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托莱佛在这儿公使馆任职时,他就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他身体有病,热爱祖国,可是人老了。”阿谢尔沉着地说。
宴会就此散了。斯鲁特和神父一起走进寒风料峭、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斯鲁特翻起衣领,说他要走回自己的寓所。神父提出陪他走走,练练筋骨。斯鲁特心里原来寻思跟这个小胖子神父一起走兴许走不快,不过他们两人在枝干光秃秃的树下迈开大步走过干涸的喷泉时,倒是他得加快步伐。在静寂的深夜里,斯鲁特听得见神父平匀的深呼吸。大鼻子里像小小的蒸汽机似的冒出热气。他们走了约莫一英里,大家都一言不发。
“好了,我到家了,”斯鲁特在自己公寓门口停步说,“谢谢你作陪。”
神父直盯着他的脸。“还有一些有关犹太人遭遇的档案材料,你感兴趣吗?”这句话是突然用干脆的德国话说的。
“什么?啊——我刚才在宴会上说过了,鄙国政府当然关心减轻犹太人苦难的问题。”
神父朝马路对面一个暗沉沉的儿童小公园挥挥手,公园里空荡荡的一排排长凳间有秋千,有跷跷板。他们过了马路,默默无声地在公园里走了一圈。
“真可怕,真可怕,真可怕。”神父骤然一迭连声地说,声调那么异样、那么忧伤、那么紧张,斯鲁特听了不由停住脚步,大为震惊。神父抬头看着他,在远处一盏路灯的暗淡光线下,那张脸变了相。“斯鲁特先生,我原是巴伐利亚人。一九二三年在慕尼黑,我亲眼看着阿道夫·希特勒这个狗屎堆在街头对着二十来个人演讲。暴动失败以后,一九二四年,我看见他在受审时大放厥词。一九三六年,在纳粹党代会上,我又看见他对一百万人演说。他始终是那么一个狗屎堆。他从来没改变过。直到今天也没改变。同样一只手撑在屁股上,同样一只拳头挥舞不休,同样一个粗俗的嗓音,下流的语言,愚蠢而原始的念头。然而他是德国的主宰。他是我国人民的凶神恶煞。他是上帝降下的大祸星。”
忽然间神父又开步走了。斯鲁特只得奔上几步跟随在他身边。“你必须了解德国,斯鲁特先生。”声调冷静些了。“这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是一个政治上缺乏经验的民族,我们只知道服从上面的命令。那是我们历史的产物,是一种持久的封建制度。我们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直犹豫不决,是要崇尚空想的社会主义的乐观主义者呢,还是要偏重浪漫的实利主义的悲观主义者呢?是要乌托邦的美妙幻想,还是要专制蛮横的强权理论?到今天,我们基本上还不知所从,是要西方民主国家的放纵享乐主义呢,还是要东方布尔什维克的激进的无神论!”神父嘴里熟极而流地说出这些抽象的词句,一边张开两臂做着手势打比。“而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鸿沟,多大的真空,多大的空白啊!这两种现代思潮的人文主义都提出不信上帝。我们德国人心里都明白,这两种论点都同样过分简单化和虚伪。在这一点上,我们算对了。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上当受骗。我们一直摸索着在现代生活中恢复爱和信仰,哦,还有基督。可是我们天真幼稚,我们受蒙蔽啦。一个反基督的恶魔欺骗了我们,他利用他那种野蛮的、伪宗教的民族主义,把我们引到通向地狱之路。何其不幸的是,我们的宗教狂热和不动脑筋的一味盲从竟如此严重,简直没有个底。德国人真心渴望着获得信仰、希望和一种站得住脚的现代形而上学,希特勒和国家社会主义是对这种渴望的极大歪曲。我们正在饮鸩止渴。假如不斩断他的魔爪,结果将是个无法估量的大灾难。”
一半因为神父这双有力的手越握越紧,一半因为他这番热情奔放的谈话,斯鲁特竟深深感动了,他说:“这番话我全信,你说得好。”
神父那圆溜溜的小脑袋点了点。他傻笑了一下,忽然滑稽地换成一副随随便便的口吻说:“你喜欢看电影吗?我本人可是非常偏爱电影。我承认,这有点无谓浪费时间。”
“喜欢。我就爱看电影。”
“好极了。改天我们一起去看。”
外交官是经常有人找上门来送情报的,而电影院就是个通常的接头地点。斯鲁特倒从没碰到过这等事。他弄得左右为难,只好闪烁其词说:“再请教一下大名。我很抱歉,可惜我先前没听清楚。”
“我是马丁神父。过几天我们约好一起去看场电影吧。让我给你打个电话。”
隔了半晌,斯鲁特才点点头。
为什么点头呢?此后莱斯里·斯鲁特心里时常在琢磨,因为这件事决定了他下半辈子的命运。说起来,一是他有种代表美国的概念;二是他感到不管表面上有逆流、有偏见,美国骨子里是同情犹太人的;三是他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自己竟会拒绝一个绝色犹太姑娘,真是目光短浅的傻瓜;四是他巴不得克服自己的胆怯怕事,他已经开始觉得这种胆怯的可恶了;五是他意识到尽管上回他向美联社泄露明斯克文件这事害他丢了官,可是仍然不失为产生一种反常的自豪感的因素;最后一点,也同其他几点一样起作用,那就是好奇心;这几点把他推进了一种新的生活。
三个星期过去了。斯鲁特脑子里早把这次深夜的离奇谈话淡忘了。蓦地里马丁神父打来了电话。“斯鲁特先生,你喜欢平·克劳斯贝吗?我觉得他逗极了。你知道吗,平·克劳斯贝的新片就在碧珠电影院上映。”
神父拿了预先买好的戏票等着。七点钟一场的电影,影院还没满座。马丁神父找了个边座,斯鲁特悄悄坐在他旁边。他们看着平·克劳斯贝打扮得像个大学生,同穿着短裙的漂亮姑娘鬼混逗乐,看了半个小时光景,神父一声不吭就换个座位,远远搬到前排去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坐在这位子上,手里摆弄着一顶帽子、一把雨伞和一包厚厚的东西。帽子掉在地板上了。他蹲下来在座位下找帽子的当儿,顺手把那包东西搁在斯鲁特膝上,嘴里说声“劳驾”。斯鲁特那边邻座坐着一个满脸脓疱的姑娘,只顾在看平·克劳斯贝,正看得出神,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件事。那人找到了帽子就安心看电影了。斯鲁特拿了这包东西。等到电影散场,他把东西夹在腋下就走,一颗心怦怦直跳。在夜色朦胧的场外,散戏回去的观众没一个朝斯鲁特看一眼。
他拼命克制自己,不敢加紧步伐,其实是不敢奔,却是信步走回寓所。锁上门,拉上百叶窗,这才在那包里抽出一捆影印品,黑底白字,是一份德国官方文件,有几页上面沾着一个褐色的污迹,把字都弄糊了。他匆匆翻弄这些深色的纸页时,纸上冒出一股辛辣的药水味儿。
面上一页盖着个黑底白字的橡皮印,字迹清楚:国家机密。文件的标题是:
会议纪要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
在格罗斯——万湖召开的政府各部
次长级会议
开头几页列举了十五名官衔显赫的高级官员的名单。党卫军第二把手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主持了这次在柏林郊区万湖召开的会议。斯鲁特正打算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翻译出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我是塞尔玛·阿谢尔。你肯请我吃饭吗?”
“塞尔玛!天呐,好呀!”她听出他一股子热情,不由乐得哈哈大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趁还没换装,他匆匆翻了一下文件。主要论点是把大批欧洲犹太人由铁路运送到被征服的东方地区,强迫他们修筑公路。这件事既不新奇,也不怎么骇人听闻。要知道俄国和法国的战俘也被当作奴隶劳动力使用呢。德国人甚至还强迫意大利人进厂干活。德国人称王称霸,对犹太人尤其残酷,因此才搞出了这个筑路工程计划。斯鲁特弄不懂为什么神父要花这么大力气把这些材料给他。他把这包东西塞在床垫子下,回头再来细看。
塞尔玛开了她那辆灰色的双人座小菲亚特来接他。她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脸蛋半掩在雪白的狐皮领子里,一脸正色,眼睛明亮,羞人答答。她把车子开到一条偏僻马路上的一家小饭馆。
“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平生第一回做了两件坏事。”塞尔玛一双纤细的手搁在方格台布上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放松。“其中一件就是开口叫一个男人请我吃饭。”
“这件事不算坏呀,幸亏你做了,我很高兴。还有一件呢?”
“更坏了。”她陡的尽情大笑,用手碰碰他的手,一下又赶紧缩回去了。
“塞尔玛,你的手好凉。”
“怪不得,我紧张极了。”
“可为什么呢?”
“嗯——为了要把一件事讲清楚,上个月请你去吃饭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爸爸出我不意请的。根据你谈到那位在锡耶纳的朋友的情况,看来你对放肆的姑娘并不介意,其实我倒偏偏不是这种人。我把我遇见你的事告诉了父母。他们对你是久仰了。爸爸在此地当了多年犹太人协会的头头。眼看随着德国人每次取得胜利,我们在伯尔尼这儿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这对我倒是一种教育,”塞尔玛开头几句话说说停停,以后就呱啦呱啦谈开了,她惊叹一声道:“一种冷眼看人生的真正教育。爸爸资助过医院、歌剧院、定期换演剧目的剧院,样样都资助!我们家过去是个宾客盈门的人家。可如今——唉——”
“塞尔玛,我在你家遇见的那神父是什么人?”
“马丁神父?一个善良的德国人。哦,善良的德国人确实有呀。人数还不少呐,可惜还不足以起什么影响。马丁神父帮助爸爸搞了不少南美的入境签证。”
“他向我提供了德国虐待犹太人的秘密情报。”
“真的?”
“他的情报可靠吗?”
“我实在不能对神父下判断,哪怕他是至亲好友。抱歉了。”她两手一挥,激动地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仿佛要把这个话题挥开似的。“家里闹腾得不像话!我今晚只好出来。爸爸正把他的企业搬到美国去呢。他忙得筋疲力尽,妈妈可不愿眼看他一味操心担忧,把命都送掉。这桩事非常复杂,牵涉到把在土耳其和巴西的工厂卖掉,别的我就不懂了,啊哟——瞧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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