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安县葬母期间,“左联”已经解散了。去安县前,即1935年12月中旬,在周扬家里曾开过一次“文委”的扩大会,非“文委”领导成员的沙汀、周立波、于伶等列席。大家都已知道,巴黎《救国报》上党的《八一宣言》、《国际通讯》上的季米特洛夫报告,特别是萧三给“左联”的长信。萧三当时是“左联”驻莫斯科的代表,他的信提出解散“左联”以适应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需,信是经过内部的交通送到上海史沫特莱处,然后由鲁迅转到周扬手里的。沙汀读过。上海左翼文化界自1935年春临时中央局遭到大破坏,失去党的关系良久,现在得到这些文件,其兴奋状态可以想见。所以会上大家对于解散“文委”所属各联,都无意见。等到沙汀从故乡转回来,一切付诸实行。
鲁迅先生对解散“左联”和如何解散“左联”,有不同意见,他很久都不知道。待建的统一战线的新组织,开始定名为作家协会,后有人提议扩大范围,才改作中国文艺家协会。沙汀是三十四个发起人之一。艾芜携家返沪,他参加发起是沙汀邀的。他们散发了《中国文艺家协会组织缘起》的材料,协会的筹备在积极进行。但鲁迅不同意加入这个组织,成为一个巨大的阴影,并且随着两个口号问题的提出,内部的紧张关系日甚一日。
这年2月,周立波于《大晚报》发表《“国防文学”与民族性》一文,“国防文学”的口号得到许多响应。沙汀所在的小说散文组里产生分歧。他自然是赞成的,欧阳山他们不表态度。周扬与胡风在报刊上公开展开的关于典型和现实主义的论争,并不能维持在理论讨论的范围内,双方的意气越来越盛。
沙汀也认为周扬同鲁迅的“误会”多半是胡风造成的。他与胡风的友谊跌到零度以下。胡风在四处传布鲁迅对文艺家协会与“国防文学”的不同看法。周扬这一边1934年秋天以来,便在传布胡风在南京孙科的“中山文化教育馆”领津贴的事。沙汀按照地下工作的规则,早就与他断绝来往。他们想利用此事来影响鲁迅与胡风的关系,结果反而引起鲁迅的反感。
4月初,沙汀将茅盾约来家里与周扬会面,希望茅盾从中调解。茅盾也是文艺家协会的发起人,他过去多次调解过,这次表示无法说服鲁迅先生,拒绝了。
不久,听说中央特派员、大家的老朋友冯雪峰由陕北负使命来上海已多日,却一直不会见这边的人。周扬的不满“传染”了沙汀。等文艺家协会连章程、宣言(宣言是茅盾起草的)都已印好,会址租好,召开成立大会的通知已经发出,一切都已就绪,突然,6月1日新出版的《文学丛报》上发表了胡风的文章《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第一次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周扬他们都认为这是胡风用来对抗“国防文学”的,于是掀起轩然大波。沙汀已经在5月份,被安排参加《文学界》的编委工作。《文学界》、《光明》是周扬、夏衍努力搞起来的刊物,一创刊便卷入两个口号之争。沙汀不是爱动是非的人,他对两个口号在理论上没有多少兴趣。当时发生的这场带有宗派情绪的内部纷争,表现出新形势到来以后,革命内部不同的理解。沙汀考虑不深,主要还是在人的品格上考虑得多,认为周扬的人品比胡风的好,因而信任周扬,但鲁迅先生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鲁迅是他的前辈,文学启蒙导师,与鲁迅的某种“背离”使他困惑。不过沙汀是个只认定自己能看到事实的人,他除去埋头写作,主动的社会活动有限,所见所闻都与周扬有关,这就不能没有局限。
《文学界》6月5日创刊前,茅盾曾约集一批原“左联”成员,在《文学》杂志社座谈。沙汀、荒煤、艾芜、徐懋庸都参加了。茅盾企图说服大家放弃口号之争,但没有见效。散会后,沙汀单独留下一会儿与茅盾谈话。沙汀请茅盾为《文学界》写一篇赞同“国防文学”的文章,一再说,这口号是党提出来的。沙汀把“这是党提出来的”说得极其认真。茅盾不住地摆头,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始终连一个字都没讲。
(你当时没有从茅盾的苦笑中感到事情的复杂吗?你让茅盾单方面再发表拥护“国防文学”的文章,可见你不了解事实的全部。现在想来,我是冒冒失失用了“这是党提出的”这句话)
周扬《关于国防文学》一文,就发表在《文学界》创刊号上。6月10日《光明》创刊,徐懋庸的《“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便出来公开批评胡风另立口号。这一期还有茅盾小说《儿子去开会去了》,夏衍的《包身工》。沙汀在这两本创刊号上,发表的都是小说,即《在祠堂里》和《兽道》。刊物造成了很大影响。《文学界》主编周渊不是周扬,这仅是个假名。直接领导者,是“左联”负责组织工作的党团成员戴平万,通过原创造社的邱韵铎,打通光华书店得以出版。稿费很低,书店能提供的编辑费也很少。编辑部就设在邱韵铎家里,编委还有杨骚、徐懋庸、沙汀。
在邱家,沙汀开过两次编委会,讨论刊物的内容。徐懋庸自告奋勇,愿为刊物写一篇抗日小说,便是《火焰》,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文学创作。徐早些日子,经任白戈认识沙汀。此人其貌不扬,人很聪明,名士派,也有浙东人的倔强。他一度追求过关露,给她留条子写得也怪:“女人!哪一天我来陪你看电影!”有一次,徐去找关露,恰不在,他就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等着。上海普通房子楼梯都很黑,关露回来一脚踩在他身上。他这时与曹聚仁住在一道,沙汀一去,他就叫菜请吃饭。他杂文写得多且好,有鲁迅风,鲁迅为他的《打杂集》写了序。朋友们谈起来都感到徐懋庸是很有趣的人物。
戴平万很长时间领导沙汀。他是太阳社的成员,沙汀二十年代末在《太阳月刊》上读过他的作品。自加入“左联”以后,从来没听到过戴平万的消息。周扬告他戴刚从东北义勇军折回上海,这时住在一家商号里。戴平万,广东人,中等个子,谈吐幽默。成立文艺家协会时,他见到欧阳予倩,便说:“看,潘金莲来了!”戴一直认为,沙汀是党员,很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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