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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哎呀,日本飞机在中国被击落过,你知道。”灰白的眉毛狡黠地拱了起来。“我们有介绍他们的书。确切地说,是第二流的。”

  鲁尔和帕米拉站在栏杆那边一群笑容满面的英国人当中,看着飞机。他从一个中国侍者递过来的盘子中挑了两杯酒。“上帝,帕姆,你父亲跟高级军官打交道确实有办法呢。那个在跟他讲话的是布鲁克·波帕姆空军上将,整个战区的指挥官,远东总司令。他们像老同学一样在谈话呢。”

  “嗨,人人都想得到报刊广播的好评。”

  “不错。而且他们知道他掌握受人欢迎的风格,是吗?通篇语气尖刻、清醒,到最后干脆变成拉迪亚德·吉卜林 的口吻,每一回都这样。为了上帝和帝国,嗯?帕姆?”

  “那有什么不对吗?”

  “呃,这可是好极啦。完全是背叛未来。可他既然相信这一套,当然不会在乎。”

  飞机在远处越来越小。帕米拉喝了一小口酒,顺着巨大的甲板从船头看到船尾。“要知道,菲尔,丘吉尔乘这艘船到纽芬兰去的时候,亨利上校曾上船访问过。现在我们在马来亚海边这艘船的甲板上漫步,而他则正在夏威夷指挥着和这一样的庞然大物。真像梦境一样。”

  “你还常想到你的美国上校吗?”

  “这就是我上这儿来的原因。珍珠港是我的目的地。韬基知道这一点。”

  鲁尔扮了个鬼脸,抹了抹自己的胡子。“喂,我住在马来亚广播局长杰夫·麦克马洪家

  里。我们今晚都去拉福尔斯吃饭吧,好吗?杰夫要见见你父亲,并请他广播。韬基会喜欢埃尔莎的。她是新加坡顶顶漂亮的女人。”

  “那么她的丈夫把你留在家里可就是个大傻瓜了。”

  “嗨,亲爱的,我决不会辜负主人的好客。”帕米拉拱起眉毛,轻蔑地撇了撇嘴,算是回答。“那么,你们会来吃饭吧?”

  “我倒没什么,可是我不能代韬基作主。”

  后来,那个心情极高兴的胖老记者欣然同意和新加坡顶顶漂亮的女人一起吃晚饭。“当然啦,老弟。好极啦,哎呀,空军上将是个好心人。我将去参观这里最机密的军事设施。没有不可以看的地方。我将写我顶中意的事。”

  埃尔莎·麦克马洪穿着乳白色紧身绸衣,这是帕米拉在这个殖民地所看到的惟一时髦服装。她那浓密光滑的黑发像是在巴黎梳的。四个孩子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咭咭呱呱笑着打转,仆人们一边责骂,一边追他们;那女人有苗条的身材、浮雕样的脸、姑娘一般洁净光滑的皮肤,因为打网球,她的皮肤晒得像琥珀一样红润。她带帕米拉看了她的房子、她的藏书、整整一墙的留声机唱片,又在日落之前看了她的网球场和花园: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草地、高高的棕榈树、开花的灌木和乔木——栀子、木槿、茉莉、兰花楹——空气中香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她那口流利的英语有斯堪的纳维亚的声调,因为她父亲曾经是挪威海船上的船长。她的丈夫不住地拿眼看她,好像他们才结婚一个月似的。

  他们喝酒消磨时间,等塔茨伯利访问总督回来,不久他打电话来了。总督刚请他在坦格林俱乐部吃饭。他现在就在那个俱乐部。帕米拉和她的朋友们能不能原谅他,并且接受总督的邀请,来和他们一起喝一杯?

  帕姆还没挂上电话,鲁尔恼火地说:“帕米拉,他可是太没礼貌啦。我们的晚饭全都定好了呀。告诉他和自命不凡的蠢驴总督,叫他俩都见鬼去吧。”

  “胡说八道,他不能回绝总督呀,”杰夫·麦克马洪和蔼可亲地说。“坦格林俱乐部正好顺路,我们走吧。”

  从麦克马洪家出来只开了一小段路。马来亚广播局长在俱乐部门口把车停住,转过身来对帕米拉说:“你们到啦。埃尔莎和我继续往前去,到拉福尔斯旅馆的酒吧间。不妨多呆会儿,再来吃饭,音乐一直到午夜呢。”

  “瞎扯。停放好车进来。总督邀请我们全体。”

  “帕姆,我和埃尔莎结婚后就不再去坦格林了。”

  “你说什么呀?”

  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埃尔莎·麦克马洪回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神情严肃,可爱的嘴讥讽地绷紧着。“我母亲是缅甸人,亲爱的。拉福尔斯见吧。”

  坦格林地方倒很大,但是散漫、闷热。国王和王后的全身宫装画像高挂在门厅;伦敦出版的杂志和报纸到处乱放着;在缓缓转动着的电扇下,不断有穿白制服的有色人种男仆们端着饮料匆匆走着。俱乐部充满了刺耳的纵酒的闹声,因为已经相当晚了。塔茨伯利在酒吧间坐在帕米拉在“威尔士亲王号”船上看到过的同样那些人中间。这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们的夜礼服跟她们白天的装束同样过时。总督是个温和的、迟钝得叫人难以相信的人。帕米拉和鲁尔喝了一杯酒便走了。

  他们出来,走到带着浓郁花香的月光下的夜色中,她说:“嗯,麦克马洪夫妇不去,也没什么损失嘛!”帕米拉彻头彻尾是英国人;尽管她从来不讲,她倒是相信种族优越性这种妙论的。她知道这一类俱乐部都有这种规矩,然而尽管这样,把埃尔莎·麦克马洪排斥在外还是使她恼怒不堪。

  “来吧,你肯定还没发现帝国主义种种冷酷的事实呢。”鲁尔招呼一辆等着的出租汽车。“你怎么想象二万个白人——他们当中大多数还是意志薄弱的蠢货——设法统治四百五十万马来亚人的?不是靠跟他们一起喝酒啊!”

  “她跟我一样是非英国出生的英国人嘛。”

  “人是不能允许例外的,亲爱的。势利的英帝国堤坝阻挡着狂怒的有色人种的海洋。有一个针眼,那些堤坝就崩溃了。这是原则。埃尔莎是东方人。”他模仿贵族气派用鼻音说:“真遗憾哪,这一套玩意儿——得了,你上车吧,让我们去跟我们的东方女朋友相会!”

  在拉福尔斯棕榈树排列成行的露天院子里,一个由五个白种老头组成的乐队在演奏没精打采的过时的爵士乐曲。这里很热、很潮湿。麦克马洪夫妇坐在桌旁,看着三对头发灰白的夫妇汗流浃背地在地板上跳舞。他们对帕米拉和鲁尔打招呼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他们一边吃,一边带着兴趣宽容地谈着总督的事。

  他们说,他是一个不怀恶意的人,一个教区牧师的儿子。炎热的天气、官僚政治和他工作的错综复杂和混乱,在七个年头里已使他变成一个仁慈的和稀泥老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改变或者触怒他。马来亚政府混乱得简直像是一所疯人院,要跟十一个分散的地方政府——还包括一些难对付的苏丹——打交道。不管怎么样,民主国家用的半数的锡和三分之一的橡胶都来自这一片混乱的土地。有钱可赚,而且已经赚到了。美元不断地涌进英国,作为战争基金。干活的人们——二百万伊斯兰教的马来亚人、二百万信佛教的中国人、大约五十万左右的印度人——彼此并无好感,可是一致厌恶以那个沉静、软弱的白人为首的那一小撮掌权的白人。这个白人住在大公园里的一座高山上的官邸里,远远地离开新加坡本地人的拥挤和气味。他由于管理得顺利,已经连续七年受到伦敦方面的表扬。他除了听其自然以外,其实什么都没干。而在英国殖民部门中,照杰夫·麦克马洪的话说,这就算是天才了。

  “看法各有不同,”鲁尔说。“我今天听到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反对他的激烈议论。美联社记者蒂姆·波伊尔说他是个有新闻检查癖的霸道的恶棍。蒂姆写过一篇关于这里夜生活的文章,给新闻检查官枪毙了。蒂姆要求和这位总督见面,被他当做苦力骂出去。这位总督的头一句话就是:‘我看了那篇文章。如果你是亚洲人,我就要把你关到牢房里去!’”

  “啊,那可是不一样,”埃尔莎说,“英国殖民部的记性好得很呐。美国起初也是个殖民地呀。一旦是个土著,就永远是土著。”

  麦克马洪夫妇简直没吃什么。喝过咖啡,他们就起来合着不堪入耳的音乐扭来扭去跳舞。鲁尔伸出手去:“帕米拉?”

  “别丢人现眼了。我在这儿动一下都要出一身汗。你反正也知道自己不会跳舞。我也不会。”

  “在伦敦你要求过斯鲁特跟你跳舞。”

  “噢,那是我为了甩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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