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财主对于解放军来临的想法,完全凭红军北上长征经过此地的老经验。卖谷子,筹现款,预备跑滩,或者藏到哪里。1934年的经验对他们还有影响,总以为跑一趟又没有事了。他们对这一场人类史上数得上的大战争,所知实在可怜。县镇上的商人,“应变”的办法显得乖巧。开初几天,不少商店早早关门。不然就把铺子里的东西逐渐减少。再过一段时间,把铺子关了,在街边摆摊子,卖个香烟什么的。到了最后,就连摊头也收拾了。因为商人最敏感,对新制度放心不下,慢慢把货物藏起来,或者转移到外地去。当人心安定,居委会催他们开业,开头都说:“开啥子业呵,本钱都吃光喽!”
要写一部川北解放的长篇小说,安县第一任新县长赵鸿图和他的同志们是主角。旧人物的“应变”只是一个背景材料。他当时对赵鸿图的为人性格、平叛的过程都做了记录。令人深思的是他始终没能从正面下手写出来。到了不限制一个材料是由正面写、还是由反面写的八十年代,他才找到表现这一切的“自己”的角度——原来还是《淘金记》的角度。(你说《淘金记》的视角,仅仅是一个反面的角度?好象还应复杂一点。这是旧的乡镇世界本身的角度,不是由一个外来的世界看乡镇。至于合作化、公社化以后,旧的乡镇世界瓦解,新的乡镇世界我又不知道。所以我写了新的农民,乡镇却消失了)
他在故乡也观察新生活。大批转业军人成为农村骨干,是很显眼的现象。他曾做过访问,知道他们立下的业绩,也发现许多军人成为女性争夺的对象。有的还利用自己的地位欺辱妇女。他跑到乡公所、社办公室去听登记结婚和要求离婚、退婚的人的申诉。他虽然很少采用婚姻、性爱的主题,却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并写下感想:结婚和离婚都为了那同一原因:生活。从这些案子,我们不难看出,一部分农民的生计仍然是不富裕的。想起一个人竟至为了一份口粮、两件衣服而结婚、离婚,这该多难受呵!
他敏锐地从光明的农村看到各种阴影。他乘车进入安县,在界牌乡停车喝茶,与老乡刚搭上话,便听到他们对上级硬性规定种植粳稻的不满。在县里他终于搞清楚了原因:那一年稻种运到,快下种了,地委突然指示,一定要拌上什么药才能种!季节过了十几天,赶快来电话,不拌药也可以了,已经耽搁。
还有一个社,秧母田都做好了,上面才把粳稻种分配下去,还说,这么远运来的,一定要种!
到了这一年下来,许多社减了产。一个社干部对沙汀说,主要原因是种双季稻和粳稻,要减产近一半。无论是多种一季或改变品种,都不合川西北高寒地区的实际情况。可是五十几户的小社,你种三十多亩粳稻都不行,一定要完成二百亩,保守的帽子才允许摘去。社干部跑一趟乡上,挨一次批评;受一次批评就回来开一次群众会。最后一次会开了三个晚上,每次都熬到鸡叫,群众吃不消了,说:“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订计划种好了!”
“通没通呵?”干部还叮住问。
“不通没办法啦!——通了!”
这简直就像一出喜剧小品。可悲的是这种瞎指挥,从干部一边讲,用心却是极好的。当时的社干部要求上级能允许先试验一季,领导说,这是已经试验过的,哪里还用得上再试验呵!又说,这些种籽是打了不少麻烦从天津运来的,领导上未必还会害你们?你们举件事实来看看,政府哪件事情是害你们的?
用政府的威信做抵押,办错事,恐怕就是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等沙汀彻底看清楚,则要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他创作《木鱼山》的时候。这些故乡土地上发生的事实具有尖锐的政治性质,他无法写入小说。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能用作品反映的人民内部矛盾方面。
这一“转移”,给他带来最有深度的几篇作品。
从安县赴三台尊胜,为了访问农户的方便,索性在王达安家的堂屋搭起床板住下。他很快发现这个乡的农业社情况比去年复杂了。他与几个要求退社的社员谈过话,了解社员对生产、借款、普选的各种意见,发现合作社有影响农民传统利益的一面。比如收花生,本地历来的说法叫做“挖一季花生长一身肉”。尊胜社安排妇女扯花生,起初大家十分踊跃,带起孩子上工。后来社里规定吃一颗花生扣一个工分,谁都不愿干了。统购统销后,农民闹粮的纠纷也相当普遍。有的统购会上发生扭打干部的事件。但是在各种矛盾中,乡村干部的任劳任怨是起了很大的缓冲作用的。
沙汀一次在睢水参加干部会,会场设在睢水河对面的小庙。有个姓伍的干部久等不到,大家说为了粮食问题有些人在与他扯皮,他老婆受不住骂,常和他吵闹,今晚也许不会来了。可到了深夜,他终于露面。一进场,有人忍不住逗他:“听说人家喊起你的小名在骂呀?”
“骂就骂好啦!这一带哪个不晓得我叫伍奶娃?”他满脸不在乎的神气。
这个对答的场面深深触动了他。
在尊胜,他了解到合作化高潮抽了许多能力强的乡干部回家办社。邬述成就是其中一个。结果,八元一月在外的工作津贴取消,医疗证也收回,老婆在家天天抱怨。邬所在的社初成立时,把社员吃肉、推磨、治病,甚至剃头都包了,以为是体现合作化的优越性。勤俭办社后,社员闹着借支,开条子,但邬述成不管女人怎么闹,一个钱也没挪用过。
沙汀是最熟悉旧时代农村基层头面人物的,现在,他被这些终年戴一顶皱巴巴帽子的农民组织者感动,想从农村尖锐矛盾中写写这些人。安县姓伍的和尊胜姓邬的,合起来,形成了《老邬》。小说的主人公邬大全对于别人喊起他的小名骂,是这样回答的:
“他骂好啦!板板桥这一带,哪个不知道我叫邬奶娃呀!”
在尊胜看到的另一个矛盾是大规模工业建设向农村争青年劳力。他了解到农村青年在这个专区里,因为招工被卡,自杀、忧郁成病的最近就有四十几人。工程部门在乡下私招的很多。德阳兴建重型机器厂,吸引了许多青年努力学技术、学文化去应聘,而拒绝出席晚间没完没了的会议。王达安告诉他,上一季度他们社的几个会计都想外出,没被批准。其中有的故意不计工分,不请假,便进城看戏。背后说,我就要犯点错误,让社里开除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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