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曼的意思越是说得清楚,维尔纳·贝克越是感到不喜欢。他听够了熟悉内幕的人悄悄透露的关于东方犹太人集中营的消息。排犹主义者在外交部里多的是,全是里宾特洛甫一手培养出来的。其中最坏的是一个副部长,不恰当地名叫马丁·路德,是一个绝密的叫德意志的小组的头子,那是处理犹太人的事情的。有一次在柏林的宴会上,贝克同这个粗俗的醉汉谈过话。路德不知喝了多少,带着幸灾乐祸的微笑,眨眨眼,用手捂着嘴自动透露,犹太人在东方的集中营里终于在“屁股狠狠地挨打”,就像元首预言的那样。在较高级的德国人中间,这个题目是避而不谈的。维尔纳·贝克从来没向任何人打听过这种事的细节,而且设法避免去想这整个不幸的事。他在部队里的那个弟弟近来也绝口不提这种事情了。
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圆肩膀,长着一张瘦削的长脸、狐狸似的尖鼻子、高高的秃脑门,动作敏捷,穿着一身使他这个坐办公室的人脸色益发苍白的黑军服,正在劝他自动跳进这个泥塘,深深地陷在里面。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外交人员和历史学博士,有一件事情贝克再怎么也忘不了:一切战争都要结束,而战后的清算可能会给人惹麻烦的。他对自己在征集意大利劳工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心里有点感到不安。他大批否决过反映情况艰苦的申诉书,这使他烦恼。战争是战争,命令是命令,但是这样对付犹太人实在太不像话了。
他打算把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直截了当地说:“让我指出一个事实。在征集劳工的时候,我不得不在保证书上明确地写明目的地、工资和劳动条件。”
“那当然啦,不过那些是意大利人。这些可是犹太人。”
说话的声调使贝克感到狼狈,因为艾克曼仿佛在说:“这些可是马。”
“罗马的官员仍然拿他们当意大利公民看待。他们将问我那一百十八名犹太人在哪里重新安家,他们将在那里干什么,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我将不得不写一份外交部的正式复文摆在案卷里。”
“好极了!”艾克曼耸耸肩膀,微笑起来,丝毫没有被打动的样子。“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嘛。那一套屁话算得了什么?”
贝克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他设法按捺住了性子。他已经对纳粹分子的粗俗感到习惯了,而且不得不容忍。“外交部门可不是这么工作的,你知道。我们在劳工问题上是非常讲究实际的。我们的说话都是有根有据的。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得到这么顺利的结果”
两个人瞪着眼互相看着。艾克曼中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稍微显得僵硬起来,一双小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呆呆的神情。“要是你喜欢的话,”他用低沉的讽刺声调说,声音是从空洞洞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我倒乐意确切地告诉你,按照元首亲自下的命令,那些犹太人将到哪里去,他们将受到怎么安排。然后,你自己决定编一个什么故事去写给意大利人吧。”那个人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在他闪闪发亮的眼镜后面,看上去好像有两个黑窟窿张开着,而在那两个窟窿里,维尔纳·贝克博士看到了恐怖,看到了尸体堆成山的幻景。他们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但是这沉默的片刻使那个政治秘书明白那些被放逐的犹太人的下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局面,真叫人沮丧。他脊背上感到一阵阵冷颤,只好抓救命稻草了。“一定要让大使知道。”
“啊,我懂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张铁青的长脸上神色缓和了。艾克曼用富于幽默感的亲切声调说:“他就是那种给我们添麻烦的、落后的老混蛋,对不对?哦,外交部长会亲自跟他讲明情况的。这会治得他乖乖闭上嘴,我向你保证,他会老实得屁也不敢放。他不敢对里宾特洛甫说‘呸’。”艾克曼高兴地叹了一口气,摇摇食指。“我告诉你,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妥,就可以指望大大地高升。老兄,你办公室里有点白兰地吗?我今天早晨坐汽车赶了两百公里,还没吃上早饭哩。”
维尔纳端来了一瓶酒、两个酒杯,他一边倒酒,一边迅速地思忖。他甚至不应该流露出同意的样子;要不然,万一他交不出人来,就会大难临头。关于犹太人的问题,意大利人是不肯让步的;这一点他拿得稳。他们可能把犹太人围在集中营里,虐待他们,等等;但是把他们交出来,放逐出去——那可办不到。他们碰碰杯,喝着酒,他说:“嗯,我试一试。不过成不成得看意大利人怎么说。我没办法。谁也没办法,除非咱们占领意大利。”
“是这样吗?你没办法。”艾克曼粗暴地,像对待一个侍者似的把空酒杯递过去。贝克又在杯子里倒满酒。中校又干了一杯,双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我现在要求你,”他说,“解释一下杰斯特罗的情况。”
“杰斯特罗的情况?”贝克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锡耶纳,贝克博士,扣住了一个无国籍的犹太人,名叫埃伦·杰斯特罗,六十五岁,是一个从美国来的著名作家,带着一个侄女和她的小孩子。你去看过他们。你写过信给他们。你打过电话给他们。是不是?”
在处理有关杰斯特罗的问题时,贝克当然一再运用过他同德国秘密警察的关系。他知道那一定是艾克曼的消息来源。他一向是抛头露面、公开活动的,这没什么可害怕的。中校突然改变态度显示出对细节的惊人的记忆力,无非是用这个办法来使他大吃一惊罢了。艾克曼眼下坐得笔挺,皱起了脸皮,流露出怀疑的神情,简直就是恶毒成性的秘密警察官员的活标本。
贝克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解释他打算要埃伦·杰斯特罗干什么。
艾克曼从一盒烟里摇出一支烟卷,叼在嘴上,说:“不过贝克博士,这一切真叫人摸不透。你谈到诗人埃兹拉·庞德和他给罗马电台作短波广播 。这是个好材料,好得很。宣传部录音和运用这些广播。可是诗人埃兹拉·庞德是个难得的人,是个非常有学问的美国排犹主义者。他揍犹太银行家和罗斯福的屁股,比我们自己的短波广播更厉害。你怎么能拿这个叫杰斯特罗的人跟他去比?杰斯特罗是个纯血统的犹太人啊。”
“埃兹拉·庞德的广播对美国听众不起作用。请相信我的话。我了解美国。他一定被那边当作一个卖国贼或是疯子看待。我给杰斯特罗安排的是……”
“我们知道你在美国念过书。我们还知道杰斯特罗是你的老师。”
贝克感到他是在白费口舌——他的设想是党卫军军官的头脑没法理解的——但是他不得不继续磨嘴皮子。他希望的是,他说,“一次或是一系列有远见的和宽恕精神的崇高的广播,把德国人和日本人说成是被剥夺、被误解的富有自豪感的民族,把同盟国说成是霸占着用武力获得的财富不放的大富豪,并且把整个战争说成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事件,应该立即用‘分享霸权’的办法来解决。”这个出色的措辞是杰斯特罗本人创造出来的。由一位声誉卓著的犹太作家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在美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会削弱战争的努力和鼓励人们从事和平运动。说不定其他那些侨居意大利的高级知识分子,像桑塔雅纳和贝伦森,也会效法杰斯特罗。
艾克曼脸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桑塔雅纳这个名字显然对他是完全陌生的。一听到贝伦森,他的眼光尖锐起来了。“贝伦森?那是一个精明的犹太百万富翁。贝伦森有许多保护。哦,好吧。那个杰斯特罗什么时候开始广播?”
“这还没有肯定。”艾克曼用严厉和惊奇的眼光盯着他,又加了一句:“问题在于要说服他,这需要时间。”
中校温和地微笑了。“真的?干吗需要时间?说服一个犹太人还不简单。”
“为了取得效果,做这件事一定要出于他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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