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1月,天气渐渐冷了,清晨黄昏,湖面上升腾着蒸气似的白雾,水草也渐渐褪去那翠绿的生命的色彩。在红十字医院时,他不看报,也不听广播。这里却有高音喇叭,在湖边散步,能听到大张旗鼓地批判右派。有一天,他听到了丁玲的名字。
过了阳历年,他决定转到青岛去。在北京住的那天晚上,李之琏坐了小车来看他。李虽然没有谈什么时事,但孙犁看出他的心情很沉重。不久,就听说他也牵连到“右派”案件中去了。
大约在1958年1月,报社派了小何把他送到青岛的疗养院。
他住在正阳关路一幢绿色的楼房里,为了安静,他选择了三楼一间孤零零的,虽然矮小一些,但光线很好的房子。
在疗养院,他遇到了一些知名人士,如哲学教授、历史学家、早期的政治活动家、文化局长、市委书记等等:“这些人来住疗养院,多数并没有什么大病,有的却多少带有一点政治上的不如意。反右斗争已经进入高潮,有些新来的人,还带着这方面的苦恼。”某市文化局长,和孙犁见过一面,孙犁到该市游览时,曾为介绍住宿。原是精明能干的人,现在精神沉郁,烦躁不安,竟不认识孙犁了。新婚妻子是个年轻、漂亮的东北人,每天穿着耀眼的红毛衣,陪他并肩坐在海边上,从背后望去,该是多么幸福、愉快的一对。但他终日不说一句话,谁去看他,他就瞪着眼睛问:“你说,我是右派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只有一位质朴、诚实的大夫,有一天和气而肯定地说:“你不是右派,你是左派。”
病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这一保证没有治好他的病。右派问题越来越重,他的病也日益严重。不久,在海边上再也看不到那一对引人注目的背影了。
和孙犁比邻而居的哲学教授,带来一台大型留声机,每天在病房里放贝多芬唱片。他热情地把全楼的病友都叫来听,只是有一件:谁也不能摸那留声机。留声机的盖子上,贴有一张注意事项,每句话的后面,都挂着一个大惊叹号。这位教授写起文章来,也是很爱用惊叹号的。
孙犁对西洋音乐,向不留意,每天应邀听贝多芬,颇以为苦。不久,教授回北京,他才松了这口气。
比起听西洋音乐,他倒愿意选择黄鹂的鸣啭。他觉得这是一种天籁之音,对病中的他,尤感亲切。在他楼下的那片杨树林里,他发现了两只黄鹂。每天清早,当听到它们的第一声啼叫,他就轻轻拉开窗帘,从楼上观赏它们互相追逐、逗闹的姿态。随着两团金黄色的羽毛的不停抖动,那一声声鸣啭,串铃似地撕破了宁静的空气,报告着大地的苏醒。
他很愿意这两只小生命和他永远作伴。但有天早晨,他到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位病友正在举着猎枪向树上瞄准,他赶紧问:
“打什么鸟儿?”
“打黄鹂!”那位病友兴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他几乎扭头闭眼。这时候,他不想欣赏那位病友的枪法,但愿他打不准。他正瞄着,两个乖巧的小精灵飞走了。乘此机会,他向那位病友进言:“不要射击黄鹂,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对方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养病么,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听。”
他非常感谢这位病友的高尚情谊。这位病友患的也是神经衰弱,他以为这是真诚的同病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由此,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有一次,在海岸的长堤上,一个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取悦身边的女友,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在天空回翔的海鸥。海鸥像一块黑色毡布似地摔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猎物无法取得,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忙,工人们愤怒地掉转船头而去。这件事,给孙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可惜的是,那两只黄鹂没有再来。从此,清早起来,楼下白杨萧萧,楼上形只影单,寂寞相对,怅然了很长时间。直到夏天到来,他忙着到浴场游泳,才把这事渐渐淡忘。
在青岛住着,因为不能读书作文,不会弹琴跳舞,又不喜欢下棋打扑克,唯一的消遣和爱好,就是捡石子了。时间一长,收藏遂富,居然被病友目为专家,就连他低头走路,也被看做是从事搜罗工作养成的习惯——当然,这是近于开玩笑了。
然而,人在寂寞无聊之时,爱上或是迷上了什么,那种劲头,也是难以常情理喻的。不但天气晴朗的时候,好在海边溅沙踏水地徘徊寻找,有时刮风下雨,不到海边转转,也好像会有什么损失,就像逛惯了古书店古董铺的人,一天不去,总觉得会交臂失掉了什么宝物一样。钓鱼者的心情,也是如此的。
……
我的声誉只是鹊起一时,不久就被一位新来的病友的成绩所掩盖。这位同志,采集石子,是不声不响,不约同伴,近于埋头创作的进行,而且走得远,探得深。很快,他的收藏,就以质地形色兼好著称。石子欣赏家都到他那里去了,我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在评判时,还要我屈居第二,这当然是无可推辞的。我的兴趣还是很高,每天从海滩回来,口袋里总是沉甸甸的,房间里到处是分门别类的石子。
正当他兴致勃勃地摆弄那些五光十色的石子的时候,有一天下午,一位二十年前他在抗战学院教过的女学生来到他的房间。女学生很关心老师的养病生活,看见他房间里堆着很多石子,就劝他养海葵花。女学生也是来养病的,住二楼,很喜欢海葵花,房间里正饲养着两缸。
女学生借了铁钩水桶,带着老师到退潮后的海边岩石上,去掏取这种动物,她的手还被附着在石面上的小蛤蜊擦伤。回来,她把孙犁室内窗台上的鱼缸——那里泡着孙犁最得意的石子——取下来,倒出石子,换上海水,养上海葵花。然后,坐下来,高兴地问老师:“你喜爱这种东西吗?”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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