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家里人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都要沈从文赶快返归北平。母亲也说:“守着我不是办法,我又不知哪天死。你已成了家,一切有媳妇照顾,我也就放心了。能见上一面,是我的福气……”
终于商定了返程的日期。想到明天就要动身,沈从文记起离开北平时,自己与张兆和的约言:每天给她写一封信,记下沿途的见闻,回北平后再拿给她看。②翻检身边记录一路见闻所得,已有了厚厚一叠。望着手头的信稿,沈从文突然感到悲凉,心里沉甸甸的,一份浓重的乡土悲悯感浸透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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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全不是十年来自己想像和回忆中的湘西!回忆里的湘西是经过自己情感蒸滤过的土地。十年来都市“文明”造成的精神重压,使原先的痛楚也带着一丝甜蜜,染上一种生机活泼的野趣。这次返乡,一入沅水,眼前的景象立即将自己从想像同回忆中拉回现实。一方面,政治高压笼罩着整个沅水流域,桃源城墙上,还依稀可见被杀害的共产党人的血迹;眼下时局的变化正搅得人心惶惶。另一方面,社会的黑暗腐败情况随处可见。繁杂的捐税正以各种名目推行,残害人民灵魂肉体的鸦片明禁暗纵,一些人可以因此砍头,一些人又可以因此发财;国民党政府既制定法律禁止,又设局收税。沿海督办、上海闻人也插手到湘西的鸦片生意中。这两面的情形,正腐蚀着乡村的灵魂。
沉思中,沈从文脑海里浮现出那位近视眼朋友印鉴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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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印瞎子,正是政治高压催生的变色龙!而目下,故乡正有许多青年人,被南京那个提倡“打拳读经”的“杀人屠户”的政策所迷惑;有的正感到极度苦闷。未来的时局变动,或者会使他们在生存与灭亡之间作出正确的选择,或者会用颓废的身心狂嫖滥赌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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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鉴远的身影里,一瘸一拐地走来沈从文投宿厢子岩时遇见的那位跛脚什长。那人原是一个打鱼人的儿子,三年前被招募当了兵。三个月后随队伍开到江西同共产党打仗,升作什长,不久又在打仗时受了伤。伤愈后领了伤兵证明,跛着腿回到家乡,一边以什长名义受同乡“恭维”,一边又以伤兵名义暗中作鸦片生意。走私赚了钱,再各处跑去玩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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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印鉴远一样,又一个溃烂乡村灵魂的人物!他们正从不同方面,寄生到黑暗腐败的社会躯体上。莫非是天假斯人,在这社会的硬性痈疽上,数上一星一点毒药,到溃烂净尽时,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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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沈从文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这也就是自己去乡十余年来,历史变迁留下的印痕。当这份新的变化侵入每个凡夫俗子的生活时,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他想起那些一路上见到的河船上的水手同吊脚楼上的妓女。那些吃水上饭的人,在恶浪咆哮、滩险流急的长河上,不分寒暑,辛苦劳作,成天吃酸菜同臭牛肉下饭,一个年富力强,多行船经验的舵手和拦头,每天工资八分到一角钱;一个小水手,除吃白饭外,一天只有两分钱收入!因预先立有字据,水手上船后,生死家长不能过问,如果上滩时稍不留神,被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淹死了,船主烧几百纸钱,手续便清楚了。在一条延长千里的沅水上,这样的水手至少有十万!沿河吊脚楼的妓女,年纪从十三四岁到五十以上,都被迫投入这种求生存的斗争。她们陪客人烧烟、过夜、唱党歌和流行歌曲。有病不算稀奇,实在病重了,或去西药房打几针,或是请郎中配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直到毫无希望可言了,就用一副门板抬到空船上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尽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至于两岸乡村,在各种名目捐税的搜刮下,更是日渐萧条。连浦市地方的屠户,也是那样瘦小,这是谁的责任!沅水上游二十多个县份,在古木掩蔽、岩石林立的幽谷深山里,一群善良纯朴的山民,一个根源古老的残余民族,在两百年来的社会变迁里,正被历史带向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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