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唱道:
花园乡是大花园,南水泉是珍珠泉。
从前是沙滩和荒山,现在是鱼米乡,米粮川。
南面栽起防风林,北面修起扬水站。
社会主义干劲足,歌声直上九重天。
跃进跃进再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
韦君宜唱道:
没有共产党,哪有官厅湖,
往年忙抗旱,今年学打鱼,
手拉鱼满网,心念毛主席。
田间唱道:
党是一盏指路灯,引导人民过长城;
过长城,山水欢腾,坚决拿它四百斤;
种下社会主义树,扎下共产主义根。
叶圣陶唱道:
来访已过花时节,却见此乡到处花;
干劲远景说不尽,人人心上开红花。
农民唱道:
北京来了参观团,访问来到东花园;
鼓励我们勤劳动,不久就能过江南。
郭老对咱心正热,诗歌写在街头上,
咱们大家努力干,很快变成小江南。
作家留下了诗,画家留下了画。村里为我们刷了一垛墙,我们三人就在墙上画起来。我画了婴儿抱鱼圈,邵字画了妇女抱谷图,蒋兆和画了抱瓜图。
参观团第二站是怀来西邻涿鹿县。涿鹿有座黄羊山,山下是桑干河。这里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想利用桑干河水灌溉庄稼,可是河床太低,没法提上水来。大跃进东风一下吹醒了县委的头脑,决定在黄羊山腰部劈出一条渠道,把桑干上游的水引上山来,用以解除山坡地的旱情。参观团到达时,正是劈山渠道行将完工之时,参观既是为劈山农民加油打气的慰劳队,又是啦啦队。我们卸下行装,立刻上山擂鼓助威。到了中心工地,抢下农民手里的工具,郭老打头,团员个个奋勇上阵。鼓乐队跟着上山吹打起来,近处的施工人员也都围聚拢来,看拿笔杆的首都脑力劳动者表演体力劳动,参观者倒成了被参观者。我们这些文弱书生,来黄羊山之前,也曾在十三陵水库工地显过身手,尽管劳动强度不大,劳动态度却特别认真,也真流过汗;今天出现在黄羊山上,虽然是客人,可也是中国大地的主人,怎能不卖劲!这股劲卖了不多一会,手里的工具又被原来的主人抢回去,继续干活。这一场喧闹,比之坐在系办公室里辩论共产主义,要实际有效得多。我那十二开《大跃进诗画册》就是由这股劲带动起来的;《六臂神农》的大胆设想,也是劈山大渠给予的启发。当然,下一站张北县海流图水库工地的千军万马,更有直接的推动作用。
海流图水库工地出现的英雄人物“铁老牛”、“铁老太”,不是平白无故使出那股惊人的干劲,而是过去的灾和难逼出来的。张北县委书记介绍张北这地方,一到冬天,白毛糊糊(风雪)一来,雪同房高,封住门。解放前每年冻死人,无霜期九十天,小满一场冻,处暑一场霜,都是农民的大敌。去年狼窝沟一场冰雹,雹大如牛;山没头,水倒流,十年九旱长不收。海流图水库至少能解决十年九旱的问题。
在张家口看到业余“二人台”,采用了新内容、旧形式。我以此为题材,给该市的文艺刊物画了个封面。关于画,记得在怀来南水泉一个游艺晚会上还画了幅比干劲表决心的漫画, 以决心书大小比干劲, 最大的一张决心书比人还高。此画由《人民日报》记者朱树兰交该报发表,原画还仍留着。
由于文联参观团的诱导,我的诗细胞开始发芽。向南水泉农民学唱顺口溜,抄了不少墙头诗。回北京买了本《唐诗三百首》按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规律,居然写起五言七言诗来。先做绝句,后做律句,三四五六四句勉强凑成对,押韵不地道,又买了本新诗韵来翻。如此这般,在顺口溜的基础上提升了一步,10月间带学生到永定河山区实习时,留下《清白口小唱》四首:
(一)核桃
浑身翠绿披挂,盘踞高楼大厦,
一副大好头颅,生来供人捶打。
(二)枣
山村十月好风光,南山北坡拾单忙,
人人嘴里尝鲜果,家家房顶披红装。
(三)喜闻吃饭不花钱
国庆前一夜,中秋后三天。河滩搭高台,
主任来发言:咱村明天起,吃饭不花钱。
(四)深翻地
铁木工厂响叮当,七寸步犁正改装,
绳索牵引试深耕,乡社干部齐登场;
基干民兵作骨干,美术兵连也挥汗,
大面翻地深二尺,争取小麦翻几番。
农民的顺口溜,8月间在徐水共产主义样板县抄了不少:
(一)
进村抬头望,望见四面墙;
东墙写标语,亩产千斤粮;
西墙有漫画,社员劳动忙;
南墙光荣榜,表扬王大刚;
北墙黑板报,生产捷报闪光芒;
文化大跃进,一片新气象。
(二)
工农技术大改革,文化进军紧配合;
革命干劲冲霄汉,劳动歌声震山河;
放下锄头拿笔杆,敢笑大白诗不多。
(三)
黄金玉米一尺三,今年全面大丰产;
要把玉米造成塔,塔尖就把月亮穿。
(四)
扁担弯,颤三颤;花花衣,红脸蛋;
口唱山歌把粪担,坐家女赛过男子汉。
(五)
东风是福,西风是祸,凉风压倒西风,
人民生活好过;
帝国主义砸锅碎盆,社会主义开花结果。
(六)
向科学技术大进军,做新时代的新农民。
(七)
庄稼户不养猪,等于秀才不念书。
(八)
只要大家干干干,征服自然定胜天,
人人好比铁旗杆。风吹雨打腰不弯。
(九)
脚踏地球手托天,英雄面前无困难;
敢想敢说又敢于,思想生产双跃进。
(十)
瓜儿和叶一条藤,果儿和枝一条根,
红花绿叶一棵树,人民和党一条心。
(十一)
扁担不长七尺三,箩筐一双柳条编,
不要小看这玩意,明天担走两座山。
1959年在束鹿县南吕村,我代表美院实习队上台,以顺口溜的形式向全村父老兄弟表决心,具体内容已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可以想像当时的情绪十分热烈,要和父老兄弟赛一赛干劲。赛什么?当然不是赛种庄稼。难道和诗歌乡的农民赛诗?那怎么赛得过!要赛,只能和农民画的漫画比高低、比多少。我那幅《六臂神农》算得有点新意,却是从敦煌壁画“如意轮观音”那儿抄来的。十二开《大跃进诗画册》那个肩挑锄头、榔头、步枪、算盘、书本的农民,和老玉米塔尖穿破月亮的意象相比,只能甘拜下风。在大跃进的年代里,我们这些带学究式的知识分子,站在高大的农民面前,只得自惭形秽,恨自己的头脑没长出两只想像的翅膀。
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跟着农民疯了一阵,把十六开诗画和《六臂神农》当作艺术的浪漫主义自我欣赏一阵。事隔三十年,再来追写这段史无前例的疯狂年月,值得回味的东西,除了历史教训,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呢?仔细想想,我们对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到底懂得多少!马克思如果还活着,不笑掉牙才怪呢。不过,话得说回来,在那荒唐岁月里,我从农民那里学到了唱顺口溜,又从唐诗那里学到写五言七言绝句律诗,发现自己除了能画,还有做诗的细胞,岂不是一大收获?现在把南吕村的一首《剪窗花》,作为本篇的结尾:
食堂饭初罢,隔墙笑语哗,
南吕明月夜,八女剪窗花;
一剪蝶恋花,二剪果与瓜,
巧手竞新样,画师频频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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