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越来越严重,通向各处的水陆线路濒临断绝。各地向大后方转移的学校、机关汇聚到了长沙,满街都是难民。尽管长沙已经人满为患,市面上东西却是烂贱。这次回到长沙,沈从文得知在军队中作团长的弟弟沈岳荃,因同日军作战负伤,已和一批战场上受伤的官兵,从杭州转移到长沙伤兵医院治疗。这天,沈从文去原属陈渠珍统率的那支湘西军队驻长沙的师部留守处打听有关情况,不期遇到表哥黄玉书。其时,黄玉中正倚在留守处门前看街景。这个一直厌恶当兵爱好艺术的人,此时却穿了一身灰布旧军装,面色憔悴蜡黄。沈从文一走到留守外门前,就立即被他认了出来。黄玉书十分亲热地将沈从文带进办公室。——1922年沈从文离开湘西到北京后不久,就已得知这位曾要自己代写情书的表哥,已和那位杨光蕙小姐结了婚,双双回到凤凰县立第一小学教书。
这桩婚姻,却不为杨家父母满意。因为黄玉书所学,在湘西人眼里,同飘乡手艺人差不多,收入既极微薄,又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与军队里营、连长或参谋副官相比,已经大大不如。婚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境况更形狼狈……却不曾想到,表哥竟然已经改行入伍。问及时,才知道黄玉书因为与学校年轻同事合不来,被排挤出校门,失了业。为应付生活,不得已,才在师部作了一名中尉办事员,负责散兵和伤兵的收容联络事务。表嫂还在沅陵乌宿附近一个村子里教小学,大儿子黄永玉被送到福建集美一个堂叔那里读书,初中不到两年,便独自不声不响从堂叔家里出走,突然失踪了;老二13岁时便从军入伍;老四、老五、老六还留在母亲身边混日子。
事业不如意,人又上了点年纪,常害点胃病,性情自然越来越拘迂,过去豪爽洒脱处早已完全失去,只是浓眉下那双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还依然如旧。也仍然欢喜唱歌。邀他去长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顿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问他吸烟不吸姻,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发现手指黄黄的,知道有烟还是随时可以开戒。他原欢喜吸姻,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二次再去看他,带了别的同乡送我的两大盒吕宋雪茄烟去送他,他见到时,憔悴焦黄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欢喜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不久前,我看见有人送老师长这么两盒,美国军官也吃不起!”①沈从文心里一阵酸楚。为了让表哥开心,有意提起点旧事和他打趣:
“……我倒正想问问,在常德时,我代劳写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还保留着?若改成个故事,送过上海去换20盒大吕宋烟,还不困难!”
提及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切如在目前,又恍同隔世。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又复大笑一阵。随后两人一起去伤兵医院看望受伤同乡官兵。到医院时,伤已痊愈出院的沈岳荃,正在医院前小花园里,召集20几个即将出院的下级军官训话:不久将回沅陵接收新兵,作为“荣誉师”重上前线。见沈从文到来,便问他临时大学那边有多少熟人,表示愿意以沈从文名义,请大家吃一顿饭,以尽地主之谊,顺便与大家谈谈前方情形。
过了两天,沈从文邀请了张奚若、金岳霖、杨振声、梅贻琦、闻一多、朱自清、黄子坚、李宗侗、叶企荪、梁思成、林徽音、萧乾等共两桌客人。席间,沈岳荃介绍了八·一三上海战役的种种情形,大家非常满意。在这之前,沈从文邀请黄玉书作陪,他却不好意思,坚决拒绝参加。沈从文只好另约了个日子,陪他一起去城南天心阁坐了两个小时。两人一边喝茶谈天,一边看湘江风景。
望着远处北流的湘江,想起十多年来家乡的人事变迁,从弟弟沈岳荃和身边表哥的不同经历上,他从深处看到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仿佛有了一种有关家乡未来命运的预感,沈从文的心里,起了一丝隐忧,一份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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