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名人传记 >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年三十这天,佛像贴在南屋正中的墙上,旁边贴着灶王爷的像。佛像前的八仙桌用布图罩了四条脚,上面立着用黄纸写的“三代宗亲”的牌位,牌位前是高高的蜜供,蜜供上罩着红纸剪的网子,两旁摆放着五盘装着各式月饼的供盘。桌上燃着一对分别印着“吉祥如意”、“四季平安”金字的大红蜡烛,闪闪放光,几炷紫香青烟缭绕。旁边小茶几上放着我父亲生前的照片,供着一碗蜜供和一碗月饼。这浓郁的节日气氛是我家前所未有的。
我到尚先生家里辞岁回来,已经很晚了。南屋内灯光明亮,笑语喧哗。听着妈妈从心底发出的笑声,我心里就象吃了蜜糖一样甜美。夜里十二点钟,我们都来到院内,我和哥哥点起两挂小鞭炮,“乒!乒乒!乓乓!”我在清脆的鞭炮中默念着:“瀑竹,你崩吧!但愿把我家的晦气崩得无影无踪,在新的一年中我们开始美好的生活!”
【二十六 路难行 几度失意】
年,我过得很愉快。但总觉得心里悬着一件事——我的戏份钱究竟能定多少?这是关系到我一家人生活的大事。一家四口人的生活担子靠我一个人挑。哥哥受不了洋行的虐待,只待了一个多月,就偷着跑回北平,直到现在没有工作。三姐年龄也不小了,出嫁需要一笔钱;母亲受了这些年的苦,应该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了。哥哥姐姐们也都说:“起码定十元。”“没准儿能定十五元,戏演得好,钱不会少给。”对呀!若论台上的成绩,绝不会给得太少,我们在生活上先勒紧一点,及早将债还清,到时有了节余,把住的那间东房修整一下,不能让它再漏雨。……万一戏份钱少呢?少,又会是多少钱?不会的!妈妈倒比我想得开,她说:“不想不成,想也没用,刚出科哪能跟人家争多论少哇!这就够抬举咱们的啦!定多,多花;定少,少花。咱们也不是没过过穷日子。”
我明白,这不过是妈妈宽慰我的话罢了。
初一,开箱演出,尚先生和王凤卿先生合演《御碑亭》,前边有张云溪演的《八大锤》,我演的《英雄会》(即《镖打窦尔墩》),我饰黄三太,杨春龙饰窦尔墩。戏后,我到帐房领戏份,重庆社的管帐先生对我说:“今天按规矩是拿喜份(喜份低于平日份钱),你刚搭班演戏,给你开的是戏份,往后好好干吧!”和往常一样,戏份的红纸包扣着递到我手里,我心里很紧张,用手攥着纸包,走出戏院,慢慢地将纸包翻过来一看,红红的纸包上,那黑黑的墨笔字闪入眼帘,不看则已,这一看就使我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下。我急急打开纸包,“一、二、三!”钱数和纸包上所写“袁老板三元”完全一样,我没有雇车,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算计,重庆社一星期只演两场戏,一个月演八场。我一场戏挣三元,一月共二十四元。除去每月应付一千元借款的十五元利息,还余九元。为了勒头,请管盔头箱的孙师傅帮忙,一场贴补他三角,共需二元四角。我只能余下六元六角。就是加上科班每月所挣的二十来元钱,生活也难维持,何况还有几千元的外债呢!哪年、哪月才能还清啊:我的方寸全乱了……
回到家中,全家人都在喜气洋洋地过节,我怎敢唉声叹气,只是默默地坐着发呆。母亲见我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就猜着了几分,再三追问,我知道睛是瞒不过的,只好将份钱拿出来。妈妈、哥哥、姐姐都愣了。
半晌,妈妈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安慰我,喃喃地说:“唉!别着急!急有什么用,好在还有科班那二十元戏份,日子还能过。再托你四大爷出面,求曹大爷给个情,先别要利息,哪怕利上加利,将来有了,再一点点还。慢慢熬着吧:日子长着哪!”
是的,来日方长,我得继续苦练。我不相信有本事吃不上饭;我不相信,我们家就永远这样穷下去。
*
继《汉明妃》后,重庆社又排演了《龙女牧羊》、《比目鱼》等几出新戏,也曾去天津演出十二天,营业甚佳。回京不久,生活又开始捉弄起我来了。重庆社管事人,突然对我说:“咱们最近要去济南演出,时间不短。我们觉得你应该退出富连成科班,不然到济南演出你就先别去了!”这难题我一时如何回答得上来呢?他见我沉默不语,就让我回家想想,明天给他回话。
为什么重庆社要我退出富社呢?事出有因,说来话长。还在我临出科时,富社去天津演出是经尚先生的推荐。他亲自给联系北洋戏院和我们学生的住处,又亲随赴津,请爱好尚派的观众看戏捧场。他住在惠中饭店,每天到剧场督阵,把场子,凡是他给排的剧目,如《娟娟》、《金瓶女》等戏在上演前。都要经他再次加工,可谓热情、认真极了。这本来是件好事,不知什么人借题发挥,传出了闲话。我也曾风闻:什么富连成要变成尚家班等闲言碎语。尚先生的长子尚长春也到富社坐科学戏,长春入科前练了许多武功,入科后,派长春演《殊砂志》的病鬼,是二路老生的角色。尚先生闻讯后,立即让长春退出富连成,好在长春也没写字据。说退就退了。从此,尚先生不介入富社之事,双方搞得很僵。重庆社见我自从排《别姬》以来,在科里一直是占了相当重要地位的人,意欲让我辞退富社,借此要科班的好看。我在中间可难办啦!退出富社的话,我无法向科班去提。
我能有今天,是富社多年来对我的栽培。出科后,富社更没亏待我,给了我最优厚的待遇。我怎能得鱼忘筌呢?若不辞富社,重庆社就不要我去济南巡演,其意就是将我辞掉,我出科搭重庆社,被多少师兄弟称羡,不过半年就被辞掉,不论从哪方面看,都说不过去。若拂了他们的面子,我再搭别的大班,也会有困难,还有重庆社作保的三千元戏装费,万一一怒撤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总之,我感激尚先生的提拔,不敢得罪重庆社。也感激科班,不愿得罪富连成。我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合眼,也没想出两全之策。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见重庆社管事,他没待我说话,就抢先说道:“想好了吧!听我的,好好干,我们给你长份钱。退出富连成的信已经给你写好了。念给你听听,就去交给他们吧!”信的大意是:因重庆社要去济南演出,时间较长,恐误科班演出,我还记得最后几句是:“……青山不倒,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
今天看来,对母校使用这类词句很不恰当。那时如果去至科内讲明难处,会得到富社同情的。可我既没文化,又是初出茅庐,没有社会经验。遇到这类较复杂的事情就不知所措,完全听从摆布,无可奈何地咬着牙将信寄到富社。科班见我要辞退,他们也完全明白这出“戏”是怎么排出来的。此时,科班中受欢迎的剧目声势已起,叶盛章师兄的《白泰官》、《藏珍楼》等戏都获得了好评,盛兰也回科演戏,阵容比较齐整。所以,科班不怕这些,你走就走,有的是学生能演。不过科班也很生我的气,怨我吃着富连成的馒头长大,学了本事,翅膀硬了,听外人话挟制富连成。
我真冤,重庆社、富连成有了矛盾,与我并不相干,却将我夹在中间受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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