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希腊
希腊是如此不同。
拜惯了菩萨的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裸体的维纳斯雕像时,一定吃惊不小。这个爱琴海国家的传统——什么公民、选举之类,与我们君权天授的历史毫不相干。原来整个西方文明都跑到希腊去认祖归宗。其实,希腊的命运比近代中国还要可怜:从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时代到一次大战结束的近两千年中,希腊压根儿就没有独立过;罗马人、东哥特人、威尼斯人、土耳其人轮流坐庄,二战期间德军又是这里的实际统治者。希腊的时运如此不济,倒让富有同情心的中国人顿时软了心肠。再端详希腊的那些健美的神像,就觉得并不那么大惊小怪了,甚至还发现了人家的一些优点:当我们祖先用金丝楠木支撑的宫殿在岁月中腐蚀殆尽时,希腊那些古老的神庙却依然屹立,毕竟,它们是用石头做的。
在我看来,不论后人在东西方文明比较上如何借题发挥,任何一种文明原本都是值得敬重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表态之前,先拿来与自家的文化比个山高水低。正如美国有句谚语:“苹果是苹果,橘子是橘子。”
我向往希腊,正是因为它的不同。
当我带着一脑袋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兴冲冲地来到雅典时,却大失所望。整个城市被毫无特点的不高不矮的灰色水泥楼房所覆盖,实在平庸得很;卫城山上的巴特农神庙前游人如潮,在烈日当空的夏季,更添了烦躁。加上神庙正在维修,俊美的石柱被脚手架东遮西拦,顿失风雅。我只好匆匆拍了一张纪念照,表示到此一游——其实拍给谁看呢?反正不是给自己。倒像是为了以后向别人炫耀似的。
晚上去一家远近闻名的“亚里士多德”餐厅吃饭,饭菜没什么特别,价格倒让人印象深刻:一只食指粗细的海虾仅原料就标价四块美金,加上烹饪和服务费,竟达五块美金。我笑着说 :“这价钱让我恍若置身于什么沙漠国家,而不是这个海滨都市了。”更绝的是,帐单递上来,上面竟有两三道根本没有点过的菜。正在大声惊诧,临桌的客人转过头来:“我们的帐单上也有不少出入,希腊人的聪明全用在这方面了。”
记得一位法国朋友对我说,她一直很向往北京,但参观了故宫、十三陵之后,却认为不如想象中的好,于是大呼“距离是美的必要条件”。我在雅典也有同感:这里名声最盛的古迹早已被现代商业所包围,而在号称国宾级的饭店大堂内,我却从已经磨破褪色的沙发绒垫上发现了什么是“历史悠久”。想想也不奇怪,我们曾接触的有关古城的电视片、照片、文字之类都力图从最佳角度刻画最佳形象,又加上我们至善至美的幻想功夫,怎么经得起例行公事式的走马观花呢?我不禁空前怀疑起旅游的意义来。
雅典的朋友劝我别失望。他们说:“想看真正的希腊吗?那得上爱琴海。”
我听了他们的话。
看过爱琴海的蓝色,便觉得其余的海域总有些混混沌沌、不清不楚。这里全是岩石海岸,所谓的沙滩也全是粗大的石粒,绝少泥沙,所以数米深的海水都是晶莹剔透的,可以看见鱼儿在游。
再往深处去,重重叠叠的海浪尽情地把天光吸纳、摇匀,酿成不透明的极纯的湛蓝色,似乎还有了粘稠感,让人只觉得心神随之荡漾起来,才明白了荷马把爱琴海形容成“醇厚的酒的颜色”,是多么的受用。
在这水如酒的海域里,我一天比一天沉醉:米克诺斯(Mykanos)岛上的高大风车和悠闲的塘鹅,让我愉快轻松得几乎懒散;克里特岛(Crete)上绚丽的壁画和险要的古堡,让我在长吁短叹中肃然起敬。而最让我难忘的是迪诺斯岛(Delos)和桑托林岛(Santorini)。
迪诺斯岛很荒凉,荒凉到在这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岛上,除了二三个守岛的管理员外无人居住。山脚下,曾经挺拔的太阳神阿波罗神庙坍塌了;山顶上,曾经辉煌的天后赫拉神庙只剩了一个平台;而在山坡上,数以百计的没有了旁顶的石屋依然规整,宽阔的石街依旧洁净,半圆形的露天阶梯剧场依然随时可以接纳五百位观众。公元前四世纪前后的一千年中,迪诺斯岛是爱琴海各共和国的政治、宗教中心,商业也很发达。据说每天在那里被买卖的奴隶达一万人之多。当年的迪诺斯岛海港中,商船云集,好不热闹。四年一度的丰收节是全希腊最重要的节日。每逢佳节,周围各岛居民纷纷来此聚会,祭奠神灵,饮酒看戏,通宵达旦。但好景不常,一次罗马人来袭,守岛的希腊将士全军覆没。杀红眼的罗马人还不罢休,竟把岛上四万余平民百姓砍杀殆尽。一时间哭喊震天,血肉横飞。大概是因为杀人太多,连强悍的罗马人也不敢在岛上久留。于是,盛极一时的迪诺斯岛成了无人区,岛上血腥腐败的气味经年不减,过往的船只躲之还嫌不及,岂敢停靠?
这一荒,就是两千多年。
断剑残骸都已化作泥土,冤魂游鬼今日何处安家?迪诺斯岛是有名的风岛,昔日民房的门窗都很狭小。当强劲的海风穿过这些门窗的时候,便发出奇异的呜咽声,让人心寒。没膝的荒草长得很茂盛,成片的石柱、石台从草丛中探出半截身子,白森森的,凄凉得很。我被这荒凉的岛镇慑住了,不敢放大声音说话,脸也被风吹得生疼。
在一片冷清败落中,我找到了五尊完好的石狮子(据管理员讲,原本共有九尊,有四尊已损坏)。它们昂首驻立,同真狮子一般大小,都是母狮的样子。它们流线形的身材,在两千年风雨的冲刷后,依然圆润流畅。饱满的头颅上,五官已模糊不清,但镇定稳健的气韵犹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起初,我责怪粗心的希腊人把这无价的国宝丢在这荒岛上不管,但管理员告诉我,这些石狮的造型极富力学原理,若非人为原因,不易破损。再说,它们是这岛的标志,如果把它们搬走,迪诺斯岛就真的没有一点生气了。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别看我们住在岛上,但不过是客人,它们才是这岛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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