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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家清贫 入迷梨园】
北京和平门外新华街路西称前孙公园。早年,曾是清朝大收藏家孙承泽的花园,称孙公园。时代变迁,公园沦为旧巷。分成前孙公园、后孙公园。我们居住这里时,早已没有了花园的迹象。
我的家住在靠西口路南二十四号。
一九一六年,阴历正月初九,我就出生在这个小杂院里。
父亲原来给钱粮胡同姓钱的一位做官人家赶轿车。虽说家里清贫,但还算混得过去。
父亲初到钱家时,钱家的官事儿正蒸蒸日上。不久,就将轿车换为社会上盛行的马车。后来,钱家逐渐破落,月月付不清工钱,就将马车拆给了父亲。
父亲高兴极了,他满心以为有了自己的马车,一家人的生活可算有了准着落;手脚再勤快些,早出,晚归,多卖些力气,生活会有所好转的。谁料到,父亲由于多年来到处奔波,已经积劳成疾,马车拉回家不到几个月就患了病。那时,我们姊弟还小,没人能去赶车挣钱,为了生活,他只得强撑病身出外赶车。冬寒夏暑、饥饿劳碌,终于迫使父亲在一个风雪之夜病重不起。生活来源断绝。吃饭难,看病更难。一九一八年,母亲过三十二岁生日那天(旧历十月十一日),准备给父亲做些面条吃,父亲没等吃上,就大口大口吐血,故去了。
父亲去世时,我大姐十三岁,二姐十一岁,三姐七岁,哥哥五岁,我还不满两周岁。一家六口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人肩上。父亲留下的唯一财产——那辆较新的马车,给我大伯使用,以此每月得到他的部分接济。但生活仍难维持,母亲、大姐,后来加上二姐,只得给裁缝铺缭贴边,给鞋铺纳鞋底。缭一件短褂贴边挣两大枚铜子,缭一件大褂贴边挣三大校,纳一双鞋底是三大枚加一小枚。她们终日起早贪黑,一家人往往还是吃了上顿少下顿,东求西借,苦度光阴。
几年后,大伯为了节省开支,让我们腾出三间南房(这小院是大伯家的财产),搬到那两间刚够十米的东房。屋小炕窄,六口人睡不下,哥哥只好睡在一个旧条案上。记得那时,我对哥哥的“高高在上”的“炕”是非常羡慕的。
年久失修的东房,向北倾斜得厉害,当年父亲用来支撑北山墙的杉篙,几乎要被压断。遇到雨天,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亲只好用一个带锯子的洗衣绿瓦盆接漏雨。雨夜,还要不断起来将盆里滴满的雨水倒出。天晴了,就得糊顶棚,什么纸都用,顶棚上被糊得五颜六色。我幼年时躺在炕上,非常爱看这花花绿绿的顶棚。再大点时想法就不一样了,心中总想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把屋顶修好,不再让它漏雨,顶棚要糊得雪白雪白的。
四岁上,我开始代替哥哥姊姊的“工作”,去十间房(前孙公园的西口也叫十间房,是一条街两个名字。)的裁缝铺取送妈妈做的活计,我很懂得拿到的几大枚工钱,来之不易,唯恐弄丢,用送衣服的包布将钱紧紧地裹好,系在腰间,从不敢在路上贪玩,一直回到家才把它解下来,将钱如数交给母亲。当我看到母亲欣慰和信任的目光时,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替妈妈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们的生活虽然贫困,但我那勤劳善良的母亲却是那样地热爱生活。她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前房檐下种上倭瓜、南瓜、丝瓜等,碧绿的枝蔓顺架爬到房上,院子里一片郁郁葱葱,配上红、黄、紫色的野荣莉、牵牛花、葵花,真是好看。夏季晚间在院里乘凉,不时闻到阵阵幽香,使我这贫穷的家,总是充满了生机。不过我最满意的还是不用花钱就能吃些用新鲜丝瓜炒的莱和作的汤,以及瓜馅的饺子。尤其是当我喊饿时,母亲就会说:“锅里有蒸熟的老倭瓜,去拿着吃吧!”我咬一口那黄澄澄的老倭瓜,嚼起来又甜又面,真好吃。那香味儿,到现在,我都忘不了。
西屋的李大妈,经常夸我母亲能干,说我们几个孩子既听话,又懂事,还安慰我母亲说:“熬着吧!孩子们长大了准有出息,你也准能享上福。”
的确,象屋前这些生气蓬勃的花草一样,我们一家老少和睦亲爱,母亲把希望全寄托在我们几个孩子的身上,孩子们也领会了母亲的意思,全家老少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信心。
清末年间有个风俗,很看重大象,认为它是吉祥的象征。平时,官家将大象送到京郊宛平县(即芦沟桥)喂养,逢大典之日,大象被披红戴花赶进城来,牵到天安门东、西华表前站立。以喻万象更新、王朝吉祥之意。
我的爷爷就在芦沟桥喂养大象。他有五个儿子、一个小女儿。人口多,收入少,日子混不下去。我的二伯父、三伯父出外谋生,死在异乡。六姑嫁给北京城外一个清室后裔,开始几年生活还可以,后来就渐渐不支了。大伯父带着老五(即我的父亲)到北京城赶轿车。初来时,父亲只能跟车,逐渐也学会了赶轿车,加上他手脚勤快,干活麻利,很受人欢迎,后来才被介绍到钱粮胡同钱家赶轿车。
爷爷去世后,奶奶见两个儿子(大伯父和我父亲)在北京站住了脚,就带了我的四伯父来京投奔。大伯父托人求沙河门外(现建国门外)一个小关帝庙的老庙主收留四伯父当徒弟,从此四伯父剃度出家,我们称他和尚四大爷。老商主死后,他继承这座小庙的财产,当了庙主。
和尚四大爷由于多年“修身养性”的缘故,有点胆小怕事,但为人忠厚老实。他在庙内外的空地上,种些粮食和菜,有时还拿些萝卜、菠菜、玉米面等到我家看望母亲和我们。他对我们姊弟很疼爱,尤其喜欢我,我也非常喜欢这位和尚四大爷。这倒不光因为他能使我们吃上新鲜的蔬菜和玉米面,最主要的是,和尚四大爷是位戏迷。他每次来,都要带我去看戏。我一见他来了,先是连蹦带跳地将他迎进来,然后亲热地偎依在他身边,听他和母亲谈话。过会儿,就开始磨烦他,早些带我出去。这个规律被姐姐们抓住了,只要和尚四大爷一来,姐姐就说:“快把‘活儿’送去,回来再买一大枚醋,一大枚胡椒面,饶点香菜、韭菜。我给你换上干净褂子,好跟和尚四大爷看戏去。”我当然是百依百顺,速去速回。
和尚四大爷带我看戏,最常去的地方是天桥。对我来说,初时,逛天桥可比看戏的魔力大。北京的天桥是在时窄时宽、方圆不算大的胡同里,可在我这个五、六岁小孩的眼里,可大啦;可热闹啦!那里卖吃的、卖穿的、玩杂耍的、说书的、唱戏的、吹糖人的,无所不有。一拐进天桥所属的地带,各种叫卖声、鼓声、锣声,嘈杂一片。推车的、摆摊的、搭棚的、围圈的、打地摊的、挎篮的,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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