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到24日晚8时,传来噩耗。他参与办劼人的丧事,想写一篇悼文,只得了几行字,竟写不下去。公祭后在磨盘山下葬,看着骨灰坛置入一个人字形的小廓,然后封存。鞠躬如仪,相随下山,李师母就在他旁边,只见她望望平野、树丛、远山,叹息着说了一句话:“地势是好!”李劼人的家属有意将“菱窠”故居交公,好辟为文物,这是很适宜的,但他做不了主。整理遗著,保存劼公多年收藏的万册书籍、千幅字画,都可以办到;唯独这进一步的纪念方式,因为李劼人的身份和当时严峻的政治形势,是很难的。就连悼念文章,省里起初还授意不发。过了年同意了,却特别通知他不要写。原来还是1957年他与劼人联名发言受到毛泽东批评的影子在起作用。他只有抑制悲痛,尽心地修改张秀熟纪念李劼人的文章,来寄托哀思。过几天,为林如稷、洪钟、罗湘浦等组成的遗著整理小组阅读《大波》第四卷末完稿,想起在李劼人书桌上看过的写满各种蔬菜价格的纸片,毛笔字比自己的还小,佩服这位师友深湛的社会调查功夫。可现在,将永远失去这位终生替川西立传的人了!他真想躲出去平静一下自己。艾芜去年11月就从北京来信约他一起去川东搜集解放前的史迹材料。1963年1月下旬,他动身去重庆与他们会合。同行的还有《红岩》的两位作者。艾芜一年写了八个短篇,见了面还直说把时间浪费得太多,开玩笑说得了“写作病”,一天不写百来十个字浑身不舒服。与朋友比,他全年只改一些旧作,不等于荒废吗?
他心里还存着将来写解放前夕长篇的念头。在山城出了一大堆拍摄电影《红岩》的主意后,就与大家沿嘉陵江上溯至北碚而南充。一路上遍访当年的地下党员和游击战士。3月,艾芜他们赴岳池、广安,去华蓥山地区采访,他决定与孔繁祚和一个省报记者,到生活基地武胜烈面看看那里的变化。说好过几日再合拢一同回重庆。
烈面区委很冷清,再没有两年前电话铃声不断的热闹场面。这里显出困难时期刚刚过去后的一派沉静。过去熟悉的一些干部,二麻哥这个孤老头,大队杜书记,经过了1961年冬天以来的风风雨雨,于今更历练了。说起1962年小春刚有收成,群众饿怕了,收麦子带平小口袋偷偷搓,胡豆地里尽是空壳壳,怎么处罚也制止不住“拿摸”。“我叫大家搓胡豆吃。”二麻哥坐在阶沿边对他讲述。“有人说,嗨,平常尝点新他就骂,今年叫我们吃?!你想,咋不叫他们吃嘛,走路都在打偏偏了。吃了几天,大家走路颠颠的,都飞得起啦。一共吃了三百多斤青胡豆。我说,这下不要偷?他们说哪个还想拿啥!”
两名妇女干部曹惠芳、陈秀碧,与他长谈了杜书记的为人、婚姻和做群众工作的情况。他记下一份完整的资料。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新结交的农民干部身上。西关公社四名下放支书的座谈,特别是其中的黄勤明的谈吐,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四人中他穿得最差,一件旧棉背心,一顶棉帽,脚下踏着草鞋。但脑筋灵活,说话容易激动,露出调皮神色。他挨过批判,领导的是远近闻名的落后队,经手半年,社员对他从辱骂变为尊敬。
区委毛书记陪他乘航标站的划子到西关去看黄勤明。他们先见到西关公社的张书记,谈起过去公开告状的一个姓陈的农民,后来当了张的面如何赞扬黄勤明。那个对话很有趣:“张书记,你给我们选了个好当家人!”姓陈的说。“你不是说,他是来给你们挖坑坑的吗?”张书记故意逗弄他,揭他的短。
“我从来没讲过这个话!”
“怎么没说啦?我记得很清楚,你跑了两根田垅把我叫住说的呢!”
“哎呀,那时都在那么讲嘛!”
沙汀发现这个张书记的谈话很生动,很有水平。农村的动作总没有城市快。十中全会的风刚吹到这里,所以,这次对他今后二十年的创作发生重大影响的西关农村调查,虽然已经有了所谓“抵制单干风”的内容,但主要还是了解农民干部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所作所为。
张书记谈起了黄勤明为什么会遭群众骂。他们队贷了六百斤米准备换红苕藤,这时已是5月底,社员分的小春快吃完,便闹着要分米。黄勤明把米用柜子装起,任凭别人骂他偷吃也不吭声。后来仅用三分之二的米便换齐了苕藤子,过了端阳,担水栽下,才把二百斤余米放出来分给了社员。这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救命的米从他家原秤进,原秤出,不但颗粒未少,还多了二两。群众对他的态度于是大变。黄勤明对沙汀讲过张书记是如何领着大伙渡荒的。1961年打从3月起,这个公社旱了一百三十多天,不少队下了四回种:秧子、红苕、胡萝卜、秋荞,都死光了。西关的田地大多是观音土,秧子秆死了,锄头挖不动,要用钢千戳,撬棍撬,硬是第五次种上了白萝卜,收了!初夏,张还动员三队群众种南瓜,大家哪里有积极性?推说没得种子。张拿来四十斤,一户种三窝。后来全靠这些萝卜、南瓜过了荒年,群众感激得不得了。
顶住群众的“消极”,还要能顶得住上级的“积极”,才行。沙汀这些天,听到黄、张两人许多抵制工作组瞎指挥的实例。这是未来《木鱼山》的基本素材。
黄勤明队里抵制硬性条播小麦的办法是这样。上面一检查,群众就装傻:“挖不来沟呀!”工作组找来黄示范挖,“就这样挖吧!”转身还是照老规矩干。后来社员见工作组来了,对黄说:“你赶快去犁田,让我们来对付他!”
张当农业书记时,尊重社员,不彻底贯彻技术规格,检查团一来就挨批评。到了秋季,他的公社庄稼长得好,他又被提为第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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