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那片乡土】
艾芜到了济南,不断与沙汀有书信往还。一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刚建立家庭,马上便被“家累”吓住。艾芜一次来信述说,在济南观览黄河,在一个小甸子上,见一条小小的毛驴,拖着重载,艰难爬坡的情景,说这便是自己。朋友的这些夸张的知心话,沙汀读了并没有太在意。家本来就是躲不开的温暖牢笼。男人以往的“自由”失去了,总不免发发牢骚,自己也是这样。倒是艾芜不断在来信中责备他不该留在上海,催促他北上的话,使他动心。
“左联”的组织工作越来越难搞了。创作上已把笔锋转向对川西北家乡的描述,但还没有十分的把握。潜心写作需要足够的时间和比较稳定的情绪,上海的环境徒然使人气恼。到山东去,或许是一个摆脱这种困境的出路吧。
1935年3月,艾芜去了青岛。沙汀经过反复思量,也决定将全家迁往这个海滨城市。他把这个想法与周扬一说,周扬竭力反对,强调通过沙汀联络的作家数量很多,这样一走会影响工作。沙汀一下决心就比较固执,他向周扬陈述了离沪后专心创作的计划,仿佛青岛能为他铺排下新的文学路程。他答应了正在办一份新刊物的李辉英,到山东后立即给他寄篇小说,以此预支到一笔钱充当路费。他把恒平里家里那些半新不旧的家具全部托运搬走,以示长期在青岛居住的决心。动身是在6月。那天沙汀、黄玉颀带着刚会走路的礼儿,马上要去北站,周扬、立波又一同来劝阻。箭在弦上,这怎么能阻止得了?他抱着不无歉疚的心理,还是上路了。青岛诚然是美丽的。拍浪的海岸,金黄色的沙滩浴场,深碧的海和浅蓝的天空,都使在山地长大的他感觉新鲜。青岛的殖民地色彩也使他气闷。火车站的尖顶、“八大关”的花园洋房群,满街金发碧眼的欧洲人和趾高气扬的日本人,高贵和贫贱都露在街面上。
他当然住不进高贵的地段。在车站西边的距野路,艾芜帮他们夫妇住到自己房子的对面。这是一个二楼,楼下房东在邮政局做事。两个朋友离得如此之近,从沙汀的楼上便能一一见到艾芜家的情景。
安好了家,逛了几次海滩,到栈桥上去看看小青岛的灯塔,然后在桌边坐下来。他计划要写的是类似《乡约》、《凶手》这样一批小说。1936年他编《土饼》集,收入《乡约》时,改名《丁跛公》,又深思熟虑地添加了一个副题:“一个道地的四川故事”。是的,他要在这远离四川几千里的海边,找回他的故乡,找回他那个破烂不堪却又叫人昼思暮想的故乡。少年的记忆,经过成年沙汀的思想过滤,最早浮现上来的都是一些怪诞的事物,他又沉入到年初写《乡约》时的心境里了。《乡约》是标志沙汀创作转向的作品。安县就有这么个姓丁的乡约,实有其人。“乡约”名称自有了保甲制度以后便绝迹了,它相当于保甲长一类角色,但职务范围是专管收银钱的。包括征收粮款、烟捐等等。
由于川北家乡特殊的世袭关系,当“乡约”的人,往往几代都干这个营生,父亲是乡约,儿子长大也当乡的。丁跛公本人其实并不跛,父亲是跛的,等他继承做了乡约后,人们还是照旧叫他丁跛公。乡土社会的人是不大流动的,彼此熟透,绝不会搞错。干这种差事,既要有逼小粮户上吊的本领,还要能应付上面的呵斥。逼债是不会受人欢迎的。揶揄、放赖、狗仗人势、苦苦哀求,经得多了,他也会揶揄、放赖、狗仗人势和苦苦哀求。加上性情,成了人人可以开玩笑的人物。所谓“有趣的恶人”、“可怜的恶人”,喜剧性很强的人物,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被塑造出来。把这种“恶人”夹在团总周三扯皮和被硬派奖券的农民、寄居他家的内弟干黄鳝之间,让他表演,是经过沙汀运用他的政治意识分析过的。生活本身便是这样,自觉地设计人物和情境,更收到了形象活脱、针砭社会的效果。
写作中他非常注意叙述结构的层次:先是一个小圈,贱价从屠夫手里讹来的枪支转眼叫团总无偿收去;然后是一个大圈,如何费尽心力让农民每人白出半条奖券的钱款,让奖券都落在他的手中,如何为了打听开奖的消息受人捉弄,如何在知道中了一个尾奖后做开了发财之梦,最后被团总轻轻巧巧又讹了去。临了,土匪来抢这个精光的中奖者,竟发现无东西可抢,于是,砸坏他的右脚踝骨,成了货真价实的“跛公”。两个圈收束得密不透风。加上叙述语调的不动声色,充分发挥出家乡语言的机趣,和表现性格的魅力,奠定了他的乡土短篇小说的基础。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国民党政府正在积极推行保甲制度,发卖奖券更是花样翻新。所以,《乡约》写出后,上海书报检查闻出了异味,没有通过,是寄沈从文在北方的《大公报》副刊发表的。
去青岛的前夕写了《凶手》。“断腿天兵”被挟持着,枪杀自己当逃兵的弟弟的故事,这是他好久以前从故乡听来的。地方军阀的内幕,抓案、抓壮丁,训练新兵以及枪毙逃兵,这些事他都熟知。写“断腿天兵”,因为人物是个地道的受害者,愤恨不平的感情压倒了一切,写事重于写人,以至于写到他的“傻”相,也风趣不起来,变成了纯粹的揭露。(你是最推崇含蓄蕴藉美的。对啊,我后来看萧红的《牛车上》,写格杀逃兵的故事,由死者的妻子,在一辆牛车的行进当中,断断续续追叙,景色也随时变换。萧红写得举重若轻,从容、哀伤,不像我这篇剑拔弩张,气氛、效果反而大不如)
现在他坐下来,构思另一篇小说。前不久,他收到一封家信,讲了所谓“剿赤”的队伍,在故乡周围的骚扰。自己家经过逃难、卖房、修屋的折腾,欠债累累,也已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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