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当时,这一群年轻士兵,也并不曾预备在这种生活里终其一生。同任何时代的青年一样,他们也怀抱着自己的理想。不过这种理想,因时代环境不同,有着独特的式样,并加上楚人身上特有的气质,更加浪漫天真而已。他们眼下之所以各安其分地在这里呆下去,正因为他们都相信终有一天机运会来到自己的面前,去施展心中的抱负。并且,这抱负并非各自藏在心里的秘密,他们不缺少相互言志的机会。
这里的自然环境似乎也适合他们抒发情怀。白河一线清流从城北穿山而过,夹岸悬崖石壁,上多洞穴。其中,有两个洞最美丽著名。一在河北大山下面,与县城隔水相望,名叫狮子洞;一在河南,距城约三里远近,名叫石楼洞。这洞据悬崖,临长河,对河一山,山上数列古松,分布错落有致,景色极为清绝秀丽。这些洞穴里,同样留下了沈从文和他的朋友们的足迹。一次,沈从文和陆皘、满振先、郑子参、田杰一起游石楼洞,面对滔滔东去的白河流水,他们兴奋热烈地谈起各自的志向。有想当苗官守备,在苗乡称王的;有想当参谋长,领兵打仗的,有想作警备队长,保境安民的;也有想行侠仗义、打富济贫的。当大家问到沈从文的打算时,他颇为踌躇起来。他想起自己几年来各处流转接受自己应得一份命运的经历,混一口饭吃常常都没有着落,更看不出有什么事业等着自己去作,生活似乎没有给自己任何凭据。联想到那位近视眼朋友印鉴远自诩的那条鼻子,自己的面相也没有什么特别处,没有眼睛鼻子之类来增加自己的自信。虽然从几年来见到的人生种种变故里,看到了“时间”的古怪,一切人一切事全在“时间”下被改变。死去的不由自主地死去,活下来的,又去接受一份新的命运。只要自己能够结结实实活下去,也将会接受一份新的人生安排,自己愿意在那份新的安排下好好地作一个人。可是,那是一份什么样的安排?轮到自己来做的,又是什么样的事?一切全像眼前的虚空,高远而不见边际。于是,他对几个朋友说:“我不晓得我该做什么事。将来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这一份答卷,不仅笔者觉得没劲,大约也会让许多青年朋友失望。倘若交给那些大中小学教师批阅,多半会判个不及格。时代已到了20世纪20年代,这些苟安一隅的士兵,还在作着升官发财的迷梦,即便是打富济贫,终不过是绿林好汉的行径,好笑!沈从文也竟然如此胸无大志。古人云,人无志不立。联想到沈从文等人言志之日,在中国其它地方,为数不少的沈从文同辈人,正捋袖奋臂,要肩负天下兴亡重任的高远雄阔之志,不能不感到沈从文的窝囊。可是,倘若承认直到今天,我们许多人真心里的那个志向,不见得比这些人高尚多少,而每个人的人生际遇,在实际上所能作的,也并不依据豪言壮语去安排,那么,又无法不承认沈从文的回答,正有着令人泄气的诚实。
让我们丢开这些空泛不着边际的议论,继续追寻沈从文的人生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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