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继续了十分钟的臭骂的要点就是这些;副官本人是个冷酷的党卫军上尉,在萨克森豪森干过,被骂得面色煞白,像一个在隔离营里将要挨打的犹太人那样簌簌发抖。司令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打发副官离开的时候,自己也直打哆嗦。副官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刚跑到花园里,就把胃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吐了出来,吐出来的脏东西里还夹着血丝呢。
司令官喝下了半杯白兰地。酒使他平静下来。他下楼吃午饭的时候,肚子里不再感到绞痛了。他吃得挺香,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挺和气,在这个月里他还没这么和气过呢。话得说回来,时间表的其余部分看来还不错嘛。不过,上帝保佑,如果他不坚持要看那份打印好的时间表,那就糟啦!他的老规矩永远错不了——“主人的监视!”
火车停在弯道那一边看不见的地方。三点缺五分,它那尖声哭叫似的汽笛声响起来了。
党卫军国家领袖和他那些高级助手同司令官一起站在一条长长的木板平台上等着。幸好,这一天又是晴天。旁轨附近,多叶的树木的可爱浓阴挡住了下午炎热的阳光。他们全在高级军官食堂里美美吃了一餐;到目前为止,整个检查过程顺利地进行着。希姆莱对那道窝工的坝表示出非常通情达理的态度。集中营的飞速扩大显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农业设施显得真正高兴,那始终是他在奥斯威辛最喜爱的项目,他原来就是干农业这一行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I·G·法本公司在莫诺维茨的还没完工的工厂也得到他的赞赏。司令官急得如坐针毡。如果这件事顺利完成,不出岔子,那么这次视察的积极后果就可能近在眼前。
火车头里冒出来的烟在树顶上出现了。只见列车在开过来。那是一列小规模的运输车,司令官故意这么安排,十节货车,约莫八百个人。卡托维茨的警察局已经把他们抓起来关了几天。那间密室,挤得密密匝匝,顶多只能容纳八百个人光景。希姆莱给司令官的亲笔信写得明明白白:“一次整个过程,从开头到结束。”分两批进行将会拖长时间,使党卫军国家领袖扫兴。现在这样子,也够糟糕的啦!
司令官已经看过好多次这种过程了——“主人的监视”——但是他始终没完全习惯。他是手辣心狠的。他知道那位国家领袖也是手辣心狠的。他听说希姆莱有一回在俄国参观特别行动队处决一大批犹太人。根据别人说,干得真粗糙:吩咐他们给自己挖好万人冢,然后用机关枪把他们扫死,就那么连衣服什么的埋掉。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处理方式要仁慈得多,切实得多,也更德国式。但是,就它本身来说,它还是叫人不愉快的。司令官知道,这件事情使他自己手下的那些军官多么难受。他非常感到好奇,想要看看海因里希·希姆莱会有什么反应。归根结蒂,这样做法也真他妈的够呛。万一德国人打败了,那怎么办?司令官当然从来不会吐露这种顾虑。他的下属只要有一丁点儿暗示,他就把这种念头压制下去。不过这些念头还是时不时使他不安。
火车停住了。犹太人开始下车。沿旁轨站着的党卫军守卫们向后退,免得造成任何吓唬或者威胁的印象。那是一批从大城市来的犹太人,看上去很富裕。他们从装牲口的车厢里笨手笨脚、磕磕绊绊地走下来,被阳光照得眨巴着眼。他们搀扶着老人、瘸子和小孩下车。他们焦急地东张西望,做妈妈的把孩子搂得紧紧的。但是他们没显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专心倾听着三级突击队中队长赫斯勒流利地宣布,他们将在哪里安家,哪种技术是最需要的,等等。这些话真说得叫人不由得不信。赫斯勒和他的助手奥迈尔不断地润饰和改进这一套熟极而流的鬼话。
接着,那些犹太人毫无困难地排着队听凭挑选。不一会儿,有几个被挑出来送到劳动营中去,就迈开脚步穿过一些大树向比克瑙走去。其余的人默不作声地爬上等着的卡车。人走空了的平台上高高堆着他们的行李;尽是漂亮的物件,还有不少是真皮的呢。等清理队来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理好,倒是一笔相当大的外快呢。那些犹太人看来对赫斯勒说的话句句相信,包括将把行李全部送到他们的住所那样的细节。住所!他们的轻信是非常符合人性的。没有一个人肯相信自己已经死在临头,尤其是在六月里这么美丽的一天,阳光灿烂,小鸟在树上啭鸣。有几个犹太人带着害怕的神情向那伙望着这个过程的党卫军军官瞟了几眼,但是在司令官看来,他们好像谁也没认出那个伟大的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也许他们太专心了。
装满人的卡车没马上开动,让那帮来检查的党卫军军官坐汽车先赶去匆匆看一看那个密室所在。司令官引以为荣的是它的外貌一点也不露破绽。路旁有一个大木牌,牌上写着:消毒灭菌。人们看到的只是一所庄稼人住的草顶大木房,坐落在一个苹果园里——波兰农村里有几千所同它差不多的木房呢。木房门上有一个整齐的箭形木牌,上面写明:消毒灭菌由此进。几米外有几所供脱衣服用的小木房,是用斫下来不久的木材新盖起来的,模样一点也不可怕。那帮来检查的党卫军军官走进有妇女和儿童标记的小木房。墙上有一个个编有号码的衣钩,下面是顺着墙排着的长凳,那是给犹太人挂衣服和折叠衣服用的。墙上有一块写着几种文字的牌子:
记住衣钩号码,以便消毒灭菌后找到你自己的物件!
衣服折叠得要整齐!
不得乱堆乱放!
不准闲谈!
炎热的阳光使木房里那些斫下来不久的木材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它同从开着的门外飘进来的苹果花香味混在一起。希姆莱没发表什么意见。他迅速地点点头,动作短促而剧烈,表明他已经看够了:去看下面的吧!
党卫军军官们穿过苹果园,走进那所大木房。这里,有四个墙上刷着白粉的空洞洞的大房间,那些非常厚的木房门和一扇上面挂着通往浴室大指示牌的后门,看上去有点古怪。一个穿白大褂的党卫军人员站在走廊里一张堆着毛巾和肥皂的桌子旁。这里有一股强烈的消毒药味。房门都开着,用钩子钩住。司令官解掉一个钩子,把门关上,让希姆莱看,沉甸甸的铁杆一拧紧,门就关得密不通风。他默不作声地指指墙上投进毒气的那些小通气孔。党卫军国家领袖点点头。他用手指指,算是询问那个关于浴室的指示牌是怎么回事。“通到外面,”司令官说,“处理。”
短促而剧烈地点点头。
那些卡车咕辘辘开来了。那伙检查的人离开密室,聚集在几棵苹果树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看操作。
同往常一样,头一辆卡车里是十来个特别分队人员,这是一批被利用来参与操作过程的犹太囚犯。这一小队人员会讲几种语言。他们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去帮助他们的犹太同胞从别的卡车上下来。他们体面地穿着便服;在这温暖的天气里,他们穿着上好的衬衫、长裤和皮鞋。这些特别分队人员没穿条子衣服,当然也没穿木鞋,只是戴着必需戴的条子的集中营帽子。他们帮助妇女和儿童下车,用意第绪语或者波兰语讲着消毒灭菌的步骤、集中营里的膳宿供应和工作条件。事到如今,这批刚运来的犹太人只有九分钟好活了,所以必须采取措施,以防万一。党卫军守卫人员牵着狗,拿着枪和木棍排成两道警戒线,从卡车前一直排到脱衣服的小木房前。那些犹太人没别的选择,只得由特别分队人员陪同着一直向木房走去。特别分队人员还在谈着伙食、邮政服务和探望的特权。司令官向默不作声的希姆莱解释,那帮家伙一直要陪他们走进密室,一直要把这个人道主义的骗局保持到最后一秒钟。要等到党卫军看守进去把那些毒气也透不过的大门关上的时候,他们才能逃到外面来。
司令官在说明的时候,没把功劳算给赫斯勒和奥迈尔,就是那两个党卫军军官想出了利用特别分队这个确实巧妙的安排。归根结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受到责怪!但是这一套办法正是这两个军官设想出来的。他们训练了一批批特别分队。他们定期地用煤气杀死一批,然后再训练一批。特别分队是从隔离营里新来的人中间找来的。那些软弱的人、容易吓慌的人和容易被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残酷情况吓破胆的没出息的人,就是他们要物色的。赫斯勒和奥迈尔把他们挑出来,让他们单独住在一所特殊的营房里,用直截了当的措辞同他们谈明这个任务。他们能够按照吩咐的去做,就活命;否则当场枪决。他们可以选择。许多人虽然吓坏了,却情愿挨子弹,脖子上挨一颗子弹。尽管这样,特别分队人员还是有的是。他们的需要一直得到满足。但是即使后来还是有一些人受不了这个活儿;想法提醒新来的人,甚至同他们一起脱去衣服自杀。党卫军密切提防着这种人,经常能逮住他们。为了儆戒别人,他们受到严厉惩罚;他们被活活烧死。真是明智的手段。
司令官看着这帮可怜虫催促妇女和儿童去送命,跟往常一样想不通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能对一切天赋的感情这么毫无反应呢,尤其是对宗教信仰跟他们相同的人?犹太人真是个谜,就是这么回事。他偷偷地向海因里希·希姆莱瞟了一眼,差一点吓得没命。希姆莱呆滞的眼光紧盯着他在看哪。司令官打了个冷战,认识到这可能是整个检查的决定性时刻,只有这才是真正的关键。国家领袖来亲眼看看——“主人的监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司令官是不是胜任这个职位。如果他现在退退缩缩,流露出一丁点儿神经质或者内疚的神情,那他就会断送自己的前程,说不定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如果他不能符合要求,而他却知道其中那些事情,那他们还能容许他活多久呢?他看到过党卫军人员——也有职位很高的——挨到一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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