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一个人睡在这里吧?”
我说是。却没有留他住下。他只好又住到他哥哥那里去了。
如果是别人,遇见这样不近人情的事,一定绝交了,他并不见怪。李之琏也喜欢文学,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以后,想写作,孙犁马上回信鼓励。他写了关于丁玲的回忆,孙犁读后,认为很好,大部分材料是首次披露,叙述之中也很有感情,但劝他不要急于发表。无他,主要是文艺界情形仍很复杂,不如过些时候再说。孙犁为这位老同学考虑得很周到:如发表,以什么刊物为宜,怎样做,都想到了。好事多磨,我们等着吧。
〖理解和误会〗
所谓“閛知人”,也是相对的为一个作家,他非敏感,很会观察人,通过内心抓个性和特点。如说曾秀苍(长篇小说《太阳从东方升起》、《山鸣谷应》的作者):“他这个人,不好交际,更不会出风头。你和他说话,他从来不会和你辩论。你和他走路,他总是落在后面。”“别人看来,他是一个不入时的,微弱渺小的,封闭型的人物。但是,不久就会证明,在编辑出版部门,他能做的,他已经做过的工作,其精确程度,其出色部分,后继不一定有人,或者有人,不一定能够达到。”他说阿凤是:为人谨慎,与世无争;他的作品与此相符:不着先鞭,不触时忌。甚至对于古人,如柳宗元、翁同齸、王国维……他也能够通过他们的文章或日记,细致地说出他们的性格,乃至心理活动。对于一些现代作家,他也说得非常在理,如说郁达夫:“遇人不淑,离散海外……文人不能见机,取祸于无形。天才不可恃,人誉不可信。千古一辙,而郁氏特显。”“单从爱情而言,郁氏可谓善于追逐,而不善于掌握;善于婚姻前之筹划,而不善于婚姻后之维持矣。此盖浪漫主义气质所致也。”反面的例子,是对于周作人。他很讨厌周作人。他说:“周作人的散文,号称闲适,其实是不尽然的……很难想象,一个能写闲适文章的人,在实行动上,又能一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敌人合作,甚至与敌人的特务们周旋。他的闲适超脱,是虚伪的。”作家所务,在于知人论世,从这方面说,他是不会“閛于知人”的。
方纪晚年身体很不好,1979年春,有一天早晨曾秀苍来到多伦道大院,把一包东西交给孙犁,说:“方纪同志委托我,把他的一部散文集的清样送给你,请你给他写篇序。”
方纪的衰弱的身影,立刻浮现在他的面前,和青年时代精明强干、热情奔放的方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1966年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只是在最近两次集会上,孙犁才见到他。他看到方纪走路、签名都很吃力,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并赶上前去搀扶了他。其实,方纪比他还年轻六岁。
他们过去在冀中共事期间,常常有争吵,甚至吵得面红耳赤,出言不逊,拍案而起。但是,吵归吵,总是不伤道义,不伤感情。所以,吵过后,还是朋友。孙犁的妻子当时就对他们说:“你们就像兄弟一样。”
现在,眼前的兄弟却变成了这般模样。而他对自己的文字事业,又是这样眷念、热心,对从前的朋友,还是像从前一样充满信任。这一切“讯号”,迅速地在孙犁的头脑里建立起联系,他觉得太理解这位已经变得十分衰弱的兄弟的感情了。于是,连他自己也非常奇怪,他竟一反常态,改变一向疏懒的性格,立刻回答曾秀苍说:“请你回去告诉方纪同志,我很愿意做这件工作,并且很快就可以写出来,请他放心。”
序,很快写出来了。这在他,确乎是一种不常见的勇于自任的慷慨态度。而这种态度,就来自他的理解朋友,谙达人情。
1978年以来,他为熟悉的和不甚熟悉的新、老作者以及朋友们,写了不少的序。他向来看重感情,特别是早年战友,总是有求必应。
有一次,一位多年未通音信的老友,接连给他写来两封信,联络感情,随后寄去诗稿,求序。孙犁满口答应了。
他作序,常常避实就虚,或谈感情,或忆往事,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和启发,而不喜欢对作品的内容,多做介绍。
这位老友的诗稿,他也没有能够通读,同样就昔日共同经历、朋友交情,说了些话。对诗本身,虽无过多表扬,也无过多贬抑,只说有雕琢之病。这也是他一贯的看法,认为“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俑。”“老朋友如于我衰迈之年,寄希望于我的谀媚虚假之词,那就很谈不上是相互了解了。”序写好后,照例在末尾附了几句话:如不能用,请勿勉强。随后便寄了回去。不久,一家刊物拿走这篇序文,孙犁也写信告诉了老友。值老友外出,两个月后,才回到家中,看见序文。不看则已,一看便立即给孙犁一个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是一封长信:这序如用在书上,或在任何刊物发表,会使他处于“难堪的境地”。
那家刊物远在福州,孙犁即刻发函,追回稿件。当得知已经铸版,又连夜打电报,请编辑硬挖了下来。此外,他又写信给那位老友,做了些解释和安慰工作。不料老友又发来加急电报,要求一定撒下序文,以免影响诗集出版。孙犁久久地拿着电报,感到这真是当头棒喝、冷水浇头,热意全消了。他大惑不解:“序文不合意,不用在书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并无不情不义之词,何至影响诗集出版呢?”他屡次说自己愚执,憨诚,好直感实言,因此吃过许多苦头,看来这次也不例外了。但是,“再一转念,老朋友晚年出一本诗集问世,我确也应该多说一些捧场的话。如觉得无话可说,也可以婉言谢绝。我答应了,而没有从多方面考虑,把序写好,致失求者之望,又伤自己之心,可算是一次经验教训吧。”那篇序文的最后,是这样几句话:我苟延残喘,其亡也晚。故旧友朋,不弃衰朽,常常以序引之命责成。缅怀往日战斗情谊,我也常常自不量力,率意直陈。好在我说错了,老朋友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他们也知道我的秉性,不易改变,是要带到土里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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