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萧业贵兄弟俩用滑竿把沙汀抬到睢水,找萧文虎的父亲萧懋森按脉。萧老先生是个不挂牌的“业余”郎中,医道精良。吃了他开的药方,病情似得到控制。郑慕周派人来说,要送他去成都动胃溃疡手术,已经让老友陈序宾医师代为安排一切。后来考虑到安全问题,终于未成行。郑又送来二两西洋参,让他就地诊治调养。
半个月后,玉颀到苦竹庵探他,送来一罐嫩藕猪肺肠。他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端着汤罐用勺子吃了几口,揩揩汗冲妻子笑了笑。他的舌头能觉出这比萧家给他炖的花生稀粥有味,只是身子还很虚脱。这一天他无法忘记。自1941年他有睢水周围的乡镇隐蔽,七年来,这是与玉颀第一次在避难所相聚。她有上海地下活动的经验,生怕随便走动会暴露他的行止。王大娘和她的儿子王大生,在胜利后已经回河清乡重整家园了。岳母的年事渐高,不像以往那样能张罗。玉颀一身挑家务、教务双重的担子,够沉重的了。
这次,娇弱的妻子相信藕肺止血的功用,扔下奶娃,亲自送来。如果不是病为媒,还很难想象她会来呢。人生就是这样,祸福好坏往往倒错。
面对死亡,他有过惊慌,他不是那种淡泊到底的人。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死神是可以随时降临的。
死是对“第六病室”的解脱,同时也是对写作、书籍、故乡、亲人的永远告别。此时此地,玉颀从他微微涨红的瘦削脸庞上所能“读”到的,便是对生与爱的留恋。最具特色的生命之药,是家乡的一剂“回龙汤”,即童便。他过去听说童尿内含有石灰质,产妇吃它可以打下积淤的血水,修补破裂的血管,没有想到它的止血功用如此广大。好在这付方子不需要任何“破费”,居停主人萧业贵家里便有一个现成的六岁男孩,足可“就近取材”,每天喝它两大碗。第一次喝下这名声赫赫的东西,一股腥咸的气味冲得他差一点呕出来。可是一天天喝下去,也就习惯了。他一直坚持服用了近两个月,居然意外地脱离了险境。
(在毫无医疗保健的条件下,你面对死亡,表现了生之顽强。老年的你,给人的印象是对生非常小心翼翼,可看不出多少“英勇”气质。我从来也没有英勇过,我对死的理解,便是要争取生。每个人都是按照他对生的理解,在选择自己认为最适合的死的方式,如果他能选择)
这段时间,玉颀和他不断发信向外界呼救。艾芜回信最快、最多,他拖了一大家口人自顾不暇,但还是寄来了一百元。法币废除,金元券刚使用便同坐飞机一样贬值,艾芜在信中叹息,姑且用来买几个鸡蛋吃吧。
凤子寄了五十元。王西彦穷得劼劼响,也救济不了朋友,便写了封长长的信来打气,称赞沙汀这几年的创作丰收。可惜“丰收”换不来谷米。蒋牧良令人感动,他俩只在鲁迅丧礼上见过一面,他自己分文皆无,却动员了一位电影戏剧界完全不相识的编导寄赠了一笔钱。
后来,以群的“新地”汇来一点版税。上海的“文协”总会闻讯后,曾汇款救济。特别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在巴金的催促下,把《还乡记》等预支的一大笔版税寄到睢水,这才有了药费、营养费,偿还了一部分债务。四面八方涌来的友情使他对生充满了信念。
等到稍有好转,能下地走走路了,便遇上“水涨”。就是前面说过的睢水乡公所向县府“具结”,以担保沙汀不在本地。他第二天,在简毅的陪同下,抱病长途跋涉到永兴避祸。这时是1948年11月。
他认识简毅已有四五年。这是一个趣人。早年入过共青团,但很快退了。红军经过川北后,他被当作“乱党”逮捕,终止了在成都的学业。回到安县县城,整天以拉京戏胡琴自娱。他有一台旧留声机和一些上海百代公司的京剧唱片,就凭着这个,自拉自唱,倒也渐渐有了相当的水平。
睢水的乡长萧文虎正热心此道,便拉了简毅来睢水安家落户,挂上乡队副的职衔,并在中心小学代课。这个乡队副实在滑稽,他还是一天到晚教人唱戏打锣,并不懂得如何搜刮百姓。与沙汀讲起时势,头脑不糊涂。对本乡袁、萧的寡头政治,粮役上的弊端,时常加以透露。沙汀对睢水社会内幕的了解,一部分得之于他,这是与未来的《红石滩》有关的。
他跟在简毅身后,脚步已经空虚不稳。他的打扮好怪:头上戴顶用“博子帽”改造成的“毡窝”,加一根山民用的青布帕子绕头,遮住半个眼睛,脖子上一条毛线围巾把下颏挡住,拄一根竹棍。因为睢水场的轿夫张驼子被人召去抬新娘,大病初愈的他只好步行经拱星、河清,往永兴熊仁卿家去。
苦竹庵到河清五十里。挣扎着走进简毅堂姐家,一头坐下就不能动弹了。所幸简毅在将散的场口碰上熊仁卿,雇到两副滑竿,吃罢午饭,便与简分手,黄昏时到达永兴。
河清是他老家,二十年代当县教育局长期间去察看过几次。永兴却是第一次来,认识的人只有熊仁卿。熊入过他的家塾,算是同学。多年前,永兴的掌权人物看中了熊的“笔杆子”,青年时代被招纳,现在成为一乡之长。熊身材魁伟,强壮,一看就是那种文的武的粗的细的都来得的人。他的家在永兴场一里地外的梓潼宫,院坝宽敞,住房、门堂、围墙都不讲究,主人的心思显然没有全部放在上面。
熊每天不落屋,回来与老同学谈起战争,时常故意流露出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满。不然,就磨研他弄来的一块据说是真正的“虎骨”,吃着各种可疑的“补”药。
他的老婆是邻县一家财主的闺女。被他用骗婚、抢亲的手段搞到,现在却扔在一边,让她陪着烟灯和盲眼的儿子,在悲悲戚戚的回忆与哀怨中讨生活。她的价值只是婚前可以预见的陪嫁和昔日的青春美貌。听她一再讲自己的身世,到第二次、第二次,沙汀就忍受不住屋子里这种阴凄凄的坟墓气味了。他避到梓橦宫,找主持和尚谈天气和佛学,引得这个只会念“观音经”的人的尊重,后来甚至介绍了一位盲人来谈佛理。
在苦竹庵的病床上,他读过一点能到手的《六祖坛经》、《难经》的书。可能是在生与死的门槛上徘徊,觉得玄妙的经学很引人入胜。单是那文词之美就够他欣赏的。他能观察与描写社会的争斗,但是骨子里,他对平和静谧的农村生活的向往,很容易与寺院的气氛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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