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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记

首页 > 名人传记 > 盐碱大王李烛尘

五八

  汝等母丧,吾既为文以哭之。然当哀悼之际,精神恍惚,记忆不良,

  其贤德之情操,实未能道其底细。追思往事,耿耿难忘,故复为汝等略言

  之。

  汝等抑知能受现代教养之益者,果谁之力乎?吾虽负供给汝等金钱之

  义务,然吾非汝母,既无有供给之能力。故汝等之能受教养,质言之,即

  完全汝母挚情热泪之所赐也。

  汝等须知吾家处湘西极边,民风陋塞。当未改革之日,凡有赴外求学

  者,即目之为从洋教,乡人均鄙视之。而为父母者惑于洋人割取学生心眼

  之谣言,更不愿子弟出乡村一步。

  吾家世代业农,不解世代变换为何事。汝祖父母晚年生我一人,爱之

  甚笃,更不愿泛泛然使之远离,故出外之机会绝少。忆吾十一二岁时,是

  年孔子诞辰,有乡绅自县城回,例在塾中参加圣诞宴,当时为吾道日本战

  胜中国事,始知有所谓国家。

  其后十五六岁时,赴县应童子试,得购《盛世危言》谈时务之书,始

  有出乡窥世情之志。然而交通闭锢,此愿岂能易偿!会逊清光绪未年,县

  城有中小学之设,吾于21岁入小学,尤为头班学生。次年常德设西路师范,

  派员赴各县选考学生,吾与周定麻之父同获考取。周君取录后即行。吾在

  当时则大费周折。因汝祖父母不愿吾行,吾亦因之不忍忽然舍去。赖汝外

  祖父力劝祖父母,吾并得汝母之鼓励,始克决然成行。

  忆当出门之日,距汝母生汝大姐才一月,汝母尚在汝外祖父母家未归。

  吾行时特回来送我,并谓我曰:“你去放心,家中一切事,我当为你照护。”

  呜呼!仅此数言,即不啻为汝母带上一面铁枷。此后30余年,汝母对家中

  事负责到底。所谓千斤担一肩当起,勤劳刻苦,甘之如饴。

  吾每次归家,从无只言片语,道及艰难。而每当吾行之先,急为各行

  装,而若催吾行者。其用心之苦,无非欲力践向日临别赠言,不欲吾因家

  事分心。以使吾略有成就耳。呜呼!贤矣!

  且汝等须知自辛亥改革以来,乡间无年无匪患。吾家适临湘川大道,

  为往来行人所必经。汝母常言曰:“当时家中防匪侵入,终年不放开大

  门。偶有大帮匪人经过,惟从门隙窥之。而其心不觉兢兢也。”汝等稍长

  之后,均随吾来外读书。门庭寂寞,鲜有男丁。而防盗防匪,夜中一有九

  不睡,故著衣而卧者亘10余年。偶闻四邻狗吠声,即惊悸不能合眼。

  呜呼!人非金石,其何能堪。种种病根,即由于此。而中间为吾营祖

  父母之丧,并儿女嫁娶事,擘画团周详,而心血则销磨尽矣!综计汝母之

  一生,无一月不在忧愁、忧思、恐惧、惊慌中过生活。吾与汝享都市文明

  之幸福,而孰知背后扶助我之人,实不啻身居地狱也!

  呜呼!此恩此德,图报良难。前年由文采强说迎来,方冀他乡聚首,

  使汝母得过晚年较清闲之岁月,以略慰予怀。易天不吊,竟靳此而不我与。

  呜呼!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汝母也。自此以往,吾则负此一笔未报之恩情

  债,而永无偿还之期矣!

  然则汝等试思饮水之源,应如何奋发自强,以期卓然特立,他日者使

  人乐道某人之母,当年如何心苦,而其子能仰承德教,无吞所生,能如是,

  汝母当亦含笑九泉也。呜呼!死者长已矣!而汝等图报之举,除此外亦无

  他法也!汝等其勉之哉!

  儿行千里母担忧。天底下,谁家的父母不是舐犊情深?谁家的父母不为子女的前程而殚精竭虑?谁家的父母不为儿女在人生旅程上的长途跋涉而魂牵梦绕?

  李烛尘在病床上闭起了眼睛,脑海里闪回起一个个孩子的“镜头”。

  李文采从上海交大毕业时,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党组织根据他的意愿,同意他去苏区。他去征求李烛尘的意见,李烛尘明明知道儿子将要踏上一条充满艰险的路,但还是豁达地说:“你去吧。要改变落后的社会,就得有人去斗争,你可以走自己的路。”

  李文采把母亲接到父亲身边后,就去了上海,后来又被党组织分配去洪湖,到贺龙领导的部队做电台工作。1932年夏,部队从洪湖撤退,李文采与部队失散。他去武汉找到久大的办事处,借钱作路费到上海找到组织。党组织叫他到天津家中暂避,后来又同意让他去德国留学。李烛尘为儿子筹了一笔钱,把儿子送走了。

  1939年,李文采取得了博士学位,经香港到达重庆,接上了组织关系,留在四川做地下工作。

  解放后,李文采成了共产党的一名学者,现在在一家科研机构工作。

  李文奎从永顺出来后,在永利当职员。1937年底,李烛尘忙于“永久”团体的迁川工作,派他护送全家老小八口人,绕道香港回到永顺乡下。1942年,李文奎来到重庆,以后就留在了四川。眼下还在乐山当工人。

  李文明从北平辅仁大学毕业后,李烛尘让他到团体来工作。李文明先后在黄海、久大做些普通的技术工作。建国后,他离开了天津去东北,现在是吉林大学的教师。

  ……

  而今,孩子们的情况都怎么样了呢?自从开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以来,李烛尘一直为他们担心。按理说,他们除了有个曾经是资本家的父亲之外,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历史,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呀!可是为什么很久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呢?李烛尘多么希望他们此刻围绕在自己的床前,他好像许多年以前那样,挨个儿地抚摸他们那可爱的小脑袋,然后听他们童声稚气地叫一声:“爸爸!”自己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了,难道孩子们不知道吗?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来看老爸爸一眼呢?难道自己就真的再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想到这里,李烛尘的眼角里滚出了泪花。

  李烛尘不知道,李文采正在被“群众专政”,他曾要求上医院看望老父亲,单位里的军宣队、工宣队负责人却蛮横地说:“你不能单独行动。如果你要去的话,我们必须派两个人把你押送去!”李文采断然拒绝了这一侮辱性的条件,他不愿意让年迈的父亲看到这残酷的一幕,他不能让老爸爸那衰弱的心上再插上一刀。

  * * *

  李烛尘不知道,李莲英已被当作牛鬼蛇神赶回了永顺老家,她正在翘首企盼再回到父亲的身边,为年迈体弱的老爸爸尽上一份孝心。

  李烛尘不知道,李文明不堪蒙冤受辱,已经自杀身亡,他们再也不可能在这个喧嚣的人世间见面了。

  ……

  除了孩子们,李烛尘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他一生主张,并且实践着“事业重如山,名利淡如水”。他的前半生献给了“实业救国”的理想,和范旭东一起创造了一个中国的化学王国;他的后半生献给了祖国建设的大业,为民族工业的振兴进行了最后的跋涉。

  他没有为孩子们留下什么。钱财,那是身外之物,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解放初期,他在政府任职,政府给了车马补贴,他认为自己有私营的久大公司的工资,不应再领车马费,就每月把这笔钱捐给志愿军买飞机大炮。后来,他当了国家干部,他认为自己再拿股息就不合适了,于是把范旭东给他的股票所得的股息全部上缴国家。他办了一辈子工厂,却没有在家乡买下一拢地,置过一间房……

  他没有从世上带走什么。住的房屋是公家的,公家可以收回。全国政协副主席和轻工业部部长的位子,是国家和人民给的,可以由别人来继任……

  他想最后一次对孩子们说:“爸爸一生没给你们留下什么物质的财富,只是给你们留下了享用不尽的精神,这就是自强不息,奋斗不止,奉献不已。”

  * * *

  李烛尘的眼前和脑海闪动起范旭东、侯德榜、陈调甫的身影,闪动起那些在化学工业之海中弄潮的朋友们的身影。李烛尘的眼前和脑海里铺起了无边的盐滩,堆起了高高的盐垛——塘沽、自流井、青海湖、青岛……那白花花的盐从大海里浮起,连天接地,充满了整个宇宙。

  李烛尘吃力地睁开了眼,看到孙女李明桂守在床前。他喃喃地说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李明桂俯在他的耳边说:“爷爷,您现在躺在床上,怎么回去呀?”

  李烛尘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坐飞机回去!坐飞机回去……”

  * * *

  10月7日9时40分,86岁的李烛尘回去了。

  一张白色的布单覆盖在他的身上。布单直搭向床脚。

  这白花花的一团竟像垛起了一座亮灿灿的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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