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读过了《淘金记》,觉得是出色的对“地狱”的描写,是地方风俗史。但一谈到讽刺,他们的话便有了分寸:“你的人物很多是果戈理笔下的人物,但你对反动人物的鞭挞不够明快,吝啬夸张,如果要普通读者懂得你那太含蓄的用意,他们会很吃力。做你的读者要有很高的条件,不少人可能因此而退却了”。“你书里出现的劳动人民给人的印象是不鲜明的,而且和那些反面人物容易混同起来”。“你的讽刺还缺少一种刻毒的力量,不能激起读者足够的愤怒”。
反复思量着这些话,他感到兴奋和惶惑。对丑的调侃不应只是一种色调,社会讽刺为什么不能有表面不太“刻毒”的呢?他想不太明白。但知道,他的讽刺的笔法在今天已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保持对生活精细观照的能力,来写新的农村,可能是他应走的路吧。横贯欧亚大陆的漫长旅途给了他思索的时间。
(这一段的思索是重要的。你的讽刺艺术从此便弱下去了。赵树理对农村还能保持一点锋芒,我在一部分创作思想上比他萎缩)
他们到了莫斯科,然后转赴东柏林。这个作家代表团太小了,小得不引起注意。驻苏、驻德的使馆之间联络不畅,他们两次呆站在外国首都的车站大厅里,等不到接待的人。东德大使当时是纪鹏飞。
新中国的文化使者在1952年11月那个年代,到社会主义的东欧来主要是认同,而非求异,沙汀地域性的自足心境不容许被打破。在莫斯科大旅舍下榻,住一百卢布一夜的房间,吃十卢布一盘的凉拌卷心菜,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告诉使馆的人员,返程再经过这里,但求住普通的房子,喝红菜汤就可以了。到了柏林,发现为出国特备的驼绒大衣太暖,只好买呢大衣。他带头挑半毛料质地的,认为纯毛料的太贵。
这有什么办法,只有节俭才愉快,他改变不了自己。访问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声援中国革命的剧本《怒吼吧,中国》的老作家弗里德里希·沃尔夫,使人感到亲切。屋子里陈列着金山寄赠的他的剧本在中国演出的剧照。老人特别喜欢在战争环境下成长的马烽。在诗人库巴的家里同东德作协主席安娜·西格斯会面,沙汀读过她的名作《第七个十字架》。他觉得修养高深的女作家不如工人出身的库巴好接近。他们还特意访问了脱产刚三年的矿工作家泰渥·哈利希,听他仔细介绍自己的经历。他们访问过各种工厂,造船厂、化工厂、冶炼厂,在工人住宅区与群众接触,参加过清除战争废墟的义务劳动,甚至得到一份劳动证书。
在他们的再三要求下,好不容易参观了一个农业合作社,但没能与任何社员接触。按照他的理解,东德的和平土改使农民普遍存在“变天”思想,要比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来得差。
不过他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看到的古典文明是灿烂的。去凭吊过魏玛的歌德故居、墓地和席勒故居。在绿蒂的坟茔旁,他对德国人讲述中国五四时期的”维特热”。在德累斯顿谈鲁迅介绍柯勒惠支的版画,在莱比锡法院听当年季米特洛夫讲演的录音。他仿佛是拿东欧的社会主义来加深认识自己国家的社会主义,并肩负着将一个真正的中国介绍给对方的使命。
在参观土林根省的玩具博物馆时,他就纠正了外国朋友的一个“错误”。他在琳琅满目的展品中发现丁一件中国的黄杨雕刻,雕了一个拖辫子的男子与一个小足妇人面对面躺在烟榻上吸鸦片。这个旧中国丑恶的小摆设,引起他生理上的不快,他控制着感情,向那位引导参观的馆长解释,这绝对不是一件什么儿童玩具,历史上中国从来没有这样一种玩具!但是先前在北海造船厂访问,曾有过一次小小的发作,他没能控制得住自己。对方是一位接待人员,三十年代加入海军,驻防过上海,似是个“中国通”。这个昔日的德国水兵并无恶意地询问沙汀:
“上海现在还有‘燕子窝’吗?”
沙汀告诉他,早经查禁绝迹了。可他不信。再三地说明,仍摇头说:
“听别人讲,鸦片烟一旦上瘾是戒不掉的呀!”
倒好像是沙汀在强辩。终于惹得他的脾气上来,脱口说道:
“据我所知,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戒不掉:面包!”他说这句话实在急躁,以至在用“面包”这个词以前,先就溜出一个“饭”字。
马烽在旁边,禁不住笑着接过话来打趣他:“哪里听说有什么‘饭包’啊!”
这样总算缓和了一下空气,没有造成更尴尬的场面。其实他知道,德国朋友的固执己见,是因为交流太少。他的反应是习惯性的。他无法允许别人随意地破坏他所“经验”的一切。
(你跑到万里之遥的外国,吸收到的知识很有限。你不是在用外面来充实内面,更谈不上冲击内面。我注定是一个“土”人,经验型的人,出国仅仅是用外部的世界来证明一次内面的世界而已)
年底结束访问,原路回国。在北京逗留期间,中宣部文艺处的林默涵、严文井找他谈话,让他到“文协”将成立的创作委员会工作。他回四川写作的梦做不成了,推托的话刚出口,林默涵便一本正经地说:“已经决定了。你不干,我们发调令调你,看你干不干?”他只好答应做一两年看看。陌生的工作来得很急切。1953年4月,创委会成立,中宣部副秘书长邵荃麟当了这个机构的主任,沙汀为副主任,实际主持日常工作。4月5日,他还在重庆的西南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会议上致开幕词。10日闭幕,他刚刚被选为西南文联的主席,便赶往首都去接任新职。起初没带家眷,过一段时间才将玉颀和小儿子刚宜接来。四川的岳母及其他孩子,好像是他故意留下供撤退用的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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