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华伦把“企业号”上的无畏式飞机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流亡人员召集在一起。双手叉着腰站在黑板前,他交代了新的命令,干脆地警告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的人员,不许再为了早晨出击时命中不命中的问题争个不休。“这是给大家的又一次出击机会,”他说。“我们要不像好弟兄般合伙儿干才活该倒霉,所以把你们的好斗劲儿去对付日本鬼子吧。”
会议开得一帆风顺。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生客一开始就接受华伦的指挥。飞行员和他们的临时队长很快就规定了谁做谁的僚和各小队在飞行中的位置。他听他们谈着,意识到他们正在组成一个临时凑合的可以运转的中队。华伦忘记了疲劳。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些驾驶员没返航。有件事他甚至比飞行更爱好,那就是任何领导工作。自从在海军学院带过大队以来,他还没担任过指挥官。
消息传来,“约克敦号”扑灭了火,恢复了舰队一般的速度后,又挨到了一次空袭,中了鱼雷,在熊熊燃烧,朝一边倾侧,说不定不得不离弃,但即使这消息他也受得了。最主要的是那第四条航空母舰已被发现,战斗已经打响。华伦迷迷糊糊地像在做梦,对他这匆忙地组成的中队作了最后指示,就跨进一架SBD-2型飞机的座舱,后座上照例是科尼特。一阵晕眩、麻木而愉快的感觉充满了华伦的心灵。他仿佛驾驶着一支只能飞几小时的火箭,神情紧张,浑身是劲,保持着警觉,毫不畏惧,心情愉快。伟大的事件正在他周围发生,但他必须明确而简单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驾驶这架飞机,率领这个中队,找到那条航空母舰,把一颗炸弹投中目标。
华伦起飞时,几乎全忘了自己正在飞向前途未卜的未来;他带着苦笑,心想这有点儿像跟一个女人第二次相好。不需要等待鱼雷轰炸机或战斗机来一起出击。战斗机得留在后边保卫“企业号”和冒着烟的“约克敦号”;鱼雷轰炸机呢,都已经报销了。据说“大黄蜂号”上有个俯冲轰炸机中队将参加一起进攻;但是加拉赫发现“大黄蜂号”上毫无起飞的动静,就决定出发,率领大队西去。这次没干扰的飞行径直朝着太阳,越过万里无云的蓝色海洋。一小时后,日本航空母舰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就在正前方预测到的方位上,周围密集着一圈护航舰只。南方远处,一片耀眼的下午阳光里,其他三条被击毁而在闷烧的航空母舰的躯壳依旧排成一条直线浮在水面,怪模怪样地有的东倒,有的西歪,像丢在斗牛场外被屠杀了的公牛。加拉赫绕着这第四条航空母舰来个大转弯,这样可背着落日的光辉发动进攻。华伦心想,这回燃料很充足,攻击的目标只有一条航空母舰,他大可不必像早上那样胡乱地俯冲袭击,而是尽量按照操练时的规章行事。
海面上闪烁着点点高射炮火,像一片满是萤火虫的草坪。空中一片爆烈的黑烟。零式飞机成群地升空迎击他们。这回情况可不同!航空母舰激起一道又宽又白的弯弯的尾迹,叫人迷惑地朝一侧高速急转弯,舰身斜得好厉害。中队是新凑成的,这会儿显原形啦:俯冲得参差不齐。华伦看到一枚枚炸弹溅起水柱。轮到他自己来俯冲了。只听得科尼特的机枪哒哒哒地连射,棕绿两色的零式飞机陡直上升,再像捉小鸡的老鹰般猛扎下来,吐出一串串红色曳光弹,弹片嗒嗒地打在机翼上,声音怪响的,还有这条航空母舰可恶地弯弯曲曲前进,他想法把这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抛在脑后。他朝下冲了几千英尺,耳朵感到压痛,冒着冷汗,好歹把瞄准镜对准这条军舰;可是这架没有驾驶过的飞机摇晃不定,使这航空母舰常常滑出瞄准镜的视野。他决定投弹了。一转眼就后悔了。他的手顺从他的意志,扳机一投下炸弹,他就知道不会投中。等他感到胃直朝下沉,腰部发痛,抬起机首爬升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母舰前面海上腾起一个白色水柱。可是就在海水溅上翘起的舰首时,后甲板上冒出一大团烈火,像朵惊人的红黄两色的花朵,接着前甲板上也是一声爆炸,烟雾直冒,整个升降机从甲板上飞起,砰地朝后掉在岛状上层建筑上,吐着火焰,碎片四迸。原来别人投中了,谢天谢地。又击伤了一条航空母舰。
华伦穿过一团团黑烟,贴着海面躲避高射炮火,高炮的弹片激荡着冒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他加大油门径直穿过两艘闪着黄色火光的大军舰——他想,是一条战列舰和一条巡洋舰吧
——朝辽阔的海面开足马力猛冲。尽管高射炮火密集如雨,零式飞机活跃非凡,但是等到这些四散的飞机会合在一起由加拉赫统带着组成队形时,说也奇怪,华伦一数竟只少了三架。在他们背后,航空母舰上的滚滚浓烟被舰内窜动的火舌和低垂的落日映照得通红。无线电对讲机中扬扬得意的通话说明肯定中了四颗炸弹,也许五颗哪。这才像是他心目中的战斗:冒了风险,损失了一些飞机,可是阵势没打乱,胜利返航。这实在跟空袭一座岛屿差不了多少。相形之下,早晨那次出击可搞得一团糟,拙劣透了。当然啦,多亏第一次空袭烧毁了大部分日方的空中力量,这第四条母舰才会被这么轻而易举地击毁。只见那些姗姗来迟的“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在红彤彤的夕照中在高空中朝反方向飞去,迟了半个小时,这才使人想起早上那搞糟的玩意儿。
华伦在一大片护航舰中找出“诺思安普敦号”,照例在飞越它时摇晃一下机翼。他在落日余辉中把机轮降在舰上时,觉得浑身上下筋疲力尽。他敷衍了事地作了汇报,眼睛都快张不开来,就跌跌绊绊地走进自己的舱房。他倒在铺上,心想准会马上睡去。哪知尽管累得浑身疼痛,却还是睡不着,只顾呆望着副中队长那整洁的铺位。他们是同舱的伙伴,但说不上是亲密朋友。毯子上搁着半包骆驼牌香烟。舱壁上挂着一张他的女朋友带着笑容的照片,她叫洛伊斯,一位海军世家的姑娘。那个矮个儿、黑头发、面有菜色的弗吉尼亚州弗朗特罗亚尔人,肯·特纳死去了。他永远不能去经营他父亲在赫里福德的农场了;那么会不会他还活着,就在那边某处地方的一个救生筏上呢?华伦拼命闭上眼睛,只见黄色的甲板正朝他迎上前来,飞机砰砰地爆裂,迸出五色缤纷的火焰。
“去他妈的。”他出声地说,就到加拉赫的舱房去,有些不眠的驾驶员在那里讨论明天会出什么事;最要紧的是,怎样分派侦察和攻击的任务。明摆着这整整一夜要全速追击;拂晓出去侦察,日出时分起飞出击。不能给日寇以喘息的机会。没有了空中掩护,他们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就跟“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一般脆弱。这是个歼灭日方舰队的大好战机,因此俯冲轰炸机在明天有的是搜索任务。人们谈着这件事,还谈到摧毁了四艘航空母舰所感到的欢乐。没人见到它们下沉,所以把它们送到海底或许也在第二天的工作范围之内。但是加拉赫认为,驱逐舰会放鱼雷去干这工作的。
飞行员在舱房里出出进进,“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和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前来看望华伦那中队生还的人员。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上军官餐室去吃冷肉,喝咖啡,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开步前去。华伦退出了,回到铺上就睡着了。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想该是第二天早上了吧,因为他感到精神焕发,睡足了;但夜光表面上指着十点四十五分。原来他打了个盹儿,半小时也不到。
这样可不行,他想。他洗了个淋浴,穿上军服和防风外衣,就走上甲板去。一轮明月,星光暗淡。华伦想起,二十四小时前他曾纳闷过,究竟能不能活下去再看到星星。好啊,星星就在上空,他呢,还在这儿。他在凉快的微风中在飞行甲板上踱步,心里展开了长长一系列对前途的展望。这次战役在他生命中划下一道分界线——真是地道的“中途”啊!他曾是个爱恶作剧的捣蛋鬼,但又是个杰出的学员,杰出的工兵,杰出的舱面军官;他还晋升到佩带金翼徽章的地位。他的为人实在是效法他父亲的,只是在有些方面他乐意背离他爹那古板的思想和拘谨的作风。但在过去那二十四小时内,他把这一切全抛在脑后了。
飞行这一行真是了不起,再这样打上几仗,就能使他饱享荣誉,大获成就。在和平时期,海军这一行是处在不利条件下的苦差使,油水不大,路子狭窄。他爸爸浪费了他的一辈子光阴和出色的才能,浪费得真不少啊。在五分钟的作战中,他,华伦,对国家的贡献比维克多·亨利在整个海军生涯中所取得的成就更大。他并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认为他父亲比大多数人都优秀——但华伦为他感到惋惜。这榜样过时了。他的岳父是个更好的榜样。艾克·拉古秋在一个金钱和政治的现实世界中活动。相比之下,海军像一颗在严峻的太空中旋转的怪诞的小行星。它为某种目的服务,但它无非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人手里的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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