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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是一个童话故事,却被称作‘储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因为它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为权力、为虚荣、为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这真点中了《西岸阳光充沛》里头的“大人们”的死穴。

  相反孩子们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就像小王子所说:“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拿走,他们就哭了。”

  孩子们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对它有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

  但大人们则不,他们在衡量什么事物时,看中的是它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而不是它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

  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子时期曾经拥有的真性情。

  怪不得亦舒说:“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但她们长大了,会否也过上一种缺憾人生,像汤宜室和李尚知他们一样?

  《西岸阳光充沛》中,每个人心头都有缺憾。

  汤家姐妹的父母并没有白头偕老,父亲在外面另外有家有子,母亲抑郁成病,早已魂飞天外。

  妹妹汤宜家在异乡漂泊经年,貌似成熟稳重,潇洒时髦,其实一肚苦水只有自己知。

  姐姐汤宜室有一个安宁平和的家庭,但这个家庭是经不起折腾的,一旦和整个香港社会世纪末的“悬空”状态挂上了钩,它也随之悬空起来,并差点解体。

  汤宜室无疑是一个独立、成熟和富有魅力的职业女性,在她聪慧、练达、咄咄逼人的现代风采之中,本来是内蕴着一种悠然自得的处世心态的。

  但一声“我要移民”,却把一种尚算幸福、平稳的生活格局打破了。

  亦舒很想借此展示现代都市现代人中,寻找各种转机,而不肯拘于命运一格的现代心灵。

  而我们所看到的,却是情感和家庭在转机中的脆弱以及人性的自私与不可靠。

  移民是汤宜室选择的,丈夫李尚知只是勉为其难。他们是相爱的一对。

  是宜室亲口对妹妹说的:“有时公务缠身,家中两个孩子又闹,辛苦得要命,简直似熬不下去,一想到尚知对我这么好,体内似有能量暖流通过,又撑过一关。”

  但环境变动,以前的相知相爱变成了相怨相拗。

  为着对妻子的爱,对家庭的责任,李尚知放弃了前半生的成就,陪伴妻女移民。没想到在彼岸重新创业如此艰难,他只得独自奋斗,做起“太空人”。

  李尚知有逃避的倾向,汤宜室何尝不是心猿意马。

  在阳光充沛的西岸,她邂逅了初恋情人英世保。

  又是那无处不在的邂逅。亦舒总是靠邂逅来让自己“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故事峰回路转。

  邂逅是美丽的。

  它没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绵绵愁怨;没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的苦苦守候;也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切切相思。

  但邂逅很少能带来幸福。

  它像流星,只在你眼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华;它如清风,只在你的生命之湖中划过一波轻微的涟漪。

  开花或许能开花,但很难结果。

  汤宜室毕竟还是明白的,于是她替英世保当“冰人”,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

  她有自己的丈夫,女儿,然而在西岸的阳光下,她是失落的。

  但这也无可奈何。人到中年,她并不想有更大的改变了。

  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从香港移民到西岸,又有什么分别?

  相似的大学宿舍,一般的菲律宾籍女佣,差不多的家私,熟眼的布置。

  李尚知下班回来,也同往时一样,一只手放下公事包,一只手解领带,一边嚷嚷:“可以吃饭了吗?

  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人类是这样害怕变化,誓死维护原有习惯。

  然后,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九月变成十月……一年又过去了,一辈子也快过去了。

  任何恋爱都会远去,“良辰未必有佳期”,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戏剧,原是一种哀乐相生的情怀。

  惟其有喜乐,才有感觉的永恒;惟其有悲哀,才是存在的真实。

  人淡如菊,本应有一种浑不可说的禅意在其中,可对干乔来说,那是一种至深的缺憾。

  跟《西岸阳光充沛》相反,《人淡如菊》是映照于英国阴冷的月色下。

  而且,那是乔的初恋。

  初恋往往是最浪漫的,但这浪漫一如朦胧的月夜,容易淹没真相。

  乔的人生就像她在图书馆里捧着的一本书,命运却将它装订得极拙劣。几回起落,青春就成了一只仓皇的飞鸟,那么的令人惆怅。

  爱情就是这样,只要美好,就不怕短暂,好好地相爱一天、一月、一年,远远胜过了无爱厮守的十年、二十年、几十年。

  从来不以为昙花一现的爱情太短暂,短暂得使人哀伤。只要它真正绽开了美丽的花朵,那就是实现了幸福的人生,爱的瞬间就有了永恒,永不消逝,永不漏灭了。

  席幕蓉就写过这样的诗: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来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振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盼望》

  乔当初也是这样想的。

  她爱上了她的英国老师比尔。但因为他有家庭,她回到了香港。

  可是呵,爱情往往使人成为一个无厌的贪婪者,无边的烦恼由此而生。

  在亦舒的小说里,白头偕老常常只是一种善良的妄想。

  即使是坚定不屈,即使是明慧过人,也摆脱不了某些压力,某些变化。

  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他们也曾陶醉过。但终于相属,他们似才明白,他获得的自由注定是短暂的,她想与之相守的爱情也注定不能长久。

  这是现代人中最常见的过眼云烟式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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