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难看的矮子在头里走,领着他朝一扇在暗处亮着桔黄色灯光的凸窗走去,他看到神父坐在一张点着蜡烛的桌子边。斯鲁特走进屋,马丁神父就站起身,指着身边摆好的饭菜请他上座。“欢迎!陪我一起吃吧。”他揭开一个大汤碗的盖子。“这是红烩牛肚。”
“真可惜,”斯鲁特低头朝那碗热气腾腾、辛辣刺鼻的酱色东西瞧了一眼。他生平吃过一回牛肚,觉得像嚼橡皮,就此把它列为章鱼一类忌吃的讨厌食物。“我吃过了。”
“那好吧,”他们就座时,马丁神父从一个陶土酒壶里斟出红酒来,一边说,“尝尝这个。”
“谢谢你——啊呀!这酒真好极啦。”
“哦?”神父看上去高兴了。“这是我兄弟在维尔茨堡附近老家的葡萄园里自己酿的。”
马丁神父不再说话了,只顾有条不紊、不动声色地把一整只面包都吃光。他把面包掰成一块块,就着牛肚,在盘子里蘸着酱汁吃。他每掰开一块面包,那个手势和红光满面的样子,都流露出对面包色香味的满意。他不断给自己和斯鲁特的杯子里斟酒。一张圆脸,嘴唇厚厚的,神色安详得简直有点傻相了。那个矮胖的管家婆是个长着一嘴浓密汗毛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拖到地板的黑长裙,端来了一块黄色的干酪和一只面包。
“你尝一口干酪吧,”神父说。“包你爱吃。”
“谢谢,谅必配我胃口。”这会儿斯鲁特狼吞虎咽了。干酪、新鲜面包、葡萄酒全都美味可口。
马丁神父满意地出了口气,把大半块干酪吃得精光以后,抹了抹嘴。“咱们这就去吸点新鲜空气吧。”
户外正起风,刮得园子里几棵高高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嘎啦啦响。“你有何贵干?”这声音变得一本正经,焦急不安。“在屋子里我不便说话,哪怕是自己的屋子也罢。”
“就是关于我在电影院里拿到的文件。你看过没有?”
“没有。”
“我得鉴定一下它是不是真的。”
“据说这文件绝对可靠,不需要证明。”
大家不吭声,只有两人踩着砾石路的嚓嚓声。
“雅各布·阿谢尔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是他安排我们在他家见面的吗?”
“他没有安排过。”
“我跟你说说我这一头的经过好吗?”
“好吧”
斯鲁特就把他会见公使和范·怀南格的事讲了一遍,他还把会议纪要内容说了一下。神父听得怪腔怪调地喘着气,嘴里咕噜咕噜的。风呼呼地刮着,刮得树木簌啦啦响,他们在园子里踱来踱去。
“可怕啊。可怕!不过说到可靠性嘛,斯鲁特先生,人家偏偏不肯相信,这种态度好比一堵石墙,你如今不是正拿头去撞吗?”他慢条斯理、又严峻又沉痛地吐着一字一句,一边抓着斯鲁特的胳膊肘,伸出一只粗短的指头对着他的脸搠搠。“偏偏不肯相信!这种态度对我来说可不是新鲜事。人家临终时我碰到过。人家忏悔时我听到过。我听到受骗的丈夫说过,听到有儿子在战场上失踪的父母这样说过,听到上当破产的人这样说过。偏偏不肯相信,这原是人之常情。凡是思想上无法理解一件可怕的事实,或者不肯正视它,那就掉过头去,仿佛只要坚决不相信,就能凭魔法把这事实变得没有似的。你目前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马丁神父,我们的公使是个精明能干、意志坚强的人。如果我能提供铁的事实,他就不会回避。”
“什么铁的事实啊?斯鲁特先生,你们的公使要什么样的证明才肯承认呢?偏偏不肯相信,争论又何济于事?让我去说服德国公使馆某个人同他当面会见吗?你可知道这有多危险?伯尔尼到处都是德国秘密警察布下的罗网。这下可能要了那人的命。而你得到些什么好处呢?你们的公使疑心他看到了伪造的文件。是吗?那他不会干脆怀疑跟他说话的也是个骗子吗?”
“德国公使馆来的人我倒认得出来。你最好还是跟你们那个人说,到目前为止一切冒险都是白费。跟他说美国人说这文件‘内容可疑,来路不明’。”
神父松了他的胳膊,打开花园门,朝外面张望一下。“再见。笔直走到公园那边,在威廉·退尔咖啡馆外面就有个出租汽车站。”
“你不再帮助我了吗?”
“斯鲁特先生,我已经请求过我教区的大主教把我从伯尔尼调走。”神父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千万不能再来找我了。你们美国人的确不了解欧洲。看在上帝份上,别再把阿谢尔父女牵扯进去。”
过了几天,奥古斯特·范·怀南格把头探进斯鲁特的办公室。“嗨,我刚才跟你一位朋友进行了一次热烈的长谈。他想问候你。”
“好呀。是哪一位?”
“雅各布·阿谢尔博士。”
阿谢尔博士戴了一顶黑色的窄边帽,身上一套黑衣服宽松地披在两个塌陷的肩膀上,看样子就像个碰到紧急情况被迫从病床上爬起来的病人。不过他握手的劲倒出人意外地有力。
“好吧,我就让你们这一对相思鸟呆在一起,管保你们有一大堆话要谈呢。”范。怀南格兴高采烈地使了个眼色。
“我只来一会儿工夫,我请求你也参加我们一起谈。”阿谢尔说。
范·怀南格朝他摇摇一个手指,声音单调地回答说。“啊——啊。两个是伴,三、三——三个嘛成群,呔——呔。”他嬉皮笑脸,眨眨眼睛,跳着舞步走了。
阿谢尔博士颓然坐在斯鲁特请他坐的一张椅子里。“谢谢你。我们就要到美国去了,比预期的日子早。其实就在下星期四。这件事牵涉到匆匆履行几项复杂的国际合同。所以我才来找范·怀南格先生。”
“奥吉帮了你忙?”
“哦,对。”阿谢尔博士两道灰白的浓眉下射出的眼光看不清是什么含意。“帮了不少忙。好吧!”阿谢尔两眼深陷,显出两个可怕的黑窟窿,严峻地盯着斯鲁特。“我难得向任何人求情。虽然我跟你不大认识,先生,可是我还是来向你求这么个情了。”
“请说吧!”斯鲁特应道。
“从现在起,我们还有八天就要走了。如果在这期间,我女儿塞尔玛打电话给你,我求你不要见她。”斯鲁特在这个脸色铁板似的犹太老头面前,不由心虚胆怯。“这个请求难办吗?”
“阿谢尔博士,我凑巧工作忙得很,反正没法子跟她见面。”
阿谢尔博士痛苦地伸出手来。
“祝你们在美国生活愉快。”斯鲁特说。
阿谢尔摇摇头。“我在伯尔尼呆了十六年才感到安逸。如今我要上巴尔的摩了,这个地方我根本不熟悉,而我今年有七十三岁了。不过还是塞尔玛要紧。虽然姑娘家有时都很难弄,可她倒是个有才华的好姑娘。因为我儿子是个老光棍,所以她的终身大事也是我惟一的终身大事了。再见,先生。”
斯鲁特回过头来继续工作。他在公使馆里承担着跟法国维希政府打交道的任务。尽管正在打仗,瑞士、美国和法国沦陷区为继续进行三方贸易,正在谈判签订一项条约。德国人出于实用的理由,对此也听之任之。不过这件事实在难办,文件已经堆积如山。斯鲁特正快写完当天下午一个会议的发言稿,电话铃响了。
“莱斯里·斯鲁特先生吗?”对方的声音苍老而高亢,十足英国腔。“我是托莱佛·布里顿。咱们在阿谢尔府上见过面。”
“对,对。你好吗?”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