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名人传记 >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在《大赐福》的前边,先跳“加官”、财神。听肖先生讲,这“加官”乃是唐朝魏征丞相,也有传说是五代冯道。
大幕徐徐拉开。马先生戴着加官假脸,着红蟒,黑相貂,左手拿着四卷条幅(也称金榜),右手抱着牙笏,踩着“台台乙台乙台台……”较轻快、喜悦的“小锣抽头”鼓点,倒着醉步,缓缓上场。至台中,他将一卷条幅打开,上写“天官赐福”。这时,一位身穿大褂,头戴帽头的检场人上台来接过条幅,在台中心高举。加官用牙笏引观众来看条幅上的字,然后,又一一打开另外几卷条幅,都写着“加官进禄”等等吉祥话,也同样交给检场人。
加官下场后。锣鼓点陵地改换为欢乐气氛更浓的“大锣抽头”,场内气氛也随之更活跃了,台上、台下、演员、观众、检场的、剧场看座的,所有人员都在演员的带动下,在“大锣抽头”中,有规律地、一声声不停地叫喊着。“嘿!”“嘿!”……这是欢迎财神爷送财来啦!大家都盼着“得财进宝”,情绪高涨。我扮演的财神,勾金脸。一般跳财神都是带脸子,我因还要演《大赐福》的财神,故合二而一了。头戴着“二郎叉子”盔头,身穿绿蟒,衬高胸部、臀部。右手托着红盘,上放系着红绸子的一大锭金元宝和四卷写着“开市大吉”、“得财进宝”、“恭喜发财”等吉祥祝词的条幅。在大家的欢叫声中,我喜悦、幽默地走上场来。将条幅逐一打开给观众看清,交给检场人之后,我双手托着盘子,示意要将元宝往左边观众席里扔。这一下,左边的观众们立时激动起来,“嘿”、“嘿”的叫喊声更高了,甚至许多观众站起来,做出准备去抢接的姿态。可惜这锭元宝不能向他们扔去。我转身又向右边的观众去表示,使他们刚刚产生的嫉妒心理平服了……最后,新新大戏院的经理万子和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站到下场门的台帘外边,微笑着向观众示意,向财神招手,我终于将元宝扔给他。观众大声哄笑,全场沸腾。万子和接过元宝,赶快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封套(内装二十元),递给“财神”。“财神”便洋洋得意地“驾云而去”了。
《大赐福》的后面,加演一出武戏(这武戏不能杀人,以图吉利),是《白水滩》。接着,《甘露寺、美人计、回荆州、芦花荡》。马先生饰乔玄,肖先生饰乔福,张君秋饰孙尚香,我饰前孙权,后张飞,李洪福(李洪春之弟)饰刘备,刘俊峰饰吴国太,马春樵饰赵云。这位马春樵先生,会的戏非常多,是个文、武、昆、乱不挡的“戏包袱”。他能演《四杰村》的余千,是武生应功;能演《嘉兴府》的鲍赐安,是武二花应功;能演《古城会》的关羽,是红生;也能演《四进土》的杨春和。春秋笔。的陶二谦等老生角色;还能演《夜奔》的林冲。扶风社中缺花脸,他演花脸;缺老生,他演老生。嗓音也随之变化。他为人和气,大小活全不计较。称得起扶风社中层演员的支柱。他的遭遇却很不幸。他的儿子马君武长大成人后,工武生,有很好的武功基础,也参加了扶风社。一次,他们随扶风社到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第一天打泡,有马君武主演的《螺狮峪》。他在剧中舞双锤,一只锤扔上去,能恰好直立在另一只锤面上。这一绝招,平日他百发百中,稳拿。
这一次偶有闪失,锤没接住,掉在台上了,观众一阵哄笑。偏巧,黄金大戏院的老板坐在台下看戏,很不满意,起身离开座位。刚走进休息室,又听观众一片哄笑掌声,这位老板以为锤又掉了,很生气,也没有去问清情由就告知扶风社:“给他包银,不要他演啦!”其实,第二次笑声是马君武扔锤成功,观众给予的鼓励。马春樵先生一怒之下,带了儿子和一家人去跑小码头唱戏谋生。一次不幸乘船触礁,只有马春樵一人获救,腿还落下残疾,再不能重返舞台,马(连良)先生将其养在家里。六〇年我推荐他到辽宁省戏曲学校任教。后来听袁菁讲(彼时她正在辽宁戏校学戏),他到校不久就患病住院,学校请人侍候,宣到病故。令天,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位马春樵先生呢?是的,他是一位无声无息的人物。为什么要介绍他呢?我想,一盆值得观赏的花卉,被人们瞩目的往往是那绚丽芬芳的花朵和把花朵映衬得更加妩媚的绿叶,然而那任劳任怨地给娇花、嫩叶输送着水分、养料,支撑着花叶使其亭亭玉立的花茎,不是也应受到赞扬吗?可惜它被花叶遮盖着,从没被引起注意。马春樵先生多才多艺,不计较角色大小,活儿轻重,剧团里缺什么,他演什么,默默地发挥着最大能量,这正是花茎所具有的美德。然而,在过去的社会里,他受到欺侮,受到凌辱。今天回忆起来,他的悲惨遭遇值得我们同情,他的美德值得我们怀念,而他这种花茎的精神,更值得我们颂扬和提倡。
《甘露寺》演出的盛况空前。此时马先生才三十余岁,正值中年,气足力壮。他演唱“劝千岁”一段流水板,唱词长达几十句,一气呵成。唱腔根据词意情感,不断变换节奏,听来潇洒、酣畅。动作、神情与唱腔、词意配合谐调,堪称声情并茂,引人入胜,是名不虚传的一曲绝唱。我扮演孙权坐在乔玄对面,比以往在台下观众座位上听得更清晰,更准确,情不由己地被马先生的精彩演唱所陶醉,也随着观众的掌声暗暗在心中称赞叫好,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和职责。我想起在科班时,听肖先生与郭春山先生聊天谈到,有人贬马先生这段唱是“数来宝”,郭先生忿忿不平地说:“数来宝也是艺术,能用到京剧里,同样不简单呢!”说得对:观众多欢迎阿,马先生接念的一段台词——“启奏国太……”完全被掌声的浪潮所淹没了。但当我隐约听到马先生念“得配君子也”这一句时,猛地意识到我是在演戏,不是在听戏,赶紧接念我的台词。亏得我反应快,否则,就要出差错啦!
马先生是以“流水板”取胜的首创者,这段“劝千岁”是马先生代表唱段之一,谁演《甘露寺》这段唱,都要按马先生的唱腔演唱。曾有位名演员试将这段“流水”改为“二六”,刚一起唱,观众就哗然,不承认。足见,这段唱腔经住了时间的考验,已成为深入人心、脍炙人口的优秀唱段。
后两天的演出,对我来讲,可以说是一次小测验。
马先生对舞台演出,有两个突出的要求:一是“净”,二是“严”。所谓“净”,是他的化装干净,服装干净,水袖、护领、靴底保持三白。为此,他的化装室收拾得非常清洁;摆上一面大镜子,以便于检查自己的装束;地上铺设一领新席,以免拖地的戏衣被沾脏。他也极力要求一些龙套角色保持舞台上的“净”。那时,基层演员生活较苦,他补贴每人四角,请他们剃净胡须,理好发,再来化装。所谓“严”,是要求整个演出认真严肃,并且要胡琴托得严,乐队打得严,其他配角“傍”(配合)得严。
《法门寺》一剧的演出,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大审”一场,按照常规,我扮演的刘瑾,每审过一人后,都要回首问郿邬县赵廉:“县太爷,该带谁了?”赵廉回答该带谁,刘瑾再向衙役重复一遍带某某上堂。这样多次重复,拖沓、繁琐、乏味。马先生就不愿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台词上花费唇舌。可是,类似这种比较大众化的剧目,台下并不对戏。马先生的演法,我并不了解,就在刘瑾审过刘彪之后,刚要问其再带谁上堂,饰演赵廉的马先生,自己就向差役念出:“带刘公道!”我心里一怔,马上刹住将要念出的台词。他为什么要抢过这句词呢?刘公道上场的时间很短,不容我多想,但我已清楚地认识到马先生要“马前”,就主动免去再次询问 郿邬知县的台词。马先生对我在舞台上能敏感地领会他的意图、随机应变,没发生“撞窗户”(双方同时念词)的现象,感到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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