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玉和另一位女同志也在菜窖工作。芸夫知道,来这里工作是对他的照顾,因为不只活儿轻,也可避避风雪。不知是谁动了怜悯之心,派他和两个女的干这差事:每天一垛垛地倒腾白菜,抱进抱出,使之通风,有时就摘摘烂菜叶子——
说实在的,在那种日子里,我是遑遑不可终日的,一点点生的情趣也没有,只想到一个死字,但又一直下不得手。例如在铡草棚子里,我每天要用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断不少根捆草的粗绳。我时常掂量着这把镰刀想:如果不是割断草绳,而是割断我的脖颈,岂不是一切烦恼痛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但我终于没有能这样去做。
在菜窖里工作,也比较安全。所谓安全,就是可以避免革命群众和当地农场的革命工人、儿童对我们的侮辱,恫吓,或投掷砖头。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罪名”、“身份”,过去的级别、薪金数目,造反者已经早给公布于众了。
在菜窖里,算是找到了一个避风港,可以暂时喘喘气了。
他渐渐和杨秀玉熟识起来,认为她也不坏。相而虽系骗人,但系受骗者自愿,较之傍虎吃食、在别人的身家性命上谋私利的人,还算高尚一些。这样一想,他有时就跟她说个话儿。对另一个同志就小心一些,因为她是菜窖负责人。在她出窖后,他们才能畅谈。“我那时已经无聊到虚无幻灭的地步,但又有时想排遣一下绝望的念头,我请这位女相士,谈谈她的生活和经历。”她答应了,下面就是她的经历:“相面是我家祖传,父亲早死,我年幼未得传授,母亲给请了一位师傅,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战了,我随母亲、舅舅逃到衡阳。那时我才十三岁,母亲急着挣钱,叫到街上吆喝着找生意,我不愿意去,求母亲给一元钱,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间房,门口贴了一张条子。整整一个上午,没来一个人,我忍着饥饿,焦急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进来一位,相了一面,给了我三元大洋,从此就出了名。“然后到贵州、桂林、成都,每到一处,在报上登个广告,第二天就门庭若市,一面五元。那时兵荒马乱,多数人背井离乡,都想藉占卜,问问个人平安、家人消息,赶上这么个机会,不发财也得发财,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积下很多金条了。
“在衡阳,我幸亏没到街上去喝卖,那会大减身价,起步不好,一辈子也成不了名。你们作家,不也是这样吗?”
他没想到她能活学活用,一下子联系到他的职业,稍稍一愣,随即苦笑起来。
他们的谈笑,被菜窖负责人听到了。她很不满意,夜晚回到宿舍,问杨秀玉:“你和孙某,在菜窖里谈什么?”
“谈些闲话。”
“谈闲话?为什么我一进去,你们就不谈了?有什么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关系不正常!”
两人吵开了,事情传出,有些人又察觉到什么“新动向”。好在那时主要注意政治动向,对这类事没有深究,也许是不大相信吧:
像我们这些人,平白无辜遭到这种奇异事变,不死去已经算是忍辱苟活,精神和生活的摧残,女的必然断了经,男的也一定失去了性。虽有妙龄少女,横陈于前,尚不能勃然兴起,况与半百老妇,效桑间陌上之乐、谈情说爱于阴暗潮湿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
事情平安过去了。又有一天,他实在烦闷极了,忽然异想天开,问杨秀玉:
“你给我相个面好吗?”
“好。”她过去揭开菜窖的草帘子,“你站到这里来!”
从外面透进来一线阳光。他慢腾腾走过去,并没改那副潦倒、萎靡之状;而且像是有些犯愁,眉毛锁得更紧了些。
她认真端详着他的面孔,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你的眉和眼距离太近,这主忧伤!”她说。
“是,”他显得高兴起来,像是遇到知己,眉毛也舒展了些,“我有幽忧之疾。”
“你的声音好。”她说,“有流水之音,这主女孩子多,而且聪明。”
“对,我有一男三女。”他回答,“女孩子功课比男孩子好。”“你眼上的白圈,实在不好。”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注意到了。这叫破相。长了这个,如果你当时没死,一定有亲人亡故了。”
“是这样。我母亲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场大病。不过,那都过去了,无关紧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目前的生死存亡大关吧。我们的情况,会有好转吗?”
“4月份。”她肯定地说,“4月份会有好消息。”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向他示意。负责人走进来,他们正面对白菜垛工作。
果然,入夏后他们的境遇逐渐好起来,8月份他算得到“解放”,回到了家里。
孙犁给我们讲完了上面的故事以后,用古人的口吻评点说:“杨氏之术,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调查研究乎?于时事现状,亦有所推测判断乎?盖善于积累见闻,理论联系实际者矣!‘四人帮’灭绝人性,使忠诚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对生活前途,丧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绝灭,邪念丛生。十年动乱,较之八年抗战,人心之浮动不安,彷徨无主,为更甚矣。惜未允许其张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盖两座洋楼哉!”
其二:《高跋能手》。
孙犁用下面一段文字,给我们叙述了他的第二个关于干校生活的故事:
干校的组织系统,我不太详细知道。具体到我们这个棚子,则上有“群众专政室”,由一个造反组织的小头头负责。有棚长,也属于牛鬼蛇神,但是被造反组织谅解和信任的人。一任此职,离“解放”也就不远了。日常是率领全棚人劳动,有的分菜时掌勺,视亲近疏远,上下其手。
棚是由一个柴草棚和车棚改造的,里面放了三排铺板,共住三十多个人。每人的铺位一尺有余,翻身是困难的。好在是冬天,大家挤着暖和一些。
我睡在一个角落里,一边是机关的民校教师,据说出身是“大海盗”;另一边是一个老头,是刻字工人。因为字模刻得好,后来自己开了一个小作坊,因此现在成了“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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