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说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轻小伙子同家中长年话也不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淡印象聚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两个身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傩送父子的冷淡,中寨人关于傩送决定要碾坊的谈话,翠翠外柔内刚的脾性,当年女儿悲惨的死,全都综合在一起,“命运”仿佛给了老船夫当胸一拳,他终于无力再抵抗,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伴随白塔的坍塌而死去了。——“偶然”协同“必然”在兴风作浪,它不仅阻碍着人与人心的沟通,而且还隐蔽了事变的内在逻辑。“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天命”思想障蔽了一个民族理性的进一步觉醒,耗损尽人们抵抗忧患的能力。——老船夫终于再无力继续启航,静静地躺倒在与他一生休戚相关的古老土地上。
——难道翠翠与傩送这一代人,不可避免地重演父辈的命运,任凭必然与偶然带向一个不可知的方向?不!他们应当有主心骨,在关系到自己命运的选择上,自主地把握生命的航线。决定一个民族明天的,与其说是“命运”,不如说是“意志”。——
中寨人有人来探口风,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老的心中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顺顺就转问二老自己意见怎样。
二老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想一想,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尚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两人每个黄昏必谈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问题。
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及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的理会,又被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和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白后,哭了一个晚上。
翠翠终于独自守在渡口,等待傩送的归来。
然而,这最终的结局将会怎样?这个民族的未来将会如何?时代变动的巨力沉重地压在心头,想将它挪移开去,却终于无从移开。我想呼喊,却不知向谁呼喊!……当年,为寻求独立,自己独自来到北平,在不堪想像的困境里挣扎。信守着自己的选择,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气馁,依靠一点今天没有希望、明天还可望解决的信念,让时间来证实生命的意义,终于走完了十余年挣扎的历程,摆脱了人身依附,赢得了生命的自由,在与命运的较量中,自己终于赢了。唤醒一个民族重新做人的意识,实现人与人、民族与民族间关系的重造,不仅是必须的,而且应当是可能的。在时间的作用下,生命必然循着向上的路程,迎来新的发展机运。——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起来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
写完最后一笔,沈从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的故事上,方得到排泄和弥补。
“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回‘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等待你的却是未来。”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它成为稳定生命的碇石。”
“你打算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来还是毫无结果。这消磨不了你30年积压的幻想。”“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于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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