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10月以后,美院革委会把我调到展览楼去打杂,负责管事的××,是1957年的女右派;另一个打杂的是男模特,戴着坏分子帽子。不久又派来一个打杂的,倒是个女造反,见到我们几个戴帽子人物,心里老大不高兴,专磨洋工,干了没几天,擅自在进门处摆了一个办公桌,表示自己是个干部。她在外扬言,“南楼里一个右派,一个特务,一个坏分子,联合起来反攻倒算,专我这个造反派的政。我是教务处派来监视他们的,我可不服他们调遣!”不久她就拿这个歪理向教务处头头告状,气势汹汹,大吵大闹,教务处拿她没办法,只得把她调开。造反派的威风,连她的上司也不敢碰。至于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天然是她的专政对象。幸而她被调开,我们这所新牛棚才平静下来。
我在南楼期间,主要工作是动动笔杆,写写展品文字说明。擦窗、扫地之类勤务,不让我干。三人之中,我年龄最大,体力劳动请事,年轻人包了。这也合情合理,在造反派眼里,认为我们反革命专了革命派的政,实在可笑。
南楼贮藏了几大箱历年收购下来的画卷, 趁此业务清淡之际, 清理一下十年“文革”以来被人遗忘的角落,很有必要。我自告奋勇,要求做个藏画编目计划,得到教务处同意,便动手干了起来,等到画目编完,已是1976年了。
1976年是国家遭逢大悲大丧之年,是“文化大革命’敲丧钟之年,也是国家由乱变治之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全国哀悼,而“四人帮”却百般打击和阻挠全国人民对周总理的哀思与悼念。清明节天安门群众悼念周总理的怒潮吓破了他们的胆,于是心生毒计,诬蔑邓小平是天安门“反革命活动”的后台老板,想把反右倾翻案风这把邪火烧得更旺。岂知“文化大革命”的气数已尽,革命元老们揭竿而起,推翻了骑在人民头上的邪恶势力。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结成的“四人帮”成了人民法庭的被告,关进了人民专政的监狱,真是天翻地覆,大快人心。
1976年也是我个人大悲大丧之年。我的儿子叶善条,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分配在华东艺术专科学校任教,后转入南京艺术学院任教。1958年大跃进期间,带学生下乡劳动,因负重致腰部受伤,患慢性肾脏炎十多年。“文革”中因他父亲被打成反革命, 他也受到冲击,肉体和精神受到双重挫伤。1976年病情恶化,3月14日以尿中毒病卒南京,年46岁。老年殇子,又在逆境之中,使我在精神上受到极大打击。
1976年夏季,某日下午,忽感胸闷,下南楼去医务所诊断。走出大门,两腿乏力,心跳加剧,突然昏倒,被人发现,把我扶到医务所。量血压,正常;量脉搏,正常。这时我已逐渐苏醒,反映胃部不适,值班护土给我包了助消化的药片,让我回家休息。二十四小时内我食欲不振,饭食乏味,睡眠不稳。老伴急了,第二天送我去首都医院看急诊,血压脉搏依然正常,待到查看心电图,才发现是心肌梗塞。幸好急诊大夫是熟人,马上通知病房给我找床位,送进内科病房,叫我躺着不许动,输液输氧两星期,才让下床活动。这时两只厚脚皮全部脱落,换成新皮,留给我有生以来极为新鲜的一次记忆。
住院后期,遇到唐山大地震。头天晚上,明明陪床,凌晨时刻,忽见窗外白光一闪,接着房屋一阵摇晃,明明急忙爬上我的病床,以身体掩护我的身体,以为房子要塌。我心里明白,1965年邢台地震,我有过经验。我说不要怕,这是地震,医院建筑牢固,摇晃几下没问题,就怕连续震动,那就难说。此时大病房里骚动起来,好多病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告诉邻床病号这是地震,不要惊慌,医院会有措施。几分钟后,护土长宣布,内科三楼病号全部转移到本楼地下室,能行动者自己走,不能行动者派人背负下楼。我的心脏病虽已度过危险阶段,还不能自由行动,由一个壮年医生背我下楼。
在地下室安置好,天已大亮,急忙让明明回大佛寺家中看看情况如何,如果处在震中地位,大佛寺房屋会塌。一小时后明明回来,说院子里塌了一垛矮墙,正屋没事,妈妈、阿姨在院子里休息,预防地震继续。大概过了几小时,医院宣布,地震中心在唐山,离北京好几百里,北京塌了一些旧房,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医院已得到通知,不久将收容唐山方面送来的伤员,本院决定轻病号提前出院,让出床位给唐山的伤员。不久,我被送到西郊民族学院,住进我女儿明明的防震棚里;随后,经亲友商议,决定由老伴王人美陪同,乘飞机送我去上海继续治疗我的心脏病。
10月间,我正在上海治病,某天早晨走到马路上,突然发现“四人帮”垮台的大字标语,才知道形势已经大变,我的历史问题应该彻底平反了。
1976年底,心脏病彻底治好,由上海回到北京。美院革委会已经撤销,恢复了院长制,恢复了招生上课。我的最后工作岗位展览楼,自从我进医院以后,似乎已经把我除名了,回京以后,一直不叫我去上班。我每月仍然领四十元工资,按照这个待遇看来,被监督改造的地位仍然没有变。我的身份和地位,到底该由谁来确定,是一个大问题。可是从另一种情况看来,叶浅予的社会地位尽管没有落实,社会关系却逐渐在解冻,显著的例子是:1978年大连棒桥岛招待所请北京画家画宾馆画,全国美协推荐的画家中有叶浅予其人;在大连,画家们住在中央大首长住的一座大别墅里,还给《大连日报》作画写文章,向大连美术界示范表演并讲话,新闻记者给拍照。
这一事实,证明我已从十年荒唐梦中苏醒过来。再前进一步,回到北京,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丹心谱》,请我去画速写,上电视;美院附中请我去讲课,美院国画系招考研究生,请我去评考卷。这些活动,不证明叶浅予已经回到“文革”前的工作岗位了吗?最使我感到新奇的是,一个造反派头目提了一筐苹果来探望老师,说了些慰问的话,忏悔的话,抱歉的话;另一个叶浅予专案组的小头目来请示,要求听我讲课。有几个本系的教师,斗争会上斗过我,大字报上揭过我,见面时,低着头,闭着眼,装做看不见,我也觉得怪不好意思。十年以来惯于在人前低声下气,靠边行走,此时此刻,突然换了个地位,真使我感到换了人间,反而嘀咕起来,自己发问:“这难道是真的吗?”
1976、1977、1978这三年,如同长夜梦醒,心理很不平衡,幸而在几次旅行中接触了人间,接触了自然,接触了美好的事物,恢复了健康的思维,心理逐渐恢复平衡。
1978年到1979年,我大便长期带血,以前的老毛病痔疮发作,用坐浴方法治,总不见效。1979年夏天到医院检查,诊断是结肠肿瘤,动了手术,切除鹅蛋大小一个毒瘤,看了病历,才知是癌。手术期间,顺便取出一粒胆结石。治癌期间,躺在病床上,肉体伤疤尚未愈合,而打开精神枷锁的灵丹妙药突然降临:中央美术学院通知我,定于8月2日召开全院大会,宣布叶浅予政治平反。我只得由女儿叶明明代表我出席大会,会上宣读了文化部党组为叶浅予所作的复查结论,结论原文如此写着:
中央美术学院领导小组:同意你院报来的《关于叶浅予同志的复查结论》。叶浅予同志于1944年9 月至1945年春在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战组担任漫画设计工作,是对日伪军进行宣传,应属抗日宣传工作,叶浅予同志并未加入过军统特务组织。中央专案审查小组1975年7月24日和1978年1月10日两次所做结论是错误的,决定予以撤销。在适当范围宣布复查结论,恢复叶浅予同志的政治名誉,恢复原工资级别,补发扣发工资。按有关政策规定,归还抄家物资,安排适当的工作,消除家属子女所受的影响。
中国共产党文化部党组
1979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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