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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后来,政治部宣传科介绍他去找路一。路一住在邻近的侯町村,正在组织一个编辑室,很需要他这样的人去工作。孙犁这样记下了他和路一见面的情况:“初见面,给我的印象太严肃了: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冬天的军装外面,套了一件那时乡下人很少见到的风雨衣,腰系皮带,斜佩一把大盒子枪,加上他那黑而峻厉的面孔,颇使我望而生畏。”在后来他和路一相处的日子里,他们很熟很要好,他知道路是很热情爽快的人。

  在编印《海燕之歌》的同时,孙犁写了《现实主义文学论》,发表在《红星》杂志(路一主编)第一期上。“这谈不上是我的著作,可以说是我那些年,学习社会科学和革命文学理论的读书笔记”。在这之前,他在子文镇街头上认识了王林。王林是那时冀中地区资历较深的作家,他生于1909年,衡水县人,30年代在青岛大学外文系读书时任该校地下党支部书记,还是黄敬的入党介绍人。后逃亡上海,加入了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孙犁在《大公报》副刊上,曾经读过他的作品。现在,王林读到了孙犁的《现实主义文学论》,因其中引文太多了,他对孙犁说:“你怎么把我读过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摘进去了?”在孙犁听来,这是“客气地讽刺”,但当时适值抗战军兴,共举大业,同志关系,融洽无间,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做为主编的好大喜功、不拘小节的路一,还对经他手发表的这篇洋洋万言的宏文,非常满意,他把孙犁誉为“冀中的吉尔波丁”(按:吉尔波丁是苏联文学批评家,参加过国内战争,曾任联共(布)中央文学处处长),一再对人说:“我们冀中真有人才呀!”

  不久,孙犁又在《冀中导报》上发表了《鲁迅论》,占了这张区党委机关报的一个版面。

  对于这些文章,孙犁自己的看法是:“虽然没有什么个人的独特见解,但行文叙事之间,有一股现在想来是难得再有的热情和泼辣之力。”“青年时写文章,好立大题目,摆大架子,气宇轩昂,自有他好的一方面,但也有名不副实的一方面。后来逐渐知道扎实、委婉,但热力也有所消失。”历史的发展非常合乎逻辑:冀中平原的“大风起兮”刮出了一支抗日的武装队伍,也刮出了一支抗日的文学队伍——孙犁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高呼“典型”——在抗战学院〗

  1938年春天,除了用笔参加抗战,孙犁还做过短时间的实际工作。那时冀中区成立了一个统一战线的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史立德任主任,他任宣传部长。会后,他和几个人到蠡县、高阳、河间去组织分会,和这些县的新任县政指导员打了一段交道。后来这个组织为抗联代替,他就到新建立的抗战学院去教书了。

  抗战学院设在深县,是为吸收和培养抗日的知识分子队伍,经北方局批准而开办的,由杨秀峰任院长。杨秀峰是北平师范大学教授、教育界名流,又是有着国民党身分的秘密共产党员,由他任院长,有利于开展工作和团结、影响更多的抗日知识青年。学院分民运院、军政院两部分,前者设在深县第十中学,后者设在深县城里一家地主的宅院里。两院均于7月招生,8月初开学,报考者除冀中知识青年外,还有平津流亡学生。学员入学年龄不加限制,有十二三岁的,也有三四十岁的;有大学生、中学生,也有小学生;还有少数农民和个别士绅。总之,只要识字和要求抗日,就可以应考。学院过的是军事化生活,常常夜间紧急集合、参加演习。刚入学时,有的男学员穿长衫、女学员穿旗袍或短裙,后来一律灰军装、打裹腿。伙食方面,每人每天五分钱菜金,一斤半小米。学员们用北伐战歌“打倒列强”的调子,唱着自己编的顺口溜:“小米干饭,小米干饭,辣椒萝卜白菜,辣椒萝卜白菜,吃个饱,吃个饱。”学院共办了两期,每期三个月,为抗战输送了一支干部队伍。

  孙犁是在抗战学院创办之初就到这里教书的。第一期,在民运院教抗战文艺;第二期,在军政院教中国近代革命史。下面是他的回忆:

  民运院差不多网罗了冀中平原上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从高小生到大学教授……教员都称为“教官”。在操场,搭了一个大席棚,可容五百人。横排一条条杉木,就是学生的座位。中间树立一面小黑板,我就站在那里讲课。这样大的场面,我要大声喊叫,而一堂课是三个小时。我没有讲义,每次上课前,写一个简单的提纲。每周讲两次。三个月的时间,我主要讲了:抗战文艺的理论与实际、文学概论和文艺思潮、革命文艺作品介绍,着重讲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不管我怎样想把文艺和抗战联系起来,这些文艺理论上的东西,无论如何,还是和操场上的实弹射击,冲锋刺杀,投手榴弹,很不相称。他和教哲学的王晓楼住在一间屋子里。王晓楼是深泽人,除了他本人参加抗战工作,他把他的弟弟、侄子、侄女也都送来参加了宣传队(即火线剧社),是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中表彰的全家参加革命的“大家庭”之一:……王珂最小,只有十一岁,他的姐姐王瑜,也只十四五岁。这些少年男女,非常天真活泼。你要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参加人民自卫军?”他们会回答:“打日本鬼子呗!”又问:“为什么要打日本鬼子?”他们就抢着说:“鬼子想灭亡我们中国,我们不愿当亡国奴。”再问:“你们会干什么?”“会唱歌,会贴标语,会宣传抗日……”“会跳舞演戏吗?”“这个不会,有人教,能学会。”……果然,他们什么都学会了。由王瑜主演的《放下你的鞭子》,演得观众声泪俱下,“打回东北去!”“收复一切失地!”……口号声响彻全场。王瑜每次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自己就且泣且唱,感动得观众也和着泪水应唱。“这就是艺术,这就是政治,艺术和政治高度结合在一起了。”现在,他们教哲学的伯伯,也感到了孙犁碰到的那个问题:如何使教课内容和抗战联系起来?看来,还是这些孩子们取得了成功!

  自然,这都是一些亲切的回忆。在抗战中,他们各自从事着自己神圣的事业,谁也没有失败。孙犁和他的同屋教了三个月的书以后,和学员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学员送了王晓楼一个代号:“矛盾”,送给孙犁的是“典型”。因为他们上课,常讲这两个名词。深县驻军首长,送给王晓楼一匹又矮又小的青马,有一天,他约孙犁去秋天的郊外武马。他先跑了一趟,然后叫孙犁骑上去。“马固然跑的不是样子,我这个骑士,也实在不行,总是坐不稳,惹得围观的男女学生拍手大笑,高呼‘典型’。”

  根据当年老战友的回忆,他在抗战学院的讲课,还是很受学员欢迎的。笔者不止一次听到过他的相当宏亮的谈话声音,他很随便地做过这样的介绍:“当年在抗战学院讲课,面对几百人,没有扩音器,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全是喊,练出来了。”没有热情或激情的支持,没有听众的自觉配合,是很难一连喊上几个小时的。所以,老战友的回忆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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