只有对一种决定性新武器的迫切需要,才能说明这个计划是正当的。到一九四四年,担心德国人或日本人会在这类炸弹方面走到美国前面的恐惧心理正在消失;新的目标是缩短战争。所以军方根据三种不同的理论,建立起三种不同的制造炸弹材料的庞大工业综合企业。哥伦比亚河上的汉福工厂正尽力在生产钚。这是一个没多大把握的冒险事业,不过跟橡树岭的这两个巨型设施一比,它却是一种光辉灿烂的希望,这两个设施想要通过两种不同的方法把铀-235分裂开来,而这两种方法都一再失败,仍然处在劈啪作响的试验阶段。
就连在最高级的官员中,也没几个人知道可能将要面临一场多大的失败。彼得斯上校知道。罗伯特·奥本海默博士,这项炸弹计划的科学灵魂,知道。莱斯利·格罗夫斯准将,主持这项事业的那个果断、冷静的陆军将领,也知道。但是谁也不知道对它该怎么办。奥本海默博士有一个新想法,所以彼得斯上校正到橡树岭去跟奥本海默和一个高级小组委员会一起开会。
同这场危机相比,亨利上校对德雷塞连接器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彼得斯为了免得冒风险,跟白宫发生纠纷,于是邀帕格一块儿前去,因为帕格的保密材料接触许可证是毫无欠缺之处的。奥本海默的想法牵涉到把海军也邀请进来,而陆军和海军的关系却具有爆炸性。这时刻做出一种合作的姿态是有其意义的。
彼得斯一点儿也不知道海军的热扩散方法。格罗夫斯将军的第一条规则是:“分隔开来”——在制造炸弹的各个部门之间筑起互不交通的壁垒,这样一条轨道上的人就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着的事。格罗夫斯在一九四二年调查过热扩散问题,得出结论认为,海军是在浪费时间。这时候,奥本海默写了一封信给格罗夫斯,建议赶紧再次研究一下海军方面所获得的成果。
帕格·亨利一生都在穿过军事检查站,但是橡树岭的路障却是一件新鲜玩意儿。大门口的卫兵正在一阵沸腾的喧闹声中检查一群新工人,把他们像数金币那样一个个放进去,乘上在大门里面等候着的公共汽车。帕格带来的代用连接器由神色严厉的宪兵仔细察看一番,并且放到荧光检查器前去检验。他本人也经历了搜身和一些严格的盘问,然后佩戴上许多不同的标志和一个辐射测量器,回到彼得斯的军用车上。
“开车吧,”彼得斯对中士司机说,“在高坡上停下。”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平稳地向前疾驰,穿过苍翠蓊密的树林,红蕾花和山茱萸四处盛开着。
“鲍勃·麦克德莫特在城堡那儿等候。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彼得斯说,“我这就把你交给他招待。”
“他是什么人?城堡是什么地方?”
“他得把你的要求呈报上去。他是总工程师。城堡就是这儿的办公大楼。”
穿过荒凉树林的行驶继续了好几英里。彼得斯上校像在火车上以及从诺克斯维尔驱车前来时那样,一路处理着公文。自从离开华盛顿以后,这两个人几乎没交谈过。帕格带有自己的一束公文,而且他一向也喜欢保持缄默。那是一个暖和的早晨,从敞开的车窗外传来的林木气息十分怡人。汽车穿过密密匝匝的山茱萸,顺着一条蜿蜒的道路盘旋而上。司机转过一处拐弯地方,驶到路边停下。
“全能的上帝啊!”帕格吁了一口气说。
“K-25。”彼得斯说。
一道开阔的长峡谷在脚下延展开;环绕着一座未完成的建筑物,呈现出一片混乱、泥泞的兴工景象;那座建筑物看去就像是把美国所有的飞机库全放到一起,摆成了一个U字形。它是帕格从未见过的最最巍峨的建筑物。环绕着这个建筑物,平顶的棚屋、大量的拖车、一排排兵营以及许许多多房舍延伸上好几英里,直到视线之外。从这么远的距离看去,总的外表是陆军基地、科学幻想小说的幻境以及淘金城三者的怪诞不经的大混合,一切全在一片大海般的红色泥土之中。一种令人悚惧的未来之感从这片景象中传来,就像炸弹的冲击波似的。
“水管就是为了那座大工厂,”彼得斯说,“是一项重要的工程吧,唔?技术人员上那里面去全骑自行车。它已经开工,可是我们仍旧不停地在增加单位。在山岭那边,还有一道峡谷,还有另一项设施。不像这个这么大,是根据不同的原则建造的。”
他们驶下山去,穿过轰轰作响的峡谷,经过一些粗糙的棚屋,中间纵横交错着好多条造在泥土上的木板路,经过上百种嘈杂轰响的营造工作,经过那个巍峨的K-25建筑物,直驶到了“城堡”。帕格并没料到会遇见熟识的人,可是在走道里却站着西姆·安德森,身穿军服,正在跟几个单穿衬衫的文职人员谈话。帕格愣了一愣,随意地挥挥手,西姆连忙回了一个军礼。
“你认识那个年轻人吗?”彼得斯问。
“我女儿的男朋友。安德森海军少校。”
“噢,不错。罗达提起过他。”
这是这次旅途中第一次提到罗达。
总工程师那间小办公室的四壁挂满了地图,他的办公桌上则放满了蓝图。麦克德莫特是一个身材矮胖、蓄有口髭的人,暴起的褐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狞恶高兴的神色,仿佛他紧紧抱住自己的理智,把橡树岭看作一个疯狂的大笑话似的。他的烫得很挺的裤子塞进长统橡皮靴里,靴子上满是新沾上的红土。“希望你不在意在烂泥里走路。”他跟帕格握手时说。
“如果走走会使我得到那些连接器的话,那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麦克德莫特细看了看帕格拿给他瞧的代用连接器。“你们干吗不把这玩意儿用在你们的登陆艇上呢?”
“我们不能接受修改必然带来的那种耽延。”
“我们能够吗?”麦克德莫特问彼得斯上校。
“这个问题还在其次,”彼得斯回答,“首先是,这玩意儿你能不能用。”
麦克德莫特转脸对着帕格,用大拇指朝一堆满是泥垢的长统靴指指。“请你自己去拿一双穿上,咱们走一趟。”
“你们需要多少时间?”彼得斯问。
“我四点钟把他领回来。”
“那很好。新的栅栏打底特律运来了吗?”
麦克德莫特点点头。狞恶高兴的神色像假面具似的笼罩住了他的脸。“不很满意。”
“我的老天,”彼得斯说,“将军会大失所望的。”
“唔,他们还在试验。”
“我准备好啦。”帕格说。那双长统靴太大,他希望不会在烂泥里脱落下来。
“出发吧。”麦克德莫特说。
在走道里,一个身材短小、戴着眼镜、几乎秃了顶的上校也在跟安德森和那几个文职人员谈话,他脸上有一种和蔼可亲而又十分精明的神色。彼得斯把帕格介绍给了橡树岭的陆军首长尼科尔斯上校。
“海军能把那些登陆艇按时造好吗?”尼科尔斯问帕格,愉快的态度缓和了他这句单刀直入的问话。
“要是你们老抢走我们的部件,那就没法按时造好。”
尼科尔斯问麦克德莫特:“是什么问题?”
“就是地下水管用的德雷塞制的连接器。”
“噢,不错。唔,你尽力而为呗。”
“是打算想想法子。”
“嗨,你好”,帕格对安德森说。那个年轻军官羞怯地咧开嘴笑笑。帕格跟着麦克德莫特走了。
帕格离开时,一个外表虚弱而年轻的汉子抽着烟斗,走进大楼来。西姆·安德森想到要向包括奥本海默博士在内的一次集会讲话,两只膝盖就嗦嗦发抖。在安德森看来,奥本海默大概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了;他的头脑探索自然,就仿佛上帝是他的私人导师,可他对蠢人却很凶狠。西姆的上司艾贝尔森随随便便把西姆打发到像树岭来,为橡树岭的几个主要人员和企业经理讲述一下那个热扩散工厂。到达以后,西姆才知道,奥本海默也将前来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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